对于玄宗来说,公元 713 年是不平凡的一年。虽然在一年多前,他已经登上皇位,但只有在这年七月成功地铲除了太平公主集团之后,才真正成为名符其实的大唐皇帝。十一月,在群臣的请求下,玄宗加尊号为开元神武皇帝。十二月,宣布改元开元。
年青的开元天子非常仰慕唐太宗,决心要“改中宗之政,依贞观故事” ,满怀宏图壮志,投入了振兴唐朝的事业。他夙兴夜寐,废寝忘食,勤勉奋发地工作。现在西安附近终南山楼观台的《老子显见碑》(开元二十九年刻)碑文中说:玄宗“自临御以来,向卅年,未曾不四更即起”。《开元天宝遗事》卷下《金函》记:“明皇忧勤国政,谏无不从,或有章疏规讽,则探其理道优长者贮于金函中,日置于座右,时取读之,未尝懈忽也。”
玄宗尽管勤于为政,毕竟还年轻,缺乏经验。他即位伊始,需要一个精明干练的宰相作为助手。铲除太平之后新任命的宰相是中书令张说和左仆射刘幽求,张、刘两人都以文学见长,处理实际问题的能力稍差一点,玄宗并不满意,经过认真选择,仔细考虑,他决心起用姚崇。
姚崇画像
姚崇是陕州硖石(今河南三门峡)人,字元之,本名元崇。为避开元尊号,省去“元”字,名崇。玄宗想起用姚崇,一是因为姚崇有杰出的才干。他为人豪爽,崇尚气节,极负才华。少年时代,不知读书,长大后才发愤攻读。仪凤二年(677)应下笔成章科制举,获得出身。他不仅文才出众,也通晓军事,文武双全。万岁通天元年(696)姚崇任夏官(兵部)郎中,适逢契丹大举进犯河北,连续攻陷营州(今辽宁辽阳)、冀州(今河北冀县)、幽州等许多州县,当时羽书飞驰,军情告急,姚崇“剖断如流,皆有条理”,处理得及时适当。他的军事才能,深为武则天赏识。史称姚崇“吏道敏捷”“善应变成务”,就是说他处理实际事务的能力强,效率高,善于根据具体情况的发展变化,及时采取相应的对策,取得良好的效果。
二是因为姚崇有丰富的经验。他曾两度出任宰相,多次出任地方军政长官,所至皆有政绩。姚崇第一次任宰相是在圣历元年十月,经狄仁杰推荐,擢升夏官侍郎、同凤阁鸾台平章事。长安元年(701)被派往并州以北检校各州兵马,整军备战,以防突厥侵扰。长安四年(704),姚崇以母亲衰老,请求解职侍养,言甚哀切,武则天只好任命他为相王府长史,罢政事。但同月,就又任命他为夏官尚书、同凤阁鸾台三品。姚崇说:“臣事相王,知兵马不便,臣非惜死,恐不益相王。”改任春官(礼部)尚书。武则天对他是深为倚重的。中宗朝,姚崇被贬为亳州刺史,又历任宋、常、越、许诸州刺史。睿宗即位,从许州(今河南许昌)召回姚崇,任命他为兵部尚书、同中书门下三品,寻升中书令。他和宰相宋璟共同努力,协助睿宗整肃吏治,罢免斜封官,革除中宗朝各项弊政,颇见成效。不久,因建议出刺诸王及安置太平于东都,被贬为申州刺史,又历任徐州、潞州刺史,扬州长史,淮南按察使,同州刺史。姚崇在他任职的地方,“为政简肃,人吏立碑纪德” 。姚崇任职的经历相当广泛,从中央到地方,从内地到边疆,从政治经济到军事边防,他都有着丰富的知识和实践经验,并且政绩卓著,是一位成熟的政治家。
玄宗任命姚崇为相图
三是因为姚崇有正确的政见。在武则天时代,姚崇对酷吏政治深为不满。“天授之际,狱吏峻密,公持法无颇,全活者众。” 当时,姚崇任京城司刑丞。神功元年(697),姚崇向武则天直言诏狱冤滥的情况,指出自垂拱以来,所谓谋反案件,都是酷吏罗织而成。只要除去酷吏,他愿“以百口为陛下保,自今内外之臣,无复反者”。姚崇的进谏,深为武则天赏识,促进了酷吏政治的结束。武则天晚年,姚崇任春官尚书,受理僧人状告张易之兄弟私移京城高僧十余人往其原籍定州私置寺,姚崇依法“断停”,禁止二张私自转移僧人。二张再三求情,姚崇不允,因此得罪二张,出为灵武道大总管。临行前,向武则天推荐张柬之堪为宰相,并说:“惟陛下急用之。”神龙元年“五王”之变前夕,姚崇从灵武道返回京城,应是参与了兵变的决策。武则天退位,迁往上阳宫时,“王公更相庆,崇独流涕”,张柬之深为不满,当天,将姚崇贬出京城。后来,武、韦势力联合,“五王”被害,姚崇则得以幸免。睿宗时期,在太平公主与玄宗的斗争中,姚崇坚定地维护玄宗,因此获罪。姚崇与相王父子的历史渊源,可追溯到他在武则天时代任相王府长史。在多次重大的宫廷斗争中,他和相王父子的政见相同,立场一致,发挥过重要作用。他没有参与诛韦和诛太平两役,身上的血腥气少一些,功劳也小一些,这不仅使他没有居功自傲的本钱,可以更为冷静客观地看待问题,而且使玄宗对他不产生什么疑虑。
四是因为姚崇有很高的声望。开元元年,姚崇已经 63 岁了,他历武则天、中宗、睿宗三朝,出将入相,两度执掌朝政,屡建战功,政绩显著,以他的才能、资历和远见卓识,已经赢得了很高的声望。因此,玄宗选择姚崇为相,这一选择是独具慧眼的。
玄宗起用姚崇在当时有一定困难。一方面,宰相中书令张说素与姚崇不和。张说在朝中颇有势力和影响,他得知玄宗想任命姚崇为相时,便极力阻挠。先是指使御史大夫赵彦昭弹劾姚崇,后又指使殿中监姜皎推荐姚崇为河东道总管,玄宗都没有听从。另一方面,景云二年姚崇被贬的事件,在关键时刻,玄宗牺牲姚崇以自保,虽然出于环境所迫,但这种做法肯定会给姚崇留下极不愉快的回忆,姚崇对出任宰相的态度如何,玄宗还拿捏不准。因此,起用姚崇需要有一个适当的时机和场合。
十月十三日,玄宗在长安近郊的骊山下组织了规模宏大的军事演习。征兵 20 万,旌旗相连长达 50 里。诛灭太平之后,玄宗马上亲自“讲武”,用意是很清楚的。作为皇帝,他要确认自己是全国军队的最高统帅,他要显示自己掌握的强大军事力量,这对结束动乱,稳定政局,威胁政敌和巩固自己的地位都是非常必要的。玄宗选择在骊山讲武,还有另一个不为人知的目的,就是为会见在距骊山不远任同州刺史的姚崇创造有利的时机。
在骊山讲武中,玄宗以军容不整为理由,下令斩兵部尚书、同中书门下三品郭元振于旗下,刘幽求、张说等大臣跪在玄宗马前谏止说:“元振有大功于社稷,不可杀。”元振才得以免死,改为流放新州。玄宗还以制定军礼不严肃为名,下令斩给事中、知礼仪唐绍。其实,玄宗本意不是真要斩唐绍,就像他的本意也不是一定要斩郭元振一样。郭元振身为宰相,一直支持玄宗,又刚在诛灭太平时立有大功,唐绍曾极力反对韦后作为中宗祭祀南郊的亚献,在中宗、睿宗两朝都以直言敢谏著称。玄宗借故惩罚这两位大臣,无非是用以树立自己的权威,告诫功臣不可居功自傲。但唐绍的命运不如郭元振,由于金吾将军李邈宣敕迅速,大臣们还没有来得及劝谏,唐绍已被杀头。假戏真做,玄宗只好下令罢免李邈官职,终身不再叙用。郭、唐两大臣受罚,各军多因害怕而进退失常,稍有混乱。只有左军节度薛讷、朔方道大总管解琬两军秩序井然,受到玄宗的嘉奖。
骊山讲武的次日,十月十四日。玄宗到渭川打猎时,召见同州刺史姚崇。这次会见是经过精心安排的。借打猎的机会,召见姚崇,可以避开张说等人的干扰。像打猎这样比较随便的场合,也有利于年轻的皇帝同他曾经伤害过的老臣交谈和疏通思想。
关于这次重要的会见,《资治通鉴》卷二一〇《考异》引述吴兢《升平源》有细致而生动的记述:
上方猎于渭滨,公至,拜马首。上曰:“卿颇知猎乎?”元崇曰:“臣少孤,居广成泽,目不知书,唯以射猎为事。四十年方遇张憬藏,谓臣当以文学备位将相,无为自弃,尔来折节读书。今虽官位过忝,至于驰射,老而犹能。”于是呼鹰放犬,迟速称旨,上大悦。上曰:“朕久不见卿,思有顾问,卿可于宰相行中行。”公行犹后,上纵辔久之,顾曰:“卿行何后?”公曰:“臣官疏贱,不合参宰相行”。上曰:“可兵部尚书,同平章事。”公不谢。上顾讶焉。至顿,上命宰臣坐,公跪奏:“臣适奉作弼之诏而不谢者,欲以十事上献,有不可行,臣不敢奉诏。”上曰:“悉数之,朕当量力而行,然定可否。”公曰:“自垂拱已来,朝廷以刑法理天下,臣请圣政先仁义,可乎?”上曰:“朕深心有望于公也。”又曰:“圣朝自丧师青海,未有牵复之悔,臣请三数十年不求边功,可乎?”上曰:“可。”又曰:“自太后临朝以来,喉舌之任,或出于阉人之口;臣请中官不预公事,可乎?”上曰:“怀之久矣。”又曰:“自武氏诸亲猥侵清切权要之地,继以韦庶人、安乐、太平用事,班序荒杂;臣请国亲不任台省官,凡有斜封、待阙、员外等官,悉请停罢,可乎?”上曰:“朕素志也。”又曰:“比来近密佞幸之徒,冒犯宪纲者,皆以宠免;臣请行法,可乎?”上曰:“朕切齿久矣。”又曰:“比因豪家戚里,贡献求媚,延及公卿、方镇亦为之;臣请除租、庸、赋税之外,悉杜塞之,可乎?”上曰:“愿行之。”又曰:“太后造福先寺,中宗造圣善寺,上皇造金仙、玉真观,皆费钜百万,耗蠹生灵;凡寺观宫殿,臣请止绝建造,可乎?”上曰:“朕每睹之,心即不安,而况敢为者哉!”又曰:“先朝亵狎大臣,或亏君臣之敬;臣请陛下接之以礼,可乎?”上曰:“事诚当然,有何不可!”又曰:“自燕钦融、韦月将献直得罪,由是谏臣沮色,臣请凡在臣子,皆得触龙鳞,犯忌讳,可乎?”上曰:“朕非唯能容之,亦能行之。”又曰:“吕氏产、禄几危西京,马、窦、阎、梁亦乱东汉,万古寒心,国朝为甚,臣请陛下书之史册,永为殷鉴,作万代法,可乎?”上乃潸然良久曰:“此事真可为刻肌刻骨者也。”公再拜曰:“此诚陛下致仁政之初,是臣千载一遇之日,臣敢当弼谐之地,天下幸甚!天下幸甚!”
这次事关重大的会见,是从谈论打猎开始的。尽管君臣间有过不愉快的往事,这种充满生活情趣的交谈却有利于消除隔阂,沟通情感。当玄宗要姚崇出任宰相时,姚崇针对中宗以来存在的问题,提出了著名的“十事要说”。“十事”可以归纳为三方面:一是稳定政局,不允许国亲、外戚、幸臣、宦官干预朝政,结束酷吏政治,施行仁政,以缓和各种社会矛盾和阶级矛盾。二是整顿吏治,在选任官员时,国亲不得任台省官,凡斜封、待阙、员外官一律停罢,对官吏要赏罚分明,尤其是对近密佞幸之臣,犯法者要严惩,决不姑息。皇帝要礼敬大臣,提倡直言敢谏的良好政风。三是改善国家财政状况,不求边功,安定边疆,减少军费开支,禁止滥建寺观,浪费钱财。除租、庸、赋税外,杜绝一切额外贡献。
“十事要说”既是姚崇出任宰相的条件,也将是他出任宰相后的施政纲领。对于姚崇提出的每一件事,玄宗都表示深有同感,完全同意。在年轻皇帝一连串的允诺声中,流露出他希望姚崇出任宰相的急切心情。姚崇则在“十事要说”得到玄宗的首肯之后,才同意出任宰相。
玄宗和姚崇的合作,一开始就受到连年天灾的考验。开元元年秋冬,旱象严重,雨雪全无。开元二年(714)春正月,关中“人多饥乏,遣使赈给”。大旱之后,常有蝗灾。紧接着,开元三年(715)六月,山东诸州发生了大蝗灾,蝗虫飞来,铺天蔽日,“下则食苗稼,声如风雨” ,田地里的禾苗,顷刻为之食尽。在这毁灭性的自然灾害面前,农民感到恐惧不安,束手无策,只能在田旁设祭,焚香膜拜,不敢捕杀。灾情严重地影响着人民的生活和社会的安定,抗灾救荒成为当时稳定政局、发展经济的中心问题。
姚崇建议派遣御史督促州县捕杀蝗虫。他说:“蝗既解飞,夜必赴火,夜中设火,火边掘坑,且焚且瘗,除之可尽。” 姚崇的建议,遭到朝野内外许多人的反对。就连平日遇事不拿主意的“伴食宰相”卢怀慎也认为杀蝗虫太多,恐伤和气,不宜捕杀。还有的认为,蝗虫是天灾,非人力所能克服,除之不尽。在一片反对声中玄宗颇为犹豫,就此事再征询姚崇的意见。姚崇指出:“昔魏时山东有蝗伤稼,缘小忍不除,致使苗稼总尽,人至相食。后秦时有蝗,禾稼及草木俱尽,牛马至相噉毛。今山东蝗虫,所在流满,仍极繁息,实所稀闻。河北、河南,无多贮积,倘不收获,岂免流离,事系安危,不可胶柱。纵使除之不尽,犹胜养以成灾。” 姚崇从历史上蝗虫为害的惨痛教训说起,阐明了灭蝗对安定社会和发展生产的现实意义。玄宗完全接受了姚崇的意见,转而坚定地支持灭蝗,下令派御史至诸道督促官吏组织捕杀蝗虫,“是岁,田收有获,人不甚饥” 。
开元三年,一冬无雪,旱象依然严重。四年五月,山东地区蝗灾又起,姚崇再下令遣使捕杀。汴州刺史兼河南采访使倪若水抗拒御史,不捕杀蝗虫,其理由是:“蝗乃天灾,非人力所及,宜修德以禳之,刘聪时常捕埋之,为害益甚!”姚崇措辞强硬地告诫倪若水,“刘聪伪主,德不胜妖,今日圣朝,妖不胜德,古之良守,蝗不入境。若其修德可免,彼岂无德致然!”有力地驳斥了倪若水修德禳灾的说法,倪若水才不敢违抗捕蝗的命令。倪若水的作为,说明对捕蝗还存在很大阻力。五月,玄宗敕令:“今年蝗虫暴起,乃是孳生,所由官司不早除遏,信虫成长,开食田苗,不恤人灾,自为身计。向若信其拘忌,不有指麾,则山东田苗,扫地俱尽。” 玄宗派出检校捕蝗使狄光嗣、康瓘、敬昭道、高昌、贾彦璿等人,巡行河南、河北各地,督促捕蝗。令他们“详察州县捕蝗勤惰者,各以名闻”。捕蝗战绩显著,“获蝗一十四万石,投之汴水,流下者不可胜数” 。由于认真地进行了灭蝗,所以,“连岁蝗灾,不至大饥”。
灭蝗是姚崇相业中一件辉煌的功绩,他力排众议,坚主灭蝗,表示“若使杀蝗有祸,崇请当之”,在天灾面前,表现了大无畏的精神。
灭蝗在当时,不仅是个救灾问题,也是思想认识上的一次大的斗争。武则天晚年以来,滥建寺观,宗教(主要是佛教)流行,迷信思想随之泛滥,人们的主观能动性受到束缚,反对灭蝗,在天灾面前无所作为,其思想根源就是对神的意志的畏服。灭蝗的成功,无疑在一定程度上抑制了迷信思想的泛滥,它使人们在战胜天灾中看到了自己的力量,有利于焕发人们身上奋斗进取的精神,促成一个繁荣的新时代的出现。
姚崇的成功,是和玄宗的全力支持分不开的。《开天传信记》说:“开元初,山东大蝗,姚元崇请分遣使捕蝗埋之。……时中外咸以为不可,上谓左右曰:‘吾与贤相讨论已定,捕蝗之事,敢议者死。’”玄宗支持捕蝗,在思想上还是和姚崇有所区别的。姚崇具有一定的朴素唯物主义思想,他反对崇佛佞佛,不相信鬼神,认为“死者无知,自同粪土”,对于“杀蝗伤和气”“蝗乃天灾,非人力所及”之类的说法是不相信的,坚定地加以反对。玄宗对这些说法就有所疑虑,态度不像姚崇那样坚决。但作为一个杰出的政治家,他敏锐地感觉到姚崇所说灭蝗“事系安危,不可胶柱”的重要意义。因为武则天之后,唐中央政局动荡了十几年,他刚刚即位不久,政局尚待安定,皇位尚待巩固,如果山东地区(唐朝最重要的传统经济区域)的蝗灾不及时加以扑灭,农业严重歉收,粮食不供,饥饿相继,社会便会动荡不安,就会直接危及政权的稳定。所以,在姚崇陈述了灭蝗的理由后,他便全力以赴地支持灭蝗,使农业在遭灾之后,仍然有所收获。这对改善国家财政和稳定社会秩序都是很有益处的。
姚崇由于在开元初年的政绩显著,被誉为“救时之相”。这位“救时之相”把自己的全部智慧和干练贡献给年轻的开元天子,他们的精诚合作,为开天盛世的到来迈出了坚实的第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