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在对外经贸大学的校园里见到了刘红,她说自己有一种预感,皮皮会转世来找她,投胎做她的儿子。
“我这么说是相信,它是有灵魂的,并且会记得我。虽然它只是一条狗。”
刘红最后悔的事,是最后一个月出差图方便,把皮皮放在了老家,想着有母亲照料,家里还有一条狗陪伴,没想到再也见不到它了。
那天在出差采访回北京的途中,刘红就接到了母亲的电话,说皮皮出事了,它溜出院子去玩,吃了邻居家放的老鼠药。出站时天下着大雨,流在人的脸上。刘红行李都没放,打了一辆的士赶去老家沧州,花了四个小时才到。上次送皮皮回家的时候,因为上不了公共汽车,也是这样打的回去,这次同样的路,却显得长了两倍。
到了家里,母亲以为她第二天才能到家,担心热天里皮皮放臭了,把它存在冰箱里。刘红抱起皮皮,皮皮的毛有点结了水珠,凑近了身体却有一丝温,还是软的。
根据她在一个家庭排列课程上听来的说法,肉体死亡之后,灵魂最多能在体内逗留七小时,为了放不下的人和事。这意味着皮皮的灵魂还逗留在身体内,等待她回来。她计算了时间,从皮皮死亡到母亲告诉她,加上她到站之后打的到家中的时间,总共大约六小时。
更让她确信这件事的是,当她把皮皮抱起来贴着脸时,她听到了一声叹息。
这声叹息很轻微,却清晰,并不是幻觉,当时刘红自己都怔住了。她望了下旁边,母亲正好出屋去拿东西,房间里没有人。她自己也没有发出叹息。那么这声叹息来自何处?只能是怀中的皮皮。
这声叹息过后,皮皮的体温就消失了,身体也渐渐僵硬。
刘红把皮皮埋在了河边草坡上,离父亲的坟不远。这样下次去看父亲坟的时候,就可以顺带看皮皮了。
我和刘红熟起来,是那一次同事聚会。
当时单位开年会,从一个风景平平的度假村回来后,大家留在办公室余兴未尽,有人提议玩一次杀人游戏。刘红说她不太玩这种游戏,不过她也参加了。
她果真玩得不熟,更主要的是一再走神。
法官喊过天黑请闭眼之后,房间里静下来,警察等一会儿睁开眼,发现她并没有闭上眼睛,一脸茫然地望着大家。她解释说她并没看见警察睁眼,游戏只好重来。轮到她摸到了警察的牌,又忘了睁眼,法官一再追问,仍旧只有一个警察孤零零地寻找同伴,后来知道,她闭上眼之后,就以为自己拿到的是杀手,心里还在怪是谁摸到了警察却死不睁眼。
游戏结束之后,大家三三两两走出公司所在的宣武门南街一幢大楼,刘红和我还有一个小伙子落在最后。时近年底,大街上刮着寒风,大楼拐角处大风更烈,大家都裹紧了衣服。转过拐角,小伙子掏出了烟,背着风点上一根,也递了一根给刘红,说:“来一支?”
刘红有点犹豫。小伙子劝说“来一根呗”,意外地,刘红接过了烟,让小伙子笼着手指点燃了。她和小伙子一样,伛着身子背风吸了起来,显然她平时不吸烟,刚吸了两口就一阵咳嗽。
那天我们一起顶风走到地铁站,香烟她只吸了一半,说到父亲半年前去世了。她在积水潭站下车,我知道了她在附近租了六年房子,没有室友,家里有一条狗。
往后我去她家里玩,知道这条狗叫皮皮。
刘红家住在一个老式居民楼的一层,没有小区大门和单元门禁,从走廊到刘红门口贴满了通下水道开锁、办证之类的小广告,黑压压密密麻麻印上去的,感觉这些广告会突破防盗门的抵挡,一直贴到住户屋子里。敲门的时候,一只小狗在屋里叫起来,门开之后,它却是静静地站在刘红身后,这就是皮皮。
皮皮是一只普通的宠物狗,是刘红在小西天市场的路边摊买来的,外相没有任何特别。但刘红说,它特别聪明。
当初刘红在狗窝里相中了它,它并不是最大的那只,还半闭着眼睛,但一抱到怀里,它立刻睁开了眼睛,似乎全无保留地偎着刘红的手臂,叫人无法放它下来。
平时它要带出去遛,但是赶上出差,可以把它自己留在家里几天。刘红给它准备好狗粮和水,它会自己到卫生间地漏旁边上厕所。
每当刘红采访回来,皮皮听到她的脚步和拉杆箱轮子的声音到了门口,就会叫两声,站在门前等候。门打开的时候,它扑到身上的表现和一般宠物狗没什么两样,但看着主人的眼神又让刘红觉得,它有什么并没表达出来。它一个人在屋子里待上几天,就是为了等到她回来。每次想到这个,刘红就想落泪。
皮皮发现她要掉眼泪,会凑到她身边,轻轻地蹭她,又不是很明显,似乎是在对主人说,没必要这样,我心里明白的。
皮皮的位置通常是在地上,有一个摇篮,但夏天床上铺了草席,它也会上来待一会儿。主人写稿的时候,它不会吵闹。皮皮有一个专属的玩具,一只长耳朵毛绒兔子,这个别人不能动,但皮皮对待它并不粗暴,因此买来后一直没换过。皮皮不太爱吃狗粮,喜欢跟着她吃,还待见吃苹果、西红柿。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吃苹果的狗。在她忙或出差的时候,皮皮也能接受吃狗粮。
刘红说,虽说皮皮也会来点小淘气,但总的来看作为一条狗,它有点太懂事了。“像是专门为我这样杂事多又养狗的人预备的。”
傍晚我们带着皮皮出去遛,顺着马路走到新修浚过的护城河边,沿河从西直门附近一直走到积水潭。河水还算干净,生长着一带芦苇,两岸有弯曲的护栏,有人乘凉或钓鱼。偶尔也有从西直门车站来的行人,扛着行包匆匆而过。与这里显得很不合拍。
皮皮跑得不远,对偶尔出现的同类也不示好或挑衅,看起来对草地上的虫子要感兴趣得多,用不着多操心。在很多次这样的散步中,我了解了刘红的过去。
她上中学时学习很好,这部分来自父亲的遗传。父亲是个小学教师,虽然生长在习武的沧州地面,却是个文弱书生,在家里也一直受妈妈压制。刘红觉得他很有才,却一辈子没有施展就去世了。刘红的哥哥做了生意,对她这个女儿,父亲是有期待的。刘红是班上的尖子,顺利地考上了北京的大学,以后又上了研究生,分到一个体制内的单位,结了婚。
但结婚后两年,她逐渐发现自己不爱丈夫。丈夫是个公务员,很爱她,会照顾她,但两人没有话讲。最后她觉得,两人的交流,只剩下床上例行的夫妻生活。
“总不能就这样吧。”刘红想。
渐渐地,刘红遇到了婚外的感情纠葛,一个很投契的人,走到了要各自离婚组织家庭的地步。虽然很担心丈夫,刘红还是提出了离婚,丈夫苦苦挽留,她苦口婆心地对他讲两人没有灵魂交流,光有夫妻生活不行。最后终究离婚了,刘红搬出了家里,什么也没要。其后一两年里,她担心前夫感情上太依赖自己,没法单身生活下去,时常间接打听他的情况。后来知道他另外找到了对象,结了婚,这才放了心。
问题是刘红自己这头,离了婚去找那人,对方却犹豫起来,拖拖拉拉地不肯离婚,最后竟然反悔,说刘红不该强迫他,自己的家庭关系破裂就算了,不要再来破坏他的家庭。“完全没想到他是这么个男人。”那段时间刘红过得很纠结,也想到过要报复他,让他身败名裂,最终还是作罢,也离开了原单位,租下了这处房子,过起了单身生活。
刘红说,租下这套房子算是缘分,房东也信佛。一室一厅的房子,靠近二环,房东在国外,六七年没有涨房租,实在是难得了。虽说一个人住有些孤清,总算又有了皮皮。
几年下来,她变得越来越宅,除了出差写稿,就是带皮皮遛遛,再也没有像样的感情经历。“当初其实没想到会一直单身,不过这么多年下来,也习惯了。”
皮皮去世后一段时间,刘红没法单独回到出租屋里,到外经贸大学一个朋友处借住了两个月。
那天在校园里,刘红问我她那样想对不对。我说皮皮确实可能有灵魂,会来找你,前提是你得给它找个爸。
刘红说,如果皮皮有了这个想法,他就会帮我找到合适的人。这么多年,我一直觉得会有个命中注定的人,现在我有一个预感,他会为了皮皮而出现。说到这里,她抬起一直低着的头,望了一眼柳树正在变黄的叶子,像是大病初愈的脸上,有了一点半透明的神气,又说,我不打算眼下再养狗,不能随便找一个新的来代替皮皮。我要回积水潭去等,皮皮熟悉那里。
我其实不太相信她的预感,因为前年春天,她也这样说过一次。当时我们在朝阳医院附近的街边见面,刘红看了一个什么病从医院出来,我们坐在路边长凳上聊天,柳树青润的枝叶垂拂在我们头上,空气里有一股新鲜的气息。刘红穿着一套裙子,她忽然张开手臂扩了一下胸,说她感觉自己就要谈恋爱了,因为全身心都是这个感觉,已经预备好了。
三十八岁戴着眼镜的她,这时看上去年轻了些,几乎说得上有几分漂亮,有一刻我恍然怀疑,她说的是真的,爱情马上就要出现了。但是那个春天像往常一样过去了,刘红并没有谈恋爱,我想到了一部电影《立春》里身在小县城的女主角的话:每个春天到来,都觉得会有什么事发生,但春天就这么过去了。
接下来的秋冬,命中注定的人依旧没有出现,尽管这次有了皮皮的去世。过年时刘红给我发了个问候短信,我以为她在老家,放假前她曾说今年要回家跟妈妈过。回信息才知道,她一个人在北京过年。
她说,妈妈不肯让她回家,说嫁出去的女儿回娘家过年,不合规矩。
妈妈一直是这样,一板一眼的。刘红其实很喜欢回家,回了家感觉放下了北京这边工作的压力,休息一段,能够再撑下去。但回了家跟妈妈没话说,倒是经常去看爸爸的坟,像是跟另一个世界里的爸爸话多些。
爸爸的坟埋在河坡上,河坡上有很深的草。现在又添了皮皮的坟,一个不起眼的小土堆,已经长满了青草,别人注意不到。
刘红一直很喜欢这条小河,小时候河水青油油的,还有鱼,现在河里已经没有水了,倒是也不臭。她倒在草丛里,一待一下午,感觉草丛完全遮住了自己。但河堤上走过的人其实还是能看见她。
夏天里刘红对我说,房东要涨房租了,一下子涨了好多。她想着搬家不方便,仍旧在那里住,再说那里有皮皮留下的气息。
现在妈妈时而会来和她同住,因为自从皮皮去世后,她一个人在那个房间里,似乎有时会过不下去了。
妈妈来了之后,两人睡在一张床上。即使是这么挨着睡,她还是觉得和小时候一样离妈妈很远。妈妈总是背过身去,很快就睡着了,打着鼾,刘红却很久不能入睡。睡着的妈妈一只胳膊屈着,肘部挨着了刘红。刘红很想去搂一下那只胳膊肘,但她伸了几次手,还是不敢触到妈妈。她沮丧地缩回了手,心里觉得自己恨透了摩羯座。
摩羯座是妈妈的星座。刘红觉得自己和爸爸一样是双鱼座,但是心里的鱼都被压死在石头下面,没有活动的机会。
好歹屋里多了个人,又有人烧饭给刘红吃,以往因为赶稿或者采访胡乱对付的饮食改善了些,她还是感到自己慢慢恢复了元气,从皮皮的去世中摆脱了出来。妈妈不在北京时,每当觉得自己心力不够了,刘红也会回家去住一段时间,母女虽然仍旧不怎么说话,却好像比以往默契了一些,似乎皮皮的去世带来了一种什么改变。
或许母亲觉得皮皮是在她照看不周下去世的,虽然没有说,态度却多少柔和了一分。
也是在这个夏天里,有次在护城河见面,刘红说,有次她参加中学同学聚会,遇到了当时同班邻桌的一个男生。他当年很喜欢她,她也知道,只是顾着学习,还觉得他有些没出息。后来他没考上大学,学了个电脑维修的职业,辗转来到北京打工,现在还是很喜欢她的样子。
他结了婚,有孩子,但似乎夫妻感情不好。长年在电脑城里摆弄配件,空气不好,腰也有些伛了。他帮刘红重装了总是蓝屏的电脑系统。刘红有点可怜他,但也帮不上他。想帮他找个好点的工作,也没有人脉。
后来有一次,刘红又说,那个当年害她离婚的男人,最近还联系她,他过得并不好,自己欺骗自己。她不恨他,但也知道自己和他不可能了。
那一段日子,刘红改跑了娱乐口,采访了台湾来的白先勇和一个影星。她对白先勇感觉不大,却觉得那个影星特别可爱,形象很清爽,没有不良记录,还热心公益,不是那些滥人。两人似乎很早先就相识,只是一度分开了。有天在地铁里,看着对面这个影星代言的一幅广告,她忽然对我说,我觉得这个人像是命中注定的。我爱他,他是我的宝贝。
这是我第一次听她说到爱一个人,用这种口气说出来。
她开始给他写邮件,表白爱意。他似乎很感动,回了一封。但他并不常来大陆,她也没有再见到他。这段感情波动慢慢就过去了。
皮皮去世之后,刘红去庙里的时间多了。春节她一定会去西郊的潭柘寺烧香,许愿和还愿。她也开始做一些佛教方面的采访题目。
有两次见面,她点了一个肉菜,然后说,感觉自己就快皈依了,因为最近自己很想吃肉。这意味着快要不吃了。
过了很久,她仍旧会吃肉也没有皈依,但开始到庙里去小住。再见到的时候,她总是说庙里安静,能够帮助她清空一些杂念,恢复元气。她会跟着僧人们念经打坐,早课晚祷,吃素食。唯一不喜欢的,是庙里过浓的烟火气。
对灵魂的话题,她和身为基督徒的我谈得越来越多,其中也提到,基督教认为动物有灵魂吗?皮皮如果有,和人的有什么区别?佛教里皮皮是有灵魂的,既然讲众生平等,为何又区分出人道和畜生道?
她还受一个出版社的朋友之托,翻译了荣格的一本心理学著作,其中涉及梵文词汇,字典查得很辛苦,但觉得值得,对灵魂的问题添了很多理解。这个朋友也带她去参加家庭排列课程。她没有像一些人那样走上去担任角色,袒露自己内心深处的隐秘,也不觉得家族中死去的人影响有那么大,不习惯角色躺了一地的场面,但那些痛哭、喊叫和愤怒控诉的情景,仍旧让她震动不已。
受到家庭排列课的影响,刘红终于跟来看望的母亲长谈了一次,把心里的想法都说了出来。“眼泪就像面罩一样,把我的脸都盖住了,我又像皮皮刚去世时那样软弱,要虚脱了。”
这次好歹有母亲在身边。母亲很勉强地解释了几句,大约是自己也不容易,语气仍旧有些生硬。不过,在刘红要歪倒下去时,她伸出那条刘红在夜里不敢去碰的手臂,搂住了她。
我们很久没有再见面。两年多后见到刘红,她说,自己又养了一条狗。也是在路边摊上买的,毛色很像皮皮,但是没皮皮聪明。
她还告诉我,经过几年的排队,她终于拿到了号,按揭买了一套北京市的经济适用房,地点在海淀西北方向百望山附近,虽然有点偏,可附近有森林公园,她一直就想在那边有个房子。小区还在建造,房子还是钢筋水泥的架子。但去实地看了后,她的心里感觉踏实了很多。
“对我这么个长期单身的人来说,有这么一个房子,是很不一样的。这么多年在北京漂着,总算是得到了一点东西吧。”
刘红微笑着说,眼角多了些细密的皱纹,像是风吹过了脚下的护城河水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