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班花

“不肯拉臭臭,每次要用开塞露。”青衣在微信上说。

青衣的小儿子三岁了。从上次见面,时光又过去了两年,几条短信和一次没有兑现的饭局,是我们之间不多的联系。我还记得两年前见面的情形,当时参加饭局的还有另外几个在北京的高中同学,那也是我少有的一次见到他们。

那是在西土城路,一家没有任何特色的餐厅。大厅里摆着“福”字屏风,下面有一架人工水车慢吞吞地转动,冒出像烟的水雾,一个同学跟孩子在这里自拍。我总算还能第一时间认出他来,打了个招呼,他示意我走进一间半新不旧的包厢,青衣已经到了,抱着孩子。比起上一次在五道口见面,她的装束和身形变化了不少,整个人像是发胀了一些,我第一眼险些将她和在座的另一个女同学搞混。似乎这是我第一次意识到,她身上已经没有我当年那个高中女同学的影子了。

青衣的老公肖正晚到了一点,肖正也是我的高中同学,他们是我们班上唯一谈成的一对。看到手里拿着车钥匙进来的肖正,我想到了很多年前的一次聚会,就在刚才陪孩子自拍水车的同学家里。同学在一个国家部委工作,分到了这处西直门外的宿舍。他刚刚去了一趟瑞士开会回来,向大家展示在阿尔卑斯山旅游的照片。我只记得照片上有很多雪,同学坐在索道缆车上,由前面缆车上的人拍照。照片一张张看过去,画面其实差别不大,无雪的地方有些荒凉,时间似乎太长了一些。

青衣和肖正晚了一点,是打摩的来的。肖正那时刚从家乡来北京不久,租住在大钟寺附近,他们的经济情形似乎有点紧张,青衣说起花五块钱坐摩的,也不觉得尴尬。她的嗓音还和高中一样,带着一点脆生生的娇嫩感觉。聚餐之后,大家去了高梁桥斜街的一家K厅唱歌。

那次的歌厅和这家餐厅一样没有特色,只记得屋顶低矮,墙上贴着花纹粗糙的大理石,像在一间地下室里。青衣唱了《蜗牛和黄鹂鸟》,这是我高中就听她在班级晚会上唱过的,一直到现在,她的曲目似乎没有变过。她却专意坐到点歌机旁,我以为她要唱很多,原来是给大家点了一堆歌,都是《外婆的澎湖湾》《让我们荡起双桨》之类,大家最后把这些歌都唱完了。我发现肖正唱草蜢的歌很好听,但他显得沉默,多数时候在低头喝啤酒。

同学们陆续到齐了,入座时车钥匙落在桌子上咔嗒作响,回头再收进包里,话题围绕着孩子和房子。除了青衣,我和同学们几年来都没见面,他们开口时我只有沉默。大家开始吃饭,青衣抱着孩子用一只手夹菜。中间怀里的婴儿哭起来,青衣放下筷子,略微别过身去,给孩子喂奶。

从前我和青衣见面的地方,是五道口。

那时铁路还没有拆,每次从十三号线地铁下车,我总是跟着人流穿过铁路线,走到另一侧的购物中心和骑自行车过来的青衣见面。她在一个国家部委工作,单位那时在大钟寺附近,下了班骑车过来。我刚到北京时,在附近的一座大学读过半年书,对这里也算熟悉,那时还没有这家购物中心,我去过几次马路北面的电影院。

她的眼角添了不少皱纹,但眼睛还是从前那双,和她的声音一样,带着一种清亮,要人不由自主地注意到。

在高中,她有一个外号叫“大黑”,据说她的皮肤有点微黑,我却觉得是说她的眼睛,幽黑晶亮,似乎脱离了眼白,一直在转动。看进去,似乎有无限的深处,当然我是不敢直视的,毕竟在全年级爱慕她的众多男生中,我是不起眼到不会说出口的那个。

说到青衣的皮肤微黑,也让我想到她的家乡白沙,据说是个临江的县城,顺坡而上,江风熏蒸了她的瞳仁,也带来皮肤的微黑细腻。每次放假青衣回白沙,是坐船顺汉江而下,这是我从未有过的经历。多年后汉江客船早已停运,我站在金州码头荒废的驳岸上,仍旧会想到当年青衣坐船下行的情形。

后来我没觉得她有一点点的黑了,倒是白得透明,那是大一下半学期,她到学校来找我的时候,不过是由另一个男生陪着。

我们在图书馆旁边的凉亭里见面,凉亭的顶和脚下的小凳子都是圆形的,像一朵朵白色的蘑菇。她穿着一身白色衣服,轻声地说着话,我感觉像是微薄的月亮,皎洁不可触碰。

那时我已经给青衣写了几封情书,见面之后,我又写了很多封。她从来没有回过我。后来有一天,她再次来到我的学校,和几个男同学在草坪上聚会。聚会快完的时候,她让一个同学交给我一个厚厚的信封,敞着口,里面装着半年来我写给她的所有的信。我的脸烧得厉害,那片草坪像是变得通红,一刻也不能停留。

从此后直到大学毕业,我没有参加过同学的聚会,也没有和青衣见过面。

直到有一天,我分配回了金州市,在师专教书。肖正和我取得了联系,我有些意外,他大学考到了北京,却分配回到了市法院。他出现在我那间只有一张书桌一张床的单身宿舍,身边有一位姑娘,穿着像是新嫁娘的深红衣服。我手里还拿着复习考研的书本,不敢直视,直到她用脆生生的口音提醒我,才明白是青衣。他们终究成了一对。青衣分配到金州市医院,我也明白了肖正毕业后从北京回来的原因。

他们在大学开始了异地恋,甚至可以追溯到高中时期,远远先于我那些冒失又笨拙的信件。

我想到了高中最后一次聚会,拿到毕业证后一伙男同学出去吃散伙饭,晚上回来校门已经关闭,只能爬墙进校园。几个啤酒喝多了的同学根本爬不上去,连滚带爬地到了草地上,立刻吐了一地,其中张丕吐得最厉害,坐在草地上哭了起来,说他喜欢了青衣三年。他的座位在青衣后面,她不时会回头跟他说句话,每次都像第一次,让他心里一动。他上课的时候心不在黑板上,总是在等待她转过头来,这样他的功课一路下滑,估计连翻围墙去金州师专都不行了。他脸上一行是泪、一行是汗,肖正安慰着他,说要帮他去向青衣表白。现在想起来,肖正是最深藏不露的一个。

以后我到他们家里去玩,是法院家属楼一室一厅的小房子,不过布置得有情调。那时青衣已经生了第一个孩子,由婆婆带着。客厅墙上有一个镖盘,是让小孩子扎塑料飞镖用的。虽然生了一个孩子,也穿着家居衣服,青衣看起来和上次去我宿舍并没有什么区别。

“我就喜欢老公宠我,孩子爱我。”她眼睛亮亮地看着我说,我知道面对任何一个人,她的眼神都是这样晶亮。那时我刚刚考上了上海的研究生,要离开金州了。后来青衣告诉我,我考研的消息对她刺激很大,那一刻她下了也要离开金州的决心。

我们再次见面是在北京,时间已经过去七年,青衣考上了一所医科大学的研究生,博士念到了二年级。张丕从西安来北京出差,看望青衣,她特地把我叫过去了。不久之前,我们在QQ上恢复了联系。

有天我正在编稿子,QQ界面上一个叫“苁蓉”的网友要求加我,没有说明自己是什么人。冲着她的同龄女性身份,我加了她,发现是青衣。她的短发图像不停地摆动,对话框出来得很快,问我看到她这个昵称想到什么。我说你真要我说吗。她说是的。“补肾请用肉苁蓉”。哈哈,她笑了起来,我似乎隔着屏幕都能听到她像铃铛一样的笑声。你还是才子脾气。我就是觉得这个药名好玩,后来才知道有这则广告,但也不想改了。

我想说“你也还是班花脾气”,但没有打过去。

我们在天坛附近见面,青衣一身白色的校服,似乎原封不动地回到了上学的时候,金州工作和嫁人生子的情节都不存在。张丕那一年没有考上大学,回到本县复读一年,上了汉中的一所学院,毕业后在西安做电脑软件。

三人在一家不太熟悉的餐厅吃了饭,张丕买单,时间还早,青衣提议去一个K厅唱歌。没有“迷你包”了,开了一个小包间,三人落座显得有点空旷。

青衣唱的是那首《蜗牛和黄鹂鸟》。我和张丕唱过,她感叹,没想到你们都唱得这么好了,当时就是小孩子。她说话的声音,也像是在唱歌。

点的是三小时的套餐,到时候又加了两小时。结账时花了六百多块钱,我买了单,凌晨两点从歌厅走出来。青衣的学校在南郊,有点偏,我和张丕没有回各自的住处,跟着青衣穿过有些古老的校园,去了她的宿舍。宿舍里有两张架子床,似乎是四人合住,但其他的人都不在。房间里的一切似乎都是白色的,青衣的床更是这样。

没有毛巾,青衣找出两个“非典”时期剩下的医用口罩,绑在一起给我们当毛巾洗脸。我和张丕各自躺在一张上铺的床上,青衣坚持不肯在下铺自己的床上休息,靠在一把椅子上过夜。我们没有睡着,聊几句天。张丕说到他在西安的工作,他成了家,有了孩子,但对青衣,他似乎跟当初在学校草坪上吐得一塌糊涂的时候没有改变,每次出差来北京,他都会找青衣。

青衣讲她在这里的上学生活。当年她就是知道我从金州考上了研究生,觉得自己也一定要出来。学校生活有点清苦,课程也繁重。让她头疼的是做医学实验。当年考上医科大学时,她就是因为害怕那些被锯开、切断的人体器官选择了药科,但眼下还是需要偶尔跟那些福尔马林液浸泡的标本打交道。

我想起高中体检,青衣是最害怕的一个。她看见针头扎进皮肤,还没等到血抽出来就会尖叫着晕过去,本来微黑的脸变成煞白,整个教室的人都停下来望着她。谁也没想到她会上医科大学。

不过最让她受不了的还是活体实验。有一种实验是将容器装一半水,用镊子夹住一只健康的小白鼠投进去,同时按下秒表开始计时。小白鼠会游泳,但是容器的四壁很光滑,爬不上来,只能一圈圈地在水面上游,伸出微红的小爪徒劳地扒拉瓶壁,一直到最后体力衰竭,心脏休克沉下去。实验的目的就是观察小白鼠从落水到心力衰竭经历的时间。这个实验让青衣觉得特别残忍,她很想伸镊子进去把小白鼠夹起来,但按照要求,她只能冷静地在一旁观察,除了时间,还要记录下小白鼠在不同阶段的情态。

我们听完小白鼠的故事才睡着了。我模模糊糊梦见了青衣到大学凉亭来找我的那个夏夜,梦里什么都是白色的,又像是在一片水里,小白鼠一圈圈地游动,似乎又是我自己。

清早告别的时候,张丕向青衣要一张照片,我也要了一张,是她到北京后不久去坝上草原玩,骑在马上照的。马是教练牵着,没有迈步,马背上的青衣一脸笑容,腰挺得很直,像是高二的年级晚会上,她站在舞台中间领唱的姿势,我是第三个跟在她后面跑龙套的人。拍照的人应该是肖正。

那次联唱我和青衣发生了争执。本来按她的安排,我是排头出场大吼一声,模仿挑担的姿势,唱“太阳出来喜洋洋呃——挑起扁担郎郎扯,匡扯,上山岗哦哟——”,临到头我却不愿意了,觉得这句土气粗蛮,为什么单单落到我头上,坚决不服。青衣无法安排,后来只好赌气说“算了”。肖正及时站出来打了头。

事后回想,当时的念头不知从何而来,在我和青衣之间留下了芥蒂,直到在这个白色的夜晚消逝。

青衣的学校在天坛南边。那段时间我住在金鱼池,偶尔会和她约在公园见面。

天坛核心区要收门票,我们在外围地带穿行,头顶高大的榆树荫蔽,垂下暗绿色宽大的豆荚。一丛月季花只剩零星残迹,脚下一片草皮被踏光了。青衣说每年花开总有很多人来摘,园丁也管不住。有一个简易的沙地网球场,一对父女在挥拍,青衣说她来打过一场。

青衣的硕博连读快要毕业了,她有些想出国留学,但肖正不同意。当初同意她出来读研究生,对他来说已经不容易,说好的是肖正也到北京来读研,但他报了三次都没考上。

我想起上次回乡,几个同学一起去牛蹄岭农家乐吃饭,席间说到青衣和肖正的事情。肖正在金州市法院做到了研究室主任,院长赏识他,提起过让他明年下县做法院院长。我感到肖正很不想挪动。青衣毕业之后不回来,甚至出国的话如何办,同学黄觉说“谁也不知道,只有老天爷知道”。

下一次再到天坛散步,榆树的扁荚脱落了,草色带上一丝青黄。围墙上沿的天空了下来,只剩一些树枝刻画的轮廓,偶尔黑色的飞鸟掠过。网球场的网带有一边垂了下来,像是经了雨水,好久没有人来。

经过网球场,青衣说她放弃了出国的打算。她回省城跑了两趟,和当地的制药企业联系,但没有找到合适的工作,倒是在这边考上了一个部委的公务员。眼下看起来,只能是肖正来北京了。

那次在双榆树唱歌,青衣说肖正找了一家律师事务所,现在是实习,半年以后要开始接案子,请大家有案源多多介绍。肖正低着头喝酒。

肖正以往是个健谈而稳重的人。在高中的班级活动上,他一般不是主持的角色,却总显得是重要人物中的一个。在金州期间的同学聚会上,他也是喝酒划拳聊天都来得,不说话的时候,也显得沉着。那次在牛蹄岭农家乐的聚会上,我感到肖正有了一些变化。谈到将来可能放弃法院的职位,出去做律师,他有些叹气。这是我第一次听见他叹气。

黄觉说,做律师的话,你得调整好心态。等于是一百八十度颠倒,现在是别人求你,到时你得求别人。肖正沉默地喝着啤酒,又吐了一口气。

有很久我们没有联系,有天我从万圣书园买书出来,在过街天桥上接到青衣的电话,说她这会在马路边,想要过马路,却感觉头晕得厉害。她怕自己出事,就坐在马路牙子上拨了我的号码。

“他们所有人都怪我。像是我在找事。”

电话打了四十分钟。原来青衣的母亲前一段时间去世了,是在金州中心医院的手术台上走的。

我第一次听青衣讲到母亲。母亲出身农村,小时候一只眼睛生“萝卜花”,那时没有钱去医院治病,就瞎掉了,“要是没有瞎眼,算是长得很好的”。母亲没有上过学,后来嫁给了脸上有一块烫伤的父亲。父亲当时是半脱产干部,后来转了公办。母亲在家里地位非常低。有什么好东西都留给父亲和三个儿女,头一顿剩了饭,第二顿母亲总是自己吃完,还说剩饭好吃,却从来不要青衣陪她。

这次母亲得病,只是一次小手术,青衣也没有请假回去,只是帮妈妈联系好了床位,就在青衣从前工作的金州市中心医院开刀。没想到忽然接到哥哥的电话,说妈妈没从手术台上下来。青衣的手机跌到地上,摔成了碎屏。

青衣连忙赶回去,肖正因为在外地出差还晚了一夜。到了才知道,可能是手术时间超过预计,麻醉师追加用药有问题。医院认为是母亲心脏有问题,说病人家属隐瞒病史,不承认是医疗事故。虽然医院负责人是从前青衣认识的,态度却非常差。

让青衣最难受的是,母亲上手术台头一天,晚上仍然是吃了半碗剩饭。在场的父亲和哥哥的态度,也不像是青衣想象中的难过,包括肖正。他们接受了医院的方案,拿了四万块钱赔偿,不再追究医院一切责任。青衣本来不想在协议上签字,但他们都叫青衣不要闹,让母亲入土为安,青衣违心地签了字。

签字火化之后,青衣的心却格外疼起来,似乎妈妈真的是有什么心脏上的毛病,遗传到了自己。她想不通医院的态度,想不通父亲和哥哥的神情,想不通自己为什么签了字。最想不通的是妈妈吃了一辈子剩饭,临走之前的最后一顿,仍然是半碗剩饭。

她想申请医疗责任事故鉴定,追究那个麻醉师和医生的责任,和医院较劲到底,为母亲挽回一份公道。没想到这个想法一出口,肖正是最早不赞同的人。肖正已经因为善后的事耽搁了半个月,他手头搁下的,是在律师事务所接的第二个重要的案子。当时两人刚刚从抵达北京的火车上下来,肖正提着东西,说求你别闹了,我给你在这儿下跪行不行。你要替我和孩子想一想。北京西站的广场上人来人往,所有人都提着大包小包,肖正的双手下垂着,显得东西很沉。青衣很想转身跳上火车,但她最终跟着肖正爬上了天桥,过街去坐公交车,到六铺炕转乘地铁。

替我和孩子想一想,是当初青衣想出国做博士后时肖正说的同一句话。青衣想到了他是怎样不情愿地离开金州法院,为了自己来到北京。这半个月里,孩子一直留在北京,由肖正的父母带着。站前广场人来人往,她压下了转身买票上火车的想法,但心里感到他是在拿同样的话堵自己,心里有些憋得慌。

回家后跟爸爸一通电话,他的语气让青衣心口堵住的气彻底炸开了。好像在他心里,妈妈这个人已经成了遥远的过去,他巴不得摆脱了这个负担,这几十年来不是妈妈一直在承受,倒是在给他这个调进了县政府机关工作的人丢面子,是他一直在忍耐的。

青衣放下了电话打给再次出差的肖正,说了父亲的态度,没想到肖正在电话里沉默了一下,忽然声音很戗地责备起她来,说你能不能不要只想自己,不要再找事了!这么多年来,你有一次替我和孩子想过没有?

“这是他第一次和我这样讲话,我从来没听过他用的那种戗人的语气。”青衣说,比起肖正说的内容,他的这种语气更叫她伤心,好像从前他那种低沉浑厚的男中音都是假的。

在和父亲、哥哥的争执中,肖正站到了父亲那一边,青衣完全孤立无援了。这也是他从认识青衣以来,第一次没有和她站在一起。

“所有的人都在怪我,好像我才是那个最可恶的人,那个害死了母亲的医生反倒没有问题。”

中午下班吃饭的路上,她想到这件事,头一下子昏起来,只好坐在马路上给我打电话。我是她想到唯一一个可以打电话的人。

我记不清在电话里对青衣说了些什么。只记得让她不要急着过马路,不行的话,我可以赶过去。青衣说不必了。四十分钟后,青衣终于开始过马路,仍然通着手机,我能隐约听见那头车轮驶过道路,像是一出话剧的换幕,舞台忽然沉默了,能够听见幕布窸窣的声响。后来她说好了,我过了马路了,谢谢你。我挂了。

以后我搬到了虎坊桥住,离湖广会馆不远。为了母亲的事情,青衣和肖正以后请我在湖广会馆吃过一次饭。那次的电话之后,青衣并没有放弃。她想让我找个记者报道。

这是肖正来北京后我第二次见到他,与那次唱K时比,他有点发福,脸色不是很好,自己说是经常要陪酒熬夜。他跟客户唱过很多次K,有时也陪法院的人唱。青衣说话的时候,他没有发表什么意见,看起来是在争执之后仍旧顺从了青衣。我说对你来讲,母亲的意外事故当然很大,甚至是世界上最大的事情。但是对媒体来说,是不大不小的。听到这里,肖正点了点头,附和了一句,身子也稍微坐直了些。

我说外地的记者不大会关注,大体要找金州本地的记者。青衣说本地记者不行,他们跟中心医院都有关系。商量到后来,打算找省城的一家报纸试试,他们在金州有个记者站。我并不认识那个记者,只是给了青衣一个电话。那顿饭我想要掏钱,青衣坚决不肯,还说到那次唱K也让你大花了钱。她似乎这时才注意到周围的环境,说这里古色古香的真不错,里面是不是还能听戏。

我们从餐厅里走出来的时候,天色已经黑定,没有方便的公交线,青衣和肖正站在街边打车。

北京的秋风已经有点冷,我们都有点伛着身子。我想到那张青衣送给我的照片,夹在我相册的某一页里,相册却在从联想桥到虎坊桥的最近一次搬家中找不见了。

在五道口见面时,我总是等青衣放好了自行车,走进熙攘的商城大门,坐扶梯到五楼去吃饭。她带着一把白色的链条锁,把自行车锁在路边树身上,说这是别人告诉她的经验,不然小偷会开着三轮车,把车后轮抬起来推上车开走。树身都刷着防虫蛀的白粉,有时候我怀疑那把链条锁是沾上了白色,又会沾到青衣的手上。

母亲去世的事情不了了之。我也不好去问。父亲在白沙县城没人照顾,青衣把他接到了北京,肖正的父母回家乡了。

吃饭的时候,青衣说,接来父亲后,她有些后悔了,觉得简直没法相处,“不知道那些年母亲怎么忍的”。

父亲喜欢抽烟,孩子回到家里的时候闻到有味道,总会无意皱一下鼻孔。孩子从来没有和外公生活过,其实青衣闻到烟味也不习惯,房间又窄。父亲抽烟时,她习惯性地去开窗,当时又是冬天,父亲就觉得是嫌弃他,还发了一通脾气。他出去不和青衣说,跟肖正更是很少打招呼,也不会用手机,常常让人找不见,过了吃饭的时间他才回来,问多了他也生气。

父亲不爱洗澡,用的毛巾发黑了,舍不得换。洗澡时,他不习惯淋浴,总是从喷头把水接到洗衣服的大盆里,坐在里面泡。来了一段时间之后,青衣发现自己和小孩都莫名地身上起疹子,皮肤发炎。吃饭时提起这事,父亲也没有言语,过后青衣发现他不再使用大盆子,改成了淋浴,另外给自己买了一条大毛巾。有次他在阳台上吃什么药,青衣以为是老年人的常用药,等父亲出门了,青衣倒垃圾桶无意间发现,父亲吃的是淋必清胶囊。青衣大吃一惊,联想到近来自己和儿子身上起疹子的事情。

晚上,青衣趁肖正和儿子不在追问父亲。父亲吞吞吐吐地承认,母亲去世之后,他在金州自己去找过两次,没想到就感染了,一直在自己吃药,用大盆子洗。他以为用了药就没事了,不想还是影响了青衣和孩子。青衣这才想起有时候闻到洗衣盆有股药味,气不打一处来,不知道怎么说父亲,只好自己带孩子去医院检查,幸好还是一般的细菌感染。这次事情之后,父亲有点灰溜溜的,自己说是北京的房子窄,挤不习惯,要回老家去。青衣家买的就是以前租住的二手房,图个离单位近。

“也只好由他回去了。”青衣说。自从当年上高中从白沙出来,就再也没有和父亲一起长期生活过,这次把父亲接过来,想不到结果是这样子。

我问父亲是回白沙吗?青衣说母亲去世后,父亲也离开了白沙,现在住在金州。在父亲回家的事情上,肖正不置可否。反正他在家里的时间不多,总是到广西出差,不知为什么,他律所的主要业务似乎是在那边。自从母亲的事情以后,青衣觉得,两个人的关系和从前有些不一样了。

“我希望你能去白沙看一看。”火车驶过的轰隆声里,青衣忽然对我说,第一刻我没怎么听清。

青衣在商厦楼下解开了自行车,楼下广场上添了一组体态奇特的人物雕塑。我们一起往道口方向走,正好遇到火车通行。一个女声的警告一遍遍响起,蓝色的信号灯蓦然变红,道口两旁的栅栏快速推过来闭合。车和人流在栅栏两边齐刷刷停下来,等待轰隆隆的声音到来,在面前形成一道屏障,一扇扇车窗模糊地闪过,依稀看见里面叠沓的无数张脸,却又无法分辨任何一张。漫长的时间过后,道口重新开启,人群车流纷沓穿行,青衣把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

这让我有点意外,似乎她能看到我心里的想法从高中时隐伏而来。

高三上学期刚开学,班上发生了一件出名的事。几个男生一起去白沙,看望生病的青衣。

开学第一周,大家都到齐了,只有青衣的座位空着,后来知道是她暑假生病了,没有来报到。到了星期五,青衣的座位还是空的,班上的一些男生坐不住了,后来他们竟然商量好,周六一起去白沙,探望生病的青衣。因为当天回不来,他们需要旷半天的课。

我知道消息的时候,他们已经从白沙回来,里面有肖正,也有张丕。张丕告诉我,他们图省时间,没有像青衣平时一样坐船去北河,是坐火车到了白沙车站,却还要换一道船,才能到青衣住的河街。在码头上,望着那一江水,张丕忽然失去了勇气,跟另一个同学回金州了。因为青衣的妈妈在公用电话里听说有四个男同学要去看青衣,吓得说不出话来。只有肖正和另一个同学最终成行。

我当然没有勇气参与,似乎也无此资格,但是比起去了白沙的男生们,即使是走了一半的张丕,心里总好像少了些什么,虽然青衣不久也就来校了,这件事情也似乎未曾发生过,老师不追究,同学也没再提起。

青衣说,她想让我去看看白沙的原因,是希望我写一下妈妈。“可惜我自己写不出来什么”。

下次见面是在一年半之后。青衣添了一副眼镜,依旧推着自行车,在铁道口那边等我。我这才知道,八年的硕博连读让她患上了近视,以前一直戴隐形眼镜,有了干眼症状才换成框架镜。镜片将她眼神原本的晶亮遮住了,让我感觉有些陌生。直到在地下一层一家塔利亚餐厅里坐下,取畅饮饮料回来后,我告诉她,自己去了一趟白沙。

那天我是坐大巴走高速路去白沙的,大巴是过路车,只开到距县城之外的高速路口,换乘蹦蹦车。蹦蹦车经过了传说中的火车站,在两条紧临的隧道之间,像是一座道口。现在新修了一座桥,去往县城不需要再坐轮渡。从县城下到青衣家所在的河街,只有一条颠簸的小道,尘土混合着沙砾飞扬。河街在坡下的江边,和县城分割成独立的两部分。

我经过了一家铜匠铺,铺子里光线黑暗,陈设着各样铜制品,这在童年是一种贵重的东西,上小学有半年时间,我曾经着迷地在小镇上寻找一起铜质的小型物件。这家铺子里全是深浅错落的铜,却说不上琳琅,没有一点和后者关联的光泽,似乎已经习于被深深遗忘,甚至不需要真的有营生,连主人都似乎不在。这家铜铺标明了两段分明不同的地界,我跟着就看到了路里边镶嵌在崖壁上的水泥壁龛,似乎和崖壁合为一体,下面却又泄漏泉流。起初我有些迷惑是什么,后来想到是水舱,就是来之前青衣对我提起的童年时母亲每天去打水的地方——天生是一股泉流,经改造成了水保站。

这样别致的水保站我还没有见过,当初它几乎满足不了老街用水的需求,妈妈不得不排上半天队。眼下泉流仍在,出水口却落满灰尘,似乎已被放弃。离此不远的老街,可能已经不需要来这里每天打水,它待在江边,有一部分挂在沿上,和披顶的白色县城不同,几乎全然是黑色,保留着木板和瓦片的原貌,从青衣的童年以来没有增加任何东西,只是不断在减少。

我走上老街,两旁房子几乎都空着,房间里黑魆魆的,透出潮气。似乎一次涨水刚刚退去。整条老街像是一条深深的走廊,只有寥寥的房间透出微光,门户后隐约有人居住。偶尔侧巷有石阶通向坡上,另外一些破敝的房子,也都寂静毫无声息。这个昔日两省交界水码头的荣光,只在砌筑石阶的几片残碣断碑上留有痕迹。有时候感到怀疑,这里怎么还没有拆除,要省下这最后一步,长久搁置在这里。

青衣说,她家住在半坡的房子里。那些曲折崎岖的石阶,正是当初妈妈提水一步步踩上去的路线。每一步,妈妈都尽可能地用力,不让桶里的水洒出来一些。青衣有时提着茶壶跟在母亲身后,也努力不让水从壶嘴里溢出来。

水这样缺,却又在每年春夏涨起来,涨水的时候,即使坡上的房子也不能平安。白天坐在木格窗子前,看着江水涨起来,先是够着了跨江的浮标,托着浮标的大塑料球寸寸上升,像是一种游戏装置。后来老街上水了,人踩着水在街上着急来回走,搬东西。水上了老街,比先前涨的速度要快、要急,现着湍流,带着水花,一波波淹过了老街屋顶。有些太老的房子倒塌了,没有声音,像是孩子搭的火柴杆在水下散掉了。

这时候要做预备了。晚上睡觉,母亲睁着一只好眼睛仍旧坐在窗前,打着手电筒盯住水位。到半夜被妈妈喊醒,床脚漂起来了,只好撤退。没有多少家具,衣物被褥早就收拾好。这时,父亲总是下乡抗洪不在家,行李大多提在母亲、哥哥手上,几领席子用来就地过夜。似乎没有属于自己的生活,一切仰赖江水,又会被江水带走。

在这里,找不到母亲的痕迹,也没有青衣的。江水能给她的一切,清亮的眼睛、轻捷的腿脚和微黑细腻的肤色,她已经都带上走了。在五道口华联商厦里,她脸上的皱纹比一年前又增加了一点,我们见面的话题并非这篇也许永远不会写出来的小说,轻轻提起又淡淡放下。

好在青衣没有时间多去想这些事。她的单位新成立了一个二级所,她竞聘上岗当了一个处室的主任,压力越来越大,和副主任还有其他两个处室的主任竞争,四个人都是女的,“人家说三个女的一台戏,我们有四个,可想而知”。

她讲了不少副主任挖墙脚和另两个科室主任给她穿小鞋的情节。副主任和一个主任是“八〇”后,另一个主任是北京本地的。青衣感叹,我们这种七十年代生人,知识和想问题的方式都是旧的,跟不上时代,又是农村来的,“比心态比不过北京人,比聪明比不过“八〇”后,总是在夹缝中才有你的位置。”

眼下斗心眼的关键是要提两个所长助理,三个里头只有两个位置,因此很激烈。青衣没办法多跟肖正说,他还是那样经常出差,回来总是很累的样子,似乎来到北京之后,他一直都没适应过来。青衣意外的是,最近他的人有些变了。

吃着串串香的青衣激动起来,她在串串上抹了很多辣子,我觉得有点太多了,“他一定是有情况了”。我看到了她放在桌面上手机屏幕的裂痕,从右上角一直蜿蜒到左下端。她似乎一直忘了给手机加上保护膜,也不打算换屏。

肖正的律师业务一直没打开,青衣自己负担了房贷和开支的大头,肖正只需每月给家里交四千块钱。为了接到案子,肖正经常在外应酬,回来得通常很晚。以往他也曾经陪客户进娱乐场所,但只是喝酒唱K,但这次不一样。

对面的青衣显然陷在一种情绪里,以前我在她身上从未见过,就像从未见过她这样吃辣椒。这让我想到一部叫作《人山人海》的电影,电影里主角和在朝天门码头扛活的表弟下小馆子吃饭,表弟不停地往碗里加辣椒,加到第四勺时主角制止了他。

青衣说,以前觉得肖正很好,现在感觉他也就那样了,要说还有可取之处,就剩下长得还算帅,其实现在发胖了,也不帅了。

我想到了高中毕业,全宿舍去照合影,破天荒照艺术照。肖正戴了一顶许文强式的帽子,脸部轮廓被侧面的灯光打亮,很有线条感,双手插入白色夹克服兜,这张照片一直留在我的相册里。而我留下的照片,是手托腮帮凝望前方,黑色裤兜露出了翻白里子的破绽,我总后悔当初没有掖进去一点。

告别的时候,青衣说她其实也不怎么生气,“反正我也有喜欢的人”,在省城,并不是说现实中要发生什么,心理上有这么个寄托,不是把心都放在肖正身上,也就无所谓了。我问她是张丕吗,她说当然不是。那次在宿舍过夜之后,我没有再见过张丕。

五道口的灯火也次第地亮起来,马路对面的电影院消失了,变成了一溜儿韩式黑暗料理。灯光似乎变多了,下面却有些空旷感,夜风带着秋初的凉意,从北方过来。这些年过去,五道口变了很多,经过道口的铁路线,也有风声说要拆除了。想到十年前我在附近的宿舍老楼水房里洗脸的情形,也像一场梦。

下一次,我们见面的地点改在了北苑商城的一家餐馆,离我新近租住的天通苑近一些。青衣开车过来,因为搞错了相似的两个地址,迟到了二十分钟。

相比起上次,青衣的神情显得平静。她在升所长助理的竞争中失败了,尽管所长也说得上欣赏她。其他两个主任升了上去,青衣下面的副主任变成了另一个室的主任,这是她先前和那个室主任结盟的报偿,青衣变成了唯一的失败者。失败了也好,心反倒放下了,不像那段时间焦虑得不行。

“我想生个二胎。”她说。

开始说这句话的时候,我发现她的嗓音和过去有了变化,那种脆生生的声线不见了,有了一种别的感觉,像是在当初那群青春期的高中生里,她的变声期独独推迟了二十多年。

过了四十岁,事业眼看就这样了。和肖正的关系也越来越无味。虽然有一个大儿子,但生产时怕疼,虽然很年轻,依旧没有听从医生建议选了剖腹。小时候都是爷爷奶奶带,青衣觉得有些疏离,孩子也不大亲自己。从四十岁到五十五岁退休,有一个长期的空当,青衣觉得自己会非常寂寞。生一个孩子,陪他长大,这十几年可以顺利度过去,孩子长大,人也就退休了,不用再想这么多。

但是青衣是事业编制,不允许生二胎。如果强行生下来,很可能会丢工作。眼下有放开二胎的风声,青衣觉得我是跑新闻的,想问下我情况如何。

我说,这还只是代表、委员在两会上的提案,政策不知道什么时候出来。也许很快,也许拖好几年,“中国的事就是这样的”。

青衣点点头,说她也明白这个。在单位待久了,她不知道自己出来能做什么,但就是想生,不然自己过得太苦闷了。她跟肖正探了下口风,肖正坚决反对。

我说,你出来找工作,我倒不是太担心。担心的是你的问题,不是生个孩子就能解决的。

青衣没有回答,只是望了我一下。我依稀看到,她的眼睛里有血丝,比起上次见面,似乎蒙上了一层薄薄的雾翳。

几个月之后,我接到青衣的电话,就像那次在天桥上一样,语气急促,似乎是在另一个马路边或者铁道口打给我。

我要疯了。她说。肖正怎么也不答应。我跪在地上,哭着求他。他还是不松口。他说,我是在想毁了这个家,毁了他。肖正还提起当初为了青衣辞职到北京的事来,你一直都是这么任性。他说。我放着法院院长不做,到北京做律师,低声下气。

青衣知道,在内心深处,他一直没有适应过。

但是不生这个孩子,青衣似乎活不下去。所有的希望都在这个还没有怀上的孩子身上,不然她就是容器里的小白鼠,焦虑地转着圈游泳,却找不到能够攀缘的地方,连一处凹陷、一个铁钉都没有。完全不知道怎样度过这没有目标也没有乐趣的十年。

我说这孩子身上的任务太重了,对他有些不公平。青衣说,我会足够爱他,全心全意为他付出。

肖正把青衣的想法告诉了两边的老人,所有人都不同意她冒丢工作的风险,青衣的父亲也站在肖正一边责怪她。

父亲回了金州以后,找了个老伴。青衣不赞同父亲找这个老伴,她开始是来给父亲做家政保洁的,两人裹在了一起。青衣觉得她无非是看上了父亲的退休工资,根本不会像妈妈那样,好好照顾父亲。可是父亲自己同意,青衣也没有办法。父亲带着老伴来北京玩了几天,青衣怎么看那个女人都不习惯,逢年过节回去也只是敷衍一下。

“肖正说我总是拿她和母亲比,自然是瞧不上。”

想生二胎的事情一出来,青衣在家里的处境就回到了母亲去世的时候,自然谈不上在父亲的再婚上发表意见了。

我和青衣很久没联系,不知道生孩子的事到底怎样了。后来看到二孩政策出来,给青衣发信息,知道她在美国进修,暗中怀上了孩子,单位还不知道。她已经看到消息,只是不知道何时实施到单位,我问她怀孕多久了,青衣说四个月,我说那应该没问题,现在生育率下降,政府也操心。

青衣回国的时候,政策如期实施了,不然她挺着大肚子回来是很麻烦的。那次在西土城吃饭,大家并没有聊到青衣的好运气。似乎对于在国家单位工作的几位同学来说,打这种提前量毕竟是犯忌的事情。

这次我们见面的时候,铁道闸口终于消失了,铁路线已经拆除。青衣没有再骑自行车,看上去有一丝疲惫,但比在西土城见面时的脸色好,看上去有些恢复了生孩子以前的样子。我问她工作情形如何。从美国进修回来后,她被调到另一个室,比起原来的岗位是闲职。单位也被重组为另外一个研究所,再次选拔所长助理的时候,青衣还想去竞争一下,平时跟她关系最好的一个室主任劝她说,你在进修期间生了孩子,又休了产假,现在回来还没多久,最好还是别掺和了,“有点自知之明”。

青衣听了她的,心思都花在儿子身上。这次除了坐月子,青衣没有太让老人带孩子,自己上手,她和保姆相处不好,换了几个,很多事情要自己做,有一些疲惫,但还是很快乐。“生这个孩子,真是太值得了,什么也抵不过。”她的脸上洋溢起笑容,从在北京见到她,似乎是第一次有这样的笑容。

青衣告诉我,在最终生产之前,她曾经非常担心,因为在这个孩子之前,她还没有去美国进修的时候,曾经早产了一胎。三十八岁的她,以为自己生孩子的想法要落空了。还好肖正爸爸是中医大夫,保住了胎,虽然最终因为仍旧是剖宫,她像第一胎一样,并没有经历自己期待体会的疼痛,但这毕竟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

面对青衣的满足,我感到当初的一丝担忧似乎是多余的。我也想到肖正。这一次,他终究还是顺从了她,就像当初从家乡出来,辞去了法官的前程改当律师。这个过程,从那次他去白沙看望生病的青衣,坐轮渡去到老街,又爬上那些曲折巷道的时候就开始了。回想中学操场上张丕痛哭呕吐的情形,我终于不再对肖正的深藏不露心怀芥蒂。

青衣的微信让我有些意外。过年的时候,我回了老家,看到她发的在省城带孩子看病的朋友圈。回北京之后,我们在惠新西街吃了一次饭,知道过年她回了金州,在父亲家里过了年。老伴把父亲照顾得还好,但“不是妈妈那种照顾”,就是你想做啥随便你,譬如喝酒和熬夜打牌,不会像妈妈那样规劝。

父亲给老伴买了养老保险,又购了墓地,青衣疑心买墓地的钱动用了母亲的事故补偿款。

初一去了肖正家的县城,当天孩子发病,又去省城,后几天年假都在医院。

孩子的病把人吓得不轻。年前就有症状,以为是感冒,忽然倒在地上开始抽搐,口吐涎沫。立刻送到医院,医生说再来迟一会儿,可能就把脑子抽坏了。

我问不会是癫痫吧,青衣说可能不算,但医生也说,有了抽搐的经历,就很难保证以后再也不会发生。查了一圈,心电图和血液没有太大问题,但还没去做脑电图,似乎这么大的孩子做了不好。

我问排便的问题怎样了,青衣说现在还是不肯拉,只有强制。“我在还好一点,要是他爸或爷爷在旁边,说什么也不肯,好像故意作对。”

“不知道为什么,这孩子这么不好带。”青衣叹了口气,“按说肯定是最珍贵的,最应该用心去爱的,可为什么这么多烦恼呢。”

我说你有没有想过,孩子可能知道当初你要他的心理。他压力太大,现在就抗拒你。母子间的能量是流动传递的。要不你们去做个能量疗愈,我有两个朋友都干这个。

青衣苦笑了一下,说到自己最近想买个医疗险,今天上午确定被拒保了,因为上次检查是疑似乳腺增生,现在确诊为结节。她觉得跟这几年的心境有关系。

我问肖正身体怎么样。以前我知道肖正有高血压,吃了十几年的降压药。她摇摇头说也不行,尿蛋白一直处于正常边缘,“可他还喜欢喝酒”。

喝酒大部分是应酬需要,晚上见客户回来,往往是喝得醉醺醺的,一股醉意。到了广西或者其他地方出差,自然是更免不了。青衣说到现在客户的苛刻,比如说一桩债务官司,一定要到执行完毕才能拿到提成的律师费,并不是事先支付。往往费劲做了大半年的案子,最后败诉或者赢了执行不下来,一分钱都拿不到。吃顿饭喝大酒,自然是免不了的事。

青衣觉得可气的是,肖正似乎已经离不开白酒,不仅是做案子,每次回金州,即使是在和黄觉几个人的饭局上,没有劝酒的压力,他喝得一点也不少。“明知道自己身体不行,他还总是干杯最爽快的那个。说他一句也听不进,闷着脸,好像我破坏了他的好心情。”

“他过去不是这样的。过去他是个淳朴的孩子。”青衣轻轻地说,眼睛望着什么地方,手握的玻璃杯冒出水汽,在她眼前弥散开来。 O8yVKv0lJ/DlCZUTV/PtCTwZAEiSyeZEBqocouBexYB8FGlJeRo7e0TpJ2IS5tx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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