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年前,一位参加过两次我的新书沙龙的读者问:“为什么只写家乡,不写写正在漂泊的我们?”这也是真实。她的家乡大约在重庆,第一次参加沙龙是在当地,第二次她已经来到北京。
我回答她说,我在写,只是觉得还不够。
实际上,她的问题让我想到了很多。我们同为身在异乡的过客,在场的多数读者也是,从某个时间点开始,不可避免地远离了故乡确定的位置,重新寻找自己的身份。我们找到了吗?还不够。也许永远不够。
我们离家乡的距离还不够远,时间还不够久长,不足以让我们完全放下它,也许永远不够放下它。当真的动身回去时,我们却感到物是人非的陌生,甚至旧物无存;我们在当下的生存依据还不够深厚,不够可靠,也许永远不够可靠,始终处在边缘人的位置,一不留神就会跌落出局;我们是体制、故乡和自己的外人,甚至见外于婚恋、家庭、社区,经历内心的皴裂,找不到确切的身份。
和加缪笔下的莫尔索不一样,我们更多不是主动放弃,而是求而不得。我们都曾用心寻求,一度以为找到过什么,但多数情况下是一时的落脚之地。作为一个没有北京户口、没有单位社保、没有固定工作、没有房子的外人,我时常担心自己的生存凭据在一夜间化为乌有,像开春的残雪流入下水道,也会偶尔想起王家卫电影台词中那只因为没有脚,只能一直在空中飞的鸟。有脚,可以一直行走,但缺少一个可以长久坐卧之地,属于自己的一席之地、一刻安闲。
即使是在曾经可靠的故乡,根基也在烟消云散。村庄消失,家庭破裂,亲族疏远,疫情阻隔,常年打工的人不再像候鸟急切返乡。祖辈传承的土地已经无法供养一个人的需求,心在网络和时间中漂泊,在乡土如同身在别处。
或许只有在故事中,人们才能得到暂时的安放。故事不仅消化了距离,也接纳了时间的损耗。这本书里的故事,主人公有身陷孤独的都市白领,有在城市和乡村之间辗转往返的小生意人和小知识分子,有多年打拼才在城市站住脚跟却仍身处夹缝的“新北京人”,有身处社会底层又罹患恶疾的打工者,也有在凋敝乡土中找不到情感和身份归宿的女人。从某种意义上说,他们都是社会和自己的“局外人”。当与社会之间脆弱的维系出现某种断裂时,他们会立刻面临人性和生存的危机。
譬如《一声叹息》中在大都市离婚独居的刘红,因为相依为命的小狗突然死去而深陷悲伤不能自拔,很久之后才渐渐平复;《东莞地主》中的李明在故乡恩施和谋生的东莞之间辗转徘徊,始终处在生存和心灵的撕裂状态;《木兰回家》中的木兰一心想要摆脱小县城的庸俗日常,去大城市追寻自己的文学梦想,付出了身心交瘁和惨重代价,最终仍旧黯然归乡;而《尘》中的罗红樱天生丽质,却摆脱不了乡土断裂的宿命,三任男人都因尘肺死亡,自己终身无依只能外出打工漂泊。他们无论身处何处,总在面临某种生存和情感的困境,怀抱热望却无从安顿,与归属感咫尺天涯。
这本书里并没有真正冷漠的人,但他们都成为某种意义上的局外人。这大约是当下社会中寻常的困境。写下这份记录,不只是为了一声叹息,更多的是反刍和思索我们的人生,寻回它藏匿的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