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山在前而不见,疾雷破柱而不惊。
——[宋]欧阳修《六一居士传》
1903年,报界也不寂寞。2月,由直隶(河北)留日学生在日本东京创办《直说》月刊,分社会、政治、教育、生计、军事、外交等栏目,宣传反清的民族革命思想,揭露西方列强侵华罪行。《直说》刊登过《说梦》《权利篇》等檄文,为当时革命刊物之一。可惜,《直说》只办了两期,便停刊了。当时,在日本东京,中国留学生兴起了办报热潮,仅上半年便有《直说》《江苏》《湖北学生界》《浙江潮》等春笋般拔地而起。
月刊《浙江潮》于1903年2月创刊于东京,由中国留日学生浙江同乡会编,共出十二期,每期六十余页。《浙江潮》的宗旨为“输入文明”,有社说、论说、学术、大势、谈丛、记事、杂录、小说、文苑等栏目,包括政法、教育、哲理、经济、历史、军事等各个方面的内容,撰稿人有孙翼中(孙耦耕)、蒋方震(蒋百里,1882—1938)、蒋智由(1865—1929)等。该刊宣传反清的民族革命思想,对“拒俄运动”多有报道,曾载有《中国爱国者郑成功传》《民族主义论》《铁血主义之教育》等论著二百八十八篇,同时附有《留学界记事》调查录、《浙江文献》等主要史料。《浙江潮》第四期发表了署名“筑髓”(疑为章太炎)的文章《论欧美报章之势力及其组织》,称报刊是“第四等级”(西方社会对新闻记者的一种称谓,源于英国),是“国民教育之大机关”,力量超过“四千毛瑟枪”。
其时,《清议报》已作古两年,国内江宁、上江两地的明达书庄,仍“鸠集股本,翻印《清议》等报,四处出售”。两江总督张之洞闻之立即下文严禁,仍弹老调,称康、梁“播散谣言,刊布逆报,诬谤朝廷,淆乱国是,大逆不道,罪不容诛”。因此,明达书庄被查封,庄主被查办。
5月,青年陈独秀在安徽筹办《爱国新报》,出版数月停刊。8月7日,章士钊、何靡施、陈去病(1874—1933)等人在上海创办《国民日日报》,撰文者有张继(张溥泉,1882—1947)、苏曼殊(1884—1918)、陈独秀、金松岑(1874—1947)等社会名流、新锐学人。该报有社说、外论、警闻、政海、学风、实业、短评、文苑等专栏,提倡科学,宣传民族民主革命,并附有由慕秦(连横)编辑的副刊《黑暗世界》——专门揭露清廷统治下中国社会的黑暗。因此,清廷通令长江一带严禁售阅。《新小说》文艺月刊也于同年在日本横滨创刊,由梁启超主编,自第二期起由上海广智书局发行。在创刊号上,梁启超撰写《论小说与群治之关系》一文,申论小说之重要,称“欲改良群治,必自小说界革命始!欲新民,必自新小说始”。《新小说》以刊发小说为主,间有诗歌、传奇、笔记等文体,曾发表当时小说达人吴沃尧(吴趼人,1866—1910)的小说《痛史》《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九命奇冤》等。该刊发表之作品,多与当时的政治社会有关,政治上倾向改良主义。《新小说》为晚清首创的文艺杂志,影响甚大。另外,有保皇党陈继俨(陈仪侃)、梁文兴在檀香山创办《新中国报》,为保皇党机关报,以鼓吹保皇立宪,反对资产阶级民主革命为宗旨。《新中国报》曾刊载《敬告保皇会同志书》等文,攻击孙中山领导的资产阶级民主革命,遭到孙中山和革命派报刊的严厉批驳。
9月,天津《大公报》先后发表《论新闻纸与民智通塞有密切之关系》《论新闻纸之职分》,两论称报纸能“化野蛮为文明”,“新闻纸之权利,可以督饬国民”,“可以转移风俗,即朝廷之政令,亦莫能敌其力”。到10月,《大公报》又发表了《论中国定报律》一文,抨击清廷妄图以报律“钳制天下人之口”。
这年岁末,蔡元培在上海创办《俄事警闻》,由棋盘街镜今书局(1903年秋由陈养源[1865—1905]开设)印行。撰文者有刘师培(1884—1919)、陈去病、林獬(林白水)等人,内容分社论、要闻、外论、专件、时评等栏,主要揭露沙俄侵华罪行,抨击清廷外交腐败惧俄行径。《俄事警闻》出至第七十三期,改名《警钟日报》。
这年,林白水在上海创办《中国白话报》杂志,初为半月刊,后改旬刊。该刊栏目有论说、历史、传记、新闻、批评、小说等,以“爱国救亡”为宗旨,大力倡导天赋人权、人类平等、百姓合群等新观念。《中国白话报》曾载有《黄梨洲(黄宗羲)》《说君祸》《白话扬州十日记》等,是白话文报刊中影响最大、历史最久的期刊。特别的是,该刊的所有文章几乎都是林白水以“白话道人”笔名撰写,乃报刊一道别样风景。
1903年,报界最热闹又最令人咀嚼的一桩公案却是“《苏报》案”。
说起《苏报》,需交代清它的前世今生。《苏报》于1896年6月在上海创刊,创刊者胡璋(1848—1899)以日籍妻子驹悦的名义注册,故在上海租界挂日商的招牌经营。《苏报》创刊之初为下九流低俗小报,格调不高,以市井琐事甚至一些桃色新闻招徕品位不高的读者,后因亏损在两年后转手给湖南人陈范。陈范曾任江西铅山知县,因处理教案不当遭弹劾落职流寓到上海,将《苏报》盘下苦心经营,但因其不谙办报之道,以致该报毫无起色。据包天笑《钏影楼回忆录》一书所述:
那时的《苏报》是怎样的呢?说来真是寒伧得很,开设在英租界棋盘街一家楼下,统共只有一大间,用玻璃窗分隔成前后两间。前车间有两张大写字台,陈梦坡(陈范)与他的公子对面而坐,他自己写写论说,他的公子则发新闻,有时他的女公子也来报馆,在这写字台打横而坐。她是一位女诗家,在报上编些诗词小品之类,所以他们是合家欢,不另请什么编辑记者的。
再说那后半间呢,一边是排字房,排列几架乌黑的字架;一边一部手摇的平板印报机(什么卷筒轮转机,上海最大的申、新两报也没有呢)。这排字房与机器房,同在一房,真有点挤了。前半间沿街的两扇玻璃门,玻璃门上每扇都有“苏报馆”三个红字。推门进去,有一小柜,柜上有一块小牌,写着“广告处”。(包天笑《钏影楼回忆录》,上海三联书店,2014年,第165—166页)
在大报《时报》任副刊(《小说时报》)主编的包天笑眼里,《苏报》乃一小报也。
办报人却清楚,好稿子会直接影响销量。于是,苦苦支撑《苏报》的陈范决定改造《苏报》,与蔡元培、吴稚晖(1865—1953)等人组织的“爱国学社”建立合作关系。
1902年,南洋公学发生退学风潮,原因是学生在师座上放置墨水瓶,捉弄守旧的老师。校长汪凤藻(1851—1918)一怒之下,将全班学生开除,引发全校二百多名学生集体抗议退学。身为教师的蔡元培,在尽力斡旋仍无法解决的情况下,愤然辞职。不久,蔡元培与吴稚晖、章太炎等在“中国教育会”的基础上创办“爱国学社”,收容那些退学的学生。
作为“中国教育会”成员的陈范觅得与“爱国学社”合作的良机,蔡、吴、章等文界名流翘楚开始轮流给《苏报》撰写评论文章,报社则以每月百元资助学社作为报酬。《苏报》开辟“学界风潮”专栏,鼓励学生运动,就是从这时起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市井小报转型为政论性报刊。
是年5月27日,《苏报》老板陈范决定改变家庭作坊式办报模式,而就此也改变了《苏报》及一批人的命运。《苏报》变革的首要举措是聘原撰稿人、年轻而有才学的章士钊担任主笔——章士钊,1901年到武昌求学,次年进南京陆师学堂,因参加学潮被开除学籍,后到上海以博学参加“爱国学社”,时年仅二十一岁。此后,《苏报》进行了大胆创新,继续延请章太炎、蔡元培诸名人为撰稿人。与此同时,《苏报》报道各地学生的爱国运动,发表邹容的反清檄文《革命军》、章太炎的《〈革命军〉序》;章士钊在该报发表《读〈革命军〉》——称之为“今日国民教育之第一教科书”,极力推崇《革命军》;章太炎在该报发表了驳斥康有为改良主义政见的文章《驳康有为论革命书》鼓吹革命,甚至在文章中直斥光绪帝为“载湉小丑,未辨菽麦”。就这样,《苏报》的革命言论犀利大胆,矛头直指清廷,让昔日风光一时的《申报》也黯然失色。于是,《中国日报》等报争先转载。《苏报》一时间成为报界一颗光芒四射的新星,也让光绪二十五年(1899)中举的举人、购办《苏报》的陈范风光无限。
实际上,二章(章太炎、章士钊)的文章是“《苏报》案”的导火线。其时,湖广总督端方(1861—1911)致电两江总督魏光焘(1837—1916),称“上海《苏报》系衡山陈编修鼎胞兄所开,悍谬横肆,为患非小”,望江苏方面“设法收回自开”。其实,端方弄错了陈鼎为兄、陈范为弟的关系,但陈鼎为清廷翰林院编修,兹事体大。于是,魏光焘派江苏候补道俞明震(1860—1918)携其公文到上海彻查此案,公文曰“照得逆犯蔡元培、吴敬恒(吴稚晖),倡言革命,煽乱谋逆,着俞道会同上海道密拿,即行审实正法”。
在清廷要挟下,经多次密谋,租界工部局终于发出对陈范、章太炎、邹容、龙积之(龙泽厚,1860—1946)等七人拘捕令。奇怪的是拘捕名单上,并没有章士钊和吴稚晖,而龙积之等人与《苏报》并无干系,另一位陈锡畴乃陈范。可见,拘捕令之荒唐。
巡捕抓人时,陈范趁乱出逃,并让其友通知章太炎立逃。章太炎却不以为意,说“诸教员方整理学社未竟,不能去,坐待捕耳”。次日,巡捕来捉,章太炎竟前迎并大呼:“章炳麟是我!”进了巡捕房,章太炎感到寂寞,即写信给邹容,让他自行投案。原本安全躲在传教士家里的邹容,接到信后遂于7月6日前往巡捕房,说:“我是邹容。”章太炎等人闻之,为其这份义气所动容。
“《苏报》案”开庭六次,清廷、章太炎一方、巡捕房等三方反复争驳,僵持近半年,最后各方妥协,会审公廨于次年5月21日作出判决:章太炎监禁三年,邹容监禁两年,罚做苦工,“期满驱逐出境,不准逗留租界”。从这份判决看,章太炎、邹容有监狱之苦,但这场诉讼让清廷颜面尽失,成为中外嘲笑的对象。在专制年代以及增修《大清律例》的淫威下,清廷竟难以严厉制裁章太炎、邹容等“大逆不道,煽惑乱党,谋为不轨”“诋毁圣上”的要犯,而且章太炎每次庭审完回巡捕房的途中竟然诵诗“风吹枷锁满城香,街市争看员外郎”(化用杨维盛《朝审途中口吟》诗句)。此外,还有身为清廷查办“《苏报》案”大员的俞明震,竟向该案的“要犯”吴稚晖主动泄露相关机密,并将魏光焘所发相关密拿要犯之命令给吴看。
俞明震,祖籍浙江山阴,生于湖南长沙,其家历代官宦,与湖南曾国藩、陈宝箴(1831—1900)家族有姻亲关系。光绪十六年(1890),俞明震考中进士。中日甲午战争时期,俞明震曾协助唐景崧(1842—1903)据守台湾,战败后任南京江南水师学堂总办等职。俞明震亦为士林中人,与蔡元培、章太炎、吴稚晖等为斯文一脉,受新潮思想影响,同情革命党人。可见,清廷的官吏亦不是铁板一块,而之所以如此与《苏报》等报纸的影响不无关系。
更让人拍案的是,《苏报》老板陈范潜逃后,在“稽察《苏报》要犯”之际,《苏报》在主笔章士钊的主持下竟然继续出报一周,刊发了《密拿新党连志》,还在7月6日发表了章太炎的《狱中答新闻记者书》——他以“吾辈书生,未有寸刃匕足与抗衡,相延入狱,志在流血”表现其革命到底的决心。次日,《苏报》被查封。章士钊非但没有逃离风声鹤唳稽捕革命报人的上海,反而在一个月后又与陈独秀创办了《国民日日报》。其时,年轻的章士钊依然意气风发。
“《苏报》案”发,舆论震惊。原本与《苏报》在“革命”还是“改良”问题上有分歧的维新派报纸《中外日报》(原名《时务日报》),当即发表社论《近事概言》严正抗议清廷当局“与言者为难”。戊戌变法不久,上海公共租界工部局机关报《字林西报》(英文报纸,又称《字林报》)也发表社论,反对查禁《苏报》。接着,英文报纸《上海泰晤士报》连续两天发表社论,反对“未断案而先封馆”的做法,致使清廷与租界为引渡章太炎、邹容展开了一场半年多的马拉松式的艰难交涉。
《申报》对“《苏报》案”一直跟踪报道,为此案留下了可信的历史资料。清廷曾请求《申报》为将此案的章、邹等引渡给清廷制造言论,但《申报》断然拒绝。
当时,中国和在华外文报纸都纷纷发声支持《苏报》,反对清廷野蛮钳制舆论,显示了舆论的力量。
《苏报》老板陈范的后半生,让人唏嘘。在“《苏报》案”中,陈范侥幸携两小妾和两个女儿逃亡日本。后因经济困顿,两小妾离陈范而去,两个女儿也不知所终。两年后,陈范重返上海,即被清廷投入牢狱一年。出狱后,陈范孑然一身,从此居无定所、穷困潦倒,到香港后饮毒酒自尽。一位在报刊史上独具风格的报人陈范,竟如此凄凉凋零,让人扼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