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津田并没有醉到能被对方说服的程度,他终于从冷眼旁观的态度,转化为用批判的目光来观察这一动人的场面了。他感到疑惑:使小林伤心落泪的是酒呢,还是叔父?是陀思妥耶夫斯基,还是下层社会?他心里知道,无论什么理由,都与自己无关。他感到很无聊,也很不安,只能厌烦地看着激情者在他面前流眼泪。
被他们视为侦探的那个人,再次从怀里掏出小册子,用铅笔在上面频繁地记录着什么。他像猫一样安静,也像猫一样谨慎地观察着周围的一切。他的这种举动令津田感到诧异,不过小林已醉,他无法关注这些细节,也看不到什么侦探了。突然,小林套在新西装里的手臂一下子伸到津田的面前。
“当你看见我穿了脏衣服,就会说好脏,对我冷眼相加!但我偶然穿一身漂亮的衣服,你又要说太漂亮了,还是要遭你轻视!那么,我究竟该怎样才好呢?怎样才能得到你的尊敬呢?我是晚辈,请教教我吧,我虽然这种德行,却还是希望获得你的尊敬。”
津田苦笑着推开了小林的手,让他感到奇怪的是,那只手竟然没有抵抗,开始的那股劲头不知道跑哪里去了,一下子就缩回原处。但是他的嘴并不像胳膊那么软弱,一缩回胳膊就接着说:“我很清楚你的想法,你觉得我一方面这么同情下层人,自己也很穷,却偏偏去做这么一身新衣服,你认为这太矛盾了,对吗?”
“不管你多穷,做套西装也是应该的啦。不做衣服的话,岂不是要光着身子上街?我说做衣服是好事,谁也不会有什么想法呀?”
“但是,并非如此。你只是当我爱打扮,把我做新衣服这件事视为赶时髦这种想法就不对了。”
“是吗?那我郑重地向你道歉。”
津田知道招架不住,心里已经做好了求和的打算,于是随声附和着。谁知小林的态度也出现了变化。
“别对不起,我也不好,我确实喜欢打扮,这一点我完全承认!可是我为什么要做这套西服呢?你恐怕不知道其中的原因。”
津田当然不可能知道这其中的原因,也不想知道,对方既然提起了,那他就不得不问一下。小林摊开双手,上下打量着自己,却不安地说:“不瞒你说,我马上要穿着这身衣服,离开京城,去朝鲜闯荡了。”
津田这才露出意外的表情望着对方。他发现自己的领带歪了,便顺手调整了一下,然后继续听小林说下去。
长期以来,小林一直在他叔父的杂志社做编辑工作。闲暇时,他也提笔写稿子,并把作品送到那些可能赚到稿费的地方碰运气,可有时结果还是在东京站不住脚。因此他打算到朝鲜的一家报馆任职,事情基本已经定了。
“日子过得太辛苦,就算继续吃苦,在东京熬下去,我还是无法度日。待在这种没有前途的地方,我实在是厌倦了。”
听着小林的讲述,朝鲜那边似乎已经帮他安排好了一切,只等着他去工作了。但是话才说完,他又反悔似的说:“反正像我这种人,或许生来就注定要浪迹天涯吧,怎么也不会安生的。即使自己想要安定下来,社会环境也不允许,所以多残酷啊,除了做一个浪迹天涯的人,又有什么办法呢?”
“无法安定下来的人,不止你一个,就是我也丝毫不得安生啊!”
“别夸大其词了。你不得安生,是为了过得快乐。而我是为了活命,我好辛苦啊!”
“不过,无法安定原本就是现代人的问题,也不只有你一个人深受其害。”
但从小林的表情来看,津田的话并没有给他带来丝毫的慰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