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年我经过沉思获得了首批成果,但尚迟疑着是不是要公布于众,因为这些思考确实有些虚无缥缈,过于深奥,不一定能吸引大家。不过,我想让你们检验一下我夯下的根基是不是稳固,所以不得不说。之前我就察觉,明明知道有些观点很不靠谱,但是为了配合自己的行动,需要采用其中的一部分当作正确的存在,前面我曾提到过。但如今我一心一意只想探寻真理,那么就得反向来做:不管是什么观点,但凡我能找出丁点不确信的地方,就应视其为错误的而完全丢弃,如此筛选后再观察我心底是否还有东西值得无条件信赖。我们的感觉器官有时会出岔子,那么我可以如此认为,所有的事物未必都是我们臆想中的那样。有些人进行推论时会产生谬误,即使面对很容易解决的几何证明题,也会得到模棱两可的结论。我和他们没什么不同,当然也会犯错,于是我干脆把用来证明的所有证据全都丢弃,全当作是错误的。我还察觉到一点,那些各式各样的观念,我们在梦中也会与它们相遇,当然一切都是虚幻的,因此我就断定:以前那些被我们的思想接受的事物,也都如这些梦中的影子一样,是虚幻的。然而我很快意识到一点,如果把万物都视为幻影的话,那么进行如此思考的那个我,肯定是个东西。“我想,所以我是” ,我觉得这是一条颠扑不破的真理,值得信赖,怀疑派纵然有诸多假设妄图撼动它,但都是徒劳,因此我果断地采纳了它,将这条真理当作我研究的哲学第一原理。
接下来我认真思索我为何物,我可能无形无状,可能并不存在于哪一个空间,可能无处安身立命,但都不能假设我不是。与之相反,正因为我对任何事物的真实性都充满猜疑,所以很显然,这个进行猜疑的我是。还有,一旦我的思想不存在,即使我设想过的万物全部真实,那我也无法相信自己是过。我了解到我的实质,其实只是进行思考活动的“我”。“我”之所以成为“我”,并不由外物决定,因此这个存在的“我”,并非肉体的“我”,而是进行思考活动的“我”,即使肉体的“我”并不存在,但是思考中的“我”很容易识别,并且是实实在在的“我”。
然后我就进行观察,在一般情况下,一个可靠的观点的成立所需要的条件。既然刚才我已经找到了一条真理,也明白它是靠得住的,那我应该了解它为何靠得住。“我想,所以我是”之所以能证实我的言论的准确,不过是因为我早就洞见:保证是,然后才能思考。所以我想大致可以这样理解:只要是我能完全明白,并且了解得十分细微的,全在真实的范畴。至于哪些事物是我们可以透彻认识的,想要一下子找出来,还有些难度。
这种推论让我清醒地意识到一点,就是我还处于猜疑中,那这样的我就不是完美的。比起猜疑,更完美的方式应该是认知。我认为某个事物比我还要完美,令我不得不思考,我的这个看法是从何而来?显而易见,它们应该来自比我更加完美的天性。宇宙和光热等自然现象引发了我的无数思考,我轻而易举就能找到它们的来路。这些东西不见得比我更高深,所以倘若它们都是切实存在的,那也依附于我的天性的光辉,毕竟我的天性是有几分完美的;倘若它们是虚幻的,那就是我杜撰出来的,也可以这么理解,因为我的不完美,所以才会有它们在我心中存在。但是,意识到还有一个“是”比我更完美时,情况就改变了,这是由于这种看法根本无法凭空杜撰出来。认为那些相对完美的事物都出自不太完美的事物,认为前者依附于后者,这不亚于信口雌黄,因此我不能随意杜撰出这种观点。如此只能这么认为:这个观念之所以存于我心,是因为有一个比我的存在更完美的事物,我想象中所有美好的特质它都具有,换而言之,它即神灵。再说一点,我已经知道自己是不完美的存在,那存在的是者 就不会只有我一个,我仰仗的肯定是另一个比我完美的是者,也正是这个是者让我拥有了一切。因为,假如我是一个独立的、不依靠外界的存在,凭着自己具有了完美是者的一小部分,那么凭着相同理由,我依靠自己可以获得自己缺失的部分,最终成为亘古不变、坚定不移、无所不能的是者,拥有从神灵身上可窥见的一切美好。因为按照我刚才所做的推理,想要用自己的本性去了解神灵的本质,无须大费周折,只要将自己的想法都拎出来,看看它们是否完美就可以了。我认为神灵所拥有的,都是完美的事物,不会存在不完美的事物。因此,诸如狐疑不解、出尔反尔、郁郁不平一类我自己也想要摈弃的东西,都不会是神灵所具有的东西。另外,我对一些感性的有形体的事物进行思考,产生了一些看法,即使我佯装自己身处梦境之中,所观所感的都不真实,这些观点也依然在我脑中存在着,无可否认。不过,理性的本质与形体的本质是彼此独立的,这点我一清二楚,又想到将它们组合在一起就证明了其依赖性,而这种依赖明显是不完美的,是一种缺点。于是我敢直言:神灵的完美,肯定不是由这两种物质合成的;假如世上存在着一些物体形态、一些理性或者别的不完美的事物,那么它们的存在肯定时时刻刻需要神灵的庇佑,若是没有神灵的力量的话,它们无法存在一瞬间。
我迫不及待地想去探寻其他真理。我把几何学家们研讨的问题视为一个连续体,把它放进一个长、宽、高都可以自如伸缩的环境中,切分成若干大小,每块的大小和外形都千差万别,按照几何学家们所允许的,用任意办法改变它们的方位。我看过几个最浅显易懂的几何证明,发现人们对它们确信不疑,只不过是因为遵循了我刚才所说的那条规律。我还发现,在这些证明中没有事物能证明它们证明的对象是存在的。因为,如果构造一个三角形,那么它三个内角的度数和一定等于两个直角之和,然而却根本没有什么证据来证明世上存在三角形这个东西。不过,当我再审视自己心中完美是者的概念时,却察觉到它已经涵盖了存在。就好似三角形的知识中有一条,任意三角形三个内角的度数和,一定与两个直角的度数和相等,球体曲面上的任意一点到球心的距离都相等,我的认识比起这些概念更加明晰。显而易见,神灵这一完美是者“是”或者“在”的命题,与几何学上的任何证明一样可信。
但是很多人觉得掌握这条真理太难,他们甚至觉得了解自己的灵魂也是一件难事。平时他们目光短浅,只接受那些可观可感的事物,惯于借助联想思考一切,却不知道,这只是一种思考方式,只适用于那些客观存在的事物,因此遇到不能联想的东西他们就开始手足无措。经院哲学家推崇的名言中有这样的说法:凡是理性的一切,都无不为人的感知所有。但其实,在人的感知中从来不会出现神灵和灵魂的概念。这些人要通过联想认识这两个概念,和想用眼睛听到声音、识别气味一样荒谬;不过多少还是不大一样,对于所要认识的事物,人们要借助视觉、听觉、嗅觉等来确定感知对象的真实性,但是假如理智不介入的话,感官和联想所获得的认知就变得不足为信。
没准不少人听我说完依然不大相信神灵之说。我非常乐意让他们知道:他们信以为然的一些事物,其实并不太牢靠,诸如人只有一副躯体,很多星星存于天上,地球只有一个之类;虽然我们会用切实行动来表明对此的坚信不疑,并且哪些人胆敢质疑就认为他是冒天下之大不韪,不过,如果谈到形而上学,有些东西就是切实存在的:我们发现,我们常常会做梦,梦中往往会拥有另外一副躯体,看见天上的星星与现实中的完全不一样,甚至会来到第二个地球上,由于现实与梦境总是大相径庭,所以只要做梦的人是正常的,他就认同我们对此类事件持有的怀疑态度。和清醒时没有什么差别,人在梦中的思维活动也十分活跃,因此我们会产生这种疑问:到底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假的呢?有能力的人可以就此好好研究一下,不管以怎样的方式。我认为只有坚信世上有神灵,才能找到办法驱除人们心中的疑虑。之前我提出了一个观点:“只要是被我们看清楚并透彻理解了的全是真正存在的。”之所以它是准确可靠的,只是因为神灵存在,并且神灵是永远完美的,我们内心拥有的全是神灵给予的。我们的观点抑或主张,总是清晰明确的,这些既然是神灵的赐予,那肯定就不会有假。如此推论,人有时会有少许荒诞不经的念头,只能理解为思想混沌不清,属于是者的反面部分;换而言之,人们的这些念头之所以混沌不清,全是因为自己本身就是带有缺陷的。显而易见,认为荒诞与缺陷都是神灵的赐予,根本说不过去,如同说不是者能孕育真理和完美一样。不过,我们必须清楚我们内心那些真切的成分都是完美而无穷的是者给予的,假如没有这个前提,即使我们的观点已经清清楚楚,还是无法证明它们是确凿而完美的。
意识到神与灵魂的存在后,并确信这条法则后,再来理解做梦就容易多了:无论我们睡梦中会有怎样斑斓的梦境,也不会质疑睡醒后的一切思维都是虚幻的。人有时虽然沉睡着,但能冒出某些清晰的念头,例如几何学家就可以一边沉睡着一边找到新的证明思路,虽然他人没有醒来,但不能说这些念头是假的;只是我们不应该还是和面对真实世界时一样,借助身体的外部体验来呈现多姿的梦境,其实这样也好,由此我们可以质疑那些感性的看法,因为即使我们清醒时,也曾被其蒙蔽过。譬如患有黄疸的人,会错以为什么都是黄色的;星星和其他星体位于浩渺的太空中,因为过于遥远,我们就认为它们很小并不大。综上所述,人必须相信自己的理性判断,无论是不是处于深酣中。这里的理性不是指联想,也不是指人的感觉器官。打个比方,太阳谁都看得见,而且看得清清楚楚,却不能肯定地说太阳只有我们所见的那般大小;假如把狮子的头安到羊身上,我们也能形象地联想到它的样子,但是我们不敢说世上真有这样一种非狮非羊的怪物。因为理性并没有告诉我们眼睛所见和脑之所想就是真实的。但它给了我们明显的提示:人的所有观点和见解都必须以真实为依据,因为神灵是完美而切实的存在,绝不会让那些虚无的念头闯到我们心中来。可是我们梦中联想的那些东西,却又那么栩栩如生,甚至比真的还胜上一筹,但我们梦中的判断比起清醒时少了确定与完整,因此理性还提示大家:人的想法绝不是完全可靠的,这是由于人本身就是不完美的;我们想要确实可靠的想法,一定不能去梦中寻觅,而要依靠清醒后的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