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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肥仔”科特(Fat Curt)站在街角。

他整个人都压在医院的铝制拐杖上,为生存这桩古老的生意折弯了腰。他布满针眼的双手肿到再也触不到裤子口袋的最深处了;一双前臂像是膨胀的皮革;浮肿的双腿则堆在了水泥地上。但超重肥胖的四肢接上的却是一具干瘪的躯体:看向这个男人的中间部位,“肥仔”科特再也不肥了。

“哟,科特。”

轻轻转了转身,科特就看到朱尼从费耶特街(Fayette)对面溜了过来,要去布鲁家扎今晚的最后一针。科特在离布鲁家大门还有几英尺的地方,那里站着布鲁先生本人,站在这栋属于他老妈的、曾经崭新干净的排屋门口。他站在上门的客人中,一边挠着胡须,一边把每个人给的钱放进口袋。如果你要新的工具,那就多付两块钱。当然,如果共用那就不额外收钱。

山脚下的吉尔莫街(Gilmor)附近传来了一阵短促的枪声——鞭炮声的间隔不可能这么平均和刻意。布鲁几乎没有显出一丝紧张,他由着朱尼擦身走上了大理石台阶。朱尼是常客了:不需要给钱。

“他们现在就在打枪了。”布鲁说道。

科特咕哝了一句:“混蛋们可不管什么时间。”

布鲁轻柔地笑了,然后转身跟着朱尼进到了排屋里。

“肥仔”科特拖着步子慢慢走向了门罗街(Monroe),发红的双眼跟在那个刚把一辆饱经风霜的皮卡停在路边的白人男孩身上。但他没生意可做:吉钱帮(Gee Money)年轻小贩中的一人已经接下了这笔买卖。

科特在瓦因街(Vine)的街角上徘徊,碰到了布莱恩,后者冲着科特点头致意。这里也没啥生意:有布莱恩·桑普森在这里搞他的那套老业务——卖小苏打——就不会有生意。科特摇了摇头:布莱恩又想用该死的艾禾美 让自己的屁股吃枪子儿了。

山脚下,这次是在霍林斯街(Hollins)和佩森街(Payson)附近某处,传来了更多的噼啪声——这是暴雨到来的前奏,尽管还没到十一点。科特没去理睬这些,而是转身挪回了费耶特街。他知道,还有时间让自己赚点小钱。

“可还行?”

终于,一张他认识的脸从下面的芒特街(Mount)上来了。这是个深色皮肤的憔悴瘾君子,赶着上山来,希望能买点好货。他冲着科特走了过来。

“今儿可还行?”

科特哼了一声表示还行。店还开着。

“来点好的?”

“肥仔”科特,街角的权威。他在这些街道上混了二十五年了,所有人都知道在费耶特街和门罗街交汇的这个街角上,没有比他更好的贩子了。柯蒂斯·戴维斯(Curtis Davis,科特的全名)嗓音沙哑,是可靠的信息提供者,也对质量控制以及消费者权益有着坚定信仰。他这里没什么花招,没有鱼目混珠的玩意儿,也没有注了水的混蛋东西。“肥仔”科特,是王牌贩子。

“你冲那儿走。”他说道,转身用拐杖指了指瓦因街的入口。

科特对着小巷子口望风的人点头确认后,瘾君子满怀饥渴走了过去。慢慢地,这个正一天天衰老下去的贩子杵着拐又走回了街角,在钠气灯黄亮的灯光下拖着脚来回踱步。市政府在这里安装了舞台级别的照明系统,光线刺眼又直接,似乎要公开地蔑视灯光下的一切。“肥仔”科特就一直暴露在这丑陋的光线之中,但他还记得昏暗的蓝色灯光更温柔地笼罩着这一切的日子,那时候这个社区被允许保有些许隐私。而现在,距离午夜只有一小时的此刻,整个街区都能望见这个街角。海洛因和可卡因。可卡因和海洛因 。一天二十四小时,一周七天,时刻供应。一天二十四小时,一周七天,时刻供应。

更多枪声响起。听上去是富尔顿街(Fulton)和列克斯街(Lex,即Lexington,列克星敦街的简称)一带。但科特还在岗位上,等着下一笔买卖。此刻西区的警察们最后一次开车经过了这个街角。装有警用电台的警车沿着门罗街慢悠悠地开着,但不会有警察突然从车里跳出来,只有仪式性的眼神警告,阴沉地展示着权威。

在山下霍林斯街和佩森街附近,传来了一串长长的、不连贯的声响。从枪声判断,这一次开了十到十二枪,用的是九毫米的子弹。但警方对此充耳不闻,他们的目光都在行人身上扫来扫去,红色刹车灯一直亮着。

负责望风的都起身离开了。贩子、顾客和跑腿的也都溜了,像雾气一样消散了,沿着费耶特街往下,融进了背街的小巷子里。“肥仔”科特也背对着警方的巡逻车走开了,拐杖和脚步的交替实在太过缓慢,每一个动作都更像是做做样子,而不是真要走出去——仿佛暗示这只是一次在自己地盘上的礼貌性撤退。根据经验,科特知道这不过是警方的一次短暂拜访,而且没有任何一个头脑正常的警察会在接下来的十五分钟里下车,踏上这些街道。

侧过头,他瞥见刹车灯熄灭了,巡逻车队静静地驶过了十字路口:先是一辆车,然后它的队友也开向了门罗街。科特堪堪走到离列克星敦街尚有一半距离的地方,此刻又转身走了回来。商店还开着,但齐齐开火的枪声就在几秒之外了,四面八方都是。连开六发的枪声在医院上头回响。列克星敦街上有一支.22口径的枪发出了脆响。一支猎枪发出的咆哮则利落地回荡在下方的费尔蒙特街(Fairmont)某处。

该撤了,科特想道。得赶在他们从我的黑屁股里掏出几发“霍珀的子弹” 前走掉。他蹒跚地拐过了街角,登上台阶走到布鲁家门前,用拐杖敲了敲前门。布鲁把门拉开一条缝,然后让开。科特溜进了房子。整个街角都注视着这名日益衰老的智者。“肥仔”科特告诉他们是时候撤了,于是最后的“士兵”们也都提起精神,跟着他溜了。“蛋仔”达迪(Eggy Daddy)和“饿仔”(Hungry)先走,跟着是布莱恩和“包子”(Bread),最后是科特的兄弟丹尼斯——自从脖子中了枪,还伤到了脊椎,他也有了自己的医院拐杖。一个接一个,他们跨过了布鲁家的门槛,凑到了酒精灯、蜡烛和注射器周围,大部分人是在等丽塔。丽塔,街角的医生,拥有罕见的魔法,能在冰冷的、正在死去的肢体上,在那些鲜活的血管就不应该存在的地方找到还可以注射的位置。

外面的街道现在空无一人。没有贩子,没有跑腿的,没有瘾君子。警察也没了,正如科特预测的一样。距离午夜还有一刻钟,所有装有电台的警车都回到了西区的“洞穴”里,车头车尾紧紧贴着,停在高大仓库和教学楼后面;或者,还有更好的地方,那就是某些坚固东西的下面。

整个西边,零星枪击的清晰响声现在汇成了一阵刺耳的嘈杂声。在费耶特街下面朝着港口的方向,还有富尔顿街往上冲着高速路那里,枪火的明亮橘黄色在门廊、窗户和屋顶上星星点点地闪烁着。它们如同一片渐强噪音中的萤火虫,有一种别样的美。门罗街上的一扇窗户碎了。列克星敦街上也碎了一扇。往北一个街区的彭罗斯街(Penrose)上,某个毫无理智的傻瓜冲进了弹雨中,又突然畏缩了回去,抓着自己的前臂,跑到最近的门廊上查看伤口。

午夜临近,这层层叠叠的大混乱场面变得更吵闹了,街道上往来疾驰的灯光是这曲爆裂打击乐的“目击证人”。这是既陌生又熟悉的声响,是我们时代的标志性声音,是这个失败世纪骄傲且情绪高涨的炮声。上海。华沙。西贡。贝鲁特。萨拉热窝。以及此时此刻的西巴尔的摩。

富尔顿街上,两个十几岁的女孩站在自家排屋的门廊处,准备冲到列克星敦街一个女性朋友的公寓去。她们走下了台阶,嬉笑着,缓缓走进了这个漩涡。但她们甚至还没能走到人行道上,隔壁的邻居就出现在了门廊,醉醺醺地笑着,松垮地站着军姿,双手握着一支.38口径的长杆猎枪冲着天上。

六道闪光点亮了街道。女孩们俯身冲回了自家大门。她们依然大笑着,目光瞥过大理石台阶,看着那个醉鬼回到门里,重新装弹,然后以完美的节奏再射出了六发子弹。持枪的男人就像是某个劣质瑞士时钟上的小雕像,垂下手臂,又滑回门里重新装弹。计算好这个过程的女孩们,现在再次冒险跑上了富尔顿街。她们冲过了街区,沉浸在自己的少女笑声里,同时也竖着耳朵辨识着嘈杂枪声。

午夜带着完美的空白降临了——这是一个无人在门罗街或者费耶特街上开火的罕见午夜。没有贩子和瘾君子流连在蒙特街上。巴尔的摩街和吉尔莫街交汇的路口上也没有巡逻的警队。当然也不会有闲逛的市民——大部分理智的纳税人早在几年前就已经逃离这个社区;剩下的几个如今蜷缩在走廊尽头和房屋深处的房间里,尽可能地远离流弹。往东二十个街区,几千人正在内港大道(Inner Harbor)上和酒店大堂里寻欢作乐,在另一种夜空里观赏烟火。但在这里,西巴尔的摩,声光庆祝需要的是一块空地。

嘈杂的声响又持续了整整十分钟,然后才能从一片声音中分辨出单独的枪响;还要再过十分钟,才能听出这阵声响也明显减弱了;整整半小时过后,剩下了晚到之人打出的零星四散的枪声。渐渐地,这个世界开始转动了。瓦因街上的一个醉鬼飘出了小巷子,向着列克星敦街走去。贩子在蒙特街上显了形,带电台的警车掠过巴尔的摩街上摇摇欲坠的商店。瘾君子踩着滑板滑过费耶特街,敲响布鲁家的房门。布鲁应了门,收了两块钱,在突然降临的安静中向外张望了一下,而瘾君子一言不发地走过他身边进入房内。

一小会儿后,“肥仔”科特出现了。他一步一拐地挪过了布鲁家的门廊,来到门前台阶上,停在那里等着取货。他的头转向一边,充血的双眼扫视着门罗街到蒙特街的街角。“肥仔”科特再度变回街角的权威,变回这个失落世界里保有着集体智慧的智者。无论此处还信奉着什么真理,他都是最古老的代表。站在门廊上的他像是村子里的通灵人,替吸毒点里聚在他身后的异教徒们解读着街道,神经调校到能搞清楚对象和频率的状态。如果这个胖子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其他人就还会待在室内再打半小时的针;如果没有看到,那商店就恢复营业。

一把半自动步枪的脆响从海鲜餐馆那一带传了过来,但科特毫不在意。太微弱也太晚了,当然也太远了,洪水已经来了又退了。再一次,他蹒跚踱到了费耶特街和门罗街的街角上,对人行道宣示了主权。

“肥仔”科特,人在街角。

渐渐地,整个社区似乎都明白了暗示。一个接一个,吸毒点里的身影散去了,朱尼、平普 和“包子”也都溜回了人行道上,重新开始自己的生意。贩子们重新出现在瓦因街的街口上。蒙特街上也恢复了营业,“裸钻帮”(Diamond in the Raw)的人有最好的货。而在富尔顿街的街角附近,“蜘蛛袋”(Spider Bag)的家伙们也开门迎客了。巴尔的摩街和吉尔莫街走到底,全是“大白鲨”(Big Whites)和“死刑犯”(Death Row)的地盘,余下鬼知道的什么地方这周则由“纽约男孩”(New York Boys)占去卖货了。

瘾君子们开始在各个街角之间流连。瘦得像竿子一样的可卡因成瘾者和浑身脓疮的注射吸毒者们把脏兮兮的一块钱和五块钱按进伸过来的手里,然后排队等着进到小巷子快快地来一发。贩子们把货藏在旧轮胎里或者放在煤渣砖后面,要不就是在某道后院墙边的高草丛里。满是纹身、牙齿一颗不剩的白人男孩们从猪镇 开着破旧皮卡或道奇达特 上来,在蒙特街上紧张地闲逛着,透过碎裂的后视镜观察情况,期望那些分不清长相的黑鬼 中的一个,在拿走了自己的二十块钱后能带着点儿货再回来。很快,所有人就会以奋不顾身、毒虫上脑的状态冲到某栋烂得狗屎一样的排屋里去,哪怕沿路要砸坏生活中仅存的意义,也要冲向那个有注射器和烟管、有烧焦瓶盖的房间里去。他们不耐烦地操弄着那些玩意儿,绝望地狂踢旧沙发想要找到火柴,或者在找血管的过程中连扎自己十几次。最终他们都会撞进温柔乡中,等待那个比性交还棒的感觉冲上巅峰,结束后再回到街角。

“肥仔”科特守在岗位上,看着他们来来去去。年复一年,他洞察了真相,让他们避开了那些垃圾货,介绍对他们有用的货。一直以来,他都把自己久经时间考验的信誉倾注在某个年轻贩子的货上。

“谁有‘金星’?”

“马上就来。”

“和昨儿是一样的货?”

“哥们儿,这玩意儿可带劲了。”

“行吧。”

到了凌晨一点,夜色就同平日别无二致了。柯蒂斯·戴维斯知道夜色永不落幕,金钱和欲望也不会被节制。他能讲述的故事可以追溯到四分之一个世纪之前,回到那个他站在同样街角的曾经。当时游戏不过是刚刚开始而已。那时候他兜里有点儿钱,上帝也知道他的欲望。从此之后,他几乎每个晚上都待在这些街角上,直到只剩下欲望。他昨天在这里,今天也在这里,明天还会在费耶特街和门罗街上,注视同样的场景再次上演。

谈论改变毫无意义,连聊聊暂停甚至只是慢下来都没有意义。在自己这颗老兵的心里,科特知道每个人都在说着同样的鬼话,说出口的瞬间就没人相信了。比如布鲁,今晚还在容留吸毒和玩枪,但嘴里总是说自己明天就不干了。这是我的心愿,布鲁总说。扯淡,科特自语道,这玩意儿是永恒的。

“哟,科特。”

“嗨,嗨。”

“可还行,科特先生?”

科特悲伤地笑了笑,然后呢喃着说出了简单的真相:“啊,哥们儿,这啥也没有,除了同样的那些傻事儿。”

他在费耶特街和门罗街上又兜售了一个小时的货,然后拖着身体回到了布鲁家,去整自己今晚的最后一针。注射器在“肥仔”肿胀的四肢上找到了入口。离开吸毒点的时候,他心情不错,精神饱满,手里还拿着一份小小的廉价黑麦威士忌——传统而罕见的优惠。

他一步一拐地沿门罗街挣扎着往上,没有明确目标,只是比他无聊惯常的边界要多走出了两步而已。彭罗斯街。然后是萨拉托加街(Saratoga)。科特一瘸一拐地挪着,啜着手里的酒瓶,一路拄着拐走在人行道上,直到这冲着高速路过街天桥方向的短暂探索变成了对自由意志的谦卑宣言。在今夜的西巴尔的摩,无论出于什么原因,“肥仔”科特没有坚守在岗位上。根据最后的信息,他离开了街角往北走去。他是在散步。这个胖子要不是在散步可就见鬼了。

在穆博利街(Mulberry)上,一辆经过此地的西区警车慢了下来。也许警察是打算停下来想想要不要动用城市有关饮酒的法律——在这个社区用它就有点像在台风天里开乱扔垃圾的罚单。更可能的情况是,某个老警察,某个熟悉费耶特街和门罗街的老人,惊讶地看到街角的固定角色离开了他的地盘,游荡到了北边几个街区以外。不管是哪种情况,科特都觉察到了对自己的关注,因此试着把瓶子藏在肿大的手掌里。这个姿态足够展示他的屈服了。警察点了点头,然后开车走了。

科特继续走着,几乎微笑了起来。

新年快乐。

加里·麦卡洛等在韩国杂货店前面,此处就在蒙特街街角边上。清晨的寒气逼人,他把重心在两条腿上换来换去,一只手把玩着套在另一只手腕上的松垮皮筋,嘴里还哼着一支柯蒂斯·梅菲尔德 的曲儿。旋律温柔,在附近贩子们的噪音中,乐音几不可闻。加里融在背景里,堪堪可见。他在那儿,但又没在那儿。他很擅长等待。

托尼·布瓦斯来到了蒙特街的街角。他是从市场过来的,若有所指地冲加里笑着。加里打心底感到了温暖,冲着自己的搭档美美地咧嘴笑了起来。拿到货了,从“家务事” 那里搞到好货了。对,没错。这两人一同转过了街角,往上走回费耶特街,头在一月寒冷的疾风中低着。加里抬起一只手捂住嘴,深深地咳嗽了起来。

“干。”

“啥?”托尼·布瓦斯问道,四下张望了一下。

“真冷。”加里说道。

“哦,可不,”托尼附和道,“该死的风冷死了。”

加里偷偷摸摸地瞟着费耶特街,然后过街走向了“死刑犯”那帮人——他们全都忙着做买卖,没人留意。他们经过空地上的垃圾堆,回到了一周前某个“纽约男孩”丧命的地方。当时死者头顶的血水从一顶白袜队 的帽子下渗出来,一支9毫米口径子弹手枪,弹夹还满满的,挂在他运动服的腰间。

加里绕着边缘走过这个地方,但还是忍不住瞥了一眼:那块暗沉的锈红椭圆色块还沾染在野草和泥土上。干。

他们经过空地,来到了一栋红砖排屋旁边。费耶特街1717号的房门用封门的胶合板迎接他们。加里把自己的体重压在封门的胶合板上,弯出了一个可供人挤进去的缝隙。托尼跟着进到了房里。加里又把胶合板复了位。两人在黑暗中特地多听了一会儿动静,确保这个地方是空的。但前门走廊里的尿骚味说明这地方可不是一直都空着。

“他没啥意见吧?”加里问道。

托尼·布瓦斯确信地哼了一声。谈判进行得挺顺利的:街角那小子要价十八块卖了他两包“死刑犯”的货。那是托尼身上全部的钱。因为还少两块,托尼讪讪地提议下次多给点儿,那个比他年轻的贩子冲着能拿到手的现金让了步,清楚这两块钱是永远也别想收回来了。

循着旧有的记忆,加里领路穿过了黑暗走廊,转弯,伸手去摸索中央楼梯的圆柱扶手。他扶了一会儿,回忆着这玩意儿的漂亮弧度。

“维多利亚式的,”他说道,品味着这个词语,“这是维多利亚风格的。”

托尼没有说话。

“看看这边儿。那可是原装的。”

上楼梯时托尼一言不发。

“知道那意味着什么吗?摩(Mo,加里的口头禅)?”加里停在了第二层的楼梯间。“票子。这样的一栋房子里可是有大钱的。”

在离他两级楼梯的下方,托尼盯着某面被含铅涂料涂成屎棕色的木板,显然在好奇怎么会有哪怕一美元能留在这栋排屋的某处。他们钻进这地儿二十多次,卸下了最后一丁点儿铜管和铝窗栅,在追寻完美刺激的过程中,吞噬着这处加里·麦卡洛早年生活的容器。无论这栋房子里还有什么样的快钱可搜刮,都早已被拖到十个街区以南的联合钢铁金属公司(United Iron and Metal Company)的磅秤上:称重,收钱,然后化成铁水。但加里攀上了通往第三层的楼梯,他说话时在身前凝出了雾气。他嘟囔着房屋翻新,还有持证分包商和房地产价格一类的话。

“……我说的比珍珠还真,摩。要是你知道往哪儿去,就有票子可赚。你是不知道而已……”

托尼哼哼唧唧地上了楼梯。

“……就像在市场上一样。有些科技公司的股票,比如那些电脑公司啥的,哥们儿,我给你讲,如果你知道怎么做的话,可以在六个月里把一万美元翻上十倍。”

“对,可不。”托尼说道。

“真的。”加里坚持道。

“可不咋的。”托尼毫无情绪地说道,“你说得对。”

“哥们儿,你就是不知道。”

加里·麦卡洛也许是二十个街区半径内唯一一个清楚市盈率和短期资本收益区别的活人,此刻他带着悲伤的失望摇着头。过去的已经过去了,加里没有像托尼·布瓦斯这类人一样无奈地接受一切,后者只为当下而活。

“你只是不知道而已。”他又说了一次。

距离加里能把一切归置清楚的时间尚未过去太久。他那时是干着两份全职工作的工作狂,还有自己的房地产开发公司当副业。他持有瓦因街上的好几处房产。他开着一辆崭新的奔驰。每个工作日,他都会审读《投资者日报》( Daily Investor )的内页专栏,寻找投资股票的线索,自己开立在嘉信理财公司(Charles Schwab)经纪账户上的现金余额一路涨到了十五万美元。加里对自己那栋三层排屋也有规划呢:那之前不过是作为一项投资买入的,但最终成了他忙着建设的富足且正确的生活核心。他打算翻修这个地方,让它重现光彩,把它变成自己的城堡。

托尼在楼梯间掠过他,除了手上的东西,对一切都毫无兴趣。

“在哪儿搞?”他问道。

“后边儿。”加里说道,冲着后面的那个卧室点了点头。

加里在窗沿上找到了两个瓶盖,他的搭档搞定了其他一切。玻璃纸袋被打开,里面的海洛因粉末被倒了出来。托尼快得势如疾风。注射器里挤出了水滴,火柴燃起了火苗,再把液体慢慢地抽进那根塑料圆筒里。注射器里吸足了三十毫升的量。子弹上膛、一切就绪。没有可卡因来锦上添花,但这也够他们撑到出门了。

托尼轻轻地戳了戳自己前臂的后部,一滴红色的血渗了出来,标出了下针的位置。加里用的是左前臂,在那条经常用到的暗棕色路径上选了个中间的点。托尼对吸毒过量的迹象毫不在意。加里在自己注射器的底部瞅见了一丝粉红,于是开始往前推,推到一半停了下来,估量着刺激感,小心地等待着。注射器又在拇指和食指之间温柔地停靠了一会儿,然后一路冲到底。

“有点儿东西,”托尼呢喃道,有点茫然和失望,“但比不上昨天。”

“昨天的可爽爆了。”加里附和道。

托尼回到了阳光下。光线是从后窗的玻璃里透过来的,在卧室污迹斑驳的地毯上量出了一块光影交错的温暖区域。加里丝毫没有留意到寒冷,靠坐在远端的墙角下,看着由悬浮灰尘构成的宇宙飘浮在光线中。

托尼点了点头。

“比你想的要爽,摩。”加里笑了起来。

“我也快了。”

一小段时间里,他们只是坐着,等化学反应发生,让刺激感把自己暖起来。两人都处在完美的放松状态,除了刺骨寒冷啥都感觉不到。很快他们一起大笑起来,因为那个把他们带来这里的勾当笑了起来。

勾当。这是加里的说法,也是加里的习惯。他和很多海洛因瘾君子一样,事关勾当的蛮荒冒险历来值得被承认,在某些层面上,甚至是被享受。在西巴尔的摩,你可以因一次好勾当而骄傲:妈的,一次成功的、能成事儿的勾当值得庆祝。尽管这个勾当可能在任何一名检察官读起马里兰州法典注释时一败涂地,但每个在街角求生的人都明白并接受勾当和罪行之间的区别。拿枪指着一个人的脸,抢了他的钱包,这是犯罪。嘿,那你就是个罪犯。但从一栋在建的排屋里偷走铜管子,当废铁卖了,这是勾当。朝街角贩子的膝盖上来一枪,抢他的货,那你就是个强盗,在贩子和警察眼里你都是猎物。连着两个小时盯着同一个贩子分装小袋,等他转过身后顺走他的货:勾当,简单又直接的勾当。闯入某户住家,里面还睡着实诚纳税人的那种,绝对是犯罪。钻进停在路边的车里,卸走磁带播放器,区区勾当而已。在加里心中,勾当不仅事关行为的严重程度能不能够得上犯罪,而且在于是否存在除你之外的任何人受到伤害的可能。在加里·麦卡洛的生命中,这一点至关重要。

毫无疑问,他会继续注射海洛因。要是近期收不到福利救济金支票,那他会偷点东西换钱来搞海洛因。之后,要是他别无选择——如果已经没有其他合理备选了——他会为自己盗窃和吸毒的事儿撒上一两个小谎;但实际上,加里太过实诚,不会去欺诈社区里的任何人。结果就是:没有犯罪,没有残忍,不过是些简单的勾当而已。关于加里·麦卡洛有一个又悲哀又美丽的真相:这个在美国所能创造出来的最残酷、最无情的贫民窟里出生长大的人,不会让自己去伤害任何人。

比如今天早上,费尔蒙特街那栋排屋地下室里的勾当几乎就搞砸了。当时加里和托尼待在地下室的黑暗中,摸索着关掉冷水的开关,同时还有六七个吸可卡因的瘾君子在他们头顶上争吵。他和托尼磕磕绊绊,撞到各种东西,直到托尼找到阀门关掉了水。他们尽可能安静地切下了那段很棒的一号铜管,与此同时头顶上充斥着污言秽语的声音一直在起起伏伏。

“该我了。”

“干他妈的,这是我的。”

“哥们儿,这次轮到我了。你不地道。”

“贱货,我说啥你都不听。”

托尼开始从嘴里往外大口喷气,试着压抑住大笑。加里也憋得很辛苦,要是他俩目光对上,那就再也忍不住了。他们在黑暗中肩并肩,尽最大克制压抑着冲动,在管道切割机工作的同时,每一声溢出的轻笑都搅得腹中抽搐。然后,从他们上方传来一声泼妇的哀嚎。一个女人的声音:

“莫——瑞斯,莫——瑞斯!”

“干吗?”

加里和托尼僵住了,因这女人的吼声又怕又僵。加里猜测要是不得已的话,托尼是愿意干一场的。但在他心中,他只愿意搞搞勾当而已。要是嗑嗨的莫瑞斯真下到了地下室来,加里愿意挨他一顿揍。

托尼先回过神来,又按开了切割机,直到最后一段铜管带着一声闷响从排水系统里脱离下来。

“莫——瑞斯!”

“干吗?”

“水龙头里没水了。”

“你说啥?”

他俩一同冲向地下室后门,在肾上腺素带来的刺激感中大笑。加里在墙边停留了一小会,把他们剩下的铜管抱了起来。他们上方某处,莫瑞斯还在斥骂自家女人,说她把应该用来交水费的钱都抽光了。街区远端的背街巷子里,托尼开始放声大笑起来。

“干。”加里说道,这是他最脏的脏话。

一边微笑一边摇头,他向前伸出的手中攥着一根很快就会被熔掉的铜管。他仿佛拿着国王的权杖一般,把它举在天光下仔细检查。

“至少三十块。”

“对,三十块。”托尼附和道。

现实姗姗来迟。搞勾当的快乐会让你无论搞到了什么——铜管、锡屋顶盖板、铝制纱门——总会一眼看上去觉得它比实际更值钱。此刻的加里和托尼,举着管子,轻易就估了三十块。足够搞两份上好的海洛因,再买点可卡因来锦上添花了。甜蜜的预期让前去联合钢铁金属公司的十个街区像跨步迈过院子那么轻松。

“呵!”加里叹道,满脸笑容。

不出所料,他们从“联合钢铁”的磅秤上只换来了十八块整——直接进了那个卖“死刑犯”货的年轻男孩兜里,换回来的是两个打了折的、原价十块一个的玻璃纸袋,现在全都进到血管里了。

舒服地待在那块阳光里,托尼望向加里,轻轻地笑了。

“妈的。”托尼说道。

加里冲他回了一个笑脸。

“妈的,要是她没在楼上刚好要开水龙头,我们还正在底下的话。”

“你还一直在逗我笑。”加里说。

“哥们儿,我可忍不住。”

每一次道地的勾当都有它专属的刺激,那种从孩提时就体验到的激动会紧紧附在每个瘾君子的心上,无论他搞这一套勾当已经多少年了。这是那种十二岁小子没付钱从五元店顺走糖果时体会到的热血感觉;或者是冲着经过的警车扔苹果,被警察追还成功跑掉了的感觉。我们每个人内心深处都有,那是伴随着任何没受到惩罚的罪行的肆意喜悦,是那种当你成功搞成了毫无意义的事儿后收获的自我满足。

“哥们儿,”加里最后说道,“那可太野了。”

他们又笑了起来。一开始笑声响亮,从彼此的幽默中汲取着能量;然后又轻轻笑了一会儿;再后来,当海洛因席卷了他们,便陷入了沉默。

加里脱下帽衫的帽子,挠了挠头顶。他两条腿都伸在身前瘫坐着,摸着自己正在后退的发际线,皱了皱眉头。每一天,他都更像自己父亲一点儿。要不是因为父亲比自己大了三十多岁,那其实也没啥。加里好奇了一小会儿,到底是遗传还是吸毒,或者是两者一起把自己搞秃了。海洛因和可卡因显然已经改变了他,这一点他是清楚的。每过一天,皮肤在他看来都暗沉了一点儿,双眼都浑浊了一点儿,甚至在没有吸毒嗑药的时候也一样。当然,笑容还是没变。要是加里脸上挂着那个嘴咧得大大的笑容,你能在一个街区外就把他从人群中认出来。除了手臂上的针眼,他的身体也和自己记忆中的没啥区别——个子不高、比例合理、运动员一样壮实。但是,加里如现今这般重度吸毒的历史仅有四年。他可以望向房间对面,看看托尼发黄的眼睛,就能看到自己的未来。托尼·布瓦斯又高又结实,曾是一个强壮的男人——加里不止一次见过他把别人狠揍一顿——但如今他脸上肉有点太少了,眼睛里的阴影有点太多了。加里盯着托尼看得越久,就越忍不住陷入比较。毕竟,他们俩穿着同款帽衫和迷彩外套,像是执行某个注定失败的任务的突击队失散队员。是加里建议穿这么一套衣服的。我们每天都在外面搞勾当,他分析说,既然已经在搞这档子硬核的行伍事儿了,干脆走走军旅风。

但现在,随着毒品刺激的消退,加里细看了一下托尼,又看了看自己,再望回托尼。这一刻,他感到一股凉意,好像有个什么恐怖的东西溜进了这栋房子。加里试着再笑起来,但被杂音卡住了喉咙。他开始担忧,托尼是不是已经被那个病毒感染了,这才日益消瘦了下去。现如今,“虫子”正在费耶特街上泛滥。

“咋了?”托尼问道,盯着他。

“哈?”

“你在想啥呢?”

加里定了定神,然后坐直了。他把目光从伙伴身上挪开了,第一次注视这个空房间。“这以前是安德烈 的房间。”他最后说道。这是他儿子迪安德尔的房间。第三层背街的位置,有蓝色的地毯和冲南的窗户。

加里缓缓地从地板上站起来,伸展了一下,然后走到托尼那头,从后窗望了出去。在他盯着下面后院里堆积的垃圾看时,呼吸的雾气罩住了一块裂开的窗格。衣服、食品杂货的包装、高乐氏 产品的瓶子、坏掉的家具。如果加里的计划成了,那院子会被水泥墙和有机玻璃整个包起来,变成一个带露台和小泳池的私人庇护所。加里的脑子闪过了一瞬,一切就是这样的:芙兰和加里,还有迪安德尔一起待在泳池边上,过着富足的生活,向这个疲累衰老的城市炫耀着一点不一样的东西。

迪安德尔。他如今在哪儿?距离费耶特街一个街区的地方,也许吧,在那个他妈躺着的、专门注射毒品的屎坑里。或者更可能是在巴尔的摩街和吉尔莫街的街角上,替某个“纽约男孩”的成员跑腿吧。

加里为这些想法静静地诅咒着自己,也为毁掉了得来不易的高潮诅咒自己。他冲托尼点了点头,从窗户边走开,环顾了一圈,然后走出房间回到了走廊上。楼梯太美了,是这栋房子里他最喜欢的部分。他下到第二层,进了主卧室里,欣赏着嵌入式衣柜顶端那一道装饰镶边。都是原装的啊,就连离地十二英尺高的天花板也是。芙兰最喜欢的就是这高挑的天花板了。

这曾是他俩的卧室,尽管现在很难看得出来了。剩下的唯一一张床是地板上的一张单人床垫,肮脏的床单盖在上面。装牛奶的箱子代替了家具。一个破旧的松木五斗橱瘫在角落里,每个抽屉都是坏的。十几张色情图片用胶带贴在了四面墙上,每个奶子和胯部都被粗粗的黑色马克笔草草画出的圆圈和三角形框着。

这个“画廊”是迪安德尔的作品,去年夏天就在这里了,当时他儿子满了十五岁,开始在吉尔莫街上贩卖海洛因。被发现后,妈妈芙兰太过生气,把他赶出了家门。迪安德尔在老房子里待了一段时间,加里也在使用这里,把这个地方当做进行海洛因狂欢时的藏身之所。那个夏天,父亲和儿子有时候会在这些空荡荡的走廊里擦肩而过,两人都无力完成任何真正的联结。迪安德尔为父亲的堕落感到暴怒不已,却拒绝对他表露任何情绪。而加里本人,虽然满怀着真正的骄傲,看着自己的长子成了一个年轻男人,却不敢冒险先开口。这里弥漫着太多的愧疚,也有着太多的过往。

加里穿过卧室,走向了临街的窗户,试着找点好的想法来抖擞一下精神。两个装满了旧音乐专辑的塑料牛奶箱紧贴一扇窗户堆着,这是从那段美好时光里飘来的残骸。加里往前倾去,双手撑在膝头,扫视着自己藏品的残留部分。马文·盖伊 。巴里·怀特 。诱惑乐队 。当然,还有柯蒂斯·梅菲尔德,他曾经对加里来说意味着一切。总是为理智代言的柯蒂斯警告过,要是真有地狱,那我们都要下去。加里抽出一张专辑,看了一下,然后小心地放回了箱子里。

这里也存放着古老的历史:黑胶上承载着灵魂之音的遗迹,在嘻哈节奏称王和流行模仿匪帮的时代里,积上了灰尘。加里对现今年轻人称为音乐的东西毫无兴趣。

他唱了起来。

“如果你能选择肤色……”

美妙的嗓音,在任何一个教堂唱诗班里都是优秀的男高音。

“……你会选哪种呢,我的兄弟。”

歌声在房子里回响。加里听到托尼在自己上面一层发出了声响。加里唱起另一句歌词,但这一刻被临街窗户外面传来的一阵骚乱打破了。歌词消失在了愤怒的咒骂声中。

“趴在地上!趴在地上,去你妈的!”

加里从右边的窗户一张被用作窗帘的脏床单的边缘看了出去。

“把手从口袋里掏出来。你听见了吗?把你的手从口袋里拿出来。”

便衣警察。搞突袭的条子。六个警察从两辆没有任何标志的雪佛兰汽车里跳了出来,把两个男人推到了加里正下方的路沿上。

“什么事儿?”托尼从门口问道。

“嘘——”加里嘘道,“警——察——”

“是谁?”

加里摇了摇头。

“鲍勃 ·布朗?”

鲍勃·布朗是富兰克林广场(Franklin Square)社区每个海洛因瘾君子的主要“灾星”——城市里这一块儿的瘾君子们用这个名字来指代整个巴尔的摩警察局。每当他出现的时候,望风仔们真的会喊出“鲍勃·布朗”,而不是惯常的“条子”或者“收工”。

加里摇了摇头。不是布朗先生,这一次不是他。“搞突袭的条子,”他轻声说道,“我一个都不认识。”

托尼轻轻地走到了另一扇窗户边缘,看着下面的冲突。这些警察不是这个社区常见的那几个,地上的两人也不是熟脸。两人都仰天躺着,一个躺在人行道上,另一个在一棵小树脚下的泥地里。两人都声称是无辜的。三个穿便衣的男人站在他们边上,都在大吼。第四个人站在街上,眼睛狠狠盯着蒙特街几个街角上的混混们。另外两人则等在没有标志的雪佛兰汽车旁边,两辆车都在费耶特街的快车道上打着火候着,前后车门大敞着。

“别他妈对我撒谎!”

“不,我们只是……”

“去你妈的,把裤子脱了!”

加里和托尼静静地站在窗边,注视着这一切的发展。一个白人警察正在吼,他的两个黑人同事在嫌疑人的夹克口袋里搜索着。躺在泥地里的年轻男子还在试图争辩,但他的同伴已经沉默了,铁青的冷漠面孔上现在只有憎恨。慢慢地,保持着躺姿,两人把裤子褪到了膝盖上,暴露的双腿在冬天的空气里颤抖着。一个警察把他俩内裤的松紧腰带拉开,并往里看去,在只有十度的天气里检查私处。但内裤里没藏着毒品,任何地方都没有。人行道上落着一个男子先前拿着的棕色三明治袋子。一个条子捡了起来,看了看里面,然后心满意足地把它扔回了人行道上。

两名白人警察沿着费耶特街又往前查看了一番,寻找零散的纸张或者小瓶子。

“我没看见扔了东西。”一个黑人警察说道。这也许是个含蓄的暗示,是一个警察想要告诉另一个警察:嘿,也许这事儿搞错了。

“哥们儿,我发誓我们是清白的。”泥地里那个男子说道。

“闭嘴!”白人警察吼道。

对人行道的搜索没有任何结果。一小会儿之后,伴随着费耶特街上抽打着垃圾和落叶的风声,泥地里那个年轻一点的男子抬起头来看着那个黑人警察,冒险提了另一个请求。

“哥们儿,我们能把裤子穿上了吗?”

那个警察匆忙草率地点了一下头。两个男子用手肘撑起了自己,在人行道上像螃蟹一样摇摆着,试着把裤子穿上。

那个便衣白人警察对眼前的一切感到厌倦了。他走回了还打着火的雪佛兰,转头冲着还躺在地上的两个男子喊出了最后一句话。不管有没有毒品,故事总得有个中心思想。

“别让我再看见你们这些混蛋。”

然后他们离开了,雪佛兰汽车咆哮着驶过了费耶特街,冲着某些新的冲突去了。在蒙特街街角上所有揽客仔和毒贩的注视下,两个年轻男子慢慢地收起了他们的屈辱,走开了。

加里和托尼还静静地站在他们上方的窗户后面,不带一点惊讶地目击着一切。街对面,“死刑犯”和“裸钻帮”的成员立刻重启了蒙特街上的买卖。

“兄弟,我不敢相信。”加里说道,厌恶地摇着头。“他们不过是刚从外卖店出来。那个男孩只拿了一个三明治。”

托尼哼了一声表示同意。

“不敢相信。”加里又说了一遍。二十个人站在蒙特街和费耶特街上——每个人都在或卖或买毒品,一半人身上都有洗不脱的证据——而那些搞突袭的条子跳出来搞了两个无辜的黑鬼和一个肉丸三明治。让他们在街上脱掉衣服,警告他们别再上街,然后就开车离去对别人做同样的事儿了。

“就像他们去年对我做的事儿一样,”加里说,“为了一包玉米片把我牙都打掉了。然后还告诉我不准再站在我住的那条街上。”

加里慢慢地摇着头,但没有表现出任何一丝真正的义愤。这档子破事儿现如今天天都有,不需要去理解它意义何在了。在街头,任何一个贩子都可以告诉你,首要规则就是某事儿越没有意义,大家越赶着去做。毒贩、揽客仔、瘾君子和突袭的条子们——所有人都日日夜夜泡在街头,假装在玩这个游戏,好像能分出胜负似的,好像这游戏有规则似的。但其实不止于此,从核心处往外看去,对加里来说,显而易见的是所有规则终将被打破。他看着“死刑犯”的成员开始招揽新买卖,看他们派两个白人男孩拐过了街角去蒙特街上的巷子,他的呼吸模糊了一个窗格。然后加里的双眼盯上了新的一幕。

“干!”他说道。这句脏话并非无的放矢,因为从吉尔莫街到山上来的正是祸害本人,这个瘦得皮包骨的灾难信使正是加里在这个社区里又爱又恨的人。

“罗妮。”他说道。

维罗妮卡·布瓦斯,托尼的堂亲,也是加里分分合合的女朋友,拖着步子慢慢走上了费耶特街。她的目光从一个街角射到另一个街角,大嘴巴的一段弯了上去,露出了一点茫然的自信。罗妮这是在捕猎呢。

加里感觉到自己的脆弱,从窗边退开了,开始在脑子里描绘出一桩可能的灾难,这个过程消耗着刚刚的刺激。一阵忙乱的运算滴滴答答地流过他的脑海:罗妮在这里逮住了我和托尼;罗妮猜出我俩刚搞了个勾当;罗妮知道我们吸毒没带她;罗妮会让我付出代价。

一旦事关注射器里的那三十毫升玩意儿,地狱都比不上罗妮·布瓦斯的暴怒。就像去年那次,加里没让罗妮吸毒那次,她真叫了警察来抓他,让他被判了个家暴。那指控现在都还缠着他呢,就在市司法系统的法庭间四处流转。或者像是再前一次,罗妮诓了某个牙买加人的存货,并推到了加里的身上。当六个疯子一样的家伙破门闯入要他还钱的时候,加里完全蒙了。而罗妮——拢共只有九十磅重的罗妮——仅仅靠着自己的脑子和嘴巴就搞出了这么大的乱子。在这些街角上,她犹如一股洪荒之力。而加里尽管有各种理由惧怕她,也永远无法控制住对她的钦佩。罗妮会一次又一次地坑他:给他的毒品里注水或者换掉注射器。她会让加里陷入危险,同时不忘告诉他自己有多爱他。渐渐地,要是他不小心的话——加里本来就不是个小心的人——罗妮就会害死他。但这个女人能凭空变出钱来。就因为这一个理由,加里就要和她待在一起。

可他现在不想见她。绝对不想。

加里挪向了托尼,他俩一个接一个地溜下楼梯来到了第一层。在走廊里,加里瞥见了墙上一抹鲜亮的壁画。那是他请朋友布鲁画的。这幅作品展示了加里从一本星象书里找到的古代如尼文,被他当做莱特劳(Lightlaw)商标的一个符号,象征着生命力。莱特劳是他的房产开发公司。那已经是另一个时代、另一种生活了。

他们经过了一片狼藉的厨房,下了半截楼梯,进了尚未完工的地下室狭窄走廊里。他们冲着房子后面走着,一道银亮的光线透过正在朽坏的木制挡板,从另一侧透了进来。托尼打开门,阳光涌进了门框。像是穿着迷彩装备的突击队员,他们迈出了门,穿过满是垃圾的背街巷子,在风中弯着腰走着。

“你去哪儿?”加里问。

“往上去。你要见罗妮吗?”

加里点了点头。他要跑上富尔顿街,再下到费耶特街来,从另一个方向赶上罗妮,假装自己刚从他妈家的床上爬起来。问问罗妮是不是找到了什么勾当——这能让他过关——同时要一直祈祷她不会注意到自己眼睛里的迷茫。

“行,好吧,你去瞅瞅一切可好。”托尼说道。

“好,摩,”加里说,“我会回来找你的。”

“行吧。”

托尼朝南往巴尔的摩街去了。加里右拐,绕远路走回了费耶特街。罗妮还在山脚下的蒙特街,还在街角上搜寻机会。最后,她看到了加里,露出了一个无所不知又致命的微笑。即使在十度的低温里,加里都能感到有一股独特的寒意沿着自己的脊椎淌了下来。她知道了。

“嗨,亲爱的。”她说道,死死地盯着他的双眼。

“嗨。”

“你还好?”

“还行。”加里嘟囔道。

“感觉如何?”

“可以。”

“嗯嗯。”罗妮·布瓦斯说道。

她知道了。干,她一直都知道。

齐整穿着全套衣服的迪安德尔·麦卡洛被清晨的寒冷冻醒了,还在因为前一夜的经历虚弱不已。他慢慢地滚向狭窄床垫的一侧,床中间的凹槽里留下了一床破烂毯子,这里所有的弹簧都已经被睡塌了。他的一只手臂从床较高的一边垂了下去,缓缓睁开了一只眼睛。在右边的踢脚线那里,他瞅见了一只蟑螂的棕色光泽,便用手够向了床下。他摸到了一只原本属于妈妈但现在他在穿的鞋,冲着墙扔了过去。差了几英寸,蟑螂匆忙跑掉了。

迪安德尔闭上了眼睛,想要再睡一会儿,但那台老旧真力时牌电视的噪音,在这间背街卧室里永无歇止的噪音,已经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他把脸埋进床垫,但他忍不住要去听。

“天哪,”他带着轻蔑嘟囔着,感觉到了躺在床尾的弟弟。“你在看什么愚蠢的垃圾。”

迪罗德耸了耸肩。“我起来的时候就放着呢。”

“不代表你就得看啊。”

迪罗德啥也没说。恐龙开始唱它的恐龙歌了,迪安德尔稍微抬起了头,刚刚够看到自家弟弟。

“巴尼屎都不是。”他最后说道。

“我没看。”迪罗德还在坚持。

“没牌子,紫屁股的恐龙。”迪安德尔嘟囔道,张开一只手掌挥向了弟弟的头。

“痛。”迪罗德轻轻说道。

迪安德尔慢慢地抬起腿,先是一条,然后另一条,依次甩出了床垫边缘,直到他终于坐了起来,用双手揉着眼睛。他能记得大概是在凌晨两点的时候踉踉跄跄地上到了卧室来,还拿着一个比尔餐馆的芝士牛肉三明治,包装纸还在自己前面的地板上。他能记得昨天自己在费尔蒙特街上过得不错:兜里有钱,博还为他供的货欠着更多的钱。他能记得和泰、肖恩一起嗑嗨了。实际上,他基本上什么都记得住,大麻会让你健忘这种说法完全就是狗屎。

“你为什么没去上学?”迪安德尔问道。

“周六。”

迪安德尔哼了一声。挺不错的回答,但他忍不了输给一个八岁小孩。

“但你还是应该去。”

“周六不上学。”

“你应该去那里等着周一。”

迪罗德噘起了嘴,迪安德尔用手掌又挥了他一下。这次弟弟有了准备,低头避开了。

“妈在哪儿?”迪安德尔问。

迪罗德耸了耸肩。

迪安德尔慢悠悠伸展了一下,站了起来,在梳妆台上的镜子里瞥见了自己。他头上巴特·辛普森 样式的浓密短脏辫因为睡觉被压向了一边。从侧面看,他像是一只炭黑色的公鸡。头发是他最独特的标志,在形象就是一切的社区里,这是宣示他独一无二的细节。

其他方面,他就只是一个黑人文化中随大流的典型而已。几分钟内,他就已经端起架势,打扮好了:黑色羽绒滑雪派克大衣,为了在风里呼扇,拉链要敞着;一件蓝白两色的法兰绒衬衫,不能扎进肥大的牛仔裤里;裤子则低低地挂在屁股上;还有必不可少的耐克高帮球鞋,最高能卖到一百二十五美元一双。

他一边沿着第二层的楼梯冲下去,一边一只手在牛仔裤的前兜里掏着,掏出了一卷裹得紧紧的现金,有二十块、十块和五块的。他在空荡荡的门厅里停了一会儿,把钱点清。四百二十五块,还有点儿零钱,这次钱都在。不像上个周末,他和几个哥们儿带着几个妞去了费耶特街上的那栋空房子。他们在那儿抽了差不多十袋大麻。然而第二天早上,迪安德尔在自己父母的旧卧室里独自醒来,感觉特别难受。贴在墙上的海报从四面八方嘲笑着他。那天早上,当他检查自己口袋的时候,发现那一卷七百块钱只剩三百四了。迪安德尔这辈子都搞不清楚那些钱去哪儿了。大麻?妞?或者有人等他在床垫上睡着了,再把手伸进了他的口袋。

他今天起得晚。等他下到街头走上街角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了。瘾君子们——从猪镇北上过来的白人男孩们,以及那些和自己肤色一样的、从门罗街的山头上下来的人——已经在巴尔的摩街和吉尔莫街的街角上聚成了一个松散的、实时变化的团体。沿着这个垃圾被吹得到处都是的街区走着,他比十五岁看起来要成熟,有种少年很少有的显眼的自信。任性的发型从一个街区外都能认出来。衣着打扮比照着当季的匪帮风格,但又没有任何够闪的物件去吸引不必要的注意。脖子上和手腕上都没有金链子反射冬天的阳光,没有闪到能吸引持枪抢劫的那帮人的东西,也不会引得某个搞突袭的条子随便找个借口为难自己。大体来说,这个麦卡洛家的男孩是低调的典型。

到了通往费尔蒙特街的小巷入口处,他环视着自己的地盘,看着招徕人群的混混们。这是我的,他想道。是我搞出来的。这不是小孩过家家,就像去年夏天那档子事儿一样,当时他的团伙试着插手买卖,但最终不过是被大玩家们收拾得够呛。

已经两年了,迪安德尔和哥们儿——泰、R.C.、博和“硬汉”(Manny Man)、丁基、布莱恩,还有其他人——一直当自己是个帮派,称自己是C.M.B. 。这个名字是在去海港公园 看了四次还是五次《街区男孩》( Boyz in the Hood )后定下来的。迄今为止,C.M.B.还只是个渣渣帮派,夹在北边更知名的“埃德蒙森大街男孩”(Edmondson Avenue Boys)和南边那头的“拉姆齐和斯特里克帮”(Ramsay and Stricker)之间。比所有这些帮派更致命的是东边那些高楼里的团伙。那是在市中心的西部边缘,由五座塔楼组成的噩梦。列克星敦台地(Lexington Terrace)聚集了如此之多的建筑,可以源源不断地供应成员,这让“台地男孩”(Terrace Boys)的实力深不可测。但是,C.M.B.小队拿下了费耶特街,自从他们满了十二或者十三岁,就一直在扮演帮派成员。两年前,他们大部分时候是在街头斗殴,在砖墙和沥青路面上涂鸦克伦肖黑帮的标志。去年夏天,他们升级了一下,一个接一个地因为好玩而开始偷车了,或者溜到普拉斯基街(Plaski)的街角上去试水贩毒。在另一个世界里,这就是犯罪。但在费耶特街上,这依然被当成随意的玩闹。在霍林斯街和普拉斯基街的街角,C.M.B.的初次体验有个近乎滑稽的结局。当时他们的供货商候着他们管自己进夏天的最后一轮货,然后带着他们凑在一起的全部利润跑路了。

泰、R.C.和其他人还在为此事哀嚎,但至少迪安德尔躲过了这场灾难。相反,他的后半个夏天都被一个“纽约男孩”的成员罩着。他叫巴格西,觉得迪安德尔有前途,便带着他卖蓝瓶盖小瓶子装的可卡因,四六分成。从运货做起,迪安德尔和几个人现在已经做大了,在费尔蒙特街1500号段街区和吉尔莫街交汇的那块老地方做起了买卖。

去年大部分时候费尔蒙特街都死气沉沉,原因是缉毒警(Stashfinder)和其他搞突袭的条子在严打,把这里的买卖都赶上了蒙特街和费耶特街,要么就是往下转移到了巴尔的摩街和斯特里克街上,把费尔蒙特街留给了孤魂野鬼。但它依然是黄金地段。小小的费尔蒙特街只有两个街区,巷子一样的街道携着两边的排屋和吉尔莫街呈T字形相交,能提供黑暗如大杂院一般的小巷子和人行道。对惯常搞突袭的警察们来说,这里是战术上的噩梦,也是年轻毒贩做点小生意的理想之地。当然,这还是抢劫犯们行动的好环境。所以像是奥德尔和“矮子”博伊德(Short Boyd)这样的家伙才能跳出来袭击一整个团伙,强迫他们排成队,把所有东西都搜刮一空。但迪安德尔能接受这些。毕竟时不时被抢,归根结底,也是这个游戏的一部分。

费尔蒙特街上的生意一开始没啥起色。他不得不放出话去,吸引瘾君子们来试试自己的货。他和自己表亲的男朋友科里花了很多时间耗在街角上,努力让买卖滚起来。搞突袭的条子们基本都转移去了别的热点地区,但抢劫的混混们还是个麻烦。一旦他们发现了这个新的市场,就会开始疯狂出手。他被抢过一次,丢了一两批小批量的货。但总体来说,大部分预期的利润还是拿到了。八月份的时候,他拿着一把药被几个条子抓了个正着。但没关系,迪安德尔在这事儿上也因祸得福。他给巴格西看了青少年法庭的文件,告诉这个毒贩自己连同一整批货都被抓了。巴格西便把那批货从账簿上销掉了。迪安德尔之后把瓶子的蓝瓶盖换成了粉瓶盖,背着自己的供货商吞掉了全部利润。

直到他遇到那个重大挫折之前,去年夏天都很是不错。而他的厄运既不是因为某个西区巡警的正义感,也不是因为某个抢劫犯手持装9毫米口径子弹的手枪指着他。最后,迪安德尔·麦卡洛是栽在了自己妈妈手里。芙兰卷着他的货跑了。

费耶特街上的隐私罕有又珍贵,这对一个要找地方存放毒品的年轻街角男孩来说,是个难题。试着在这附近隐身,或者踮脚溜进一栋空房子?总有人在看着你,记录着你的行动,期望你出纰漏。放着一小批货没人看,那小肯尼或者“饿仔”或者沙琳很快就会把它顺走。信任康特里或者蒂龙这样的揽客仔,那你的货很快就只存在于你的记忆里了。从某个出租房间让人存毒的熟人姑娘那里租来一间房,那你最好付钱请人一直守着,不然那个婊子一准会把你的利润都吸进鼻子里去,事后还会对你撒谎。对迪安德尔来说,选项最后落到了唯一的一个上:他妈妈的房间。房间不大,但芙兰·博伊德总算是幸运地有间房:一间背街的卧室。费耶特街上的瘾君子们习惯把这间卧室所在的房子称为“露珠旅店”(Dew Drop Inn),这是布鲁家往东最接近吸毒点的一个地方。

这栋三层的排屋位于西费耶特街1600号段街区,是博伊德家所有人的最后据点——除了芙兰的哥哥斯谷吉,他继承了他们奶奶在萨拉托加街上的房子。1625号这栋房子的最上面两层是芙兰的姐姐邦琪每月以三十二美元的价钱,经由联邦八号住房补助条款的规定租来的。她把这份负担推给了三个兄弟姐妹——芙兰、史蒂维和雪莉——每人每月要为一间卧室支付五十美元。对芙兰和她的两个儿子来说,家就是第二层上那个背街的卧室,一共只有八英尺宽、十英尺长。

他们分享着这个充斥着新港牌(Newports)香烟刺鼻气味的拥挤小格子,其中塞进了一张单人床、一个破旧的梳妆台、两把填充物正被吐出来的椅子,当然还有一台永不关机的电视。床通常归迪罗德和迪安德尔,芙兰就在前面房间的旧沙发上将就。某些夜晚,床会被芙兰和迪罗德占了,迪安德尔就裹着铺盖卷睡在地板上。其他时候是芙兰裹铺盖卷,让儿子们有机会睡一晚上好觉。在最糟糕的夜里——也许是周末或者支票日,抽吸和注射吸毒的瘾君子们会不停在二楼的公寓里来来去去——他们三人争抢着单人床垫上的一小条地方,而同时难以计数的、各式花样的失控人生都会在卧室门外轮番上演。

除了这些少无可少的必需品,这个房间还有点别的东西:一个塞得满满的衣柜;一个充作床头柜的牛奶箱(如果地下室被占了,芙兰会在这里扎自己的血管);墙上还有几张宝丽来照片,暗示曾有过某段好一点儿的时光;还有去年举行芙兰母亲丧礼的殡仪馆宣传册。这是迪安德尔可以假装掌控的空间,也是他不得不用来存放货物的地方。

一切并非一直如此。去年初秋,迪安德尔认为自己成事儿了。但芙兰为他贩毒而生气,把他赶出了露珠旅店。一被赶出1625号,迪安德尔立刻就去了费耶特街1717号,他父亲当时正在那里搜刮旧房子里仅存的一切。加里放弃了主卧室,迪安德尔突然发现自己住进了少年的梦想里——一个自己不承担房贷的天堂。他很快就把这里改成了自己的俱乐部,用色情杂志的中插装饰四壁,和C.M.B.其他成员在这里抽大麻、灌四十盎司一瓶的啤酒 。基本上就是干些在十五岁这个“成熟年龄”里,自己他妈的想干的事儿。没错,就这样。

但也有个缺点。这里没有下水系统,电也被断了,某些寒夜里可不行。家具这方面也不行。有时候还有“房客”,如果你可以这么称呼他们的话。有几个月,加里·麦卡洛在费耶特街1717号和他妈在瓦因街上的房子之间来回,天冷的夜里就待在他妈房子的地下室里,但把自己旧家残留的部分当成某种低级宿舍。问题是,加里自己身为瘾君子,承担不起提供任何常见设施的成本,他的“租客”们也都是瘾君子,更付不起房租。但也没有人打算搬出去。

房子里还住着一个县里上来的年轻白人姑娘,她在这里躲“假支票” 。和她一起的是她的黑人男朋友,靠她吃饭,偶尔会替“裸钻帮”招徕招徕客人。他们和一个流连在巴尔的摩街一带的老女人共享第三层,她为了毒资出卖身体。第二层住着亚瑟,一个嗑嗨的疯子,他的房间是最临街的那间。因为已经在海港公园放映的血腥恐怖片中见识过了太多的血浆,迪安德尔对疯子亚瑟毫无畏惧,直到某个早上他临时起意,故意把头伸进亚瑟房间看了看。他看到了一张污迹斑斑的床垫,发霉的衣服从一个绿色垃圾袋里溢了出来,还有各种尺寸和形状的玻璃瓶组成的“森林”——有好几百个,有的带盖,有的没盖,但全部都装尿装到快满出来了。当天晚上之前,迪安德尔就用各种各样的板子把连着他们房间的走廊封了起来。他用到了一点栅栏,几块金属板,还有一团绳子——所有这些物件织成了某种自制的绊索,防止亚瑟在某个午夜时分从前面卧室溜达过来。

然而,费耶特街1717号的真正危险是他爸爸。不管迪安德尔多么小心地藏匿自己的存货,加里都能找到这些小瓶子。他爸爸一开始没拿太多走,但渐渐地,他拿走的量已经大到会让迪安德尔亏钱了,最后直接把他逼回了街尽头芙兰那里,回到了那个该死的二楼卧室里。

自从感恩节前搬回了妈妈这里,迪安德尔一直在费尔蒙特街上有一包没一包地卖货,比夏天时更像临时工,但收到的钱还是足够让钱卷越来越肥。对一个十五岁的孩子来说,街角还不是一份工作。迪安德尔无论如何假装,能扮演帮派成员的时限也就看什么时候把钱用完。当想要工作的时候,他和科里就会去找巴格西或者其他人,进一点“吉钱帮”或者“纽约男孩”的货,然后卖掉,再接着玩。

除开偶尔的未成年犯罪指控或者被抢劫,迪安德尔基本上过着梦寐以求的生活,前提是地球上有个地方能供他存放毒品。在老房子里,有他爸爸不请自来地东拿几瓶西拿几瓶。在露珠旅店,则要和他妈妈玩猫捉老鼠。十一月的时候,趁着没人在,迪安德尔做了自己所能想到的唯一选择:把可卡因、现金和巴格西给他的那支用来壮胆的.38口径手枪都藏进了衣柜,藏在一件皮夹克的一只袖子里,之后还把那件夹克深深塞进了一大堆乱成一团的脏衣服里。

他没有更好的选择。隔壁史蒂维舅舅的房间与其说是卧室,更像是一个吸毒据点。史蒂维这个持照的焊工,如今灼烧的东西已不会大于一个瓶盖了。楼上也一样。邦琪姨妈和阿尔弗雷德,还有雪莉姨妈和她的男人肯尼,管理着楼上。雪莉也许不用担心,她除了喝酒什么都不管,但其他三个人都是老手了,会毫不犹豫地对他下手。至于二楼的客厅,也不在考虑范围内。往来的人太多了,而且小蕾蕾如今睡在那里,还连着一台心跳监测仪。因为雪莉姨妈的上一胎还在襁褓里就夭折了,你永远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有人踉踉跄跄地摸过来查看蕾蕾。

所以只能选衣柜,并且期望一切顺利。但芙兰要比加里胆大。就在不到一周前,当迪安德尔走进这间背街的卧室,一看到那件皮夹克孤零零地瘫在床上,就意识到灾难降临了。

我去!他冲出房间,冲下楼梯进了地下室,在那里找到了芙兰和邦琪。她俩像是两只刚吃掉了金丝雀的猫。

“我的东西呢?”

只需要看到她俩一起坐在地下室里就有答案了。

“迪安德尔,你开什么玩笑,把那玩意放在那里。想想要是迪罗德找到了会怎么样。”芙兰轻描淡写地说道,露出了獠牙。

“我的东西呢?”他一步不退。

“你觉得呢?”

“我没开玩笑。那不是我的货。”

“我不在乎。都没了。”

“那你要付出代价。”

“你这是在威胁我?”她的怒气溢出来了。

迪安德尔转过头。“随你。不是我的错。那是巴格西的货。”

他下定决心要稳住。他了解妈妈,要是他还想继续住那个房间,必须要让她知道自己的决心在哪儿。

“你想说什么?你要告诉他?”她爆发了。“你这该死的混蛋。你要告诉他?我来告诉他吧,让他敢用未成年人来贩毒。让他去坐牢。迪安德尔,别开玩笑了。”

“行。”他说道,走了出去。“走着瞧。”

两天后,巴格西走上门前台阶找芙兰。在迪安德尔看来,这吓到了她,吓得她把那把.38口径手枪交了回来,也让她远离了自己的货。

所以到了现在,随着过了新年,存放货物的问题似乎解决了,一切也都好像在按计划进行。费耶特街上一半的熟脸都下到山下的费尔蒙特街,找蓝盖儿的货,找迪安德尔。白人男孩们也穿过了“非军事区” ,从南巴尔的摩赶来,躲开鲍勃·布朗和他的走狗们,上北边找好一点的货。年轻的迪安德尔·麦卡洛表现得如同自己就是这一带的国王。

“有蓝盖儿的。”

“有成块儿货 。”

“蓝盖儿的。跟这儿就是来买蓝盖儿的。”

沿着整条费尔蒙特街和吉尔莫街,对品牌的狂热在夜色里回荡。迪安德尔手里有爆款,所有瘾君子也都知道。他一晚要出掉两包甚至三包进价一千美元的货 。大部分的利润属于巴格西,但他仍然可以从中拿到六百块钱。在行情好的夜晚,甚至能到手七百或者八百,这还是除去了洒掉的部分和其他开支。他昨天就在这里。前天也在。再往前也在。今天他又回来了,在费尔蒙特街的一处门前台阶上等下一个客人,同时也评估着自己的周遭。他和博核对了一下。博上周在替他干活,从迪安德尔这里拿了半包货去卖,是和他四六分成的分包商。

“昨晚我给你的那些货走了多少?”

博在脑子里计算着。

“那五十份里走了多少?”

博在计算里晕了头。十二,他猜道。

“十二?”

“嗯。”

如果你想把活儿干妥,迪安德尔想道,就得单打独斗。他对冬日寒风的撕咬毫不在意,静下来开始做买卖,整个下午都在工作,直到夜色初升。他的目光向着四处投射,对于街头的情况十分警醒。

一两分钟的时间里,他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一个从吉尔莫街挪上来的黑影身上。那是个白人男孩,瘦得跟竹竿一样,抽可卡因抽疯了,正鬼鬼祟祟地摸来北边。竹竿子男孩犹豫着,半转过身子冲着巴尔的摩街,然后又转回费尔蒙特街。迪安德尔站起来,显出自己的身形。从门前台阶上走下来,在转过街角融进费尔蒙特街的黑暗前,他轻轻挥了挥手。可卡因瘾君子的目光锁定了他的动作,跌跌撞撞地跟上了新的方向。迪安德尔带着他走下费尔蒙特街,来到一条街边小巷的入口处,避开了吉尔莫街上的人群。

“还行?”迪安德尔打了个招呼,嗓音波澜不惊。

不需要推销。不需要。

竹竿子男孩向迪安德尔俯下身子,这个乞讨者递出了一小卷票子。迪安德尔接过钱,向街中间跨了几步,借着一点儿吉尔莫街上路灯的光查验。他慢慢地平展了钱,点了数。他心满意足地把钱放进口袋里,然后一句话没说,走进了小巷。竹竿子的身影靠在一堵砖墙上,想要避开风,显然也在担心这个黑小子会带着钱跑了。

但迪安德尔是个本分的生意人。他不会摇晃瓶子 或者私吞。他的贪不是那个方面的。竹竿子男孩焦虑不安,同时抽搐着,最终还是拿到了货,迅速溜了,箭一样地掠过街角往南去了。他是个带电的逃逸电子,已经脱离了人类的范畴,狂乱不已,在街道上从一瓶货冲向另一瓶货。那些抽疯了的人被可卡因搞坏了,对可卡因疯狂成瘾,甚至那些重度海洛因注射者都会表现出对他们的厌恶。人可以控制对海洛因的上瘾,或者至少可以假装控制,而可卡因则总是控制着人。

这笔买卖成了,迪安德尔回到了之前的门前台阶上,在夜晚的寒气中等着下一个顾客,以及再下一个。他是这里的玩家。至少,在这个小小街角上,他就是他妈的话事人。

当情况变糟的时候,迪安德尔·麦卡洛的问题总是:他妈的钱从哪儿来?但当一切顺利,问题则完全相反:钱都去哪儿了?耐克高帮球鞋。添柏岚 。汤米·希尔费格 和斐乐 。从埃德蒙森大街上的E.A.B.成员那里买来的大麻。麦当劳的足三两汉堡 和欢乐餐。比尔餐馆的芝士蛋糕。带某个邻居女孩去市中心海港公园看的电影。巴尔的摩街上的电子游戏。他钱赚得有多快就花得多快;赚得越多,能买的玩意儿也就越多。比如现在,随着费尔蒙特街上涌来了这么多现金,他甚至不会因为醒来发现一卷钱里的一半不见了而生气——他一两个小时就能赚回来那些钱。迪安德尔甚至不得不承认对任何一个十五岁的人来说,这都是太多的财富了。他正在搞砸一切,但几乎毫不在意。

而且一切都太轻松了。他现在就可以离开这个街角,手里的钱还够他过上一两周。等再带着一包货回来,他一天之内就又盆满钵满了。只要找对了关系,再加上一点名气,没啥比得上街角。他一次又一次地在卖完了一轮货、拿到了厚厚一卷钱后告诉自己,要收手了,要回学校上学,也许要找份正经工作,满足于没那么刺激的生活和没那么鼓胀的钱包。然后他会开始花钱,花更多的钱,直到意识到自己唯一的选择就是再回费尔蒙特街上。和那个相比,上学这档子事儿啥都不是,一个拿着最低薪酬的工作更没有意义。然而,内心深处还有点东西能让迪安德尔收着一点。这点东西阻止了他一劳永逸地宣布那个街角就是他在这个世界上的地盘了。在脑海深处,他告诉自己,他还没有做出选择。他只有十五岁,一次贩毒的指控再糟糕也不过仅仅意味着一场因未成年而轻判的起诉。而且他很聪明——他的所有老师都这么说——也还在弗朗西斯·M.伍兹中学的花名册上。他可以努努力,上点课,也许靠着社会实践学分升上十年级。他可以在这个街角嬉戏,但到时候也会抽身而退。迪安德尔相信自己,他知道何时算是“到时候”了。

实际上,前一天晚上就有搞突袭的条子从费尔蒙特街上经过了他。没什么大不了的。他们来的时候,他身上干干净净。但他被科林斯狠狠收拾过一次。他也知道科林斯还想收拾自己,这次要等芙兰不在附近出手制止时再动手。警察的这次路过让他开始思考,他现在都还在想着。这和害怕没什么关系。迪安德尔已经成熟到足以应付一次起诉了。或者别无选择的话,他也足以应付一次合法的殴打了。但是,昨晚看起来太像是一次警告了。他现在不再穷困了:汤米和耐克,还有其他牌子的衣服他都有了。费尔蒙特街的生意也跑起来了,任何时候他准备要回来,这里都在等他。现在也许是时候离开了,赶在科林斯和其他人抓住机会前离开。现在也许是时候去看看戴维斯女士,确保自己还在班级花名册上了。

坐在门前台阶上,迪安德尔决定这是自己在费尔蒙特街上的最后一夜了。当晚他把货都卖了。第二天早上,他在浴缸里洗了衣服。穿着还潮湿的衣服,他经过费尔蒙特街街角往下走到了费耶特街,再走过了两个街区,到了弗朗西斯·M.伍兹中学。这是巴尔的摩唯一一所会接收迪安德尔·麦卡洛的学校,其他学校一秒钟都不会考虑要他。头垂在胸口,眼睛瞟着地面,他步子僵硬地走着,同时也陷入了深深的沉思,机械地沿人行道踏着步子。

他假装自己属于这里,爬上了学校门前的台阶,试了试几道前门。都锁着。他按了门铃,自在地等候着。他已经在紧锁校门的一侧等过非一般长的时间了,大部分时候是由他妈妈陪着,等相关方面达成一致决定,等着重新开始。今天,在一月的寒冷中站在此处,他漠然地望着安保监控的摄像头。终于,他听到了门锁打开的轻响,随后他转动了门把手。

在门里,学校保安古尔德给他打招呼。

“很高兴看到你回来,兄弟。”

迪安德尔怯怯一笑,然后就进了前面的办公室去等戴维斯女士。他确定她会接收自己,他自信满满,至少此刻如此,原因是他想要上课、想要学习的新决心。在他这边,他愿意让过去的事儿就过去了,也希望助理校长有同样的看法。

萝丝·戴维斯为那些灵魂千疮百孔、被这座城市教育系统里其他学校拒之门外的叛逆孩子们在弗朗西斯·M.伍兹打造了一处港湾。在弗朗西斯·M.伍兹中学,她无处不在,是一股让人平静的能量,混杂着鼓励和责备,试图用自己的感染力去帮他们实现一点自己的潜力,或者至少体现一点价值。她用绵延不断的努力去对抗来自街角的诱惑。她把前往当地贩毒地点当成自己的工作。她在那里能看见很多自己现在和以前的学生在晃荡。她在费尔蒙特街上见过迪安德尔,也知道他是在干啥。

他坐在办公室里,被一种意想不到的无辜感包裹着,早已经习惯了此刻带来的虚假救赎感,他等着被给予再一次机会。迪安德尔常常出现在学校的行政办公室里,永远都在等着和某个管理人员谈话。他的学业生涯是被一长串的“次日开始停课”决定串起来的,这让他有机会在每学期的第一天来上课,有机会炫耀一下新衣服和新高帮鞋,逗逗女孩儿们。一旦第一天的快乐被榨干了,迪安德尔紧接着就会因为一个不少于两周的不守纪律停课处罚而中断自己的学校生活,要是“运气好”的话,甚至能有一个月或者更久。朋友们的学校违纪记录算不上短小,但迪安德尔总能胜过他们。对他们所有人来说,学校不过是某个你需要去熬到十五岁半的地方——法律规定是十六岁,但费耶特街孩子们攒出的青少年法庭积分可以被加到等式的另一头。在这种情况下,大部分小孩至少会出席申请撤诉的动议。而几个C.M.B.的核心成员——R.C.、多里安、布鲁克斯——甚至不屑于出庭,而是选择试试自己在青少年惩戒体系中的运气。但其他人会尝试着,带着些许的屡教不改,去教室里坐下来,假装自己完全和真实世界脱离了关系。

迪安德尔从来和任何近似官方的东西之间都没有共识,而他的青少年违法记录清单详细记载了他只忠于自己而无视自己造成破坏的记录。迪安德尔·麦卡洛永不屈服,也永不原谅、永不忘记。在教室里,他代表着无法无天和傲慢无礼。他就是抗争本身。

还在托儿所的时候,他就和一个小姑娘吵了起来,最后用一把椅子打破了对方的脑袋。这是他的第一次停课。在二年级和四年级的时候,他都和老师干了架,收到了袭击的指控和更多的停课。整个五年级,他被三所不同学校开除了。到了七年级,他拒绝认同在学校开展的一次反毒品宣教,并和少数几个人被控在上课期间拳打了一名巴尔的摩市警察。 rQuhBx2A1z2WKohbfVq9nVWFWTtYGgDBM+b7ypS/zwga4zNGMcQ+OrdemffjKiP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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