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在曼谷的公寓里,等候多时的李进用枪顶住了李可的头。
李可吓得五官错乱,脸白如纸,扑通瘫在了床边。他瞪着眼,十指伸开,嘴巴神经质抖动着,要用双手按着床角才不会晕倒。李进狠狠地打量着李可,他穿着和自己一样的浅黑西装,一样的小尖领衬衫,一样的深棕色蛇皮胶底鞋……那都是他的衣服,但这同样装扮下的李可,此刻就像被猫捉住的老鼠,被狼堵在角落的兔子。
李进一步步逼近,手在扳机上,握枪的手在抖着,痛苦、压抑和恨在一起抖动。他本想破口大骂,一拳打烂李可的脸,可他看着瘦得脱相、满脸都是惊诧的弟弟,一股难过又翻涌上来。他竟什么也说不出,什么也做不了。
恐惧之后,李可恍然明白了,没错,这是李进,他没有死。王干告诉他的噩耗是假的,为的是让他安心继续任务,让他骗过安娜,让他决然前进……李可惊恐万状,激动、害怕、尴尬、茫然,它们一瞬间排山倒海般压来,他知道这意味着一切变得多好,更明白这结果对他和李进是多么糟糕。面对李进狰狞的脸和抖动的枪,他如受酷刑。李可没办法在此刻演戏,因为什么戏都没用,不管他怎么演,李进都不会原谅他,他搞砸了任务,却搞上了安娜……
“你怎么没死?”李可的声音颤抖着。
“你怎么活着?”李进的声音也颤抖着,“他们都死了,你为什么还活着?”
“是王队长救了我……”李可说着,难过和委屈翻上来。
“他怎么救得你?”李进的枪口死死抵在李可的脑门上。
李可木然地噙着眼泪,他慢慢脱去衬衫,露出心脏旁边枪眼儿,“我中了吴右和何翰的计,行动失败;王队长受伤被抓,为了救我,他骂着你的名字,当着吴右、何翰和顾桃朝我开了一枪,让他们以为要打死我。”
“好枪法……”身后响起秦朗的声音。李可回头,见秦朗直挺挺站在自己身后,低头看着他背后的枪眼。
“我看见了。”李进不满地瞪了眼秦朗。“王干是谁杀的?”他盯着李可问。
见他对自己这要命的伤没有丝毫同情,李可有点心凉。“王队抢了顾桃的枪,他朝我开枪时,何翰就对王队开了枪。”李可说着,那场景又历历在目,鲜红若在眼前。他忍回了泪,羞愧在染红他的脸。李进或想把他碎尸万段,但他要把事说清楚,而且,要把这事安排明白。
“不管你怎么恨我,你不能就这样回去。”李可咬着牙说。
“装我还装出瘾来了?”李进冷笑道,“你这颗脑袋,十个也玩不过他们……”
“那我为啥活到了今天?”李可梗着脖子打断了他。李进的嘲笑让他瞬间愤怒起来。“我又为什么又能骗过吴右,骗过何翰、徐森和顾桃、还骗过孙和尚、洪坦、以及……安娜?”
“安娜”二字话音未落,李可便觉得眼前一黑,李进的一只大脚凌空飞到、正中面门。毫无准备的李可应声而倒,他看到一串血珠飞在半空,满天花板的星星在碰撞。一双手在后稳稳地扶住了他,让他没有仰面摔倒。是秦朗。
李可忍着疼和强烈的羞辱感坐起来,狼狈地擦着鼻血。委屈让他眼眶发酸,愤怒令他浑身发抖,他当然知道这一脚挨得为什么,可这他妈的能怪我吗?捏着鼻子正要说话,李进又踹来一脚。李可都不相信自己紧接着的动作,他左臂猛地格开李进的脚,浑身肌肉暴起,站起来的同时右手抽出了枪,枪随着身形在裤腰上一蹭打开了保险,随即不轻不重地顶在了李进的脑门上。
“这一脚我受了,以后不行。”李可低低吼道。
李进被这弟弟的这一段操作惊呆了,脑门上的枪口若即脱离,那说明李可的手劲儿刚刚好,他如何能想象,两个月前还在看守所里噤若寒蝉的演员弟弟,刚才本能作出了如此职业的反击动作。他快如闪电,浑身的力量瞬间转去了手里的枪,而顶在他脑门的枪口不深不浅、不偏不抖,在这样快速的动作下单手打开保险,手腕和手指又如此放松,而现在的李进都自忖做不到——只有经历过生死一线的枪战、杀过人、对手中的枪有了自信的人,才会如此精准恰当,更别说李可刚经历了五雷轰顶,现在还在羞愧难当。更令李进不敢相信的是李可这样的脸,它看着眼熟,又倍感陌生,甚至让他感到了一丝畏惧。
秦朗在一边瘪着嘴低着头,腮帮子一鼓鼓的……是他教的喽?“你们俩聊会儿,我到外面去。”秦朗耸了下肩膀说。
李进没有反对。秦朗头也不回地拍了下李可的肩头,下了楼。
李可硬气了片刻,此刻又变得尿紧起来。屋里只剩李进那张阎王般的脸,羞愧又开始让他内心松垮。他不由得脑补着李进的愤怒,是呀,他要是睡了琪琪,自己能扒了他的皮。他知道自己和安娜的具体事儿了吗?嗨,这还用猜?他不敢抬头看李进的眼,怕那里面喷出火焰来烧了他。李可退后两步,慢慢将枪揣了起来,而李进也退后两步坐下,枪放在了桌上。
打火机划了两下,李进点了一支烟,抽了一口看着他。他这个动作让李可觉得一阵心寒,以前两兄弟一起,李进永远会同时点两支烟,将另一支递给自己。而十多年前李可睡了他喜欢的姑娘之后就没有这么做了,可是现在……可我这次不是故意的啊。
“狮虎山里扮猴子,真有你的。”李进拿过桌上一个高尔夫帽子,弹了弹灰尘说。他定是戴着这帽子来的,还该有一副墨镜。
“王队说如果我不来,你也早晚被人追杀。”李可坐去了另一张沙发上。
李进哼了一声:“那关你屁事?我也不是立刻就会被人杀。为了抹掉案底,为了拿我的钱,你命都不要了?”
李可低下了头,脸红到了脖子。“你明明可以捞我,就那么走了……那一晚我哭着睡的。我就会演演戏,坐了牢,你让我出来干什么?”
“干什么也比送命强。”李进弹了下烟灰,“王队听了你说的什么才进了这个圈套?”
李可喘了口气,喝了口酒,说:“我被洪坦抓了之后演了场戏,我告诉他自己是大陆的警察,还让他联系王干核实了身份,于是洪坦相信了我,和我约定在毒枭大会上里应外合,我拿到他们开会的内容,他带人进攻无人岛。王干同意这个方案,提出他们几个和洪坦的手下一起行动……”
“这个我知道了,他怎么死的!何翰为什么朝他开枪?”李进不耐烦起来。
李可羞红了脸,“警方损失很大,王干和一支特警在坐直升机来岛的路上被击落,他被抓到了吴右面前。吴右当着何翰和顾桃的面戳穿了我是奸细,叫出了‘李进’这个名字,因为警方扑去了我说的那个岛,而那个岛、吴右只告诉过我一个。王队长见我暴露……是奸细的暴露而非……李可的暴露……他为了掩护我、对我破口大骂,说早就知道李进你叛变了。然后吴右给了我一把枪,让我打死他。我那时候人已经垮了,下不去手,但顾桃和何翰两支枪指着我。我觉得反正也死定了,就求吴右放王干和兄弟们回去,然后,我朝自己的下巴开了枪……”
“没子弹吧。”李进冷笑道,看都不看李可。
李可惊讶地看着李进。他真是讨厌这张冷笑的脸,这个哥哥丝毫没有陷在对王干的悲痛中,而是毫不留情地讥笑着自己的愚蠢。这对王干不公平,也是对自己那一刻悲壮的侮辱。可他还能说什么呢?他只能抽了口烟,小声地说:“是的。”
“你是对的,但你是凭本心为之。我也会对自己开枪,因为我知道枪里没有子弹。”李进看着他,眼神冷得像冰。“吴右只是用了最简单的分组实验法,你就掉了进去。你认为自己已经什么都混得过了,但其实才刚沾了点儿边儿。吴右既然对你用了这个方法,那就是早就发现你不对劲了。”说着他喝了口酒,“算了,你回去吧,洪坦我去对付,任务我来完成,你在泰国的戏演完了,从今天起,你必须彻底消失,找个地方藏起来,直到我说你可以露面,否则……”
李进的电话震动起来,他拿起电话听了下,脸色一沉,对李可说:“安娜来了,快到门口了。”
李可大吃一惊,顿时慌得手足无措,“她没说过来呀?”
“你别慌。”李进拧了烟头,起身拿着杯子和烟灰缸直奔洗手间,边走边对李可说:“来不及走了,你得先躲起来。”
李可一愣,没动。门铃响了。李进拎着烟灰缸走回来,跨到了二楼对讲机前,看着屏幕,“是她。你到储物间里去,我告诉你怎么藏。”
李进说着就去拉李可的胳膊,这弟弟却轻轻推开了他的手,“该去储物间的……是你。”
李进皱眉看着他,被他的话弄得五味杂陈。李可擦了擦鼻子,确认没了血迹:“你去照照镜子,现在不是我像不像你的问题,而是你像不像我的问题。你仔细看看,再认真想想,现在我才是李进。你躺了这么长时间,最近肯定也一直在恢复、尽量变回曾经的你。可你想不到我现在的样子,我们现在的脸都不太一样,而且发型不一样、伤口不一样、就连神态……也不一样。你今天无论如何变不成安娜已经熟悉的我,你要是想继续任务,就别冒这个险。”
门铃不断地响。李进的眉间又涌上一股黑气。
“安娜可能会为你换药,但你没有我这个枪眼儿,那可就全漏了。”李可觉得这话其实多余,他是李进,应该不用说。
李进走到监视器前,抬手熟练地按了通话:“亲爱的……”李进语塞了一下,“你怎么来了?”
安娜用帽子扇着风,对摄像头不耐烦地喊道:“密码锁怎么关了?我正要回去,想起你可以抽烟喝酒了,想给你买几盒小雪茄,再买几瓶红酒,可我忘了你喜欢的牌子的年份了。小庄说你在这儿,我就顺路过来了……快开门,热死了,帮我下来拿东西。”
李进按了开了门键。下楼走后门已经来不及,他揪着李可的脖领子低声说:“你想办法让她先回去,别在这久留,我还有话问你。”
“做不到,她一定会让我一起走,小庄还在外面。”李可系着扣子,脸上带出些李进那样的冷笑。安娜进了门,高跟鞋踩响了楼下的地板,她在楼下大声叫着,问李进在哪儿躲着。
李可摊着手,一脸淡然地看着李进。他终于松开了李可,因为他不得不承认这个蠢弟弟说的是对的。“安娜说的红酒是CARO,买2007年份的。”他小声说。
见李进走向了二楼储藏室,李可不由得纳闷,他真要藏去那儿?一个没有后窗户的地方?果然,李进进了储藏室,轻轻关上了门。
“算啦你别下来搬东西了,我忘了你伤还没好利索。我把东西放门口了,走的时候再拿。”安娜的声音传来,仿佛已经近在咫尺。
李可重重喘了口气,定了定神,系好了衬衫。刚才这一番折腾令他虚汗淋漓,竟一阵阵脚下发虚。刚一出卧室门,安娜就踩着楼梯上来了,裹着一股新鲜的香水味道。见他扶着楼梯晃悠悠要下来,她赶紧上前扶住,把他堵回了楼上。“让你别出来你就不听,这一折腾脸都白了。你跑这儿来干嘛?该拿的东西都拿给你了呀?啊呀你又抽这么多烟,气死我了!”
“总觉得什么东西需要,可回来了却想不起该拿什么,就坐在这儿想了点事儿。”李可嘟囔着说。
安娜半搀半抱地将他堵回了卧室,扶着他坐进沙发,嫌弃地开了几扇窗。她摘下遮阳的丝巾扔在一边,笑眯眯看着他,晒得发烫的脸上在流下汗珠、顺着她好看的脖子滑入胸沟。李可一阵慌乱,手心便有些出汗,想拿过毛巾帮她擦擦汗,却又不自然地僵在半空——李进离着也就七八米远,没准能听见卧室里的一切,这戏没法演。
安娜挽着头发,低头吻了下他的嘴唇,躲都没法躲。她调皮地一笑,用手扇了扇风,摘掉双肩背带,扭身拉着裙子的拉链,“帮我拉一下……我洗个澡再走,今天太阳太毒了,为了来找你我还没补防晒霜。”
安娜的连衣裙拉锁在后背中心位置,李可当然知道该怎么拉,拉到哪,然后再一只手帮她解开胸衣……但今天不行,无论如何也不行……哦,今天她穿的是无带胸衣。
“咱回去吧,我确实有点晕,还得回去吃药。”他无法拒绝,作势拉着拉链,但很费劲。
“就知道你记不住,我帮你带了药。”安娜嫌他笨手笨脚,半天也拉不开,干脆从下面揪上来脱了,哗啦一下,屋子里肉香四溢,安娜凹凸健美的身体猛然绽放在他眼前。安娜踢掉高跟鞋,光着脚打开小皮包,拿出了一个小塑料盒,里面有五六种各颜色的药片。但她拿着药,却没有塞给李可。“我先去洗,一会再盯着你吃了。”安娜说着,攥着小盒子扯下了无痕胸衣。
“今天这是怎么了?”李可不能不看,也不敢盯着看,他紧张地伸出手,将安娜转了个个儿,“肩膀都晒红了……二楼水壶坏了,我去楼下拿水。”
他落荒而逃,快步捯饬下楼。人还是那人,事儿已经不是那事儿,她要是光溜溜扑将过来,李进说不定能蹦出来将他击毙。但这戏很不合理,且风险重重,浴室里的沐浴液和香皂都旧了,万一安娜想拿个新的,光着屁股、挽着头发、湿漉漉地推开了二楼储藏室的门……
不行,还得上去。
李可抓了一瓶矿泉水,慌里慌张地又爬向楼上。床上扔着她薄细的内裤,安娜在浴室里哼着歌拧开了水龙头。李可慌张地搓着手,看看浴室的门,又瞅一眼与浴室一墙之隔的储藏室,又愁又怕。他鼓起勇气,蹑手蹑脚关上浴室的门,快步走去储藏室。
“笨久,你上来了吗?”安娜大声问。
李可被吓了一跳,但他自信没有在楼梯和走廊留下脚步声。事不宜迟,他轻轻推开了储物间的门,伸头进去。却看不见李进,正纳闷着,李进从储物柜之后无声滑出。他戴着帽子和墨镜,还用一条长毛巾蒙了脸。见他如此打扮,李可猜万一安娜真进来了,李进会将她一拳打晕,装作一个盗贼逃之夭夭。
“安娜在洗澡,快走。”李可低声说。
李进瞪了他一眼,举起一个奇怪的手机,李进给他点开一个叫Hider的App,“给手机和这个App都设双重密码,用它与我和秦朗联络,阅后即焚。”
李可点头接过,揣进兜里。李进又说:“不要随身带着,更别让他人看到。”
李进无声出门,走过浴室后他又站住,悄悄退后了一步。他摘下毛巾,轻轻将门推开了一条缝。李可着了急,本能地想往里看一眼,被李进一只手按住了脸。浴室里蒸汽升腾,芬香四溢,安娜正背对着他冲着头发,泡沫一团团滑下她的背,溜下她姣好的腰线和圆翘的臀部。因为常年训练射击,安娜的腰臀紧致有力,全不像普通女子那般松弛。他激动地看着玲珑剔透的安娜,觉得她像一尊活着的雕塑,一幅油画里走出来的圣女。
见李进一下子着了魔,李可在一边心急如焚,大哥呀,这个时候就别玩情调了,要命啊。他忍不住轻轻拍了下李进,无声地瞪视着他,拼命甩着下巴。先别看了,还他妈不赶紧走!
李进看李可的眼神在冒火,但他轻轻拉上了门。“安娜,我下去抽根烟。”李进瞪着李可,突然大声开了口。
“抽什么烟呀,你还不如来给我洗头发。”安娜软软地说。
“就抽一根。”李进握着门把手说。
“你总这么说……”安娜略带不满。“你再找找看有什么东西要带,我一会帮你收拾。”
李进又应了一声,拽着一脸是汗的李可轻轻下了楼。
小庄在正门外的车上,李进便拉着他走向了后门。他出门前犹豫了下,望了眼楼上,指着李可的鼻子轻声说:“老老实实,等我回来。”
李可点头。李进又想说点什么,却说不出口,他痛苦地咬了咬牙,拿过李可的矿泉水,拉开门走向后院的花园。李可躲在门后,看着李进默默离去,肚子里总算踏实了点。可是走到花园尽头的时候,李进忽然停下了,他回身望着二楼浴室的窗户,喝着水真得点起了一支烟,还摘下了墨镜。窗户应该是开着的,安娜洗澡的时候都喜欢开着窗。
“安娜。”李进仰头喊道。
他又吓了李可一跳。你他妈的疯了吗?非要没事儿找事儿吗?晚两天再热乎能死吗?李可慌张四望。楼下无人,房门紧锁,他隐约看到大门口的小庄靠着车在抽烟。浴室停了水声,安娜歌声依旧。
“你还穿着西装干嘛呀?我不是帮你脱了吗?抽根烟还要戴帽子,你脑子真是坏了。”安娜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她应该是趴在窗口在和李进说话。戴着帽子的李进和他别无二致,他们的装扮也几无二致,安娜应该分辨不出。
“好久没这样看你了。”李进微笑着仰着头,笑得像个初恋的孩子。
李可从没见过这样的李进,对他的微笑异常陌生,记忆中已经多年不见他如此。阳光照在他的帽檐上,在脸上留下棱角鲜明的阴影。
“最近你瘦了。”李进说,“委屈你了,宝贝。”
“你也知道呀?”安娜的声音含情脉脉,“等你彻底好了,必须好好补偿我。”
“维也纳交响乐团要来给新国王演出了,指挥是尼尔森斯,到时候我带你去。”虽然仍显病态,李进仰望安娜的眼睛却射出异样的神采。
李可默默地看着他,真不知道哪个才是真实的李进。是对自己始终横眉立目的那个,还是如今满脸温情的这个。他担心安娜看出些什么,怕李进说多错多,想招呼他别说了,摆摆手却又作罢。李可微微叹了口气,觉得自己就像魔术师暗箱背后的替身,戏还没完,他只能等在观众看不到的幕后黑影里。
“真的呀,还以为你突然不爱交响乐了,你看马林斯基芭蕾都睡着了,猪一样打呼噜,头一次见你这样。”安娜怪声怪气,她叫了一声,扔下来个什么。李进敏捷地一把接住了。他举着这东西对安娜晃着,是那个小药盒,里面是安娜给他准备的药。可这是给身体受伤的李可准备的,不是脑子有病的李进。
“真调皮,快去穿衣服吧。”李进笑着说。
“把药乖乖吃了,我看着你吃。”安娜说。
让你嘚瑟,多事了吧?要吃一堆和你无干的消炎药和营养药。李可在门口急得跳脚,李进却无所谓,打开药盒,就着矿泉水把药都吃了。这算吃错药了,但也没啥大碍,李可想。
李进让安娜赶紧穿衣服去,抹油就要十几分钟,别让小庄久等。安娜应了一声,楼上传来关窗户的声音。李进低下头,压了压帽子,将手里的药盒扔向了门内的李可。他又抬头看了看,将帽子也摘了扔过来。然后对李可点了下头,快步走向花园的后门,一闪就不见了。小花园包围在两排桂树与一圈芭蕉树中,偶尔经过的人看不到这里。李可确定他走远了,拎着那顶帽子回身上了楼。
还没走到楼上,穿着淡灰色丝绸浴袍的安娜出现在楼梯口。她面色红润,满脸羞笑,没擦净的水珠挂在耳稍,头发湿漉漉地搭在前胸。她像是要快步跑下楼去,见李可到了这里,便后退一步,害羞地背起了双手。
“正想下去找你呢。”安娜含着笑说。
见她这幅骚样子,李可知道她想干嘛。“不行,我有点头晕。抬头看你一会儿,眼前就有点发黑。”李可作势摸了摸脑门,还真摸出一把汗来。
安娜哎呦一声,搀着他回到卧室,想让他躺在床上,但李可却一屁股坐进了沙发。“让我坐着、坐着就好,天热吧?还是走楼梯走的,嗯,我再喝口水。”
见他语无伦次,安娜便有些慌张。她扶他坐好,低身趴在他胸前听着。“心跳……好像……不怎么快呀?”
李可暗畴不好,他只会演脸上的戏,肚子里的东西他说了不算。安娜美丽的身体趴在眼前,香喷喷的味道涌进鼻孔。她的浴袍识趣地松开,可爱的胸脯如一对儿兔子般蹦出来,热乎乎压在了他的腹部。李可的心跳骤然快了起来,他趁势演出一幅生无可恋的痛苦样,闭目咬牙,咿咿呀呀。可他又怕戏太过了,就眯着一条缝看着安娜。可是安娜却看着墙上的钟,嘴里还念念有词。
“怎么了?”李可眯缝着眼问。
“哦没事,在想下午有什么事。”安娜红着脸摸着他的脸,关切地问:“难受吗?”
李可郑重点头:“胃也不太舒服,你知道最近我胃口都不太好,按中医的理论,这是伤了元气呢。”
安娜站起来抱住了他的头,抚摸着他的脖颈。李可满脸都是她柔嫩酥软的胸脯,新鲜如温热出笼的豆腐。他没法逃离,只能任其所为。哎,反正李进不知道,就这么着吧,他也不会脑子坏掉问这几天发生了什么细节,就算问起来也可以抵死不认,要不就去问安娜好了。
“笨久,你来泰国几年了?”安娜抱着他轻轻地问。
李可一愣,不明白她什么意思。“应该,七年了吧。”
“还记得你哪天见到我的吗?”
李可心跳更快了,觉得自己像吃错了药。关于这个信息,谁也没告诉他到这么精确。王干只讲了李进和安娜相识、保护安娜脱离那次袭击的经过,那应该是在2012年春天,但具体哪一天没人说过,估计李进也没有对王干说到这么细。安娜既然问到这了,不能不回答,总要有个大概吧?李可抱着安娜的腰身,习惯性地抚摸着。手上利索,脑子也跟着快起来。
“我第一次见你可早了,估计你都不知道,那是五年前的一天。我跟何总去找教授,我看见你从别墅里走出来。”李可将安娜的问题躲开,编造了一个安娜一无所知的情景,连具体地点都模糊了过去——五年前某个毫无意义的事,谁会记得这么清楚?
“哦,这个倒没听你说过。”安娜若有所思。她俯身亲了下他的额头,又摸着他的脸。“头还晕吗?”
李可微微点头,他想睁眼看看,眼皮抖了抖,还是放弃。装得到位没坏处,藏在这无力的表演中是安全的,睁开眼或就险象环生。吹弹可破的安娜敞着胸怀,散着温度,那是摧枯拉朽的诱惑,把持不易。哎,也有一周没和安娜做爱了。
“晕你就睡一会,别睁眼了,你靠着,浑身放松……我就在这里陪你,睡吧,笨久,睡吧。”安娜柔声细语,抚摸着他的手。李可松弛下来,真的倍感困倦。身体的虚弱是一方面,被李进这么一吓一折腾,冰与火般的挣扎耗去了很多心力。胯下的兄弟还算争气,全无半点反应。干脆就这么睡一阵,等李进彻底走远,等自己完全放松,老老实实回去,想想之后一周该如何是好。
李进活了。李可此刻才有睱回味这巨大的惊喜,但很快又心丧到死,眼中一阵酸楚。妈的,他怎么活了?这下自己真得成了个临时演员,要灰溜溜卷铺盖回家,哪有这么收拾人玩的事儿?这真是……
“笨久。”不知过了多久,就在他快要睡着时,安娜的声音远远而至,像天空垂落的一根线,一滴雨,细细地穿过了他的脑袋。他低低的哼了一声,闭着眼对她微笑。安娜会轻吻他的嘴唇——这可能是最后一次了。
“笨久,你的真名叫什么?”
李可心里咯噔一下,像一颗板栗卡住了喉咙。他差点瞪眼起身,演出一副困惑的样子。但他没有,藏在睡眠中不是更好吗?假寐未必可信,但睁开眼更是麻烦。安娜是什么意思?他听懂了这句话,却不懂安娜要问什么,不如继续“昏睡”,像没听见这句话一样。
“笨久,你是哪一年做警察的?”安娜又问。
天呐!安娜为何会在他这个状况下问出这样的问题?这没有逻辑。她似乎希望他在迷迷糊糊中讲出什么,而又不担心他的拒绝。该不该睁眼认真回答?又该如何回答?安娜又轻轻问他能否听到自己的话。这场景似曾相识,在一部古老的好莱坞电影《飞弹危机》中,德国特务给主人公吃了一种药,而他在半昏迷中回答了所有的问题。国产剧《父亲的身份》中也有这样的桥段,一个女特务给陈建斌吃了药,在他的半梦半醒中探问真相,但这段戏有些失败,那药对他没有作用,也没有引起剧情的反转……
药!安娜让他吃的药有问题!但吃了药的,是李进。
上天有眼,幸亏他坚持让李进不要立刻换回来,幸亏李进没有坚持。
安娜的基金投资向各类生物制药和医学领域,有这样的药并不奇怪。但她竟然想到用之于李进?她是怀疑着吴右对她的讲述?还是又发现了他的不正常、要自己试个清楚?李可的心在狂跳,血压都在飙升。怎么演?怎么办?他犹豫着,挣扎着,眼珠不由自主地抖动着。但他始终一动不动,尽量让呼吸匀速,四肢放松,也许安娜会以为他睡过去了呢。
一只手抚上他的额头,当他以为她在查看自己是否发烧时,安娜轻轻掀开了他的眼皮。她在验证给他吃的药是否达到了效果。结论得出,这倒让李可放松下来,他不动,眼珠上翻,任由安娜纤细的手指翻着,然后是另一只。合上他的眼帘,安娜轻轻帮他揉了下眼睛,窸窸窣窣地动弹着,好像咕咚一下坐在地板上了。她又握住了他的手。“笨久,你的名字是什么?”
“嗯……我的名字……叫李进,以前叫过龙久,还叫过一个名字,但那都不是我的名字。”李可尽量让自己像是在说梦话。电影里都是这么拍的,说得越迷糊越像是真的,十有八九应该如此。
“你是哪一年当警察的?”
“嗯,这个,是毕业后那一年吧,应该是2005年,十月的那一天,我穿上了警服,领到了警官证。”关于李进的这个历史,李可早已烂熟于胸。
“你现在还是警察吗?还担负着他们给你的卧底任务吗?”安娜的声音有些颤抖,这是她最想知道的真相了吧?她问得轻柔、紧张,却让李可毛骨悚然,如果安娜这时候摸一摸他的身体,会发现他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我的任务结束了,我的同志也都死了,我有罪……现在我不是警察了,我再也不会是警察了。任务和你,我只能选一个。”李可说着,突然有些酸楚,他夹紧眼皮,深深吸了口气。
安娜抚摸着他的脸。“笨久,你……你真的爱我吗??还是因为任务不得不和我在一起。”
李可听得心旌激烈,唉,可爱的安娜,她最想听的其实是这一句。她在怀疑李进对她的爱情,而非怀疑面前是不是李进的替身。
“我爱你,至死不渝。”李可说完,眼泪竟从闭着的眼皮流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