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接受了去东南亚贩毒网卧底的任务之后，李进曾彻夜不眠，不知道这个选择是对是错。

在这之前，他在治安支队的日子并不舒心，宛如鹰陷泥潭。他当警察是想抓坏人，而不是去搞维稳。两年下来，他在眼睁睁掉入绝望，深知如此下去必会变成一条废柴。老天有眼，在和禁毒大队一次联合行动中，奉命封村拦路、控制百姓的李进把自己的角色搞歪了，一伙毒贩狂奔的冲出村口，他带着兄弟们就冲了过去，利利索索抓了两个。而他并未因此立功，只等来了一纸处分，因为更多的毒贩从他们负责把守的出口跑了，他们中了调虎离山之计。

这本是一场灾难，却成了李进的转机。写了检查后没多久，他收到了禁毒大队队长王干的召唤，询问李进是否愿意调入禁毒部门。虽然薪水低一些，李进当即决定加入。经过一番严格的训练，组织又开除了他，说他个性太强，团队精神不足，几项测试也不理想。李进并不惊讶，拎包就走。王干在禁毒界威名远扬，除了曾经抓过上百个毒贩子，查获过几吨的毒品，这个人做事的厚道和沉稳全局皆知，他不会干这么没谱的事——他被开除的原因只有一个，王干想让他去做卧底。

回家一个月的时间里，他继续训练，没有和警方有任何联系。果然，一个月后王干上了门，东拉西扯，问长问短。李进挑破了窗户纸：“王队长，您要是想让我去卧底可以明说，因为我已经准备好了。”

王干一愣，又一笑，给了他一个地址，让他明天去报到。

泰国与江城远隔五千里，实在不该是江城警方的事，这都是因为王干的存在，他打掉了几个在国内扎根的越南、泰国、老挝和香港贩毒势力后，省厅为他打通了跨省和跨国办案的通道，江城市公安局禁毒大队拥有了在国外布置特勤和线人的授权，而李进是江城市公安局派到东南亚的第三个特勤卧底。

虽然信心十足，实际的卧底生涯还是给了李进当头一棍。刚到东南亚几个月，李进就数遇鬼门关，次次命悬一线。他进入的老挝帮山头繁多，基本是六亲不认的亡命徒，内外都凶残得不管不顾。和吴右对一个人有七成把握就可以除掉不同，老挝帮的大头目只要对谁有三分怀疑，这人就会被活埋或砍下脑袋。若不是李进在毒贩枪战中为头目无意中挡了一枪，很可能就在第一年被埋在乡下的猪圈里了。

进入燧石集团后，李进更是如履薄冰。他在变得聪明、强大，也在变得凶狠和残忍。他远离了真实的人世和自我的生活，藏在一副铁面具之下，有时分不清是在为吴右战斗还是为警方尽职。在一些重要的节点，他总需要一番心理斗争才能作出决定。他天天玩命、日日三省，活得篱笆紧扎、步步谨慎。与他人就算打得火热，却越来越心隔千里，习惯了和任何人保持距离。

不管泰国的事如何繁忙，一两个月他总要回江城一趟，王干和兄弟们知道他的苦，让他明白这些。李进对弟弟的演员行当多有鄙夷，但其实一直挺羡慕这个弟弟。他自由自在，心存梦想，满脑子坏水，善良、单纯、浮躁、缺心眼、不着调……但他是个好弟弟。想到自己也是天天演戏，没准还搭上命，李进希望能帮到他、照顾他，只是他并不想说，也不能说。

三年前他给了李可脸上一拳，至今仍有些后悔。那也是他最难受的日子，虽然在燧石集团行动队战功赫赫，但集团元老何翰对他刻意封闭，让他再难突进一步。进不了集团的核心，老挝帮和越南帮又天天想要他的命，他就像夹在两道钻不出的墙之间，不知是该趁早抽身，还是继续潜伏等候机会。

在这纠结的日子里，父亲突发重病。他抽身回国、赶到病床前，父亲只来得及握着他的手说了一句话，就走了。“早三分钟钻出你娘的肚子，你也是哥，照顾好你弟弟。”

姗姗来迟的李可，撞在了他愤怒的拳头上。

在横店看守所的那天，李可的伤痕历历在目，这煎熬够这弟弟受的。李进本来想说给他留了不少钱，以后不当演员也没什么，这半年的牢房更算不了什么。但时机不对，隔墙或许有耳，这地方不合适。看着李可强作尊严的背影离去，李进难过而怅然，心里涌起一股自愧。他非常想叫李可回来，但他只是坐在那看着弟弟消失、起身离去。捞他出来是知法犯法，不能干。但这冠冕堂皇的理由还是小事，出手营救需要多方联系，他就可能留下抹不掉的痕迹。何翰对他的调查从未停止，这么做会露出破绽；而不救，李可的人生要推倒重来……重来就重来，演员反正不是什么好职业，更别说三线之外的。

七年的卧底生涯让李进牢牢守护着一条原则：不要有任何无必要的多余动作，不要留下任何可查的多余线索，尤其是在紧要关头。

吴右的毒枭大会那时召开在即，这是关乎燧石集团的未来的大事，也是东南亚、甚至亚太毒品江湖重构格局的重要会议。李进已在集团核心，吴右到底在做什么，燧石集团到底在做什么，大会之后说不定就水落石出，而任何风吹草动都可能让吴右放弃原来的安排。为了这个机会，他不惜以生命作为赌注，在一年前被吴右设下的一个局戳穿之前，他抢先一步告诉了吴右自己的警察卧底身份，表达了对吴右的认同和追随。这番主动的效忠似乎获得了吴右首肯，再加上他和安娜之间的爱情，让他逃过了当时的眼前一劫。

吴右让他对其他人、包括安娜将身份隐瞒下去，不到万不得已不要暴露，大毒枭吴右竟然成了保守李进秘密的唯一一人，且一守一年没人知道。这让侥幸的李进又产生了巨大的不安，他知道自己必须做出能让吴右相信自己的事，否则算不得过关。老天爷随后给了他一个残忍的机会，他当着吴右的面打死了另一个卧底的线人。

被李进打死的陈明博在燧石集团的渠道部门做事，是王干的线人，但不是来自于江城公安局，而是T省一位被开除的警员。王干并没有将此人的底细告诉李进，李进却对其早知状况。陈明博是个失败的卧底，更是个意志脆弱的人，虽然通过了警方的审查和训练，但他在泰国没多久就自陷泥沼、心生二志。进了燧石集团后，李进虽然不知道他是王干的线人，却知道他吃里扒外的好几件事。李进曾想将此人赶出集团，怕他惹出是非，但后来发现这人行踪诡异，有一些习惯露出了警方培训过的痕迹，比如上车时永远看一眼车后有没有跟踪，上车后第一时间看一眼倒后镜，停车就会落锁，开车时就会松掉。但他没有活学活用，做得太教条了，外人看不出，但瞒不过也经过这些培训的李进。出于谨慎，他没有告诉王干对此人的判断，但他断定陈明博不会给王干带去有价值的情报，但也不会给警方带去威胁。

李进暗自调查了陈明博，发现他和越南帮联手劫掠私吞了一批货，分批卖去广西，只有一批货交给了警方，然后就从燧石集团消失，剩下毒品定然和他人私分了。李进便想将另外两批货的情况委婉地告诉王干，让他们自己处理。而越南帮威胁了陈明博，让他回去向吴右汇报，再找机会做一票大的，否则就兜出他的老底，陈明博这才硬着头皮回来。吴右和何翰因为陈明博这事太过蹊跷而决定处死他，吴右特意让李进去办。面对李进的时候，怕死的陈明博居然说出自己是江城警方派来的，要提供很多情报，尤其是王干还可能派了卧底在燧石集团里。这就不能让他活了，李进趁何翰接电话还没进门的功夫，一枪打穿了陈明博的头，然后回去告诉吴右，这个人是江城警方的卧底。

事后，王干刻意不告诉他陈明博是警察，怕他受不了；而李进也不想告诉王干真相，他也怕这位老大哥受不了，反正这个害虫和威胁已经除掉了。这件事终于让吴右对李进的信任更进一步，因为吴右早就了解到这个陈明博是警方的卧底，就是扔给李进来考验的。

“开完这个大会，你就知道我在做什么，老家是什么，如果那时候你认为我不值得追随，你还可以去做警察，我可以让你安全离去。”吴右说。

这一年来，吴右可以随时置他于死地，不需要任何理由，而李进却在吴右的包容和支持下一步步进入了更深的核心。他始终心存忐忑，但这不可思议的局面令他兴奋，让他咬牙继续。他并不准备让王干在这次毒枭大会时行动，以他对吴右的了解，这个毒枭绝不会没有防备和后手，而且这场大会只是一个更大的犯罪阴谋的序幕，对付吴右需要从长计议——他深切感受到贩毒并不是吴右的终极目标，其背后或有着可怕的目的，但他不能塞给王干一堆没有证据的猜测。

吴右为何要把贩毒收益大批投入慈善和与人类文明进程有关的科技行业中去？李进一直没想清楚。吴右鹰视猿听、处处布局，你不知他哪一出是试探或考验，也猜不透他看似真诚之后的陷阱。元老们也和其他毒贩大相径庭，他们在江湖上有令人胆战心惊的口碑，为集团横扫一切，尽职尽责，也似乎并没想着发财，更无心自立门户……

李进裹在其中，不敢有任何差错。他后悔在两年前过早地和孙和尚、黑鱼甚至洪坦建立联系，那显然操之过急。他希望孙和尚及其周边势力和吴右的燧石集团展开厮杀，他在中间里外煽火，双方两败俱伤会让他更好表现，也才能制造时机……真是太草率了，他搬起了石头，而这石头早晚砸向自己的脚。

不对，它已经砸了自己的脚，因为李可。

“有些事你一定要告诉我，但若是你觉得有些事还不能告诉我，就不用说出来。只要是为了任务成功，能消灭这些毒贩子，很多事你要变通处置、随机应变。”王干那天牙疼，歪着嘴和他语重心长。

“那万一我熬不住叛变了怎么办？”李进开玩笑般说。

捂着脸的王干瞥了他一眼，指了指肿大的腮帮子：“坏掉的牙能留着么？就算毒贩子放过你，组织也会不惜代价把你除掉。”

某种程度上，燧石集团在这些年的东南亚毒品江湖中异军突起，李进可谓“功不可没”。他卧底其中，实现了干掉、遏制甚至抓捕众多东南亚贩毒组织头目的警方任务，却也让燧石集团加速扩张，变得根深枝密……弄死一群狼，却养大了一只虎。

安娜？是的，安娜。他没想到她会爱上自己，更没想到自己也会爱上她。他冲破了何翰的封锁，安娜却冲破了他的封锁线。但这突如其来的爱情给他带来了更大的担心，令他变得拈轻怕重、投鼠忌器，甚至开始茫然和迷失。毒贩身份的吴右令他痛恨，而未来岳父身份的吴右又令他欣赏。他感到自己日渐的分裂，像一棵树长成了两支。他若干次刻意地提醒自己保持与安娜的距离、甚至一刀两断，却都没有成功。因为他爱她，而且深爱。她是这无间地狱的一盏灯，也是他最大的纠结所在。在所有的小说和电影中，这样的爱情都不会有好的结局，而他已经深陷其中。他暗下决心，不管最后吴右和整个燧石集团的命运如何，他都会保护好安娜，或者交完了任务后带着安娜远走高飞。他相信会找到办法带走安娜，也可以永远对她隐藏身份，只要他在，没人可以碰她，谁也不可以。

但是李可碰了……

李进完全无法接受这件事，而且这样的事，李可这兔崽子多年前已经干过一次了……李进真的想杀了他。李进每天都拨打王干等人的电话，查看他和王干通信的加密邮箱，但是，没有任何消息。“龙久”这个卧底是绝密，仅限于王干小组内知情，王干没有让他在紧急情况下联系他人，他就不能这么做。他可以联系王干的领导，主管禁毒业务的副局长，但这风险巨大，就算安全，眼下的情况也难以对领导解释，八成会变成“自投罗网”……暂时消失，也许对他下一步的计划更有利。

李可的存在不能暴露，他要悄无声息地把他换回自己。

老蜂来看过他两次，终于憋不住问他到底出了什么事，说东南亚那边风言风语，有人说有二十多天没见龙久在江湖露面了……他只知道李进的龙久身份。李进让他保守秘密，他在江城、以及在这儿呆过的事情必须烂在肚子里。老蜂点了下头，问需要他办什么？李进告诉了他车祸的事，让他顺着租赁公司那辆车开始查起，包括他住在酒店时车库里的监控录像。老蜂还没查出那个杀手，他觉得不会是江城本地人。老蜂在江湖里是号人物，一度能打能杀的，只是现在不再做违法勾当。他如果查不出来，搞清楚这人为谁干活就更难了。

“如果到时候我需要你去泰国帮忙，你可以吗？”李进问。

“随时可以，我给你带个旅游团过去，个个都是好手……”老蜂笑道，“以后你要不嫌弃，我还是去泰国和你混，遵纪守法的日子实在不好过……”

李进笑着去拍老蜂的肩头，手却从老蜂的肩外滑落，他正纳闷时，突然觉得眼前一黑，脖颈子抽筋般疼起来。地板竖了起来，飞快地撞向他的脸。一阵剧烈的疼痛后，他感到口中喷出了一串白沫，半个身子不受控制地抽搐着，脊梁骨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着，让他弯曲如一条虾。老蜂焦急的脸在眼中变形着、晃动着。眼前全是白光，他失去了知觉。

醒来之后，床边站着老蜂，“我找信得过的医生来看过你，给你蒙了脸。医生估计是脑部损伤还没有恢复，今天骤发了癫痫。他让我给你输点液，是抗癫痫药物和一些恢复抵抗力的，你需要长时间的休养。”

李进点头感谢，半个脑袋还在嗡嗡作响，他忙看了看右手，还好，它没有再抖动了。“会留下病根吗？”他问。

“很难说，医生说只能药物缓解和保养，他留了些药，但你最好每个月去医院检查一下。”

李进陷入巨大的不安。好容易醒了，却还落下这么个毛病，真是令人丧气。但他不能就此停下恢复的计划，也许身体锻炼得好一点，对恢复会有好处。

电话响了，号码显示是王干。老蜂转身出了屋子，李进刚要接听，又突然停了。他给王干打过六个电话都无法接通。如果是王干回复，出于谨慎，他会先发来一条暗号。

这是谁？

他想起了医院停车场的那几个警察。李进快速地拆掉手机，取出电池和sim卡，将它们装进一个密封塑料袋。不管对方是谁，这个电话暂时不能用了。

后面的每一天里，李进按时吃饭，锻炼，吃药。还好，这段日子没有再出现这情况，手抖的现象也日渐缓解。28天后，当李进觉得已经恢复到之前的八成状态时，他离开了江城，用另外一本护照去了泰国。这是他第一次用这个护照，是王干以前为他办的。秦朗在机场悄悄接上他，将他安排进曼谷西郊的一幢别墅。李进的样子让他惊喜，但眼前的状况却令他担忧。

“确切的消息是，李可的确活着，只不过受了比较重的枪伤，一直在养着。”

“有多重？”李进问。

“具体不清楚，怎么受得伤也不清楚，燧石的行动队里有个人以前也是泰国警察，消息应该是准确的。”

李进又问起毒品江湖的状况，要搞清楚吴右在大会上到底做了什么，延伸出了什么情况。秦朗从一个老挝帮那边得知，燧石集团在毒枭大会上推出了全新型的毒品，各毒贩正在和燧石集团对接，接纳这些毒品进入主流销售渠道，据说连美国和南美洲的毒贩都对这个毒品赞不绝口。

李进明白了，吴右的确和他说过在研发新型毒品的事，似乎是陈虎在负责的美国实验室在做，却没想到这么快这毒品就上市了。这不还是贩毒吗？还要卖去全世界？李进陷入迷惑。半年前吴右和他说过一句让他震惊的话：集团今天所做的这一切，其实是为了全人类的未来。他也曾探问吴右，“老家”到底是什么，它为什么是在英国？麦克法兰牧师究竟是什么人？这个“老家”究竟意味着什么？

“你知道什么力量是这个世界中最强大的吗？”面对他的问题，吴右微笑地说，“是对整个人类的爱，是正义的信念。”

当李进表示疑惑，吴右就说他早晚会知道。“你去到‘老家’之时，也是你真正过关的日子。”

虽然还不知道“老家”是什么，李进却见识过它的力量。日本黑帮玄宏组曾经对吴右发出了处决令，因为吴右在追杀刺杀玛丽的凶手时，干掉了一串保护该人的日本黑帮，其中有玄宏组一个头目。玄宏组查清情况之后，拉开架式要将燧石集团的力量在日本彻底铲除，再派出杀手去泰国干掉吴右。当局面变得不可收拾时，吴右与何翰去了趟“老家”。没多久，玄宏组的老大就来到曼谷和吴右见面，玄宏组从此成了燧石集团最为坚定的盟友。据顾桃说他们和集团尽释前嫌，成了一对可以不惜代价保护对方的亚洲犯罪联盟。

“老家”的力量似乎无处不在，吴右和燧石集团为什么是今天的样子，那一定与之有关。这件捕风捉影的事他没法和王干说，他只能保留这个秘密，并尽快把它搞清楚。

安娜对他再好，也挡不住几个元老合手的扼杀，吴右也不会冒着和元老们撕脸的危险来包容李进。听闻秦朗说吴右在游船上处死了徐森，李进不得其解。徐森竟然想干掉吴右和大家？这真是匪夷所思。但这也让他更担心李可的处境，徐森可是和吴右三十年患难的兄弟，不也喂了鲨鱼？这个“龙久”又如何？

“去查一下顾桃在医院的记录，他有没有定一些医护用品送到什么地方，弄明白李可到底伤在哪里、什么程度。”李进说，“盯着安娜的动向，她会去射击训练场训练的。”

“在这个时候她还会训练？”秦朗不解。

“下个月有一场重要的亚运会选拔赛，她答应过我，要拿下金牌作为我的生日礼物。”李进说，“只要李可能动了、一个人出现的时候就把他捉来运回大陆，我会回去继续我的工作。”

“他闯的祸，结的仇，你都要来背？”秦朗递给他一支烟说，“你怎么对吴右解释干掉孙和尚和黑鱼的事？怎么向洪坦解释这一切？而且，李可运回去又怎么办？他已经在医院被‘烧死’了，以什么面目再出来？王干等人都死了，不管是你还是李可，理论上你们都不存在了，你不存在于警方的任务里，李可也不存在于他的未来中。”

“只要我在，任务就在。”李进抬起头，眼里带了泪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