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等候之中，李进垂下头、闭上眼，手指叩击着方向盘。车外高速空旷，偶尔有车快速经过，发出“唰”地一声，掀动车身微微一晃。李进长出了口气，掏出从杀手身上掏来的烟点起抽着。他不想再冒险用这个手机打给秦朗，等到老蜂给他安排好了之后再联系不迟。杀手这把枪是旧的，枪管弹簧却换了新的，前三颗子弹头用刀刻了十字。那一小瓶液体密封很好，看颜色该是氰化物，手机的通讯录和通话记录空空如也。他要暂时留着这个手机，虽然可能被定位，但也可以发现什么——谁打这个电话，谁就是要杀他的人。

杀手的小本子上还记着一些奇怪的数字，略加回忆，他认得其中有他租的那辆车的车号和轮胎型号，他定是在晚上给他的前轮做了手脚。有那么一种小炸弹，用胶水粘在轮胎内侧，会在车速达到一百公里的时候靠离心力引爆，威力足以炸裂左前胎，同时将塑料炸弹本身炸碎。在这个速度下，爆胎的车辆会失控、翻滚，甚至撞过中间护栏和对面的车相撞，车上的人存活几率很低。

李进的车翻了三个滚，飞过对面车道落进一道水沟，他系了安全带，气囊也及时弹出，算是救了他的命。

老蜂来了电话，让他开车去一个地方。十五分钟后李进在一个路口与之会合，老峰与和他一起将奥迪车推进了路边的河里。老蜂没和他问东问西，快速做完这一切，载着他迅速离去。半小时后，车拐下快速路绕进一片丛林，钻到一栋老旧的二层院落前。生锈的铁门密不透风，院子里长满稀奇古怪的杂草，但屋子里非常干净，设备齐全。李进四处看了看，这里有他需要的一切。这是老蜂自己开发的房子，孤零零的几栋别墅都没卖出去，没人会来打搅他。看着老蜂那一脸疑惑，他让老蜂不用管他，一切自己搞定。老蜂就问还需要他做什么？李进摇头致谢，说已经很麻烦他，他觉得可以走的时候就走了。

“别和我客气，你要是有麻烦，我就招呼弟兄们来帮你。”老蜂眯着眼睛递给他一罐红牛。

李进点点头。他饥渴地喝下了饮料，不过瘾，再来一罐。

“你的手……”老蜂指着他的胳膊说。

李进纳闷低头，只见他拿着易拉罐的右手在不停地抖动着，而他竟浑然不觉。李进放下易拉罐，握了握拳头，抖动消失了。“躺了几十天醒过来，正常。”他安慰着自己。

李进让老蜂拍下他手机上杀手的照片，让他想法查明此人的来历。老蜂走了，李进关门回屋，右手又在抖动。李进皱着眉用左手握住了它，深深吸了口气，头部似乎还隐隐作痛，但愿不要有别的问题。他装好老蜂给的电话，第一个打给了秦朗。秦朗对他的起死回生非常意外，关切之后又欲言又止，罕见地吞吐着，太好了，太好了，只是……他告诉李进，李可虽然前面卧底还算过关，但是他在毒品大会中的一箭双雕之计很可能被吴右识破了。有警察告诉他，洪坦安排进攻毒枭大会的警察中了圈套，死伤过半，王干和他的弟兄们也在。毒枭大会显然没有受到任何干扰，吴右等人也安然无恙，而那天之后，李可和他中断了联系，发了几个信号给李可都没有回复，也没有回他的住处。

“你昏迷的这段日子发生了很多事。李可做得很好，孙和尚和黑鱼也都被他谋划着干掉了，我不知道李可最后是怎么安排的，肯定是哪里出了漏洞。还有，李可没有告诉警方你的事……”秦朗捡重要的先说着。

李进屏住了呼吸，眼前一阵昏黑，他咬着牙，没有让眼泪下来。“继续找他，我需要恢复一段日子再去泰国。如果李可没了，那我也将不复存在。”

李进挂了电话，一种新的绝望翻上心头，就在这短短的47天里，一切竟然成了噩梦。吴右既然算到了警方的动作，也就能发觉“李进”的奇怪。李可竟自作聪明到想一箭双雕？给他十个脑袋，他会是吴右、何翰等人的对手吗？王队长呀，你历来谨慎，怎么能让李可去干这么一件没屁眼儿的事？

李进怒恨交加，恨不得给自己一枪。他洗了个澡冷静下来，给自己打针，上药，包扎。王干肯定也是没法子——医生说自己很难醒过来了。他卧底七年不易，却成了植物人，有了李可这样一个存在，王干走的是一招被逼无奈的险棋。但出奇的是，李可这个兔崽子那么胆儿小，竟然为了保住他那演艺生涯而答应了……他和以前一样愚蠢、轻浮、不知深浅，真是一个傻逼！

不对？李进突然想起另一个问题。就算李可之前瞒过了吴右、何翰、戈萨、徐森等元老，再瞒过了不哼不哈却心细如发的顾桃，他又怎能瞒过安娜？

担心在渐渐升温，瞬间燃成了怒火。他又拨通了秦朗的电话：“李可怎么瞒过了安娜？”

秦朗咳嗽了两声，似乎喝了口水，他挑着字眼说：“这个事儿可能是这样的——李可虽然想尽了办法，但依然危险重重，打了退堂鼓。王干可能怕他终归在这事情上穿帮，医生又说你醒不来了，他们就告诉李可说……你死了。李可那两天很痛苦，死里逃生后又杀了人……”

“废话先别说了，他碰了安娜没有？”李进咬着牙打断了他。

“你听我慢慢说，这件事儿有个过程……”

“先回答我的问题。”李进哇哇叫起来。

秦朗沉默片刻，说：“在被告知你死去的第二天……李进你还是要听我说完整……”秦朗想解释下去，但李进已经挂了电话。

痛苦席卷而来，李进感到一阵天旋地转，像翻了车的那一瞬。一切掉进了地狱，而他像个不存在的人。安娜，我的安娜……李进疼得心都在抽搐，他知道如果李可瞒不过安娜会死，但瞒过了，李进又觉得生不如死。整整这一坨事情失控了、烂透了、真是操他大爷！而他都不知道该恨谁，该找谁，该杀谁，而恨了一圈，他又只能恨自己太不小心了，也恨自己没有早点告诉王干更多的想法和真相——换句话说，是他害死了王干和兄弟们，也是他害了安娜。

难过之后，李进挠着脑袋决定振奋起来，牛奶已经打翻，算账还需时日，而他不能陷在痛苦之中。虽然秦朗说了坏消息，但情况仍不算明朗。李可到底出了什么事？局面到底变成了什么样子，他需要时间去琢磨、去分析、去等。

镜子里是一个浮肿、虚胖和松垮的人，轻轻一晃，浑身的松肉都像要剥落下来，脖子还歪着，挤得一边脸有些歪斜，两颗眼袋大如冬枣地垂下来，这是代谢太差带来的器官积液过多，再不醒来，各个脏器都会开始出现衰竭——他需要立刻开始锻炼，便制定了一套恢复计划，从简单的跨步、深蹲和仰卧起坐开始。褥疮的疼痛、肌肉的酸麻都不重要，他每脱一天，痛苦便会多一层……

第二天，他在地方新闻里看到所在医院火灾的消息，新闻没有公布烧死的是谁。安排他的王干等人都没联系了，医院方就是找到警局，警局的领导们也不会知道这个倒霉鬼是谁，本院登记的名字换了假的，他已不是演员孟凡。除非法医进行尸检，才会发现这个人在着火之前就已经死了，他的肺里没有烟尘和灼伤。但这也也证明不了什么，没准这人提前死了呢？顺利的话，这件事很快会不了了之。

挂上一个搬瓦工服务器后，他远程登录了曼谷公寓里的控制系统，启动了藏在房顶雕塑上的一个摄像头，让这个摄像头24小时记录。多天过去了，屋里空无一人。在他想关掉这个摄像头时，安娜来了。

她款款而入，直奔卧室而去，走得轻松自如。她没有某种忧伤下的打量和张望，只是在卧室打开衣柜，细心挑出了一打内衣、几双袜子和两套睡衣，而那都是他的。出了卧室她又回来，抱走了床上的两个乳胶枕头。显然，她不是来怀旧或是想念什么的，而是来取熟悉的生活用品。看着安娜走来走去的样子，李进的眼睛一阵温热，继而想到一个结果：

李可肯定还活着。

但李可很可能受了伤，藏在一处养着。如果是这样，他应该没有被吴右识破，否则必会被何翰关在安娜看不到的地方，安娜也不会来取衣物。李可也不会漏了馅儿、被人认出是个冒牌货，否则绝不会熬得过何翰或者顾桃的折磨，然后被吴右下令处决。

看着安娜满意地离开房子，李进长出一口气，闭眼开始盘算。李可很可能受了不轻的伤，甚至是和他一样昏迷了，否则只要能自由走动、使用手机，他一定会和秦朗、王干等人联系，也会回到这里来。想到此李进决定查看自己从未启用的一个加密邮箱，果然，里面有王干化名发来的加密邮件，一段加密语音发于十二天之前，那是他醒来的前两天。

“李进，虽然医生说你醒不来了，但我还是想录一段儿给你。我们要去泰国出任务，怕是难免有失。李可做得很好，绝处逢生里还能随机应变，是他安排了我们和洪坦的这次对毒枭大会的联合行动，我感到很欣慰，但是呢，我也总觉得哪里不对，而你睡着，我又没法和你商量。但这个机会千载难逢，是李可拿命换出来的，我还是决定带兄弟们去一趟，既为了任务，也为了保护李可。若有闪失，一要向你道歉，二来只能将来你我兄弟黄泉相遇、再向你敬酒了。最后，我其实真得想告诉你，我很相信李可，他身上有令我非常惊讶的东西。而且他对你也很好，他千方百计地不去碰安娜，而这是我最担心的……”

李进删去邮件，合上电脑走去窗台。暗夜中大雨如注，天际闪电无声。江城黑黢黢的北山若隐若现、似妖如怪，仿佛正在吞噬这座城市。各处汇集的细节在渐渐拼出事情的轮廓：毒枭大会前李可似乎处处过关，处理了各种“不可能”的事情，甚至干掉了孙和尚和黑鱼，可他怎么能瞒过吴右的眼睛和何翰的调查、还有远在美国的陈虎的怀疑？这次对自己的车祸刺杀，李进曾怀疑是陈虎让人干的，因为陈虎杀过很多吴右不愿意干掉的人，有的完全是先斩后奏。但吴右每一次都接受了这个结果，因为事后证明陈虎往往是对的，甚至对挽救吴右甚至集团起到了关键作用。李进终于明白了吴右为何会对陈虎的出格保持容忍，因为他相信陈虎的一切行为都是为了他和集团的利益。但何翰也不像，虽然此人和他关系最差，恨不得每天让人盯着，但他和陈虎截然相反，他绝不会违背吴右的命令而私下干掉自己。

有一点想不通。李可早在五十多天前就去了泰国，如果杀手知道李进还躺在医院里，这个消息传回泰国，李可早就该穿帮了……这非常不合逻辑，一边刺杀自己，另一边却又不揭穿李可，全没道理。李进在大陆没有仇家，若是泰国的哪个毒贩想干掉他，只要发现假龙久回了泰国，告诉吴右就行了，还能任由李可这个冒牌货招摇过市？

莫非，这个杀手是要杀李可？不，这不可能，影视圈那点事儿、李可那点儿身段儿，就算睡了老板的老婆，也惹不出能动用职业杀手的仇家。对了，那个杀手小本子里的号码……他回到屋里，在网上查了下这个号码的归属地。号码来自于美属萨摩亚群岛，归属地是首府帕果帕果（Pago Pago）。真见鬼！这是什么鬼地方？

在地图上搜来看去，终于找到了此处，那是美国的一块无建制领地，位于太平洋中部偏西南方，这鸟不拉屎的地儿他从没去过，也没有在这地方混营生的仇家，谁会在这儿用一个座机和杀手联系？燧石集团内部？不对，集团在那里没有任何业务，也不是毒品渠道的中转地。他现在无法查问，更不能去当地调查，这个疑问只能交给时间——这是个巨大的危险，因为它在暗处。

再想想，虽然看清楚了很多事，但王干等人去泰国后的一切无从得知，毒枭大会的收场毫无线索，他没法判断到底该怎么做，就算知道了怎么做，他也必须先做好一切准备。几天后秦朗法发来详细信息，说洪坦调集的警察上岛后陷入了满是猛兽的陷阱，有两名中国警察殉职。发现不妙后，警方定位了旁边一个可能的岛，几架直升机飞向这个可能的岛准备进攻，但在半空突然全部短路熄火坠海。王干队长和另一位中国警察都在上面，行动失败后，他们至今没有下落。

“目前听不到李可任何信息，但按照毒贩江湖的习惯，李可如果死了，肯定会在街头或哪里发现他的尸体……他应该还活着。”秦朗说。

“最好如此，因为我要亲手杀了他。”虽然已经知道李可活着，李进仍咬着牙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