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李可被王干一枪击穿胸口的那一刻,无声息地躺了四十七天的李进醒了。
黑暗沉甸甸凝满四周,如荒野的坟地,又像无光的地狱,除了恐惧,他没有半点惊喜。酒精和消毒水味儿钻进鼻孔,眼前的絮影丝丝缕缕,模糊中似有白光闪耀。胸口剧痛,像一颗子弹钻过,要么就是曾被一柄利斧劈开。这疼痛让魂魄重返驱壳,只是费了很大的劲才能转动头颅。颈椎咔咔作响,记忆和视线一样模糊。他终于做出了判断:这是无人的夜间病房,房顶嵌着盏老旧的节能灯,勉强照亮满是灰尘的天花板。洗手池水滴淋漓,如老人的尿;屋角的地灯微弱得令人不安,两个难看的柜子立在墙边,像随时要扑来的歹徒。李进努力呼吸,怕这一切再度消失,眼睛终于可以捕捉一切,一双浮肿的手在慢慢抬起。
若有人推门而入,他会继续装作沉睡。这一个多月发生了什么?他这个“植物人”可以听见一切,明明感觉不到身体,却似乎长满了耳朵。从那场车祸开始,他听见电锯锯开车门,救护车从远及近,拖车司机与交警在讨价还价,救护车上的两人在聊着一个叫什么王者荣耀的游戏……他也知道到了哪家医院,知道赶来的王干对他设置了保护。见怪不怪的医生们说他很可能醒不来了,没当场死掉已是万幸,他们遭到了王干如雷般的呵斥……之后是漫长的煎熬,像醒来前的那一刻。他总觉得自己可以随时呼啦坐起,但王干他们来了又走,走了又来,他却始终没有实现这个奢望。走廊尽头常传来病人家属的哭声,没多久他就分辨出真的和假的。一只野猫常从窗外走过,鸽子们在天空飞舞,雨点砸在窗台上,偶尔有冰雹敲打着玻璃。他听见了王干等兄弟在身边的每一句话,也听到了李可的到来和叹息……还有一个女孩子砸窗户的怒吼,这个声音很陌生。
听到王干要李可替他去泰国完成任务,他恨不得当场诈尸,却只是急得小便失了禁。他只能在李可握着的那只手上微微加了一点力,但这傻弟弟似乎毫无察觉。李可走后他万分焦急,在昏睡里算着日子,数着护士台的闹钟次数。他相信自己强大的意志,也相信上苍不会落井下石。意志必须冲破身体的封锁,只要脑子还没死,一定要睁开眼。
李可去了必死无疑,任务将完全失败,他的七年心血也将付诸东流。
对王干不能知无不言,尤其是他对吴右交代自己真实身份一事。王干并不知道他和其他毒贩之间的小秘密,猜到了也不会问,这个默契在王干允许的范围之内。如今他为此深感后悔,李可就算暂时骗过了吴右等人,一过事儿也会破绽百出,送命是早晚的事。这个胆大包天的李可,真以为是在接戏吗?
“老弟呀,这事儿做得有点对不住你,今天来跟你道个歉……也是没办法,你玩命了七年,不就是为这一天吗?”
那是个下雨天,窗外雷声低沉,雨点稠密,空气里满是潮气。王干给他做了按摩,仔细擦了他的脸和身体,沉沉地坐在床边开始自言自语:“李可真让我们惊讶,他聪明,有胆子,会演戏,这次回来,我们真的觉得像是你回来了。他的样子,他的气质,他抽烟的样子,简直和你一个模子了……”
李可是如何瞒过吴右的?李进对此满头蒜辣。只要是私下在一起,吴右就会以李进相称,问一些警方安排的事。这么一句砸过来,李可不吓晕过去才怪。吴右那么精细的人,玻璃珠子里挤出油的,李可这个台词都背不过的二货怎混得过去?
还有个要命的事,李进的车在高速行驶时左前轮突然爆胎,车辆翻滚的那一刻,他意识到定是有人做了手脚。他检查过这辆租来的车,当时未见任何异常,一般的爆胎也不会让钢圈瞬间着地……植物人的滋味真是难熬,千般焦虑,蚁痒钻心,如一具尸体般横陈着。植物人苏醒多有传闻,但几率微乎。他努力向身体的每一处发出指令和愿望,一小时,一天,一个月。等待漫长,从希望到失望,从失望到绝望,当他终于在无声的崩溃中要放弃时,胸口的一阵剧痛却让他睁开了眼。
李可出事了,这个念头当即浮出脑海。
这苏醒像种子发芽,总以为终于破土而出、阳光在望,他却就是无法抬头。在黑暗中不知躺了多久,指尖可以动了,脚趾头也如遭虫咬,疼得钻心。肚子咕咕叫着,一股力量在体内开始涌动,从末梢涌向腰腹,再辐射到整个身体。脑子像解冻的肉块般渐渐发热,呼吸变得自如,剧烈的耳鸣越来越小。他慢慢起身,想扶着双腿下地,但它们软塌塌的样子让他毫无信心。墙上的钟指着凌晨三点,四点钟护士会来查看,他要在这之前悄然离去。王干告诉过医生,这个躺着的人叫李可,是一个出车祸的倒霉朋友。他的离去不会引起波澜,但最好不要招致过多注意。本能告诉他,想干掉他的人知道他还没死。
双腿有了些力气,至少可以站立吧?双肘下传来陌生的刺痛,那是褥疮的前兆,再不醒来,可能就要烂掉在这阴雨天了。他搬动双腿,小心地将一只先顺下床边。这时,黑黢黢的走廊里传来细微的脚步声……李进汗毛倒竖,心一下提起来,双耳雷达般锁定了那个声音——这不是医生或者护士的脚步,也不是王干等人的。这几十天里,闭着眼的他听觉非常强大,除了人们的对话,他几乎记住了楼道里每一个人的脚步声,甚至屋里每只蚊子的飞行特征。最近两天他曾两次听到这个很有特点的脚步在走廊踱步徘徊。这是个男子,左脚重,右脚轻,如果不是个瘸子,就是腿上受过伤,但他的每一步都节奏鲜明,分毫不差。他的腿部肌肉肯定十分发达,按照步幅计算,身高大概一米八。此刻他走得更加小心谨慎,脚步声很轻,不蹭一下地面——他的鞋底可能是橡胶底或者耐磨的合成树脂,这和李进的习惯一样。
李进思绪飞快,断定这人是冲他来的,没准就是在自己车上做手脚的人,事后跟着救护车,又一直跟踪警方便衣对他的转移。他知道李进没有死,却无法继续下手,这些天来自己要么在ICU,要么在普通病房有便衣保护,此人没有太好的机会,也显然不想蛮干——这是个沉得住气的人。王干说李可在东南亚的卧底还算顺利,这说明李可还没死,否则王干不会在前天撤去便衣防护,他判断李进的危险已经转去了李可扮成的“龙久”身上,而这个躺在医院里的“李可”变得人畜无害,除了防着那个敲窗户找李可的女孩子,再无特意防护的必要。
脚步声越来越近……李进紧张片刻,又把那条腿搬上来放好,躺回原来的样子。一闭上眼,恐惧就浮上来,这人在白天蹲好了点儿,此刻夜深人静,是要来结果他了。
脚步停在了门口,十几秒钟后门被轻轻拧开、推开,那人两步迈了进来,轻巧如捕食的野猫。门又缓缓关上,“咔哒”一声,反锁了,又是“咔嗒”一声,李进眼帘一黑,那盏昏暗的灯灭了……机器嗡嗡作响,氧气机呼呼吐着气泡,而这人一动不动,仿佛融化在黑暗里。后背在出汗,手心一阵发虚——李进不畏惧穷凶极恶的毒贩,却害怕悄无声息的杀手。后背上那个枪疤就是被这样的杀手打的,他至今都不知道是谁射来的子弹。
那人佁然不动,就像从没来过。但李进知道他就站在几米之外、一动不动地看着他。他的手肯定放在枪上,食指按着扳机,唯恐床上这个人是在装睡。想象让李进的心跳快起来,这很要命,因为电子元件连接在心脏监护器上……如果这变化令他狐疑,他可能不会再走近,只是将一颗无声的子弹射进李进的太阳穴——面对“龙久”,没人敢掉以轻心。不行,一定要把心跳降下去……李进暗自平息着、努力着平缓呼吸,分散注意力……不行,注意力无法分散,再选别的方法,一定有方法……
这人终于迈出了屋子里的第一步,慢慢地,还发出奇怪的摩挲声……他在戴上橡胶手套。李进松了口气,这人在黑暗里做出了判断,不用枪,而是要戴上手套要掐死这个“植物人”。可李进又紧张起来,若是平时,两三个人也对付的了,可现在,他不相信还未苏醒的身体有干掉这个杀手的能力。
脚步越来越近,慢慢到了床边,轻轻喘了一口气……也许是觉得这刺杀太过容易、甚至乏味吧。李进真想睁眼看看这角色,但是不可以,他只能在对方动手的刹那才能睁眼,之后的一秒钟内,他必须一击即中。
这人走到李进左边,俯下了身……李进闻到一股烟味,是熟悉的软中华,泰国几乎没有毒贩子和杀手们抽这个烟,所以这是个大陆人。他没时间去想这人是谁派来的了,一双戴着橡胶手套的手已经套上了他的脖子,慢慢开始加力……
李进暗提一口气,猛地睁开了眼。
漆黑中,一个戴着口罩的男子正恶狠狠瞪着他。他穿着医生的全套行头,医生帽压住了眼眉,眉梢一处刀伤清晰可见。李进想必把他吓了一跳,他的双眼发出惊恐的光,双手剧烈地抖了一下,但随即在李进脖子上猛然加力。此刻非生即死,李进已无法呼吸,他闪电般用右手抽出左臂静脉里的输液针头,仰身一个寸击,将它刺进了这人左眼中。
几公分长的针头齐根而没,准确地刺入了眼球。这人痛苦地闷哼一声,痉挛中半张脸拧出巨大的痛苦,他的双手立刻变化,一只手按住李进的左肩,一只手扳住了他的下巴,他要拧断李进的脖子——这真是个厉害角色,瞬间遭此重伤,既没有发出惨叫,也没有停止进攻。这双铁钳般的手让李进感到一阵眩晕,甚至听到颈骨即将脆断的咯咯声,电光石火之间,李进将自己的脖子顺势扭过去,卸掉对方掰断脖子的冲劲儿,两只手却选择继续进攻,他猛地用左手勾住对方要远离的脖颈,右手大拇指将整根针、甚至半个拇指都捅进了他的眼眶,然后用手指头继续往里捅。这是同归于尽的打法,那双要命的手渐渐松了,他倒在李进身上,一下下地抽搐着……针头戳进了他的脑部……李进终于喘过口气,确认他不再动弹后,费力地将他推倒在地。
大汗淋漓,眼前发黑,脖子几乎扭不回来,再给对方一秒钟它就断了。这几下动作几乎耗尽了体力,但他不能休息,走廊里的闹钟就要响起,护士马上会来换输液。李进咬牙起身,给左臂止了血,抓过吊着的一袋葡萄糖喝了。眩晕渐渐消失,他咬牙挪下了地。整个人头重脚轻,需要扶着床才能站立。脚底像踩在钉板上,但毕竟能迈步了。李进看着眼前的状况,知道不能就此一走了之。
杀手有一张普通的脸,他精瘦结实,略微秃顶,就像一个下岗中年职工。李进掏走了他身上一切。一个手机,一把手枪,两个弹夹,一小瓶液体和注射器,两把房门钥匙,一把车钥匙,还有半盒中华和一个打火机。他与之互换了衣服,便成了医生的样子,然后用尽全力将尸体抬上了病床。给杀手的脸拍照时,李进发现他胸前的衣服上有个小小的方形隆起,捏了捏,是藏在里衬的一个暗兜,那里有个烟盒大小的本子,写着时间和安排,几号病房,几点查房,摄像头位置等标记,还有个奇怪的电话号码,肯定是海外某处。他将本子揣起来,给尸体像自己那样安上了仪器和输液管。打开屋角护士的小柜子,李进找到几瓶消毒酒精和酒精擦手液,一瓶从墙上的电门处沿着电源线倒向病床,一瓶全倒在了尸体的脸上身上,剩下的洒在床边。确认没有什么纰漏之后,他打开门,点燃了一卷沾了酒精的卫生纸扔进垃圾桶,它点燃了里面的一切,没多久就会引燃地上的酒精。
李进关上门,走向这一层的楼道口。一路无人,他从消防通道趸下了楼。病房里都是可燃物,那具尸体会烧成一块焦炭,被毁坏的眼球将完全烧化,没人认得他是谁,也没人会发现他怎么死的。不管是想杀自己的人还是警方,都会认为这是场事故、烧死了床上的植物人。在没搞清楚这47天发生的所有事之前,伪装是必要的,他必须先保障自己的安全。
停车场地面湿滑,他好几次差点摔倒。沿着一排排车按着遥控车钥匙,终于,一辆奥迪A6在角落亮起。李进正要上前,一辆警车突然慢慢驶进了停车场,它闪着警灯,但并未发出声响。李进忙躲在一辆车后。来车的车号是公安厅的,它停在不远处的车位后,车上下来一个男子。他衣着简单,叼着半支烟四处看着,眼神像一只饿坏的狼。李进虽然没发出任何声音,这人却眼都不眨地盯着这边看了很久,好想要随时扑过来一样——这是本能。
又下来一个男的,二十多岁,宽肩乍背,脖子和脑袋一样粗。他一下了车就退去车后,背朝他们,他们是警察,受过很好的训练。车厢里这才钻出一个女子,三十出头的年龄,匀称身材,留着一颗生猛的寸头。她面容清秀,那双眼却非常锋利,让男人不敢靠近的那种。
怎么是她?
除了这个姑娘,李进并不认得另外两人,但隐隐觉得他们是来找自己的。他不想露头,现在还不行。
“医院要是不放怎么办?”年轻男子问。
“这个点钟来,你说怎么办?”女子凶巴巴地说,“没人拦着最好,有人拦着你就留下,就说省厅执行任务,明天再送手续来。”
三人快步走向电梯,恰朝着李进藏身的方向。李进左右看看,身后不巧挂着个转弯凸镜,映出自己那副紧张的脸,他吓了一跳,忙爬着钻去一辆救护车下面。当他们就要上电梯时,被李进用遥控钥匙按开的车又自动锁上了,大灯发出一下闪光。那个女子猛然转身,一动不动地看着,一双腿与李进近在咫尺,她穿着一双纯黑色牛皮鞋,却没穿袜子,脚踝上有一处划伤。她静静站着,双脚像在地上生了根。李进屏住呼吸,一动都不敢动——她不是来帮他的,更像是来抓他,可这是为什么呢?
“走吧老大,明早还得开会呢?”一个男子说。
她又站了几秒钟,转身离去。确认电梯上楼后,李进费力地爬了出来,直奔那辆奥迪而去。果然,车的前后牌子都粘着号码磁铁片。他换了下号码的位置,这车便无法追查了。驶离医院门口的时候,一队消防车拉着笛涌了进来。抬头看,他的那间病房已经火光冲天。
他悄悄驶出医院,开向还在沉睡中的江城,东边的天际线在略微发蓝,黎明就要到来,他需要尽快适应新的黑暗。驶入环线之后,确认无车跟踪,他停在紧急停车带上拨打王干的电话,对方关机,想了想,他又拨打了马旭等三个警察兄弟的电话,全部关机。他删掉已拨打号码,心里满是疑问。危险并未消除,他需要先藏起来,恢复身体的同时展开调查——那几个警察是来找他的,但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他们是哪个部门,她原来不是调去了法制处么?怎么也出来办案了?还是禁毒部门的案子?但他不能让人莫名其妙地控制,而查明那具尸体有待时日。江城的老蜂足信得过,他便拨打了此人电话,重要的号码都在李进的脑子里,但此刻他思虑半天才想起最后两个数字。他告诉老蜂在江城有点情况,需要暂时藏起来,能不能帮他找个地方?
“没问题,你怎么听着这么虚呢,需要医生吗?”老蜂毫不犹豫地说。
“不需要,但我需要一些注射用光谱抗生素、外用消炎药、各类维生素和简单的健身器械,一个新号的手机,一台可以上网的电脑,你都帮我准备好……你亲自帮我安排,别让其他人知道。”
“没问题,龙哥泥等我几分钟,安排好了告诉你。”老蜂说完就挂了。有些朋友可能几年不来往,但真需要帮忙的时候,从来不会有半句废话。当年老蜂被追杀者逼得走投无路的时候,“龙久”就是这样帮他的。
四十七天。李进不敢想象躺了这么久。浑身的肌肉开始萎缩,折腾了几下,走了这么几步,胳膊腿儿已酸痛难忍。腿上和背上还有两处小褥疮,虽不厉害,现在钻心的疼。这是小事,李可的命才是大事。王干他们四个都关机只有两种可能,一是都在飞机上,二是都出事了……
第二种概率更高,那就说明李可也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