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次在梦里,库拉尼斯看到了坐落在山谷中的城市,看到了城市后面的海岸,看到了能把大海一览无余、冰雪覆盖的山顶,还看到了色彩绚丽的帆船正扬帆启航,驶向海天相接的遥远天际。有一次也是在梦里,他偶然拥有了“库拉尼斯”这个名字,因为醒着的时候,别人都不是这么叫他的。他梦见自己有了新名字,也许没有什么可奇怪的。因为他的家人都已离世,只剩下他一个人孤苦伶仃地生活在千千万万冷若冰霜的伦敦人之中,所以,能跟他说话、提醒他曾经是谁的人并不多。他已经失去了钱财和土地,所以不在乎别人怎么看他;他喜欢做梦,而且喜欢把梦写下来。不管他把自己写的东西拿给谁看,换来的都是嘲讽,所以不久后,他便不再把自己写的东西给人看,最后干脆不写了。他越是远离周围的世界,他所做的梦便越加离奇,挖空心思把自己的梦写在白纸上,本来就是徒劳无益的。库拉尼斯不会赶时髦,不会像其他作家那样思考问题。其他作家都是力争从“生活”身上剥下“神话”的华丽外衣,向世人展现“现实”赤裸裸的丑恶躯体,但库拉尼斯追求的只是“美”。在现实和体验无法展示“美”时,他便用想象和幻想去追求“美”。结果,他发现“美”就在门前的台阶上,“美”就在他儿时的朦胧记忆里,就在小时候听过的故事里,就在小时候做过的梦里。
很少有人知道,小时候听过的故事和经历的梦境向我们展示了什么样的奇观,因为小时候听故事和做梦的时候,我们的很多想法都尚未成型,但长大成人以后,我们又绞尽脑汁地去回忆。不过,这时,生活的毒素已经让我们的头脑变得迟钝,变得平庸了。但有些人仍然会在半夜做一些稀奇古怪的噩梦,梦见充满魔力的山丘或花园,梦见阳光下歌唱的喷泉,梦见悬浮在喃喃低语大海之上的金色悬崖,梦见平原朝着青铜或岩石建造的沉睡之城延伸出去,梦见如梦似幻的英雄连骑着装扮华丽的白驹沿着茂密的森林边沿骑行,这时,他们会被这些稀奇古怪的梦惊醒。这时候,我们才知道,我们会透过象牙之门回望那个奇妙的世界,而那个世界只有在我们因懵懂而快乐的时候才属于我们。
突然间,库拉尼斯看到了他童年时代的那个旧世界。他曾多次梦见自己出生的房子,一座爬满常青藤的石造大宅,他之前的十三代祖先都住在这里,所以他希望自己也死在这里。一个芬芳的夏夜,他借着皎洁的月光,溜出家门,穿过一个个花园,走下一片片梯田,途经公园里的一棵棵大橡树,沿着那条漫长的月白小径,朝村庄走去。村庄看上去已老气横秋,村子四周就像开始残亏的月亮一样到处都是被蚕食的痕迹。库拉尼斯很纳闷,那些村舍的尖尖房顶下掩盖的究竟是沉睡还是死亡。街道上,草长得跟长矛一样高,两边的玻璃窗要么已经破碎,要么睁着朦胧的大眼注视着远方。库拉尼斯没有磨磨蹭蹭,而是放开步子继续赶路,就好像有人召唤他朝某个既定目标前进一样。他不敢不听从召唤,生怕这召唤就像自己清醒时的冲动和渴望一样,最后演变成一场梦,让他的目标落空。他不知不觉地离开大街,走进一条小巷,朝着海峡的悬崖走去,最后来到大地的尽头——来到悬崖峭壁和无底黑洞。在这里,村庄和世界全都活生生地掉进了无声无息、无穷无尽的虚空之中。就连前方的天空,即使天上挂着残缺不全的月亮和隐约闪现的星星,也是那么空空荡荡,那么黯然无光。但信念驱使他,飞越峭壁,跳进海湾,往下飘落、飘落、飘落;掠过黑暗、无形、梦想不到的梦境和微微发光的星球(很可能是梦的一部分),以及长着翅膀、哈哈大笑的东西(似乎在嘲笑世界上所有做梦的人)。紧接着,前方的黑暗似乎打开了一道裂缝,透过裂缝,他看到了山谷中的城市,在天空和大海的映衬下,在遥远的下方熠熠生辉,看到了白雪皑皑的高山赫然屹立在海边。
瞅见城市的一霎那,库拉尼斯醒了,但短暂的一瞥告诉他,自己看到的只不过是坐落于塔纳利安山后面欧特—纳盖山谷中的塞勒菲斯。很久以前,一个夏日的午后,他从保姆身边悄悄溜走,一边望着彩云飘过山谷附近的悬崖,一边吹着温暖的海风睡觉。就在这时,他的灵魂享受了一个小时的永恒。就在大人们找到他,叫醒他,把他带回家的时候,他一脸不高兴地说,在被弄醒的那一刻,他正要乘上金色帆船,朝着海天相连处充满诱惑的地方扬帆启航呢。可是,此时此刻,他对清醒也同样愤愤不平,因为经过四十年疲倦的岁月,他终于又找到了他心目中那座神话般的城市。
可是,三天后的夜里,库拉尼斯又来到塞勒菲斯。跟以前一样,他首先梦到了那个不知是沉睡还是死去的村庄,梦到了一个人悄无声息地飘落下去的深渊。接着,裂缝又一次出现,他看到了城市里点点发光的尖塔,看到了蔚蓝港湾中抛了锚的帆船,看到了阿伦山 上的银杏树迎着海风摇曳。但这一次,他不再只是看看而已,而是像长着翅膀的生灵,慢慢地停留在绿茵茵的山坡上,最后轻轻地落在草地上。他真的又回到了欧特—纳盖山谷,回到了壮美的塞勒菲斯城。
山坡上遍地是馥郁的草丛和灿烂的鲜花,库拉尼斯走下山坡,走过潺潺的纳拉克萨河上的小木桥(许多年前他曾经把自己的名字刻在桥上),穿过一片飒飒作响的小树林,朝城门旁的大石桥走去。这里一切如故,就连大理石城墙和城墙上锃亮的铜像也丝毫没有失色。库拉尼斯知道,即便自己熟悉的东西消失了,也不必惊恐,因为就连城墙上的哨兵也跟以前一模一样,也跟他记忆中的哨兵一样年轻。他穿过青铜城门进了城,走在铺着黑玛瑙的路上,商人和赶骆驼的纷纷跟他打招呼,那样子就好像他从未离开过一样。用绿松石建造的纳特—霍塔特神殿也跟以前一模一样,头戴兰花花冠的祭司告诉他,在欧特—纳盖,没有时间的概念,只有永驻的青春。随后,库拉尼斯穿过石柱林立的街道,朝临海的城墙走去,那里客商和海员云集,还有从海天相接之处来的怪人。他驻足许久,眺望亮丽的海港,在异样的阳光下,海面波光粼粼,从遥远国度驶来的帆船轻轻破浪。他眺望海边巍峨屹立的阿伦山,看到低处山坡上虽然绿树摇曳,但连天的山峰却是白雪皑皑。
库拉尼斯打心眼里巴望着乘帆船出海,去探访他听说过许多神奇传说的遥远国度,于是,他又去找那位很久以前曾答应带他出海的船长。他找到了这个名叫阿蒂布的船长,阿蒂布仍然像从前那样坐在盛香料的箱子上,似乎并没有意识到流光业已飞逝。接下来,两人划着小船,登上停在海港里的一艘帆船,指挥着桨手扬帆启航,驶向波涛汹涌、直通蓝天的塞尔奈利亚海 。他们在海上连续航行几天后,最后来到了海天相连的海平线。在这里,帆船没做任何停留,而是轻轻地浮起,穿越软绵绵的玫瑰色云层,飞向蓝色的天际。在帆船遥远的下方,库拉尼斯看到陌生的陆地、河流、美丽无比的城市,沐浴着仿佛永不褪色、永不逝去的阳光,慵懒地延伸出去。最后,阿蒂布告诉他,旅行即将结束,他们很快就会进入塞兰尼安港,塞兰尼安是一个用粉红色大理石建造的云中之城,建在天际海岸之上,西风就是从这里吹向天际的。但是,就在塞兰尼安最高的雕塔映入眼帘的一刹那,不知从太空中的什么地方突然传来一个声音。紧接着,库拉尼斯在伦敦自己的阁楼上醒了。
此后的好几个月,库拉尼斯一直在寻找奇妙的塞勒菲斯城和能飞上天的帆船,但都一无所获。尽管他的梦把他带到过许多绚丽多姿、前所未闻的地方,但所到之处,没有人能告诉他,如何才能找到塔纳利安山后的欧特—纳盖城。有一天夜里,他飞越黑漆漆的山脉,远远看到山上影影绰绰有几堆孤零零的营火,还有一群群行动诡异、蓬头垢面的人,领头的手里都拿着摇铃。在这个最荒蛮的丘陵乡野、人迹罕至到很少有人见识过的地方,他发现了一道诡异的古墙,或者干脆说是石造的堤坝,沿着山脊和山谷蜿蜒延伸,长得一眼望不到头。古墙的规模之庞大让人很难相信这是出自人类之手。在灰蒙蒙的黎明时分,库拉尼斯越过古墙,来到一片古朴典雅的花园和樱桃树林,太阳升起时,他看到争奇斗艳的红白鲜花、绿色的树木和草地、白色的小路、潺潺的小溪、蔚蓝的池塘、浮雕装饰的桥梁,还有红顶的宝塔。眼前的美景让他把塞勒菲斯暂时抛在脑后,完全沉浸在喜悦之中。不过,沿着白色小路朝红顶宝塔走去时,他又想起了,他本来是可以找个人打听打听欧特—纳盖的,可是这里除了小鸟、蜜蜂和蝴蝶之外,连个人影也没有。还有一天夜里,库拉尼斯走上一个没有尽头的、湿漉漉的旋转石梯,走到一扇塔窗前,俯视沐浴在皎洁月光下的广袤平原和河流。城市静静地从河堤延伸出去,他原以为自己在这个城市里看到了似曾相识的特征和布局。要不是一道可怕的极光从地平线之外某个遥远的地方突然冒出来,他会从石梯上走下来,打听去欧特—纳盖的路。借着极光,他看到了这座业已废弃的古城,看到了芦苇丛生、早已淤塞的河道,也看到了尸骨遍野的陆地,那些尸骨早在基纳拉忒利斯王 东征西讨凯旋归国后招致诸神的复仇以来就已经躺在那里了。
就这样,库拉尼斯不停地寻找壮美的塞勒菲斯和能带他飞上天的塞兰尼安帆船,虽然一无所获,但也看到了许多奇妙的东西。有一次,库拉尼斯遇到了一个大祭司,他独自一人住在寒冷荒凉的睖原 上一个史前时期的石造修道院中,因为脸上蒙着黄色的丝绸面具,所以模样很难形容,库拉尼斯好不容易才从他手里死里逃生。随着时间的推移,他对惨淡凄凉的白天变得越来越没有耐心,于是,为了延长自己睡眠的时间,他开始买毒品。大麻帮了他很大的忙,有一次曾经把他送到任何形态都不存在的太空,太空中发光的气体正在研究存在的奥秘 。一种紫罗兰色的气体告诉他,这个太空位于他称之为“无限”的区域之外。这个气体以前从未听说过行星或生物体之类的东西,只不过把库拉尼斯看成从存在物质、能量和万有引力的“无限”空间来的一个人而已。此时此刻,库拉尼斯心急如焚地想回到尖塔林立的塞勒菲斯,于是,他加大了药物的剂量,不过,最后他的钱花光了,再无力买毒品。后来,在一个夏日,他被赶出租住的阁楼,漫无目的地游荡在大街上,飘飘然不知不觉地过了桥,来到房屋越来越稀少的地方。就是在这里,库拉尼斯遇到了专程从塞勒菲斯来接他的一队骑士,进而圆满地实现了自己的心愿。
骑士们英姿飒爽,骑着五花大马,身着铮亮铠甲,披着饰有奇妙纹饰的金衣战袍。他们人数多得让库拉尼斯误以为是一支军队,但为首的骑士告诉他,他们是专程来接他的。因为是他在梦中创造了欧特—纳盖,他将被永远奉为欧特—纳盖的主神。随后,他们给了库拉尼斯一匹马,让他走在骑兵队伍的前列。于是,一行人便耀武扬威地穿过萨里郡绿油油的山坡,朝库拉尼斯和他的先祖出生的地方走去。说起来很奇怪,骑士们似乎是逆着“时间”驰骋。在黄昏的暮光之中,每当一行人策马穿过一个村子,看到的房子和村子居然都是乔叟 或乔叟之前的人才能看到的,有时还能看到骑士带着一小队随从骑马经过。随着天色越来越暗,队伍行进的速度也越来越快,不一会儿,一行人就像驰骋在空中一样不可思议地飞了起来。在黎明前的黑暗中,一行人来到了库拉尼斯童年时期充满生机、但在梦里不知是沉睡还是死去的村庄。此时此刻,村庄又充满了生机,一行人骑马“嘚嘚”走过大街,拐进那条通往梦之深渊的小路,所到之处,早起的村民都彬彬有礼地向他们行礼致敬。库拉尼斯以前只在夜里到过那个深渊,不知道白天的深渊会是什么样子,所以,当一行人靠近悬崖边缘的时候,库拉尼斯便急切地仔细观看起来。就在一行人沿着山坡策马朝悬崖驰骋时,东面不知什么地方发出一道金光,给整个大地披上了一层灿烂的霞光。此时此刻,深渊一下子变成了一个红蓝交织、壮美沸腾的混沌世界,只闻其声不见其形的声音在欢唱。库拉尼斯和他的骑士随从踏着歌声,跃过悬崖,踏着灿烂的云彩和银色的霞光悠然飘下。一行人无休无止地向下飘啊飘,胯下的坐骑踏着苍穹,犹如在金沙滩上不停地驰骋。终于,晶灿灿的雾气渐渐散去,露出更大的亮光,塞勒菲斯城的亮光,塞勒菲斯后面海岸的亮光,眺望大海的白色雪峰,色彩灿烂的帆船。此时此刻,帆船正扬帆启航,驶向海天相接的遥远天际。
从那以后,库拉尼斯便开始统治欧特—纳盖及其周边的梦之国度,并轮流在塞勒菲斯和云之国度塞兰尼安临朝听政。时至今日,他还统治着那里,而且将永远快快乐乐地统治那里。不过,在印斯茅斯 的悬崖峭壁之下,海峡的潮水在戏弄着一具流浪汉的尸体,他是拂晓时分跌跌撞撞地走过荒凉的村庄后从悬崖上掉下去的。潮水戏弄着他的尸体,在爬满常青藤的特雷弗塔附近,把尸体推上石滩。此时此刻,一个肥胖臃肿、德行极差的酿酒富贾,正在他从绝嗣贵族手里买下来的豪华庄园里尽情地享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