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经详细介绍了我们梦的生活的起源,因为它是大多数象征最初生长的土壤。不幸的是,梦是很难理解的。正如我所指出的那样,梦是由意识心理所讲的非常不一般的故事。在日常生活中,人们会提前想好自己要说什么,选择最能说明问题的表达方式,并努力使自己的话保持前后逻辑一致。例如,一个受过教育的人会尽量避免使用复杂的隐喻,因为它可能会给人造成一种混乱的印象。但梦有着不同的质地。那些看似矛盾又可笑的意象充斥在梦者身上,平凡的事物可以呈现出迷人或危险的一面。
这可能看起来很奇怪,我们在清醒的状态下组织想法的模式看起来是井然有序的,而无意识组织自己的材料的方式则截然不同。然而,任何停下来记录梦的人都会发现这种反差,这实际上是普通人感到梦如此难理解的主要原因之一。从正常清醒时候的经验来看,梦是无法理解的,因此梦者要么倾向于忽略它们,要么承认它们令人费解。
如果我们首先认识到这样一个事实,或许就会更加容易理解这一点,即我们在看起来井然有序的清醒状态下所组织起来的想法,并不像我们想象的那么精确。相反,我们越仔细检视它们,它们的意义(以及它们之于我们情绪的重要性)就越不明确,这是因为,我们听到或经历的任何事情都可以成为阈下的内容,即可以进入无意识。即使我们有意识地去记住它们,并随意复制,它们也都已经获得一种无意识的潜在特征,这种潜在特征会在每次回忆起这个想法的时候为其上色。事实上,我们意识的印象很快就会呈现出某种无意识意义的要素,这种意义对我们来说有实际的重要性。然而,我们并没有意识到这种阈下意义的存在,也没有意识到它是如何扩展并混淆常规意义的。
一条普通的欧洲高速公路,有一个熟悉的标志,意思是“小心动物穿越”。但是开车的人(当他们离开车时,他们的影子出现在前方地面上)能看到大象、犀牛甚至恐龙。这幅画中,瑞士现代艺术家埃尔哈德·雅各比(Erhard Jacoby)创作了一个梦境,准确地描绘了梦的意象明显不合逻辑、前后不连贯的本质。
当然,这种潜在特征因人而异。我们每个人都有接收任何抽象或一般概念的内心环境,因此我们以自己的方式去理解和应用它们。当我们在交谈中使用“国家”“金钱”“健康”或“社会”这些概念的时候,我假定听我说话的人或多或少能够理解。但可能“或多或少”这个词是我这句话的关键。每个词语对每个人来说,意思都有轻微的差异,即使大家都是来自相同的文化背景,也是如此。存在这种差异的原因是,当一个具有普遍性的概念进入一个个体化的语境被理解时,它就会以一种稍个体化的方式被理解和应用。而当人们有着广泛不同的社会、政治、宗教或心理经验时,意义的差异自然就变得巨大。
更多关于梦的非理性和荒诞的例子。上图,18世纪西班牙艺术家戈雅(Goya)的一幅蚀刻画中,猫头鹰和蝙蝠成群结队地飞向一个正在做梦的人。
恶龙或类似的怪物是常见的梦中形象。上图,木版画中一条恶龙追逐着一个梦者,画作取材自《波利菲罗之梦》( The Dream of Poliphilo ),15世纪意大利僧侣弗朗切斯科·科隆纳(Francesco Colonna)的一部幻想作品。
现代艺术家马克·夏加尔(Marc Chagall)的画作《时间是一条没有岸的河》( Time is a River without Banks )。这些令人意想不到的联想——鱼、小提琴、钟、情人——具有梦一般的奇异性。
如果一个词的含义基本上等于字面意义,其差异就几乎不可察觉,不会有什么实际的影响。但当这个词需要一个确切的定义或细致的解释时,我们就会时常发现最惊人的差异,不仅仅是在对这个词语的理解上,而是尤其在它的情绪基调和具体应用方式上。通常,这些差异都是阈下的,因此从未被意识到。
我们可能会认为这些差异是多余的或者微乎其微,与日常需求无关。但它们存在的事实表明,即使是最客观的意识内容,也有不确定的灰色地带伴随着它们。哪怕是那些最为精心地定义的哲学或数学概念,我们确信自己并没有为其赋予额外的内容,它们的含义仍然比我们所以为的要多。这是一个精神事件,因此部分是不可知的。你用来计算的数字的意义比你想象的要多,它们同时也是神话的要素[对毕达哥拉斯学派(Pythagoreans)来说,它们甚至是神圣的];但是,当你将数字应用于实际的目的时,你肯定不会意识到这一点。
简而言之,我们意识中的每一个概念都有它自己的心灵联系。虽然这种联系的程度是不同的(取决于这个概念对我们整个人格的相对重要性,或者取决于我们无意识中与之相关的思想或情结),但它们能够改变概念的“正常”性质。它甚至可能变成完全不同的东西,因为它漂移在意识水平之下。
发生在我们每个人身上的每件事的这些阈下一面,在我们的日常生活中似乎只扮演着微不足道的角色。但在梦的分析中,心理学家在处理无意识的表达时,它们就有着非常大的关系,因为它们是我们的意识思想几乎看不到的根基部分。这就是为什么普通的物体或者想法在梦中会有如此重要的精神意义,以至于我们苏醒的时候会受到严重的干扰,尽管我们也就是梦到被锁在房间里或者错过火车。
梦产生的意象比清醒状态下的概念和经验更加生动形象。其中一个原因是,这些概念在梦中可以表达出它们在无意识层面的意义。在我们的意识思维中,我们把自己局限在理性的表述中,这些表述没有它们本来可能有的那般丰富多彩,因为我们已经剥夺了它们大部分的精神联系。
我会想起自己的一个很难解释的梦。在这个梦里,有一个人试图跑到我身后然后跳到我的背上,而我对此人几乎一无所知,只知道他有一次不知何故提到我说过的一句话,然后把它歪曲成奇怪的含义。但我看不出这一事实与他在我梦中企图扑向我有什么联系。然而,在我的职业生涯中,经常会出现有人歪曲我所讲内容的情况,可以说非常频繁,以至于我几乎懒得去想这种歪曲是否会让我生气。意识性地控制自己的情绪反应是有一定价值的——我很快认识到,这就是这个梦的意义所在。它使用的是奥地利的通俗语言,并将之转译成一个画面感很强的意象。这个短语在日常的讲话中很常见,它是Du kannst mir auf den Buckel steigen(你可以爬到我的背上),意思是“我不在乎你说我什么”。如果是在美国的话,类似的俚语也很容易变成画面出现在梦境中,一个对应的例子如Go jump in the lake(意思是“别来烦我”,字面义是“去跳进湖里”)。
普通数字具有神话色彩的一面,出现在玛雅人的浮雕中(上图,730年),它将时间的数字划分人格化为许多神。
上图的点阵金字塔代表了希腊毕达哥拉斯哲学(公元前6世纪)的“四元体”(tetraktys),它包括4个数字——1、2、3、4,因此总共有10个点。4和10被毕达哥拉斯学派崇拜为神。
对许多人来说,不仅是数字,像石头和树木这样熟悉的物体也具有象征意义。上图,在印度,旅行者们在路边放置的粗糙石头代表着林伽(lingam),这在印度是男性生殖器的象征,代表着创造力。
上图是一棵西非的树,部落人称它为“ju-ju”或“精灵树”,并赋予它神奇的力量。
可以说,梦中的这个画面是象征性的,因为它并没有直接说明情况,而是用一种起初我无法理解的隐喻间接地表达了这一点。当这一切发生的时候(就像经常发生的那样),它不是梦刻意的“伪装”,它只是反映了我们在理解充满情绪的图像语言方面的缺陷。因为在日常经验中,我们需要尽可能地准确描述事物,我们已经学会了在语言和思想的基础上摒弃幻想的修饰,从而丧失了原始思维的特征。我们大多数人,都把每件物体或想法具有的所有幻想性的精神连接交付给了无意识。另一方面,原始人则仍然意识到这些精神属性,他会将动物、植物或石头赋予一些我们觉得奇怪且不能接受的力量。
例如,一个居住在非洲丛林的人在白天看到了夜行的动物,认为它是巫医临时变成的样子,或者可能认为它是自己部落里的森林灵魂或者某位祖先的精神化身。一棵树可能在原始人的生活中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对原始人而言,它显然拥有自己的灵魂和声音,同时相关的人会觉得自己与它的命运相同。在南美洲有一些印第安人也会向你保证他们是红鹦鹉,尽管他们很清楚自己没有羽毛、翅膀和喙。因为在原始人的世界里,事物不像在我们“理性”社会里那样有明显的界限。
心理学家所称作的精神认同,或者“神秘参与”,已经从我们的世界中被剥离了出来。但正是这种无意识联想的光环,给原始人的世界带来了丰富多彩又奇妙的一面。我们已经失去了它,以至于当我们再次遇到它的时候,我们都认不出来了。对我们来说,这样的事情是存在于意识之下的,因为当它们偶然再次出现的时候,我们甚至坚持认为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有不少受过良好教育且很聪明的人曾找我咨询,他们都有过令他们深感震惊的怪梦、幻想甚至是幻象。他们认为,任何一个心智健全的人都不会遭遇这些事情,任何一个看到幻象的人都是病态的。一位神学家曾告诉我,以西结的异象不过是一种病态的症状,当摩西 和其他先知听到“声音”对他们讲话时,他们就会产生幻觉。你可以想象当这种“自发”的事情发生在他们身上时,他们会多么恐慌。我们如此习惯于我们世界表面上的理性本质,以至于我们几乎无法想象有什么事情是不能用常识来解释的。而当原始人遭遇这样的冲击,他们不会怀疑自己的心智,他们会想到拜物、神灵或诸神。
然而,对我们造成影响的情感是一样的。事实上,来自我们精致文明的恐怖比原始人认为的恶魔更具威胁性。现代文明人的态度,有时让我想起在我这里治疗过的一个精神病患者,他自己就是个医生。一天早上,我问他怎么样,他回答说,他经历了一个美妙的夜晚,他用氯化汞给整个天堂彻底消了毒,但在这个过程中,他没有发现上帝的踪迹。我们在这里看到的是神经症或者更严重的疾病。这不是关于上帝或者“害怕上帝”的什么问题,而是一种焦虑神经症或某种恐惧症。这种情感没有变,但它的对象把它的名称和性质都变糟了。
来自喀麦隆的巫医戴着狮子面具。他并不是假装成狮子,他确信自己是一头狮子。就像尼扬加部落的人和他们的鸟面具一样,他们和动物有着共同的“精神身份”——这种身份存在于神话和象征的领域。
现代“理性”的人试图切断自己与这些精神联结之间的联系(尽管这些联结存在于无意识中),对他们来说,铁锹就是铁锹,而狮子也只是字典上说的那样,见上图。
我记得有一位哲学教授曾找我咨询过他对癌症的恐惧。他有这样一种强迫信念,认为自己得了恶性肿瘤,尽管在几十张X光的照片中都没有发现这种情况。“哦,我知道没什么,”他会说,“但也许会有什么。”是怎么产生这样的想法的?它显然来自一种不是由意识深思熟虑地形成的恐惧。这个病态的念头突然将他压倒,自有一种他无法控制的力量。
对一个受过教育的人而言,承认这一点比一个原始人说他被魔鬼困扰要难得多。在原始文化中,恶灵的邪恶影响至少是种可以接受的假设,但对一个文明人而言,要承认自己的烦恼只不过是来自想象的愚蠢恶作剧,则是一种令人震惊的经验。遭受困扰的原始现象并未消失,它一直都存在,只是被转换成另一种更加令人讨厌的方式。
我做过几次这种现代人和原始人的比较。我将在后文指出,这种比较对理解人类制造象征的倾向,以及梦在表达它们之时所起到的至关重要的作用。因为人们发现许多梦呈现的意象和联想与原始的思想、神话和仪式相似。弗洛伊德将这些梦的意象称为“古老的残余”,这个词表明他们是很久以前存在于人类大脑中的精神元素。这种观点的特征,是认为无意识仅仅是意识的附属物(或者更形象地说,是一个收集所有被意识心理拒绝的内容的垃圾桶)。
圣保罗被他所产生的基督的幻象所震撼,16世纪意大利艺术家卡拉瓦乔(Caravaggio)的一幅画。
爪哇农民献祭一只公鸡来保护他们的田地不受鬼神的侵害。这些信念和实践是原始生活的基础。
在英国艺术家雅各布·爱泼斯坦(Jacob Epstein)的一件现代雕塑作品中,人类被视为一个机械化的怪物——也许是当今“邪灵”的形象。
我通过进一步的研究发现,这种观点是站不住脚的,应该被抛弃。我认为,这种联想和意象是无意识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无论梦者是受过教育的人还是文盲,是聪明的还是愚蠢的,这种现象在任何地方都可以观察到。它们绝不是毫无生机或毫无意义的“残余”,而是依然在发挥作用,而且由于它们“历史的”性质,它们特别有价值(亨德森博士在本书后面的章节中也会提到这一点)。它们在我们意识性的表达思想的方式,与更原始、更丰富多彩和更形象化的表达方式之间,架起了一座桥梁。也正是这种形式直接诉诸感受和情绪。这些“历史的”联想是意识的理性世界和本能世界之间的联系。
我已经讨论了,我们在现实生活中所拥有的“受控制的”思想,和在梦中产生的丰富意象之间有趣的对比。现在你可以看到造成这种差异的另一个原因:我们生活在文明世界里,已经剥离了许多想法中情感的能量,我们不能再对这些想法做出反应。我们在言语中使用这些想法,当别人使用它们时,我们则做出常规的反应,但它们不会给我们留下很深刻的印象。我们需要额外做点什么,把某些东西带回我们身上来,以足够有效地使我们改变态度和行为。这就是“梦的语言”所做的,它的象征意义有如此多的精神能量,让我们不得不关注它。
例如,有一位女士以她愚蠢的偏见和对理性论证的顽固排斥而闻名。即使和她争论一夜都无济于事,她根本就听不进去。然而,她的梦似乎采取了不同的方式。例如,有一天晚上,她梦见自己在参加一个重要的活动,女主人在迎接她的时候说:“你能来真是太好了,你所有的朋友都在这里,他们正在等着你。”女主人把她领到门口,将门打开,梦者走了进来——进入了一间牛棚!
这个梦的语言很简单,即使傻瓜也能理解。这个梦直接打击了她的妄自尊大,这位女士最初不愿意承认它的意义。然而不论如何,她已经明白了其中的信息,过了一段时间,她不得不接受了它,因为这个自找的笑话总是不经意地在她脑海中蹦出来。
灵魂进一步的形象化,两个例子:上图,地狱般的恶魔降临到圣安东尼面前,16世纪德国艺术家格伦沃尔德(Grünewald)的画作;
上图,一幅19世纪的日本三联画,中间一幅,一名被谋杀男子的鬼魂击倒了凶手。 |
意识形态的冲突,孕育了许多现代人的“恶魔”。上图,美国漫画家加汉·威尔逊(Gahan Wilson)创作的一幅漫画,苏联领导人赫鲁晓夫的影子被描绘成一个可怕的死亡机器。
俄罗斯杂志《鳄鱼》( Krokodill )的一幅漫画展示了“殖民主义”,一只恶魔般的狼被各个独立的非洲国家的旗帜驱赶到海里。
这些来自无意识的信息比大多数人认识到的还要重要。在我们的意识生活中,我们会受到各式各样的影响。其他人会刺激我们或使我们感到沮丧,办公室或社交生活中的事件会分散我们的注意力,这些事情诱导我们不能走上适合自己个性的道路。无论我们是否意识到它们对我们意识的影响,我们的意识几乎毫无防御地暴露在它们面前,并受到来自它们的干扰。尤其是对一个内心的外倾态度让其把所有的重心都放在外部事物上的人,或者对一个对自己内心深处的人格感到自卑或怀疑的人来说,情况更是如此。
意识越受偏见、错误、幻想和幼稚愿望的影响,已有的间隙会被扩得越大,最终成为神经症的解离,产生一种或多或少的虚假生活,远离健康的本能、自然和真理。
梦的一般功能是试图通过产生梦的材料来恢复我们的心理平衡。这种材料以微妙的方式重建整体的心理平衡,这就是我所说的梦在我们精神构成中的补充(或补偿)作用。它解释了为什么那些有不切实际想法或对自己评价过高的人,或那些制订与实际能力不符的宏伟计划的人,会梦到飞翔和坠落。这样的梦补偿了他们人格上的缺陷,同时警示他们当前道路上的危险。如果梦的警示被忽略,则真正的意外可能会取而代之,受害者可能会从楼梯上摔下来,或遭遇一场车祸。
我记得一个案例,这个人不可避免地卷入了一系列见不得人的事情。作为某种补偿,他对危险的登山产生了近乎病态的热情。他在寻求“超越自我”。一天晚上,他梦到自己从一座高山的山顶上走下来,进入一片空旷的地带。但他把这个梦讲给我的时候,我立刻看到了他的危险,便试图强调危险的警示,并试图劝说他克制自己。我甚至告诉他,那个梦预示着他将在一次山难中去世。但这都是徒劳的。6个月后,他“踏入了空中”。一位山区的向导看到他和一个朋友在一个险峻的地方用绳子把他们自己放下去,他的朋友在一块突出的岩石上找到了一个暂时的落脚点,而他也跟着这位朋友的路线向下走。据向导说,他突然松开了绳子,“好像要往空中跳”。他落在了朋友的身上,二人一同摔下去死了。
另一个典型的例子是一位自视甚高的女士,她在日常生活中趾高气扬,但她会做噩梦,是各种各样令她感到可耻的事情。当我发现她做这些梦的时候,她愤怒地拒绝承认。于是,她的梦变得有威胁性,充满了关于她过去独自在树林里散步的回忆,她常常在那里沉浸在深情的幻想中。我看到了她的危险,但她对我的多次警告都置若罔闻。不久之后,她在树林里遇到一个色狼的野蛮袭击,要不是有些人听到她的尖叫前来解救,她可能就被杀掉了。
两个例子,展现了个体意识受到影响:广告(上图,20世纪60年代美国广告强调“社交性”)
和政治宣传(上图,法国1962年公投海报,呼吁投上“赞成”的一票,但被贴上了反对派的“反对”)。类似这样的许多影响,可能导致我们以不适合我们个人本性的方式生活,而随之而来的精神不平衡必须由无意识来补偿。
这里并没有魔法。这位女士的梦告诉我,她对此类冒险有种隐秘的渴望——就像登山者无意识地寻求一种摆脱困境的方式而获得满足感一样。显然,他们谁都没有料到要付出这么大的代价:她断了几根骨头,而他失去了生命。
因此,梦有时候在某些事情发生之前就有所警示。这并不一定是奇迹,或者某种形式的预知。生活中的很多危险都有很长的无意识历史。我们一步步地向它们靠近,没有意识到正在累积的危险,但我们在意识上没能注意到的东西经常被我们的无意识所感知,而无意识可以通过梦传递信息。
梦经常用这种方式警告我们,但它们似乎也经常不这么做。因此,如果说总有一双仁慈之手及时制止我们,这种说法是可疑的。或者更加乐观地说,这个仁慈的机构有时起作用,有时不起作用。这双神秘之手甚至可能指向毁灭之路——梦有时候被证明是陷阱,或者至少看起来是如此。它们的行为有时候就像讲给克洛伊索斯国王(King Croesus)的德尔斐神谕(Delphic oracle),说如果他能越过哈利斯河(Halys River),他将摧毁一个强大的王国,而当他在渡河之后的战斗中被彻底击败,他才发现神谕中的王国指的是他自己的。
我们不能天真地对待梦。它们起源于一种并非完全属于人类的精神,而是一种自然的气息——一种美丽、慷慨和残酷的女神精神。如果要描述这种精神,我们一定要在古代神话或原始森林的语言中,而不是现代人的意识中,去接近它。我不否认文明社会的发展所取得的成就,但取得这些成就的代价是巨大的丧失,而我们几乎还没开始估量这种丧失的规模。我把人类的原始状态和文明状态进行比较,部分目的是说明这些得失的平衡。
原始人比他们“理性的”现代人后辈更受本能的支配,后者则已经学会了“控制”自己。在这个文明的过程中,我们越来越把我们的意识从人类心灵深处的本能层次,甚至最终从作为精神现象的基础的肉体中分离出来。幸运的是,我们并没有失去这些基本的本能层次,它们仍然是无意识的一部分,虽然它们可能只能以梦的意象的形式表达自己。这些本能现象——人们可能并不总能认出它们是什么,因为它们的特征是象征性的——在我所说的梦的补偿功能中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
一幅由美国的罗兰·B. 威尔逊(Rowland B. Wilson)创作的漫画,灯塔看守人显然对自己的孤独感到有点不安。他的无意识使用补偿功能产生了一个幻觉的伙伴,看守人跟这个伙伴承认(漫画的配文所示):“不仅如此,比尔,我昨天又发现我自己跟自己说话了!”
德尔斐神谕,雅典国王埃勾斯(Aegeus)在问询,图案来自一幅花瓶画。来自无意识的“信息”常常和神谕的话语一样神秘而模糊。
为了心理的稳定,甚至生理的健康,无意识和意识必须被完整地连接起来,从而达成一种平行的关系。如果它们被分开或“解离”,心理障碍便随之出现。在这方面,梦的象征是人类从本能到理性的重要信息载体,它们的解释丰富了意识的贫乏,从而使意识学会重新理解被遗忘的本能语言。
当然,人们一定会质疑这个功能,因为它的象征经常被忽视或不被理解。在正常生活中,理解梦通常被认为是多余的。可以用我在东非一个原始部落的经历来说明这一点。令我惊讶的是,这个部落的人们否认他们做过梦。但通过耐心、间接的交谈,我很快发现他们和其他人一样,也做梦,但他们确信自己的梦没有意义。“普通人的梦毫无意义。”他们这样告诉我,他们认为唯一重要的梦是部落首领和巫医的梦,这些梦都关系到部落的福祉,因此受到高度的推崇。唯一的缺点是,酋长和巫医都不再做有意义的梦了。他们认为这种变化开始于英国人来到他们的国家。地区长官——管理他们的英国官员——已经接管了“大梦”的功能,而“大梦”迄今为止一直指导着这个部落的行为。
当这些部落的人承认他们有梦,但认为它们没有意义的时候,他们就像一些现代人一样,仅仅是因为不理解梦,就认为梦对自己没有意义。但即使一个文明人有时也会注意到,一个梦(他甚至可能不记得了)可以使他的情绪变好或变坏。梦其实被“理解”了,但只是以一种阈下的方式。这是经常发生的事情。只有在罕见的情况下,大多数人才会想要理解梦,那就是当一个梦特别令人印象深刻或定期重复出现时。
我在这里想对不明智或不合格的梦的分析补充一点警告。有些人的精神状态很不平衡,对他们的梦进行诠释可能是非常危险的。在这种情况下,一个非常片面的意识和一个相应的非理性的或“疯狂的”无意识之间的联系会被切断,如果不采取特别的预防措施,二者将不会结合在一起。
荣格(右四)1926年与肯尼亚埃尔贡山(Elgon, Kenya)部落成员的合影。荣格对原始社会的第一手研究,给他带来了许多最有价值的心理学洞察。
两本解梦的书——一本来自20世纪的英国,上图;
另一本来自古埃及,上图(现存最古老的书面文献之一,出现于大约公元前2000年)。对梦的这种现成的、来自经验法则的解释毫无价值,梦是高度个人化的,其象征意义是无法轻率归类的。
一种常见的梦到自己变大的梦境的例子:《爱丽丝漫游仙境》(1877)中的一幅画,描绘了爱丽丝不断长大,快要填满房间。
更广泛地说,相信现成的系统释梦指南是非常愚蠢的,就好像一个人可以买一本参考书,去查找相应的象征一样。没有哪个梦的象征可以脱离梦者去理解,也不存在对任何梦的明确或直接的解释。每个人的无意识补充或补偿其意识的方式都存在着很大的差异,以至于根本不可能确定梦及其象征能在多大程度上被归类。
的确,有些梦和单一的象征[我倾向于称它们为“主题”(motif)]是典型的,而且经常出现。这样的主题诸如坠落,飞翔,被危险的动物或怀有敌意的人迫害,在公众场合穿着很少或者荒谬的衣服,匆忙穿过或迷失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使用无用的武器作战或完全没有防御能力,拼命奔跑却根本动不了……一个典型的幼稚的主题是在梦里变得无限小或者无限大,或者从其中一种变成另一种——就像你在路易斯·卡罗尔(Lewis Carroll)的《爱丽丝梦游仙境》中发现的那样。但我必须再次强调,这些主题必须结合梦本身的语境进行考虑,而不应该被当作不言自明的密码。
重复出现的梦是一个值得注意的现象。在有些情况下,人们从童年到成年都会做同样的梦,这种梦通常是为了弥补梦者在生活中的某种缺陷,或者它可能来自某个在梦者心中留下了某种特定偏见的创伤时刻。它有时候也可能预测未来的某个重要事件。
多年来,我自己也常梦到一个主题,在这些梦中,我会“发现”自己的房子有一个我从不曾知道的部分。有时候是我早已去世的父母生活的地方,令我吃惊的是,我的父亲有一个实验室,他在那里研究鱼类的比较解剖学;而我的母亲则为幽灵般的访客开了一家旅馆。通常,这座对我来说陌生的客楼是一座古老的历史建筑,早已经被我忘记,却是我的遗产,里面有一些有趣的古董家具。在这一系列梦境的最后,我发现了一座古老的图书馆,而我对里面的书籍一无所知。在最后的那个梦里,我打开了其中一本书,发现里面有大量最不可思议的有象征意义的图画,从梦中醒来时,我的心激动地怦怦直跳。
在我做这个系列的最后一个特别的梦之前的一段中,我在一个古董书商那里订购了一本中世纪炼金术士的经典作品集。我在文献中找到了一小段引语,认为它可能和早期的拜占庭炼金术有关,于是想要核实一下。就在我梦到那本不知名的书的几个星期后,书商寄来的一份包裹送到了。里面有一本16世纪的羊皮纸卷,它里面有迷人的象征图画,立即使我想起了我在梦中看到的那些图画。我的工作是心理学的开拓性研究,重新发现炼金术的原理是其中的一个重要部分,我反复出现的这些梦的主题也变得容易理解了。当然,这所房子是我人格的象征,也象征着我人格中有关兴趣的意识领域,这座未知的附属建筑物则代表我对一个新领域的兴趣和研究的期待,而我当时的意识并未觉察到这一点。从30年前的那一刻起,我再也没做过那个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