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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存在存在，非存在不存在。
——巴门尼德
希腊早期哲学家沿两个不同方向探究世界的本体，上一讲讲了自然哲学那个方向，现在讲唯心主义这个方向。希腊唯心主义哲学家的特点是理性主义和神秘主义的结合。他们是理性主义者，把形式和概念看得高于一切。他们又是神秘主义者，相信世界有一个预定的目的。这两个东西结合起来，便是用形式和概念建构某种抽象的本体，并且赋予这个本体以一种神秘的能力，能够给世界设定一个完美的目的。
在希腊早期唯心主义哲学家中，我讲三个意大利人。第一个是毕达哥拉斯，他认为数是本体。第二个是巴门尼德，他认为“存在”这个概念是本体。这两个人对唯心主义后来的发展都发生了重大影响。第三个是恩培多克勒，他通常被划归自然哲学这个方向，但我认为他在更大的程度上是一个神秘主义者。
在西方哲学史上，毕达哥拉斯学派是最早的唯心主义学派，而且存在的时间很长，从公元前六世纪末到公元三世纪，共八百年。这个学派在古希腊时期和中世纪有深远的影响。学派的创始人毕达哥拉斯出生在小亚细亚沿海的萨摩斯岛，但一生主要的活动地点是意大利的克罗顿，在那里建立了他的学派。他是一个多面而有趣的人物，我分两次来讲他，这一部分讲他的生平和若干独特的见解，下一部分讲他的学说。
毕达哥拉斯（Pythagoras，约公元前582—前500）
在毕达哥拉斯身上，理性主义和神秘主义的结合非常典型。他有两个重要的身份，其一是数学家和天文学家，其二是一个秘密宗教团体的教主。
毕达哥拉斯是西方历史上第一位数学家，给纯粹数学奠定了基础。他曾经在埃及游学，向祭司学习测量，回到希腊后把实用数学提升成了一门理论学科。他在数学上的主要成就，一是发现和证明了勾股定理，即直角三角形斜边的平方等于其他两边的平方和；二是发现了黄金分割。
在天文学上，他提出了最早的“日心说”即中心火理论。按照这个理论，有若干星球围绕着中心火做圆周运动，地球是这些星球中的一个，因为圆周运动才产生黑夜和白昼。可惜的是，这个天才的假说被埋没了一千多年，亚里士多德主张的地球中心说始终统治着天文学，直到哥白尼提出太阳中心说。哥白尼承认，他是从中心火理论得到启发的。
毕达哥拉斯证明勾股定理之后，杀了一百头牛庆祝。这大约是人类历史上最早的知识庆宴。勾股定理能带来什么经济效益，值得这样大张旗鼓地庆祝？如果有人这样问毕达哥拉斯，他一定会莫名其妙。不，当时的希腊不会有人这样问他，今天的欧洲也很少有人会这样问他。这在欧洲不成问题，在中国才会成为一个问题。
人类智力的胜利本身就值得庆祝，知识本身就值得尊重，这是欧洲的传统，毕达哥拉斯的百牛大宴为这个传统揭开了序幕。
毕达哥拉斯既是一个科学家，又是一个秘密宗教团体的教主，麾下有六百门徒，二千信众。今天我们很难想象，一个大科学家同时是一个教主，如果爱因斯坦戴上教皇的皇冠，你一定会觉得怪诞。
毕达哥拉斯创立这个宗教团体，主要是受了奥菲斯教的影响。奥菲斯教是当时民间盛行的一个秘密宗教流派，它可以说是西方哲学中神秘主义传统的源头，毕达哥拉斯最早把它引入哲学中，通过毕达哥拉斯，它又影响到柏拉图，最后还影响到基督教。奥菲斯教的基本教义是灵魂轮回和不死，人生的使命是让灵魂从肉体中解脱，得到净化。
毕达哥拉斯的宗教热情，另一个可能的来源是埃及。他在埃及时当过僧侣，参加过神庙中的祭典和秘密入教仪式。回意大利后，他把在埃及学到的一些教规立为其学派的规矩。其中有一些似乎是可笑而无理的，例如视豆子为圣物，不许吃也不许碰。
毕达哥拉斯的团体不但是一个教团，一个学派，同时还是一个政治组织，政教学合为一体。他的团体在克罗顿掌权达二十年之久，倡导财产公有的生活方式，据说把城邦治理得很好，影响遍及整个意大利。在柏拉图之前，他早已进行了哲学王的试验，而且好像比柏拉图成功得多，但是最后还是失败了，他和许多成员死于一场暴乱之中。据说被追捕时，他就是因为不肯穿过一片豆子地，而被追上和杀死的。
毕达哥拉斯的团体有严格的纪律，其中一些颇有深意。比如有一条规定是：门徒在五年之内必须保持沉默，只能听课，不准说话，而且在通过考试之前不准见老师的面。不见面怎么听课？想必是隔着帘子听的。有一条训示是：追随神，最要紧的是要约束你的舌头。还有一条规定是：禁止为自己祈祷，因为人们不知道什么对自己真正有益。
这些规矩都涉及沉默，共同的用意是要人们在沉默中修炼。在寻求知识和信仰的道路上，沉默是一种必修功夫。一知半解者最容易夸夸其谈，无真信仰者最喜欢滔滔发誓。一个人没有坚实的内涵，却约束不住自己的舌头，急于发言，那动力就只能是虚荣和名利，而绝不会是对知识和信念的热忱。泛滥于世的大话、谎话、空话，皆出于此辈之口。在佛教的戒律中，妄语也是大戒。面对世界和人生的重大问题，心知敬畏，慎言多思，有助于培养一种根本的诚实和严肃。
严格实行素食，也是毕达哥拉斯团体的一条纪律。
素食的理由之一，是相信动物也有灵魂。毕达哥拉斯相信灵魂轮回，据说他能说出自己以前各世的情况。有一次，看见有人打一条小狗，他喝道：“住手！他是朋友，也有人的灵魂。”
但是，也有人认为，毕达哥拉斯主张素食的真正目的是训练，为了让人们习惯于简单的生活，能够依靠易于获得的东西生活，而这是通向身体健康和头脑敏锐的道路。
我认为这两个理由可以并存。素食主义既是准宗教，又是养生之道。在实际的奉行中，有的人是从怜悯动物开始，收到了养生的效果，有的人是为了养生，然后便觉得自己是一个有信仰的善人了。
奥林匹克运动会是古希腊最隆重的公共聚会，每逢赛期，运动员比赛，观众呐喊，商贩兜售货物，赛场上热闹非凡。有一回，毕达哥拉斯来到赛场，坐在观众席上，陷入了沉思。后来，他这样表达他的所思——
“到奥林匹克运动会来的有三种人，最低等的来做买卖，次等的来参加比赛，最高等的只是来观看。生活中同样有这样三种人，分别是爱利者、爱名者和爱智者（哲学家）。”
在哲学初创的时代，他这是用打比方的方式来给哲学家定位。他当然不会认为，那些拼命呐喊的观众是爱智者，他们其实也是他观看的对象。他的意思是说，哲学家应该置身于名利和人世间的热闹之外，清醒地观察全局，做一个旁观者和思考者。
据传是毕达哥拉斯创造了“philosophia”（爱智慧）这个希腊词，并且最早称自己是philosopher（爱智者、哲学家）。他的理由是：只有神是智慧的，人能做到的至多是爱智慧。在他之后，苏格拉底也如是说。传说中的毕达哥拉斯神通广大，生前就已经被信徒尊为阿波罗神。但是，看来他还是有自知之明的，清楚地知道自己不是神。
毕达哥拉斯对女性评价极高，可以说是西方历史上第一个女性主义者。在流传下来的他的言论中，有这样一句话：“男人的配偶有神圣的名字，先后叫处女、新娘、母亲。”这个秘密教团的教主，向女性奉献上如此清新朴实又富有诗意的句子，真是令人惊喜。
我这样诠释他的话：处女是神圣的，因为洁净，新娘是神圣的，因为爱，母亲是神圣的，因为孕育；洁净是爱的准备，爱是孕育的准备；在女人的洁净、爱、孕育面前，男人当知敬畏。
毕达哥拉斯有许多女粉丝，信徒们也纷纷把自己的妻子送到他那里学习，史称“毕女郎”。据拉尔修记载，毕达哥拉斯的妻子名叫塞亚诺，也是他的学生，这大约是史上第一对师生恋吧。塞亚诺是一名才女，有著作，已经失传。从流传下来的片言只语看，她说话的口吻很像一个女哲人。有人问她：女人做爱后多少天变得洁净。她回答：跟丈夫做爱立刻就会，跟别的男人做爱永远不会。她接着说：女人和丈夫做爱时应该把羞耻连同衣服一起脱下，完毕后再一起穿上。总之，面对别的男人要守住贞节，面对丈夫要真情流露。这样一个放荡的贞女，想必深得丈夫的欢心。难怪在毕达哥拉斯的团体里，虽然共产，但绝不共妻，不像在柏拉图描绘的理想国里，共产又共妻。
现在接着讲毕达哥拉斯的学说。讲毕达哥拉斯的学说有一个困难，就是他不留文字，只讲课，而讲课的内容又是严格保密的。这是毕达哥拉斯团体的一条铁律，有一个门徒因为泄露了一个数学秘密，作为惩罚，被沉入大海淹死了。我们现在了解的毕达哥拉斯的学说，全部是从后人的叙述中得知的，而后人叙述的时候，往往把祖师爷的观点和整个学派的观点混在一起讲，难以区分开来。为了简便起见，我把整个学派的观点都归在他的名下。
前面讲到，毕达哥拉斯接受了奥菲斯教的基本教义，就是灵魂轮回和不死，人生的使命是净化灵魂。但他对这个教义做了改革，他做的改革，最重要的一点是把哲学作为净化灵魂的主要途径。在他那里，哲学和宗教是不可分的，从根本上说，哲学是方法，宗教是目的，研究哲学是为了净化灵魂，哲学成为一种神圣的生活方式。
毕达哥拉斯所说的哲学，其实主要是三门学科，就是天文学、音乐和数学。其中，数学是主导学科，天文学和音乐的原理都在数学之中。毕达哥拉斯对天文和音乐情有独钟，在他看来，人的眼睛是专为观察天文造的，人的耳朵是专为聆听音乐造的，而通过观察天文和聆听音乐，人的心灵领悟了数是终极的真理。因此，通过研究天文学、音乐和数学，人的眼睛、耳朵、心灵都得到了净化。
毕达哥拉斯的形而上学，归结为一句话，就是数是本体。他是通过研究天文和音乐得出这个结论的。
毕达哥拉斯可能是最早用cosmos（秩序）给宇宙命名的人。通过观察天文，对宇宙秩序的和谐感到惊奇，相信其中贯穿着理性，是希腊哲学家的共同特点。毕达哥拉斯的独特之处在于，他坚持不懈地追问宇宙秩序的和谐究竟从何而来，其中贯穿着的理性究竟是什么东西，他的结论是数，是数的比例关系。因此，他认定数的形式是宇宙的本体，是永恒的存在，而现象世界只是对数的形式的模仿，是杂多和流变。
毕达哥拉斯用数来诠释宇宙的和谐，在数和宇宙之间有一个中介，就是音乐。他很可能是在音乐中领悟数的神奇作用的。他发现，在音乐中，数的比例关系造成了声音的和谐，推而广之，造成了一切和谐，直至宇宙的秩序。各星球的大小和彼此之间的距离也有数的比例关系，由此构成了有秩序的宇宙。
他进而断言，由于存在与音乐相似的数的比例关系，天体运动也始终在奏响着一种音乐，只是因为我们一出生就听这音乐，习以为常了，所以听而不闻。不过，他告诉我们，他有一种内在的听觉，能够听见这音乐，经常沉浸在流动的天体音乐之中。我想，在某种意义上，一切宗教的静修，哲学的沉思，科学的探索，岂不都是为了倾听或解读宇宙的神秘音乐吗？
总之，毕达哥拉斯认为，数是本体，宇宙大谜的谜底隐藏在数之中。
认定数是本体，也就认定了数是具有创造力的本原。关于数字的神奇作用，毕达哥拉斯学派有许多说法，我举几个例子。
第一个例子：一。一是有创造力的本原，神，形式。由一产生二，二是原始的运动，质料。一作用于二，形式作用于质料，由一和二产生三，三是宇宙万物。这令人想起老子的话：“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两者是多么相似。
第二个例子：一和二。一是奇数，二是偶数，由奇数和偶数推演出万物。这令人想起《易传》讲的阴和阳，“一阴一阳之谓道”。
第三个例子：七。七是机会，是自然物出生和成熟的最好时机。比如人，怀胎七个月出生，出生七个月长牙齿，第二个七年末（十四岁）开始青春期，第三个七年末（二十一岁）发育成熟。中国古书里有类似的说法，而且好像更准确，根据生理特点把男女加以区别，女人的数字是七，男人的数字是八，比如，女人二七十四岁初潮，七七四十九岁绝经，男人二八十六岁生精，八八六十四岁绝精。不过，现在人的寿命延长，相关的数字要改一改了。
在一定意义上，中国的《易传》也认为数是本体，数字具有神秘的作用。《易传》保存完好，可惜的是毕达哥拉斯学派的资料失散严重，无法对二者做具体的比较研究。
事实上，相信数字是宇宙中一种神秘的力量，能够支配人的命运，这是人类自古以来的普遍心理。中国人用生辰八字算命，吉卜赛人用扑克牌算命，都是例子。今天的国人，因为谐音的联想，偏爱数字六（顺溜）和八（发财），躲避数字四（死亡），也是例子，但这只能说是可笑的迷信了。
在西方哲学史上，毕达哥拉斯之所以重要，是因为他开创了数学与神学相结合的传统。他继承了奥菲斯教的神秘主义，又用数是本体的哲学来改造它，把一个抽象的数的世界与一个神秘的永恒之国合而为一了。相信存在一个只能显示于理性而不能显示于感官的抽象的概念世界，那个世界是永恒而神圣的，西方主流形而上学的这个基本观念是从毕达哥拉斯那里来的。就此而言，毕达哥拉斯哲学是西方主流形而上学的源头，柏拉图是在他的影响下建立自己完备的形而上学体系的。
据罗素分析，在形而上学的形成中，数学起了两方面的作用。一方面，数学处理具有必然性和普遍性的知识，因此是信仰永恒的严格的抽象真理的根源。另一方面，发现数学关系时直觉和灵感起了重要作用，数学关系的美令人陶醉，数学因此也是信仰一个超感觉的神秘世界的根源。罗素自己是一个数学家，对数学的魅力有真切的体会。不过，在他看来，这是误导，他是反对形而上学的。
巴门尼德是意大利南部爱利亚人。在希腊哲学史乃至整个西方哲学史上，他的重要性在于提出了存在学说。
一般认为，塞诺芬尼是巴门尼德的直接思想先驱。我曾讲述塞诺芬尼对神话的批判，在此批判的基础上，他创立了思辨的一神论观念。有一个唯一的神，它在形体上和心灵上都不像凡人；它作为一个整体在看、在听、在知；它根本不动，却以它的心灵的思想使万物活动。这个一神论观念，从多神到一神，从具象的神到抽象的神，其中隐含了对宇宙最高抽象实体的思考，启示了巴门尼德的存在观念。
爱利亚学派还有一个代表人物，名叫芝诺，也出生在爱利亚，是巴门尼德的学生。他提出著名的芝诺悖论，论证运动是不可能的，以维护老师的存在学说，我会在第七讲中讲述。
巴门尼德用诗篇讲哲学，开篇是这样写的：我乘着华丽的马车，在少女们引导下，来到正义女神的居所。少女们十分调皮，用甜言蜜语哄劝女神，让她拿出钥匙，为我开启了那扇从来紧闭的大门。然后，少女们簇拥着我进入了密室。
真是写得富丽堂皇。可是，进入女神的密室以后，巴门尼德看见了什么？接下来的叙述，抽象至极，枯燥至极，和开篇的富丽堂皇形成巨大反差。据说他看见了一个真理，这个真理就是存在学说。从这个时刻起，巴门尼德就一直凝视着这个真理，时间停止了，不再有别的事情发生，少女们也都不知去向。
巴门尼德的存在学说，可以归结为两个论点。
第一个论点是：只有存在存在，非存在不存在。这听起来像是一句废话，是不是？但是，巴门尼德认为，这是哲学上第一重要的命题。哲学是追求真理的，要追求真理，首要的事情是把存在和非存在严格地区分开来，绝不可以把非存在说成是存在。他说，真正信心的力量在于牢牢地抓紧存在，决不容许非存在混淆进来。那么，什么是非存在呢？就是变化和杂多，也就是整个现象世界。在他看来，把“存在”这个词用在有生有灭、繁杂多样的东西上，这是根本的错误。现象世界里的任何事物都旋生旋灭，像幻影一样，怎么可以把它们称作存在呢？真正的存在是不生不灭的，是单一完整的。他说：“存在不是过去存在，也不是将来存在，因为它一直是现在这样，作为单一的、连续的整体而存在；你能为它找到什么样的创始呢？”只有彻底排除掉变化，不生不灭，这才称得上是真正的存在，这个不生不灭、永远自我同一的存在才是世界的本体。
第二个论点是：思想与存在具有同一性。这个论点的意思是：从思想这方面说，思想的内容和目标就是存在，思想不可能以非存在为对象；从存在那方面说，只有存在可以被思想，非存在不可能被思想。用通俗的话说，就是不存在的东西，你怎么能够去思考它呢？只要你思考，就必定是在思考存在。我们可能会发出一个疑问：巴门尼德把现象世界看作非存在，可是我们的确在思考现象世界里的种种事情啊，比如怎么让我喜欢的一个姑娘也喜欢我，怎么对付那个欺负我的家伙，今天晚饭吃什么，诸如此类。巴门尼德会告诉你，这正是问题之所在，你的这些所谓思考与思想根本不沾边，你是受了你的感官的骗，把非存在当作存在了。他告诫说：“不要为许多经验所产生的习惯左右，由你的茫然的眼睛、轰鸣的耳朵以及舌头带向这条路，而要用你的理性去辨别什么是存在和非存在。”
总之，思想和感觉势不两立。思想与存在同一，感觉与非存在同一。用感觉看，只能看见非存在；用思想看，才能看见真正的存在。把变化和杂多认作存在，只是感官的错觉，不是思想的结果。必须把思想与感官以及整个经验世界完全隔绝开来，仅仅运用纯粹思维，彻底排除掉感官印象，才能认识真正的存在。运用纯粹思维，那个不生不灭的真正的存在就会呈现在你的思维之中。哲学的使命，就是用纯粹思维去认识真正的存在。
许多哲学家指出，巴门尼德的存在学说，是用形式逻辑建构起来的。形式逻辑有两条基本定律。一条叫同一律，用公式表示是A=A。另一条叫矛盾律，用公式表示是A≠非A。这两条定律本来只是指在使用概念时要保持其确定的含义，和本体论无关。可是，只要你用“存在”这个概念代入公式中的A，就可以得出巴门尼德的基本命题：只有存在存在，非存在不存在。由此可见，他对存在的论证，是建立在同一律和矛盾律的基础上的。事实上，他所说的必须用纯粹思维才能把握的那个真正的存在，说穿了，就是“存在”这个抽象概念。
我们不妨把巴门尼德与和他年代相近的两个哲学家做一个比较，一个是赫拉克利特，另一个是毕达哥拉斯。
巴门尼德比赫拉克利特大五岁，两个人完全是同时代人。赫拉克利特相信感官的证据，认为世界只是变化，否认有一个所谓不变的存在。他也重视理性和思想的作用，但是，在他看来，第一，理性不排斥感官，是以感官为基础的，但可以指导感官；第二，思想的对象不是不变的存在，而是宇宙变化中所体现的智慧和规则。相反，巴门尼德诋毁感官，完全否定变化，凭借逻辑推断世界只是存在。这两人的学说恰好针锋相对，构成了西方哲学开端时期的分水岭。
巴门尼德比毕达哥拉斯小四十二岁，曾经加入毕达哥拉斯学派的团体，受到过毕达哥拉斯学说的影响。但是，他是一个一根筋的学生，把毕达哥拉斯的丰富性完全丢弃了。毕达哥拉斯是丰富的，有神秘主义的一面，关心灵魂的净化，还有重视感官的一面，眼观天文，耳听音乐，通过感官去体悟宇宙的真理。毕达哥拉斯认为数是本体，有这些精神性的活动作为依托，不是单凭逻辑推演出来的。到了巴门尼德这里，就只剩下了逻辑，只剩下了“存在”这个抽象概念。
对于巴门尼德的存在学说，尼采有一个尖刻的评论。他说，这是一个逻辑狂靠推理得出的抽象、贫乏、空洞的学说，在巴门尼德的“存在”概念上笼罩着死亡般的寂静，没有芳香、色彩、灵魂、形式，完全缺乏血肉、宗教精神、道德热情，这是一种完全非希腊的现象。
巴门尼德的本意是追求可靠性，最后发现只有“存在”这个概念是可靠的。离开这个概念，面对变化不居的现象世界，他觉得心慌，于是干脆宣布它们不存在。在“存在”这个概念上，他的灵魂得到了安宁，他唱的是存在的安魂曲。
在西方哲学史上，把“存在”概念提升为重要的哲学范畴，巴门尼德是第一人。在他之后，柏拉图、亚里士多德都把探究什么是真正的存在作为他们哲学的出发点。这种着重探究存在问题的哲学思辨，就是狭义的本体论。这个头是巴门尼德开的，所以，尼采说：巴门尼德的哲学奏响了本体论的序曲。
本体论，英文是ontology，意思是关于存在的学问。这个词的使用，有广义和狭义的区别。广义的本体论，和形而上学是同义词，我在前面一直是这样用的。现在我对狭义的本体论做一点解释。
“存在”这个词，英语中是being，德语中是sein，本来是一个系词，汉语中对应的词是“有”“是”。在日常语言中，系词是用得最多的，我们经常会说，这里有一只茶杯，这是一只茶杯，等等。把这个系词转变成名词，用汉语表述就是“存在”。这个词既然用得最多，哲学家就非常顶真了，他要追问你：你说的“有”“是”是什么意思？你凭什么说茶杯是存在的，世间万物是存在的？这样追问下去，就要对“存在”这个概念本身做界定了。
应该说，巴门尼德是第一个重视这个问题的人。他在使用希腊文中这个词的时候，在用法上非常讲究。第一，一律用单数，不用复数，以表示存在是唯一的、不可分的整体。第二，一律用第三人称，不用第一和第二人称，以表示存在是与主观的我、你无关的客观存在。第三，一律用现在式，不用过去式和将来式，以表示存在是永恒的、不生不灭的。他的这种用法，实际上是对“存在”概念做了界定，把一个常用的系词变成了一个哲学范畴。
狭义的本体论，核心问题是区分存在和非存在，包括要讨论这样一些问题：世界上什么是真正存在的，什么不是；用什么来衡量存在和不存在；存在有没有程度的差别，如果有，怎样根据存在的程度给宇宙中不同种类的实体排出一个等级次序。
从哲学史看，这种本体论的追问有两条路径。一条是理性主义的路径，就是用纯粹思维即逻辑去构建真正的存在。巴门尼德是这条路径的开创者。另一条是神秘主义的路径，就是凭借某种内在的体验去领悟真正的存在。在柏拉图身上，这两条路径同时存在。到了近现代，哲学家一般对前一条路径持否定的立场，同时有一些哲学家例如海德格尔仍然坚持后一条路径的追问。
不管从好的意义还是坏的意义说，巴门尼德都是狭义本体论的开创者。就此而言，他的确非常重要，但是他的哲学也的确非常枯燥、空洞、冷漠。
在希腊早期哲学家中，恩培多克勒（Enpedocles，约公元前492—前432）因为主张四根说，即万物由火、气、水、土四种元素混合而成，而被归入自然哲学家的行列。如果你对他的了解仅限于此，就错过了欣赏一位有趣人物的机会。
公元前五世纪，在意大利西西里岛的南部，一座叫阿克拉伽的美丽城市屹立在海边黄色岩石的上方。城中有一位神奇的人物，每当他出现在公共场所，人们便马上聚集起来，恭敬地聆听他的教导。他身穿紫袍，腰束金带，脚穿青铜拖鞋，浓密的头发上戴着一顶德尔斐月桂花环，表情庄严，一群男童侍立在他的左右。此人就是古希腊著名的哲学家恩培多克勒。然而，在当时他的崇拜者眼中，他是一个神，而他自己也如此宣称。
面对围聚起来的信众，恩培多克勒往往这样开始他的布道：我漫步在你们中间，我是一个不朽之神，而非凡人。我在你们中间受到尊敬，人们给我戴上绶带和花环。我进入这个繁华的城市，无数的人追随着我，向我祈求幸福之道、神谕和医方。
在这里，恩培多克勒举出了他的三个身份：他是一个人生导师，为人们指引幸福之道；他是神的代言人，向人们宣说神谕；他是一个医生，给人们开医方。他懂医是事实，并且被后世视为南意大利医派的奠基人，但他把医术与巫术相混合，所以在他之后出生的西方医学之父希波克拉底抨击他是一个街头占卜人。
他的确是这样做的，行医的时候也装神弄鬼。有一回，为了证明自己拥有神力，他使一个心跳和呼吸停止多日的女子起死回生。在救活那个女子之后，为了向神感恩，他举办了一场祭祀。盛宴结束，宾客们纷纷入睡，他独自离席，走到附近的埃特纳火山，纵身跳入了烈焰熊熊的火山口。第二天，他的一个亲信向众人宣布，午夜时天空一道闪光，一声巨响把他召唤去了，他已经变成了神。可是，不久后，他的青铜拖鞋在熔岩中被发现，于是真相大白。
这么说来，恩培多克勒真是把装神的表演进行到底了，他的死是表演的最后一幕。不过，这个跳入火山口的故事很可能是编造出来的。根据有关他的生平的比较可靠的史料，他还是阿克拉伽城邦的民主派领袖，领导推翻了那里的僭主政权，深得公众爱戴，人们甚至要授予他王位，但他拒绝了，说自己宁愿过一种简单的生活。后来，趁他出国旅行的机会，他的政敌们设法阻止他回国，他就再也没有回到西西里，因此根本不可能跳入西西里岛上的埃特纳火山口。
恩培多克勒是一个非常奇怪而矛盾的人物。他是民主派的领袖，却又经常以神的面目出现在民众面前。他声称喜欢过简单的生活，却又刻意讲究排场。罗素说，哲学家、预言者、科学家和江湖术士的混合体，在恩培多克勒的身上得到了异常完备的表现。的确如此。他的生平成了诗人们发挥想象力的好题材，德国诗人荷尔德林、英国作家阿诺德都写过以他为主角的诗剧。
据拉尔修说，恩培多克勒做过毕达哥拉斯的学生。这肯定不是事实，因为毕达哥拉斯的活动年代比他早了一个世纪。但是，毕达哥拉斯学派当时在意大利势头很旺，他受这个学派的影响是毫无疑问的。他非常崇敬毕达哥拉斯，在自己的诗篇里赞颂毕达哥拉斯拥有超人的知识和最伟大的智慧财富。他著有《净化篇》，其核心思想就来自奥菲斯教和毕达哥拉斯学派，便是灵魂轮回和净化的学说。
用灵魂轮回和净化的思想去看恩培多克勒的行为，他的装神弄鬼就好理解了，是半真半假，假中有真。让我们看一看《净化篇》的三段残篇。
——我现在也是一个被众神放逐的流浪者。
——从那光荣之乡，从那至高的福境，我堕落在这大地，徘徊在芸芸众生之中。
——他们作为先知、诗人、医生和王子，来到这世俗的人中间。
普鲁塔克的《论放逐》也转述了恩培多克勒的一段话：灵魂是寄居在身体里的，它有别的来源，是被神放逐的流浪者。
所以，如果要问恩培多克勒是否真认为自己是神，回答是：是，又不是。灵魂必定有一个神圣的来源，这是恩培多克勒的信念。从来源说，灵魂属于神界，所以他是不朽的神。从现实说，灵魂已被放逐，所以他成了有死的凡人。但是，和别的凡人不同的是，他牢记着自己的神圣来源，这样的人就作为先知、诗人、医生和王子来到凡人中间，负有拯救众生的使命。
灵魂应该有一个神圣的来源——所有在自己身上体验到灵魂之高贵的人都如此想。应该有，所以必定有：这是从恩培多克勒到柏拉图的希腊哲学家的逻辑。应该有，就必定有吗？倘若灵魂不是被神放逐，因而也没有神来召回，只是无端地在人世间流浪，人该怎么办？这是尼采以来的现代哲学家所面临的问题。
恩培多克勒的哲学分为自然哲学和灵魂哲学两个部分。在自然哲学部分，他认为火、气、水、土四种元素是万物的本原，而运动的动力因是爱和争，这两个对立的力量使得不同元素吸引和排斥，结合和分离，从而呈现为万物及其变化。在灵魂哲学部分，爱和争成为两种对立的伦理力量，两个对立的精神原则，爱使灵魂从善而升华，争使灵魂作恶而获罪。
灵魂来自神的世界。恩培多克勒认为，在神的世界，只有爱，没有争。在奥林匹斯神话中，宙斯是众神之王。在《净化篇》中，爱神阿佛洛狄忒取代宙斯成了众神之王。他说：“在诸神里面，没有被崇拜的战神，没有争斗的呼号，没有宙斯作为他们的王，没有海神波塞冬，只有爱神阿佛洛狄忒是女王。”
可是，灵魂离开神界，堕落到了人世间，而在这人世间，居于支配地位的是争，造成了各种苦难。恩培多克勒如此描绘人世间：“一个没有欢乐的地方，那里有残杀、愤怒和那些命运女神，使人枯萎的瘟疫、灾害和死亡，黑暗笼罩，游荡在命定的牧场。”他用既怜悯又谴责的口吻喊道：“可怜可悲的有死的人类啊，你们是从倾轧和呻吟的东西中生成的。”
恩培多克勒对人的看法是很悲观的。他说：“人的感官是狭窄的，遭遇的灾难又很多，使得人们精神迟钝。他们只看见自己生活的一小部分，便离开生命，结束短促的一生，像青烟一样没入空中。可是人人都只相信自己在各方面的迷途中所碰到的东西，便自以为发现了全体。”总之，基本状态是糊里糊涂地活着和死去。
由此可以理解，他之所以以先知的面目出现，是因为他认为自己肩负着拯救苦难的人类的使命。
恩培多克勒是一位语言大师。他写过许多剧本，据说有四十部之多，可惜全部失传了。也许鉴于他在语言艺术上的杰出造诣，亚里士多德推崇他是修辞学的创立者。西西里著名的修辞家如科拉克斯、提西亚斯以及智者高尔吉亚，都是他的学生。
从留下的文字看，他不愧是一位诗艺精湛的诗人。虽然在他之前的希腊哲学家也有用诗篇表述哲学思想的，例如塞诺芬尼和巴门尼德，但那只是传统的韵文，而他的表达新颖、独特、凝练，富有真正的诗意。在我看来，他是西方哲学史上第一位诗人哲学家。我们来欣赏两段残篇。
——牢记在你沉默的心中。
这是一个残句，我们虽然不知道上下文，仍能感觉到它的深沉的力量。
——我从前生为男孩和女孩，灌木和鸟，一条跃出海面的哑鱼。
灵魂轮回是奥菲斯派和毕达哥拉斯派的学说，在他那里变成了多么美丽可爱的诗的意境。
恩培多克勒的四根说，即火、土、气、水是万物的本原，对于这四种元素，他的另一种表达是太阳、大地、天空、海洋，可见他的自然哲学也有着诗意的来源，得自生活在大自然中的灵感。
[古罗马]第欧根尼·拉尔修：《名哲言行录》，马永翔等译，吉林人民出版社，2003
北京大学哲学系编译：《古希腊罗马哲学》，三联书店，1957
汪子嵩等：《希腊哲学史》第一卷，人民出版社，1988/1993
[德]尼采：《希腊悲剧时代的哲学》，周国平译，商务印书馆，199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