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晚,我做了个梦,又回到了山阴路。梦里,走在黄昏时分的弄堂里,路灯的暖光淡淡晕染,照不了太远。
路上没有人,我打着伞悠闲地往家的方向走去。
1975年,因为父母是知青,我出生在离黑龙江省哈尔滨市城区二十多公里外的阿城畜牧场。20世纪70年代末,大量知青返城,爸爸一个人把我从阿城带回了上海,妈妈则因为没有返城名额留在了黑龙江。我在山阴路开始了和爸爸、爷爷、奶奶一起生活的日子。
山阴路在我的记忆中,是酷热的夏天铺在地上的凉席、半夜奶奶不停扇动的蒲扇;是冬夜重得让我无法翻身的厚被子和一层又一层的衣服;是被窝里要躲着滚烫的汤婆子的小脚;是后窗每天清晨三四点就开始吵闹的菜市场;是傍晚变幻莫测的火烧云;是万寿斋五分钱的小馄饨、一毛二的小笼包;是虹口区第三中心小学整点的上课铃声;是校门口卖琼糖(麦芽糖)和香烟画片的小贩……
记忆中,小时候没什么玩具,跳跳橡皮筋,踢踢毽子,玩玩游戏棒,就已经开心得不得了。现在的父母可能会认为那样的童年是匮乏的,但其实那时候,任何东西都可以成为我们的玩具。每每玩到天黑,听到奶奶从远到近地唤我回家吃饭,我才不情不愿地“拖着屁股”,一路闻着各家的红烧肉、干煎带鱼的香味晃回家。
上海的冬天最是阴冷。奶奶会早早地给我灌好一个满满的、烫烫的热水袋,提前放在被窝里。等我洗完脚,抖抖索索跳进被窝的时候,那一刻是最幸福的。奶奶不让我睡前看书,她说怕我把眼睛看坏了,可我觉得她就是为了节约电,所以,就缠着她给我讲故事。奶奶拍着我,没说几句我就睡着了,从来记不得她讲过的故事。
秋天,我会到处捡落叶,小心地洗干净夹在书里。还有捡树杈,和小朋友比谁的更有韧性,我会挑不是很粗带点绿的树枝,每次都可以赢几张香烟牌子。
春天,养蚕宝宝的时候到了,就爬树去摘桑叶。看着米粒大的蚕宝宝吃叶子,慢慢长大,作茧成蝶。
夏天最开心。晚上吃完饭,和奶奶拿着小板凳去鲁迅公园看露天电影,回来路上会偷偷摘几朵栀子花,一路嗅着花香,牵着奶奶的手,蹦蹦跳跳地回家。奶奶会说:“公园的花不好摘的,摘花要被抓走的……”但她从来都不会吼我,大概在她看来,小孩子开心是顶顶要紧的。
后来,爸爸开始在家里养花,阁楼房顶上摆满了大大小小的花盆。爸爸负责细心照顾,我负责静待花开。养花是个精细活儿,我还和爸爸一起沤有机肥浇花——我俩定期向养鸽子的邻居讨要鸽子粪,和黄豆一起沤。那段时间,一开窗户就飘来有机肥的味道,那个销魂的味儿啊!到现在我还记得。
忘了爸爸是为了攒鸽子粪,还是真喜欢,后来他也养起了鸽子,还参加过上海往返广州的信鸽比赛。那段日子我放学回家,天天在阁楼阳台盼着信鸽归巢。
童年生活丰富多彩,我每天都忙得不亦乐乎。
在安安稳稳、平平淡淡的日子中,我自由而快乐地长大了。
山阴路的童年记忆始终非常清晰,到现在回忆都是彩色的。
成长的时光是美好的,记忆也就温暖了——成年后我搬了好几次家,也在别的城市工作过,却还是会常常梦见山阴路,梦中的童年景象明亮而温暖,滋养着我每一个在异乡的夜晚。
我对上海这座城市的归属感,应该就是那个时候建立的。
归属感是一种与人相处的方式,一种我们和自己、他人以及周围世界联结的方式。
阿尔弗雷德·阿德勒说:“我们每个人终其一生,都在追求归属感和价值感。”
人是需要归属感的,归属感从孩提时期开始建立。成人和儿童都会有归属感缺失的表现——缺乏归属感的儿童,常常会有不良行为表现,如哭闹,没有边界感,内在秩序紊乱,打扰他人,不听从指令等,要改善儿童的不良行为就要提高他们的归属感,当满足了归属感的需要,不良行为也就会得到纠正;缺乏归属感的成人在职场中缺乏主人翁意识和责任感,不能自觉接受和遵守群体规则。所以,归属感往往对成人拥有稳定的内驱力起到决定性的作用。
著名心理学家马斯洛的需求层次理论中提到,满足归属感是在保障基本的生理和安全后的重要需求。
“我属于这里,我被爱着,我很安全,我足够好,我充满力量……”
相反,被排斥、被孤立、长时间被否定、缺乏爱和认同、得不到关注等,就会造成归属感缺乏。
“我总是感觉不安;无论我做什么,都无法快乐;我不属于这里;没有人认可我;没有人需要我……”
所以,归属感是一种源于被爱的感觉。归属感直接影响幸福指数。
我是一个对环境归属感要求很高的人。曾经,我有过一段很煎熬的异地工作经历。在那个陌生的环境,我没有感受到认同、肯定和支持,最后我放弃了那个工作机会,离开了那座城市。当时的感受和山阴路给我留下的印象正好相反——前者是动荡的、疑惑的、不被认可、缺乏包容的环境;后者则是温暖的、有爱的、被认可、被支持的环境。无论我经历怎样的低谷,山阴路总能在瞬间安慰我,给我再次出发的底气。
看到这里,你一定觉得:山阴路的环境,对于我建立环境归属感而言太容易了。这样的童年过于完美,不真实——你说对了,这只是我童年生活的一个方面。
我也有一些灰色的记忆,它们对我的影响更深远:上小学前,照顾我生活的是奶奶和爸爸。家里少了一个最重要的角色——妈妈。
我两岁时,就和妈妈分开生活了。童年记忆里,我对妈妈的印象并不清晰,记得爸爸有时候会去邮局取从哈尔滨寄来的包裹,里面有我妈给我织的毛衣毛裤、做的棉袄,还有姥姥攒的卷子面、大米、黄豆……那时候粮食紧缺,什么都要凭票,这些都是姥姥、我妈和姨妈舅舅们从嘴里省出来的金贵东西。虽然生活里有妈妈的影子,但这些都不能弥补缺失的母爱。
那个特殊年代,知青返城十分艰难,最后是爷爷放弃了离休干部名额,才给妈妈争取到调回上海的机会。所以,直到小学后,我妈才几经周折和我们一起生活。
我和我妈远隔千里的那几年,正是我们母女彼此建立依恋关系的重要时期。虽然每年寒暑假我都会回哈尔滨和妈妈团聚,但每次见面都很生分,刚刚熟络了又要分开。聚聚散散都是折磨,我和妈妈的情感连接无法建立,更不用说相互依恋。
妈妈调回上海后晚上要和我一起睡,我都是熬到半夜偷偷又溜回奶奶的房间。爸爸说,当时我妈很伤心,哭了好一阵。这种无奈的母女关系,长年的分离,并不是我妈妈自己的选择。她怎么会不想和自己孩子一起生活?
在时代的洪流里,人的力量终究是渺小的。这是很多有同样经历的家庭共同的痛!
长大后,我和我妈再也没有长时间分开过。但我们也无法特别亲近,好像彼此之间隔了一层纱。这是我俩的遗憾,所以当时初为人母,我便竭尽全力地避免和孩子分开,甚至有些执念。出差的时候,只要当天能结束工作,再晚我也要赶回家,海陆空交通工具哪个快选哪个;出去旅行,我一定带上孩子;不是万不得已晚饭一定回家吃;夜里先哄孩子们入睡后,再做自己的事情;如果没赶上和孩子们说晚安,心里就会愧疚。
从事心理学工作后,我反思自己,这种行事风格与我童年缺失母爱有很大关系——有了孩子后,我的潜意识开始做自我内在修复,通过对照顾孩子的执着行为来补偿自己的缺失。因为没有得到,就要百分之百甚至更多地给到孩子,只能多不能少。
但是,由于在我的成长过程中缺失相关体验,所以对育儿行为掌握不好分寸,有时候是过激的。我先生了解我小时候的经历,他能理解我某些行为背后的原因:不仅仅是因为爱孩子,也是为了弥补自己童年的缺失。每当我在这些事上钻牛角尖时,他便提醒我放轻松,并鼓励我尝试享受自己独处的时间,不要为了孩子丢了自己。要感谢他当年给我的安慰和建议,让我今天依然可以活出自己。
近些年,我接触了一些有类似亲子关系问题的家庭——有些妈妈刚生完宝宝就要背井离乡,无奈地选择母子分离去异地工作;有的妈妈之前因为种种原因,错过了0—6岁亲子关系建立的最佳时期,现在遇到了孩子产生严重的青春期问题的情况,家庭动力系统混乱……
妈妈们找不到出路,接受不了现实,也不知如何改变。无论她们的身份地位如何,没有了孩子的陪伴,母亲就像飘零的蒲公英,飞得再高也是离开了根。面对推开她们的孩子,妈妈们的情绪会崩溃,瞬间便跌入谷底。
我知道她们来找我咨询,都想要一剂良药,期待药到病除。可惜,我没有。如果谁说有,那他一定是个骗子。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日积月累的问题如何能一招摆平?成人和孩子都没有经历反思,没有重新建立正确的认知体系,行为没有任何改变,问题是不可能得到解决的。
改变是个痛苦的过程,从有勇气面对现实开始,从放弃对那剂良药的幻想开始。自我反省,提高认知,改变以往的习惯性思维,这是父母成长的必经之路。
先试着问自己几个问题,并用纸笔记录下答案:
你能原谅自己曾经错过良好亲子关系建立的最佳时机吗?
你能正视你和孩子现在的关系吗?
你能匹配得上你孩子的思想吗?
你能接受孩子是个独立的人,并尊重他吗?
你能有耐心面对并接受暂时解决不了的亲子问题吗?
你能从现在开始改变自己的认知吗?
你愿意学习吗?
……
当年我妈是别无选择,今天的妈妈们,你们可以鼓起勇气把孩子放在第一位吗?
如果你和孩子错过了0—6岁这个建立亲子关系的最佳时期,现在又想改善和孩子的关系,那就从当下开始,从自己着手。父母改变了,孩子就会改变,彼此的关系也会改善。
如果你的孩子正好处在0—6岁——越小越好——恭喜你,你还有足够的时间去建立让人一生受益的良好亲子关系。千万别错失良机,亲子关系绝不该在你创造完人生辉煌后才去建立。
亲子关系建立的基础是亲密关系,需要感官、感受、感觉的满足。0—6岁是建立依恋关系的敏感期。孩子需要和父母在一起生活,在一个桌上吃饭,在妈妈怀里撒娇,感受妈妈和爸爸的温暖、呵护。
良好的依恋关系不仅让儿童有归属感,同时会产生“镜像效应”,使儿童通过模仿成人的行为,进行自我修正。这需要时间的积累,加上真实的感受和日常生活的打磨。其中,0—3岁是儿童和母亲建立依恋关系格外重要的时期,与儿童之后建立自信、认同自我、形成独立健康的人格等有直接关系。
“在敏感期间,儿童受到一些不可抗拒的内在力量推动,刺激他对周围环境的不同物体产生兴趣。实际上,这种内在的力量就是对环境的爱。它并不是一种情绪上的刺激,而是一种知性的欲望或爱,促使儿童去看、去听、去发展。”教育家、蒙特梭利教育法创始人玛利亚·蒙特梭利女士如此认为。
亲子关系是双向的。良好的亲子关系,也会让父母成为受益者。亲子关系良好的孩子,自信、勇于挑战、有边界意识、情绪稳定;亲子关系良好的成人,也能从关系中获得支持,儿童能激励成人更好地履行家庭角色和社会角色,妈妈更温柔,爸爸更强大。
因果不虚,只要你付出,就会有回报。
1999年,我大学毕业离开上海,在北京开始工作和生活,对家乡和家人的思念日积月累。我经常周五买红眼航班飞回上海,周一买最早的航班飞回北京,可怜的一点点工资全都交给了航空公司。回到上海,除了疗愈乡愁外,我偶尔会回到山阴路,走走看看。奶奶当时因为严重的类风湿关节炎和阿尔兹海默病住进了老年公寓,山阴路没了我牵挂和牵挂我的人。
我去老年公寓看奶奶,她时常意识模糊,反复问我是谁。旁边的护工会大声地说:“这就是你每天都在说的最有出息的孙女呀!”奶奶认不得我了,我没有伤心,反而很愿意有一句没一句地和奶奶聊天。这让我很轻松,总是暂时忘记了回程的时间越来越近。
2000年,正值世纪之交。我在央视忙得昏天黑地,出差、节目录制紧密衔接。我没有时间回上海。一天晚上,我在办公室加班,传呼机响了,一看是我爸妈让我尽快回电。当时,我没有手机,办公室只有一部电话可以打长途,打长途需要向组长申请。我拿起电话,组长没有阻止,给我一个眼神,意思是让我长话短说,我心领神会。
我有种不祥的预感。绝大多数的父母都一样,没有大事一定不会打扰孩子的工作和生活。电话打回上海,噩耗传来。家里人告诉我,奶奶凌晨过世了。
我从小跟着奶奶长大,奶奶最疼我,现在奶奶走了,我是一定要回去的。我那股子执拗劲儿又上来了。挂了电话,我没和任何人商量,就订了回上海的机票。从我的角度而言,这是必须做的决定,但是就工作来说,我的决定是冲动且不负责任的。庆幸的是,台里准了我几天假,允许我回上海为奶奶奔丧。
踏上回家的路,我有了回忆的时间。脑海里一幕一幕呈现奶奶和我相处的场景。
当年,爸爸带着我一个人从黑龙江回到上海,顶替我奶奶进了工厂当货运司机,周末开旅游车在上海周边旅游景点赚外快。爸爸早出晚归,上下班没有准点儿,非常辛苦。在山阴路的日子,我每天围在奶奶身边,从那时起,奶奶就是我心里的依靠。
记忆中,奶奶个子不高。因为我抬头和奶奶说话再久也不觉得累,也可能是因为奶奶总是弯下腰看着我吧。出门前她总是把齐耳短发梳得一丝不乱,有时会往手心里滴一两滴四季牌头油。奶奶没什么好衣服,我也不记得她穿过皮鞋,一双黑色横搭襻布鞋穿了很多年。她口袋里总会放一块干净的手绢,叠得整整齐齐,穿着也清清爽爽。只要看奶奶的背影就知道这是一个利索的人。这点我深受她的影响。
奶奶对我的爱,毫无保留。她每天上午都会送我去幼儿园,等下午接我的时候总会带一个茶缸,里面装上一两个小笼包,打开盖子时仍然热气腾腾,我边走边吃。
冬天,她会在被窝里把我冰凉的小脚放在她的怀里。夏天,在闷热的阁楼里,她会整晚帮我扇扇子、赶蚊子。我生病了,爸爸不在家,奶奶会背着我去第六人民医院。周末天气好,奶奶会带我去四川路逛逛马路,吃吃虹口糕团店的条头糕。
上小学前,我天天就是玩,在弄堂里到处跑。上海人不习惯随便串门,没有受到邀请就上门,是很唐突的行为。我们小孩子不管,不敲门撩起帘子就冲进去又冲出来,身后是阿姨妈妈们的尖叫。奶奶和我说过很多次,我是知道规矩的,只是不愿意守规矩。奶奶说教是一直有的,我时常嫌奶奶啰唆,她话说了一半,我又冲出门了。但是,奶奶的话我都记在心里,知道什么是底线,决不越雷池半步。
我的奶奶非常爱我,脾气又好。别家的孩子要是闯了祸,回家就等着“竹笋炒肉”,少不了被大人一顿胖揍。奶奶却从来没有打骂过我。
有奶奶的日子,就是幸福。
一天早上,我在后窗旁端着一大碗豆浆喝,探头看楼下菜市场的热闹。一不小心,一碗豆浆从三楼翻了下去,正好溅在一个年轻女人身上。我害怕极了,缩头就跑。结果人家还是找上门来,吵嚷着让我奶奶给她擦干净。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躲在屋里,从门缝里偷偷看着奶奶蹲在地上,给她擦裤子、擦鞋,一个劲儿赔不是。我知道自己闯祸了,心中忐忑,同时也生出对那个女人的愤怒,很想自己冲出去承担这一切,但又不敢,因为确实理亏。
那个女人走后,奶奶爬上三楼,有一点责怪地对我说:“你看把别人衣服弄的……以后喝豆浆要放在桌上喝……”我钻进奶奶的怀里哭了很久,不是为自己,是为奶奶替我承担了这一切而愧疚。
这段记忆深深刻在我的脑海里。我现在还能回忆起当时小小的我看到奶奶受委屈,内心愤怒不已又无能为力的感受。这就是情绪记忆。正如阿德勒所认为的,情感因素所起的作用,是其他任何经验都无法比拟的。情绪的力量很大,像水一样,可载舟亦可覆舟,左右着我们的行动。
回想起来,奶奶当时养育我的方式,真的很有智慧。她没有把我推出去面对那个女人的责怪,让小小的我承受不堪;也没有因为这件事警告我、惩罚我;没有告诉下班回来的爸爸,也没有反复唠叨指责我的错误。她只是告诉我如何做正确的事。奶奶能够理解,我不是故意打翻豆浆的,那是个意外,错就错在我不应该在窗口喝豆浆。所以,她教我学会正确处理生活中的意外并承担后果,她和善而坚定的态度,让我更愿意听从她的教导。
事情就这样结束了。我现在依然记得当时的情景,记得奶奶说的话——“喝豆浆要放在桌上喝”。
类似“豆浆事件”的例子还有很多,零零碎碎地留在记忆里。奶奶对我的教育并不是娇纵,她给我宽松的成长环境和足够的机会去挑战,同时也明确边界,温柔而坚定。
奶奶走后很多年,遇到类似的场景时,这些碎片记忆又会浮上来,触发我对奶奶的思念,同时也让我对照自己进行反思。
爸爸和奶奶不同。
上小学时,我贪玩没好好做作业,放学也不及时回家。有一次他气急动手打我,把爷爷练太极的木剑都打断了,我的书包也被他从三楼的窗户扔了出去。我哭着跑下楼,去抢救我的作业本和铅笔盒。奶奶也追下楼,和我一起捡地上的铅笔,默默陪我上楼。我不停抽泣,她啥也没说,没有数落爸爸的过激行为,没有火上浇油地帮腔,只是坐在我身边陪着我,让我觉得还有人可以依靠。
奶奶事后会和我讲道理,有理有据,有原则,有边界,让我心生敬畏。孩子情绪平稳的时候,才是说教的正确时机。
现在我自己做了妈妈,有几次也气急了,把儿子的书包扔到门外,任由他在走廊里声嘶力竭哭到求饶也不宽恕。事后,我很自责,也很遗憾那时候儿子身边没有一个我奶奶那样的长辈,安慰他,默默地陪伴他,给他希望,告诉他我们爱他。
那次被爸爸打过以后,深深的恐惧感留在了记忆之中。这也是情感记忆。阿德勒说,童年时期不愉快的经历,完全有可能被赋予相反的意义。一件事情的发生,对儿童成年后的影响可能起到相反的作用——逻辑上,我不认可父亲打骂的教育方式,我在教育孩子上应该模仿奶奶的包容方式并积极进行引导。但事实是,当我儿子不听话时,我和当年的父亲一样被激怒,甚至连扔书包的行为都一样。儿时的场景深深进入了我的潜意识,在我情绪失控的时候,完全无意识地模仿了他。
我用我的行为解释了童年的这段经历对自己的影响。虽然我完全抵触这种惩罚式教育,却又不知不觉复制了这种伤害。那么我的儿子也有同样的经历,这种循环是否无法阻断?想到这里,我很惶恐。
奶奶平时很少有负面情绪,即使她受了委屈,也不会在我面前表现出来。由于生活方式不同,她有时会和爷爷发生争吵,通常奶奶说几句就默默走开了。我一直觉得,奶奶是一个内心很强大的人,她不会用语言和气势压制别人。她的“默默”更强大。
对比之下,这样的情绪管理我做不到。面对孩子的错误行为,我容易急躁,一有情绪就无法正确解读孩子错误行为背后的真正原因;面对别人的误解,我会有负面情绪,这让我不能在第一时间发现冲突的“真相”。
情绪是我最大的敌人。
爸爸和奶奶对我的教育最大的区别在于,奶奶是管教,爸爸是惩罚。惩罚不能达到管教的目的,如果成人能够尊重孩子,并且坚守原则,孩子是愿意追随的。
事实上,对我和我孩子的成长而言,打骂教育的后果都是一样的,惩罚只能由于孩子害怕而带来短时的效果。
很多父母育儿,就是在娇纵和惩罚两个极端之间左右摇摆。娇纵没有边界,或者标准一直在变,孩子就会陷入混乱,同时,利用模糊的边界挑战父母。经常被惩罚的孩子,要么变得极其叛逆,要么变得因恐惧而顺从。
挑战边界不是这个时代儿童才有的行为,这是古往今来所有孩子的天性,这是人成长的阶段性表现。如果你的孩子出现这样的“叛逆”行为,你应该高兴。你急切需要解决的问题不是如何压制孩子,而是怎样匹配孩子的成长。
很多对人类社会发展做出贡献的人,在童年时都不是乖宝宝。他们充满了创新的能量,加以正确引导就会非同凡响,一鸣惊人。
比如乔布斯的童年,大家都会用不幸与幸运来描述:不幸的是他刚出生父母就遗弃了他,幸运的是他遇到了一对很好的养父母。小时候的乔布斯属于特别好动,特别调皮淘气的孩子。上课时他有各种奇思异想,不服从老师的管理,不完成老师布置的作业,曾几次被学校勒令退学。
小学课本里“铁杵磨成针”描写的是诗人李白小时候逃学在象耳山下闲逛,被老妇人铁杵磨针的精神打动,回去完成学业的故事。
人类是为了自由发挥自己的潜能,才去挑战边界。既然是自由发挥,那就无法避免和现有边界发生冲突,结果也许是被边界征服而顺应,也许是成功打破旧边界,建立新秩序。
那么人从什么时候开始有能力挑战边界的呢?答案是两岁。
当他们可以独立行走,有语言能力表达内心,有自己的喜好,不再完全依赖成人,探索世界、挑战边界就开始了——他们不再是成人的“牵线木偶”,在与外界秩序的冲突当中建立了内心的秩序感。内在秩序建立好的儿童,更专注、更独立,懂得合理安排自己的时间和生活重心。
孩子在挑战边界的时候,会有三个过程:不知道什么是规则,了解规则,遵循规则。
观察力日渐增强的儿童,当他们开始变得特别“固执”,原因可能只是穿衣服和裤子的顺序不对,也许是给他的衣服折叠方式改变了,或者是吃早饭时坐在身边的人换了……他们因为一点点你眼中的小事哭闹不停,所有的“不正常”的表现大概率只是他们的秩序敏感期到了。这些打破秩序的细节都会让孩子感到焦虑、不安、痛苦。
建立内在秩序的过程是探索和挑战世界的前提。
孩子突如其来的对抗让我们不知所措,但这恰恰是孩子独立人格建立的开始,对于他在未来拥有更完整丰沛的生命,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作为成人,最重要的便是激发孩子的“超能力”。
所以像我奶奶那样,内心平静、温柔而坚定的亲密长者,叫我怎么能不依赖?
每个人的童年都有几个玩不厌的游戏,我最热衷的就是用凤仙花染指甲,在现在的城市几乎失传了。
要用凤仙花染一次指甲并不容易,一个人是完成不了的,必须团体行动。我在山阴路有几个很好的小伙伴,有男孩有女孩,任何一个人在楼下叫一声,其余几个就以最快的速度哧溜下楼,在弄堂口会合,一起商量今天玩啥:一起跳橡皮筋、打玻璃弹珠,或者拿着零花钱去烟纸店买鱼片干、话梅吃。
我们最喜欢用凤仙花染指甲。大家可以一起翻墙,去别人家的院子。那是个没人住的空院子,长满了凤仙花。每年凤仙花开时,这就是我们共同的首选活动。大孩子先爬,探探路,连拉带拽地把小个子拉上来。每次翻墙都有探险的感觉,紧张而兴奋,极大地满足了我们的好奇心。有时候我是探路的,有时候我是被拽的。
凤仙花是一种很特别的植物,同一株凤仙花会开出很多不一样颜色的花,红的、粉的、白的、黄的,最好上色的是粉红色的。用一个小碗,把摘下的凤仙花轻轻捣烂。我们没有碗,就地取材找石头和瓦片,清洗干净就能用。粉红色的液体渗出来,就可以敷在指甲上了。这个工作至少要两个人合作完成,一个人给另一个人包。我们用凤仙花的叶子小心翼翼地包好十根手指。
之后,就是等待。慢慢等待指甲上色的过程是最美好的。女孩们坐在门口的台阶上,阳光铺洒在各自的脸上,听着时强时弱的蝉鸣,跷着包好凤仙花叶子的手指,兴致勃勃地玩扮家家。男孩们就满院子追逐打闹。
玩不够啊,不想回家。童年的玩伴虽然已经散落在岁月中不见踪影,但他们在我的童年记忆里,每一个人都无法替代。
那个年代,家家户户都只生一个孩子,大人们忙着抓生产搞建设。每个孩子的脖子上都挂把钥匙,早早地自力更生。我是家中独女,要是没有这些弄堂里的小伙伴,我的童年该有多孤独啊。相比我们儿时的没人管,现在一个孩子被好几双大人的眼睛紧紧盯着,样样都被安排好。
我们当时就因为没有大人管,反而获得了单纯的儿童社交。不同年龄的孩子在一起相互陪伴,彼此学习,彼此关爱,彼此分享,让原本孤独的我们,感受到朋友的重要性。
其实,这就是蒙特梭利教育所提倡的混龄环境。混龄环境提供了一种类似兄弟姐妹的生活场景,避免了儿童对成人过多依赖、交往能力弱、没有合作能力、任性自私等问题。
玛利亚·蒙特梭利说:“把人根据年龄分隔开来是一件非常冷酷而又不符合人性的事情,对于儿童也是如此。这样会打断社会生活之间的联系,使人与人之间无法互相学习。绝大多数学校首先根据年龄进行分班,这是一个非常大的错误。”
混龄的环境满足了儿童社会性发展的需求、语言发展的需求、主动学习的需求,避免了竞争的伤害。心理学家认为,在幼儿园以年龄划分班级的环境中,孩子间的能力和知识都差不多,特别是在统一的教学模式下,发展比较落后的孩子,会感觉到自己总是处于落后的位置,从而产生自卑感;一些优秀的孩子就会比较容易产生骄傲自大的情绪。
而在混龄环境中,能力差一点的孩子,能够在和年龄更小的孩子玩耍中得到乐趣和自信,而优秀的孩子,能够在年龄大一点的孩子那里学习到更多东西,榜样的力量凸显。年纪大的孩子可以充分展现自我,学会付出,懂得如何照顾别人;年纪小的孩子会天然地去模仿,促进语言和思维的发展。
阿德勒说:“我们不能期待一个没有经历过合作训练的孩子,在面临一项需要合作的工作时,会有良好的表现。”
我常年接触蒙特梭利的教育环境,亲眼见证了蒙氏混龄环境对儿童成长的益处。对于无法接触到蒙氏教育机构的家长,其实同样可以为孩子营造类似的混龄场景。我们可以带着孩子去小区的儿童乐园、公园、运动场,还有每年的冬令营、夏令营等,参加少儿社会活动。只要孩子成群的地方,在保证安全的情况下,我很鼓励家长放手,让孩子在没有成人干预的儿童社交环境里,自由自在地成长。
在混龄环境里,你会观察到他们之间互相照顾、互相学习的过程,以及如何学会协作完成任务。你会发现,在混龄环境中学习和成长的孩子,比由父母单独养育的孩子更自信、更自主,他们习得新技能的速度也会更快。
所以,试着放手,静待花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