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夏日的某一天,美国,洛杉矶。
漫长的追捕终于到了尽头。
猎物已经筋疲力尽,漫长的逃亡衰弱了他的肉体,削弱了他的精神。但是仍然有一丝火焰在他的瞳孔中燃烧,一直未曾熄灭,也未曾有熄灭的迹象。
追踪者就在身后,他能听到惊起的夜鸟扑打着翅膀掠过丛林,细雨从夜空中洒落,雨滴打在宽大的叶子上沙沙作响,但他依然能听到追捕者掠过树梢的声音。这个声音如影随形,从黄昏到黎明,从黎明到黄昏,从大海之滨到漫天黄沙,从未远去。
但一切都有尽头,今夜,他已经无路可逃。
他回头望去,一个鬼魅般的身影在乱石和丛林中一闪而过,马上就隐没在丛林的阴影中,但仅仅是一瞬间,也足以让他看清追踪者那尖利的鸟喙,散发着浓浓的死亡气息。是他,他不会认错,是那个锲而不舍的追踪者,那个恶魔,那个死亡使者……
他曾无数次从险境逃生,但似乎每一次逃脱都有一些东西从他的身体上撕裂下来,被那个魔鬼吞噬。他在灌木丛中的小径里穿梭,在每一个隐秘的角落折返,他感觉自己像只猫一样灵敏矫健,身后的追踪者踏碎每一根枯枝、碰掉每一片落叶的细微声响都被他收入耳中。他翻越山岭,从山峰的右侧绕过,然后敏捷地跳下一块岩石,沿着一条山洪冲刷出的小路向山下冲去,但他不能在这条小路上待太久,今晚月光明亮,追踪者如果登上山脊,就能轻易地发现他。他已经接近了丛林,敏捷地跳过一根被山洪冲倒的树干,然后向左转,重新进入茂密的丛林。
他的每一次落脚都小心地避开了地上的枯枝和落叶,也避免踩落每一块碎石,追踪者极度危险,他必须万分小心。突然,身后的声音消失了,他猛地停住,转头从树枝和藤蔓的缝隙中向山脊望去。果然,他看到了追踪者的身影,追踪者矗立在山脊上,在洁白的月光下形成一个黑色的剪影。他看到了追踪者有一颗圆形的头颅,一个巨大的鸟喙从他的头颅正面伸出,末端向下弯曲,形成一个尖利的弧度。那是一个怪物,一个魔鬼,一个长着鸟头的恶魔,他看不到恶魔的眼睛,但他能感觉到那双冰冷的眼眸正射出冷酷的光芒。
他浑身的血液仿佛都冻结了,巨大的恐惧让他四肢僵硬,无法动弹,乌云暂时遮住了月光,黑色的剪影暂时退回了黑暗中。但乌云马上就移开了,月光重新洒落在大地和山峰上,整个世界都变成了银色的海洋,瘟疫医生正站在山脊上冷冷地看着他。
尽管看不到瘟疫医生的表情——一个鸟头上根本不可能做出什么表情,但肖恩依然“看到”瘟疫医生露出了一丝嘲讽和不甘的微笑,低沉的声音在天地间隆隆翻滚:“你无路可逃,肖恩。”
随着一声压抑的惊叫,肖恩猛地睁开了眼睛,肾上腺素的作用还未退去,他的心脏剧烈地跳动着,耳膜被强劲的心跳震得怦怦直响。躺了一会儿,肖恩感觉到自己浑身都是汗水,他的眼睛逐渐适应了黑暗,借着玻璃窗透进的微光,他看到自己躺在熟悉的卧室里的大床上。他转过头,看到珍妮正背对着他安静地睡着,身体随着舒缓的呼吸轻轻起伏。
又是该死的噩梦,天哪,肖恩无声地咒骂着,但心底又有些庆幸,总算从噩梦中返回了安全的现实。他翻身下床,穿上天鹅绒拖鞋。尽管天气已经微凉,但他浑身都被汗水浸透了。肖恩轻手轻脚走出卧室,走廊里很昏暗,他打开一盏壁灯,走廊里亮了起来。他先到走廊斜对面的女儿卧室里看了看。安今年四岁,她睡得很熟,她有一头漂亮的金发和一双蓝色的眼眸。此时她闭着眼睛,洁白的额头上洒落着月光,就像一个小天使。她的被子被踢开了一半,肖恩轻轻地帮她拉上,忍不住在她的额头上轻轻吻了一下:“晚安,宝贝儿。”肖恩在心里说,看着他心爱的小天使,噩梦带来的不快似乎也烟消云散了。
肖恩轻轻走出安的卧室,走进卫生间打开灯,他看着洗手池上方镜子中的自己,褐色的头发打着卷,乱糟糟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他感觉自己糟透了。这已经不是第一次做这种噩梦了,他已经不清楚第一次做这个噩梦是什么时候了,也许在他很小的时候就开始了,噩梦的内容也不尽相同,但他总是被追杀的对象。在最初的那些年里,肖恩看不见梦境中的追踪者,但梦中的他知道有一个危险的恶魔正在逼近,他必须快点逃,漫无目的地逃。每个梦境的场景都不完全一样,有时候追杀发生在古代的城市里,他奔逃在肮脏的大街和逼仄的小巷里,但更多的时候,场景是在野外,戈壁,沙漠,草原,森林,甚至不知名的沼泽。
在他十六岁那年,他第一次在梦境中看到了追踪者的样子,那是一个长着长长的鸟喙的怪人,永远都穿着一件黑袍,仿佛传说中的死神。从那以后,梦境中的追踪者每次都能显现出面孔和身影,每一次他都越来越逼近,但肖恩从未被抓住过。他不敢想象如果被那个怪物抓住了会发生些什么。
肖恩洗了一把脸,冰冷的水让他的精神稍微好了一些,他看了看表,现在是凌晨3点33分,离天亮还有几个小时,还可以再睡一会儿。
肖恩曾经看过心理医生,心理医生在听了他的讲述之后告诉他,这种情况非常罕见,但并不是不会发生。有很多人会连续做同一个性质的梦,根据弗洛伊德的理论,这些梦的根源来自潜意识,很可能与童年期甚至婴幼儿期受到的创伤有关,尤其是性的因素。
“为什么他会认为所有的一切都和性有关?”肖恩反问道。
医生笑笑:“尽管我不完全认同弗洛伊德的理论,但不可否认他是精神分析的大师和开创者。从某种意义上来讲,我们是被欲望驱动的肉体动物,我们是基因的奴隶,我们所有的行为都可以追溯到一个最终目的,那就是让我们这具肉体的基因能够顺利传递下去,并且尽可能地产生更多的后代,所以性本身的确可以认为是我们所有行为的最基本驱动力。
“而你所有的梦境就像一棵树上的枝丫,最初的梦境是树干,随着你年龄的增长和阅历的增加,在树干上会分化出各种不同的梦境,这些梦境会从你的记忆中提取养料。比如当你第一次知道了沙漠,那么你下一个梦境就会出现沙漠中的场景;当你第一次知道了草原,那么新的梦境就可能发生在草原。每一个枝丫都会分化出更多的梦境,但是树根才是关键。肖恩,你遭受过创伤,你感到恐惧,你缺乏安全感,你恐惧着什么?”
“我……我该怎么做?”
“催眠疗法。”医生说。他是一个六十多岁的头发花白的老头,和蔼可亲,“你的很多记忆都深埋在你的潜意识里,不停地影响着你,但你很难意识到。催眠疗法可以让我们窥探到你的潜意识,我们要找到创伤的来源才能从心理上治愈你。”
不知道为什么,肖恩本能地对催眠感到厌恶,他礼貌地拒绝了医生的提议,后来他自嘲地想,也许是他的潜意识阻止了他这么做,也许真的有一些“毒草”是他不愿意暴露在阳光下的。
他沉吟了一会儿,才小心翼翼地问道:“可是怎么解释我梦中的那个——鸟头怪物?”
医生放下了手中的笔,饶有兴趣地看着肖恩。“鸟头怪物?能不能描述一下?”他做了一个手势,“我是说,它什么样子?”
“我十六岁时第一次在梦中见到了他,也许是她或者它,天知道。他的头好像是一只老鹰的头,你知道,因为他长着一个长长的鸟喙,就像老鹰那样……”
医生扶了一下眼镜,表示自己听明白了。“作为医生,我恰好知道,你梦境中的瘟疫医生在历史上是真实存在的。在中世纪的欧洲,黑死病蔓延,当时的医生们没有意识到黑死病是由病菌引起的,但他们隐约地意识到,一定有什么作为死亡的传播介质,所以法国医生查尔斯在1619年发明了一种鸟喙面具,实际上那是一个简陋的防毒面具和一套隔离服。当时的医生们都戴上了这种鸟喙面具,鸟嘴里塞满了香料,只在鼻子两侧留下呼吸孔,配套的装备有圆盘帽、黑色全罩斗篷、蕾丝颈围、白手套、短木棒——用来挑开死者的衣物。但是瘟疫并没有被阻止,久而久之,这种装束反而成了瘟疫的象征,穿戴这种装束的人被当成瘟疫医生,在某些地方,也成了死神和恐惧的象征。”医生说完这些,脸上露出理解的微笑,“当然,这种装束只会出现在现代的嘉年华或者万圣节上,一定是你幼时曾经看到过这种装束的人,所以瘟疫医生的形象深深地刻印在了你的记忆深处,最终出现在你的噩梦里。肖恩,这没什么神秘之处,你不必过于联想。”
“谢谢你,医生。”不管怎么样,这位和蔼可亲的老医生至少给了肖恩一个可信服的理由。
“既然你不愿意接受催眠——不,这并不意味着你是一个懦夫,肖恩,每个人都有自由选择的权利——那么,我只能通过你有限的记忆来推测引起创伤的源头。”医生放下手中的笔,小心翼翼地问道,“你的家庭环境怎么样?你有兄弟姐妹吗?”
“没有。”肖恩摇摇头,幸亏没有,他在心里说,但隐隐地,他似乎又希望能有个同伴一起来承受那种糟糕的处境。他记得一个场景,也许是他三岁或者四岁的时候,有一天夜里父母激烈地争吵,厮打,完全不顾及瑟瑟发抖的小肖恩缩在房间的角落里那惊恐的目光。当肖恩看到父亲抓着一个物品——也许是台灯?他不记得了——猛砸母亲的脑袋时,他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猛地扑了上去,坐在地上抱住父亲的腿试图阻止父亲,但是盛怒之下的父亲一脚踢出,将幼小的他踢到了墙角——后来的事情他就不记得了。
医生敏锐地注意到了肖恩目光里的失落:“你的父亲和母亲,他们的婚姻怎么样?”
“不太好。”肖恩老老实实地说,“我父亲他……他酗酒,还家暴,对我母亲……和我……”肖恩有些艰难地说,他一直羞于对外人提起家里的事情,也许是不愿意让别人知道。他一直羡慕其他朋友的家庭,和蔼的母亲和能给孩子提出有益建议的父亲。不幸的婚姻导致母亲暴躁易怒,随着她父亲也就是肖恩外公的去世,这种暴躁情绪日益加重,她经常会因为微不足道的事情发怒并惩罚肖恩。
“这就是了,”医生的职业道德让老医生尽量保持语气客观,“很多人都忽视了幼儿期的经历对一个人成长的影响,你缺乏安全感,这是典型的幼时创伤引起的心理疾病,潜意识里,你恐惧自己的父亲,但理智告诉你,你不需要恐惧他,所以在你的梦境里,你恐惧的对象就变成了瘟疫医生。肖恩,你在恐惧你的父亲,瘟疫医生是他的化身。”
还有母亲,肖恩心里说,但他不准备对医生说更多了。
还有一些事情,他也不准备向医生诉说。很久之前,他就觉得自己可能是一个人格分裂者,或者说,他自己不愿意承认,他觉得自己的精神方面存在某些异常。他从未对任何人提起过。在肖恩很小的时候,当他的父母陷入无休止的争吵和打斗时,他有时候会悄悄跑出家门,呆坐在父母看不到的拐角,暂时忘记父亲的怒吼声和母亲的尖叫声以及物品被摔碎的声音。每当此时,邻居的门都会打开,一个和蔼慈祥的老妇人会来到肖恩身边,陪着他,安慰他,甚至把他带回她家里,给他吃香喷喷的苹果派。而且她总是很会把握时机,在父母发觉肖恩不见了之前送他回去。肖恩总是叫她玛丽夫人,在玛丽夫人那里,他感受到了久违的温暖。
有一天早上,肖恩看到一个陌生的中年男人在花园里修剪草坪,他以为那是玛丽夫人的丈夫,他还看到玛丽夫人的房子里多了几个他从未见过的小孩。当中年男人看到肖恩并且亲切地跟他打招呼时,肖恩羞涩地退回了家,他好奇的是为什么这个从未谋面的男人会知道自己的名字,而且似乎与自己熟识。
他再也没有见过玛丽夫人,当他有一次忍不住在饭桌上问父母关于玛丽夫人和新邻居的事情时,他看到父亲和母亲担忧地交换了一下眼神。
“什么玛丽夫人?”父亲从来不在饭桌上和肖恩开玩笑,他严肃地说,“肖恩,不要开这种玩笑。”
“可是——”小肖恩嗫嚅着,他还是想知道玛丽夫人去哪里了。
母亲粗暴地打断了他:“你最近为什么不跟安德森家那几个小崽子一起玩了?你最近的行为很奇怪,从来都没有什么玛丽夫人,我们和安德森一家已经做了很多年的邻居,我们搬来之前安德森一家就住在那里了。”
肖恩没有再说话,后来他发现似乎没有人记得玛丽夫人,那位和蔼的老太太。等他长大以后,肖恩真的以为自己记错了,他常常自嘲地想,也许玛丽夫人只是他幻想出来的一个人物。
肖恩自此之后知道了那个中年男人是安德森先生。他是一名城市规划师,肖恩还未出生的时候他们就是邻居了,但肖恩一直不敢告诉其他人,在他的记忆中,邻居确实一直是那位孤独的玛丽夫人。如果说他虚构出了玛丽夫人,那为什么会把安德森一家完全忘记呢?
不管怎么样,一直到现在,肖恩都很怀念玛丽夫人的苹果派,那也许是从未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苹果派。
肖恩冲了一个澡,花洒里喷出温热的水冲去了他身上黏糊糊的汗,似乎也将他的坏情绪冲散了。他擦干身子,披着浴巾回到卧室,珍妮还睡着。肖恩重新躺下,听着她平缓的呼吸声,在心里轻轻地叹了口气。
他从未对珍妮讲过他家里的事情,珍妮只知道他的父母在他很小的时候就离婚了,所以他是在他的祖父母家长大的。肖恩从未告诉过珍妮,他的父母都不想要这个流着痛恨的对方的血的小畜生。是的,当他们为了肖恩的抚养权争吵的时候,肖恩从小床上爬起来,悄悄地躲在楼梯拐角听着,他听到母亲尖叫着喊着他的名字:“那个小畜生长大了一定和你一样,你这个醉鬼,混蛋,恶棍!你这个只会欺负女人的懦夫!”他也听到父亲狂怒地摔打着家里所剩不多的完好的物品,也许是肖恩最喜欢的闹钟,也许是那个来自神秘的东方的花瓶,那上面的花纹是青色的,以一种东方韵味缠绕着绘出一个个花瓣和美丽的装饰图案。他听到一声清脆的碎裂声,伴随着父亲的怒吼:“你这个婊子,你休想逃脱你的责任,他是你生的!”一定是那个花瓶,肖恩哭泣起来,他最爱的那个花瓶。他想象着那个花瓶在地砖上摔得粉碎,即使用世界上最好的胶水也没办法复原了。
他啜泣着,眼泪大颗大颗地滑落,他死死地咬着嘴唇不敢发出声音,他害怕自己成为父母共同的发泄对象。他总是做错事情,总是做错,他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他小心翼翼地,从来不敢要新玩具,不敢乞求妈妈的怀抱,不敢直视爸爸的眼睛。争吵声仍然在继续,肖恩悄悄起身,用袖口擦干眼泪,回到自己的卧室,他小心地把门轻轻关上,将争吵声隔绝在门外。他小心地爬上床,小心地盖上被子,争吵声仍然顽强地从楼下钻上来,从卧室门和地板的缝隙中钻进他的耳朵。
那天晚上,肖恩第一次做了被追逐的噩梦。在梦里,他不再是一个孩子,而是一个强壮的成年人,穿着奇怪的衣服在一个巨石的迷宫中穿行,他没有看到任何人,但梦中的他知道,有一个危险的、恐怖的人正在追他。
当他跑进一条死路,再也无路可逃的时候,他从噩梦中哭泣着醒来。从此以后,噩梦就缠上了他。
肖恩七岁的时候,父母终于结束了无休止的争吵——他们离婚了。在肖恩的抚养权问题上,他们都是胜利者——肖恩被送到了祖父母家。祖父母家在田纳西州的一个小镇上,小镇上有一座教堂,教堂的尖顶上矗立着一个看起来永远都摇摇欲坠的十字架。肖恩的祖父老乔治是一个曾经参加过二战的退伍老兵。战争带给他的除了勋章以外还有一只失明的眼睛。老乔治对他曾经的战争经历避而不谈,却对肖恩疼爱有加。直到老乔治去世之后,肖恩才知道原来祖父有一只失明的左眼。业余的时候,老乔治是一名木匠,但肖恩认为他是一位艺术家。老乔治从镇子南方的树林里采集树根,旧车库是他的工作室,他经常泡在里面专心地进行他的创作。肖恩最喜欢静静地看着祖父进行创作,平凡无奇的树根在老乔治的手上经过一番加工,就能化腐朽为神奇,变成一个个惟妙惟肖的小动物,或者其他一些什么东西,比如一个面容模糊的人像或者一匹正坠落悬崖的马。
老乔治很少谈及肖恩父母,他宽厚仁慈,从来没有发过怒,他曾经对肖恩说:“孩子,看看这些树根,很多人都觉得它们是没用的,只能在树林里腐烂。但是每一个东西在这个世间的存在都有它的意义,我们每个人来到这个世界都有自己的命运。”年幼的肖恩并不懂祖父说的这些话是什么意思,他更感兴趣的是祖父做出的那些有趣的玩具。祖父给肖恩做了整整一打玩具士兵,它们形态各异,栩栩如生,仿佛随时都要走上战场。当肖恩大一些的时候,祖父就再也没有给他做过玩具,那些木制士兵是肖恩童年里最珍贵的玩具。
肖恩的祖母是一个典型的爱尔兰人,她喜欢打理菜地,事实上肖恩的祖父祖母都是爱尔兰人,据说他们的祖先是最先抵达美国的那批欧洲人的后裔。肖恩的祖母非常擅长种植土豆、莴苣和番茄。
肖恩偶尔会想起他的父母,在他的幻想中,父亲是不酗酒的,母亲是温和良善的,他们爱着自己——但他知道那不是事实,那只是一个孩子的幻想。他有时候会怨恨自己的父母把他送到这个小镇上,他向往着儿时生活过的洛杉矶,他想念大街上川流不息的汽车和琳琅满目的玩具店,小镇上只有一家土里土气的玩具店,都是一些过时的玩具,而且很少更新货架。但是后来肖恩找到了乐子,他发现小镇周围的小河里可以钓鱼捞虾,尤其是旱季的时候,河水会变少,露出河床,出现很多小水洼,水洼里会有一些小鱼躲在石头下面。肖恩经常一个人跑到河床上玩耍,他学会了像河狸一样用树枝和石块制作水坝,看着被囚禁的鱼儿们焦急地在水里团团转。
他有时还会不顾祖父的告诫跑到树林里,在那里他发现了更广阔的天地,他翻开地下的石块,抓住惊慌失措的甲壳虫,把蚯蚓从土里挖出来。尤其是当他在电视里看到蚯蚓被切成两段,每一段都可以重新长成一条新的蚯蚓后,他乐此不疲地抓住蚯蚓把它们切成两段,然后仔细观察,但是他从未见过被切断的蚯蚓重新长出头或者尾巴,它们每次都扭曲着死掉了。
终于有一天,祖父发现了肖恩的游戏,他沉默地看着肖恩,过了一会儿,才问道:“孩子,你在干什么?”
肖恩胆战心惊地解释了他的实验,尽管他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但是他隐约感觉到自己犯了一个严重的错误。祖父没有责备他,只是牵着他的手把他带回了家,晚上睡觉前,祖父来到了肖恩的床边,说道:“孩子,我不想苛责你,但是你要知道,蚯蚓虽然渺小,但它们也会疼。”
说完这句话,祖父就离开了。肖恩独自躺在床上,回味着祖父的话。疼痛——肖恩知道疼痛是什么滋味,他曾经被小刀割伤过手指,也曾经在河里湿滑的石头上摔伤了膝盖,他流血了,伤口处传来刺痛感,是祖父帮他处理的伤口。肖恩想到被他切成两段的蚯蚓在泥土里翻卷扭曲,他的心一紧,他第一次意识到那是因为疼痛——他想象着自己被切成两半的样子,感到不寒而栗,那一定是无法忍受的巨大的痛楚,而蚯蚓的惨叫是没有声音的。
他又想起在寒冷的冬天,他把小梭子鱼从小溪里捞起来,然后装进玻璃瓶中放在河边,第二天早上他就可以得到一个精致的装饰品,小鱼们被冰冻在玻璃瓶中,栩栩如生。很久很久以后,肖恩才意识到在冰水中被慢慢冻僵是多么残忍,他想象着自己变成一条小梭子鱼,在水中游动,寒气逐渐入侵,慢慢地越来越吃力,原本畅通无阻的世界越来越黏稠,他无法理解发生了什么,他试图往水下游去,但水底是冰冷的杯底,最终他绝望地张大了嘴巴,生命被冻结在那一刻。
在那个夜晚,肖恩第一次意识到生命是什么。长大以后,他读了戈尔丁的《蝇王》,才意识到电视里和书本里描述的天真无邪的孩子们是多么残忍和暴虐,他们完全不懂得敬畏和尊重生命,在虐杀生命的时候也从不感到愧疚。
后来,肖恩才意识到自己的幸运,在小镇上生活的那段日子是他这辈子最幸福快乐的时光。当他离开了小镇,重新回到车水马龙的大城市以后,他一直很怀念那段时光,那段没有争吵、酗酒和暴力的日子。唯一不好的地方是噩梦依然如影随形,每一次的噩梦都愈加逼真。在有的噩梦里,肖恩有了自己的身份,有时候他是一个农夫,在农田里辛苦劳作,有妻子孩子,但是追踪者到来的时候会杀死他的妻儿,然后继续追杀他。有时候他是一个商人或者手工业者,但梦境的情节都是类似的,追踪者总是会在出其不意的时候出现,杀死他所有的家人,然后开始追逐他。很多次,肖恩都在泪水涟涟中醒来。
肖恩十八岁的时候离开了小镇,前往洛杉矶读大学,他的祖父母已经老去,肖恩想,也许他让祖父失望了,但祖父从不将失望写在脸上。肖恩在洛杉矶见到了父亲,父亲和继母一家“热情”地款待了他,肖恩却在晚餐时如坐针毡。他的父亲特地开了一瓶红酒,肖恩却坚决拒绝了为他准备的酒杯。他的父亲一直在向他同父异母的弟弟妹妹们吹嘘自己是一个多么合格的父亲。他也时不时地表达了对肖恩的满意,夸奖肖恩是多么聪明懂事,却对为什么不亲自抚养肖恩避而不谈。当肖恩提到祖父母的时候,父亲却一语带过:“田纳西适合你,肖恩,你出生的时候得过肺炎,天堂镇非常适合你的成长,那里的空气对你的肺可是大有好处呢。”他就差直接把“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好”这行字写在脸上了。
是的,肖恩在心里冷笑着:你总是能找到你的理由。看在座的各位脸上的表情,显然他们也是第一次听说肖恩的肺有问题。
那天晚上,肖恩没有在那个家里过夜,而是拖着行李去了一家破旧的汽车旅馆。他站在汽车旅馆的露台上,远远地望着不属于他的万家灯火,静静地点燃一支香烟。他想象着富含焦油和尼古丁的烟雾在他的双肺里弥漫,他从未觉得自己的肺是如此健康。当他离去的时候,他知道,下一次见到父亲应该会是在他的葬礼上了。那天晚上,肖恩一夜无梦。
青白色的晨光已经微微地照进了房间,肖恩中断了自己的回忆,闭上眼睛。伴随着珍妮规律的呼吸声,他试图在起床上班前再睡一会儿。
闹钟响起的时候,迷迷糊糊的肖恩按掉了闹铃,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他不确定自己是否睡着了,事实上从他重新闭上眼睛到天亮,他一直在半睡半醒之中。肖恩是一个网络电信设备推销员兼售后服务工程师,这是一个需要到处出差的工作。客户购买了公司的产品,同时会购买保修期以后的维护服务,当远程技术支持不能奏效的时候,肖恩就得赶赴现场进行处理了。但是大部分故障都很简单,如果客户能在电话里稍微描述得更专业一点的话,肖恩根本不必到现场。
他今天得去一趟圣地亚哥,那里的设备出了一些问题,但不知道为什么,肖恩的心里总是有一些隐隐的不安。珍妮也起床了,她洗漱完毕之后就把安从床上叫了起来,珍妮上班之前要把安送到幼儿园。
肖恩是在大学的毕业旅行中认识珍妮的。珍妮来自北卡罗来纳州,父亲是一名律师,母亲是一名医生,家境优渥。他们很快坠入爱河,步入了婚姻的殿堂,遗憾的是肖恩的父母并未到场。肖恩从未对珍妮说起过这个噩梦,实际上他几乎没有跟任何人说过,除了祖父母以外,他怕别人把他当作一个怪人。肖恩也知道自己的弱点,他胆怯、懦弱,总是安于现状,他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么。
但是肖恩似乎已经看到了生命的尽头,过几年可能会再要一个孩子——这取决于珍妮。珍妮和肖恩完全不同。珍妮是在一个正常的家庭长大的,独立,有主见,同时也非常注重生活质量。如果不出什么意外,他们的日子会一直安稳地过下去,安会长大,也许会到普林斯顿读大学——至少珍妮是这么想的,她希望自己的女儿能取得比自己更大的成就。然后肖恩和她会渐渐老去,跟这个世界上的大多数人一样,当然前提是这个世界不发生大的战争,也不会出现像小说或者电影里描述的那些可怕的世界末日。
肖恩洗漱完毕,换好衣服,感觉自己精神了许多。他下楼走到厨房,煮了咖啡,把面包切片丢进烤面包机,然后煎了一些培根和鸡蛋。当珍妮和安下楼的时候,他已经把早餐端上了餐桌。
“我今天要去一趟圣地亚哥,如果一切顺利的话,我会在明天下午六点之前赶回来。”肖恩对妻子说。今天是周三,他计划这个周末带珍妮和安去湖畔镇宿营。
“今晚不回来了?”珍妮咬了一口三明治,含糊不清地问。
“是的,”肖恩点点头,“时间可能来不及,我得在圣地亚哥住一晚。”
“如果不顺利的话,你会待多久?”珍妮问。
如果不顺利的话,肖恩心想,可能周末才能回来了,那样露营计划就泡汤了。安听见了他们的谈话,停了下来,紧张地盯着爸爸,肖恩笑了笑:“不会有什么不顺利的,放心,亲爱的。”他爱怜地摸摸安的小脑袋,“小熊宝贝儿,爸爸明天一定会回来的,我们周末还要去露营呢!”
安欢呼起来,她跳起来搂着爸爸的脖子大笑着:“太好了!我们还要钓鱼,对吗爸爸?你要教我钓鱼,我们还要在草地上野餐,我们还会住在帐篷里!”
“安,快点吃掉你的饭,我们还有五分钟就要出门了。”珍妮催促道。
肖恩喝完了一杯咖啡,又给自己倒了一杯,不知道为什么,他今天总有些心神不宁,也许跟昨晚的噩梦有关,他在心底叹息一声,他已经有几个月没有做那个噩梦了,他曾以为随着年龄的增长,那个从幼儿期就伴随他的噩梦会远去,但事与愿违,那个噩梦不但没有远去,而且每次的情景都愈加清晰,仿佛是真实发生过的经历。
他有一次陪珍妮看一部电影,电影里突然出现了一名瘟疫医生,肖恩的身体明显地抖了抖。他死死地盯着屏幕上那个可怕的、穿着黑色斗篷、戴着鸟喙面具、刻意把自己打扮成死神的家伙,一股无法抑制的寒意从心底升起。但是他很好地掩饰了自己的不安,借故上厕所逃离客厅,在卫生间里洗了一把脸,等了一会儿才回到珍妮身边。他感到愧疚和羞耻。
肖恩喝完了咖啡。“时间到了,”他看看表,“我该走了。”他站起来,穿好搭在椅背上的外套,和妻子女儿吻别,然后往门外走去。他扭开门把手,推开门,走了出去,当他关门的时候,心里的一个声音让他回头看了一眼,安正背对着他,他只能看到椅背之上露出的金色的卷发,珍妮疑惑地看着他。“再见,肖恩。”她对他说。
肖恩关上了门,走下台阶。他未曾想到,这一幕将定格为一幅永恒的画卷,甜蜜、悔恨、苦痛将伴随他很久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