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错乱的记忆

中国,武汉市,2004年7月。

已经是深夜了,沈晓琪疲倦地揉了揉太阳穴,从那本厚厚的《剑桥中国史》上抬起头,图书馆阅览室里空荡荡的,又只剩下她一个人。

沈晓琪轻轻合上书,站起身。她拿起书,走到两排书架中间,踮起脚把沉甸甸的书放回到书架原来的位置上。放好之后,沈晓琪双手交叉放在胸前,有些怅然若失。

这里是古典历史区,阅览室的灯光照不到这里,沈晓琪站在两排书架之间的阴影里。她突然有一种奇怪的错觉,自己正在一道幽深的峡谷里踽踽独行。这道峡谷的两壁是由人类的历史之墙筑成的,从上古的神话时代一直延续至今。沈晓琪几乎读完了其中的一半,在她眼里,这些书已经不是用纸墨写就,而是用鲜血和泪水写成,记载着人类沉甸甸的历史。沈晓琪从小就喜欢历史,她一直觉得,所有的小说和戏剧在真正的历史面前都黯然失色,所有震撼人心的艺术作品都能在历史中找到原型。时间才是最伟大的艺术家,历史本身就是最伟大的艺术品。

此时,她正站在黑暗的中世纪,转头向左望去,上古的神话时代隐藏在黑暗的迷雾中;向右望去,现代历史延伸向不可知的未来。历史是已然凝固的时光,是沸腾的岩浆之河冷却之后形成的坚不可摧的岩石,只能凝望而不可更改。

但对沈晓琪来说似乎不是——这本《剑桥中国史》已经不是她第一次阅读了,一年前,沈晓琪就曾经通读过这本书。但是今天,她发现书里的很多内容都和记忆中不太一样了。

一年前,她分明记得这本书里记载了郑和下西洋时发现了澳大利亚,并且带回了袋鼠和考拉献给明成祖朱棣。朱棣下令将袋鼠和考拉放进皇家动物园饲养,但中国北方的气候对这些炎热地区的动物来说太严酷了,没有一只袋鼠和考拉挺过当年的冬天。而中国人对那片遥远的南方大陆并不感兴趣,从来没有真正了解过。但是今天,沈晓琪翻开这本书之后,却发现书中对郑和下西洋的记载里完全没有提到这件事情。紧接着,沈晓琪又查找了关于澳大利亚的记载,但所有的资料都显示,澳大利亚是1606年荷兰人威廉·詹森发现的。

这种事情并不是第一次发生了。

事实上,沈晓琪已经不记得这种事情第一次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一开始可能只是某些记忆中的细节出现偏差,但人的记忆本身就不是完全可靠的。她第一次遇到这种事情还是小学四年级的时候。那一年的十岁生日,沈晓琪收到一套《世界五千年》。她如获至宝地反复阅读,印象最深的是一则关于两河流域吉尔伽美什的神话。她分明记得之前自己读到的神话是吉尔伽美什的朋友恩奇都死去,而吉尔伽美什为了探寻永生的秘密,踏上了寻求永生的历险。当她三个月之后再次读到这个神话时,惊奇地发现,神话的结局完全变了,死去的是吉尔伽美什而不是恩奇都。

这是沈晓琪清晰记得的第一次记忆错乱事件,一个十岁的小女孩很容易就将其归结于记错了。但后来,她发现自己每一次重读这套书都会出现这种情况。直到她发现自己的记忆错乱越来越严重,才突然感到恐惧和惊慌。她意识到自己可能生病了,要么就是这套书闹鬼了。

后面这个想法把十岁的女孩吓坏了,她把那套《世界五千年》远远地抛开,再也没有勇气去翻阅。此后的两年里,沈晓琪刻意避开了所有与历史有关的读物,久而久之,就形成了习惯。她甚至快要将这件事情忘掉了。

但是该发生的还是发生了,两年后的某天晚上,正和爸爸妈妈一起吃饭的沈晓琪听到电视新闻里正在播放一则关于非洲某国领导人去世的消息,她顿时愣住了。她分明记得,自己去年在报纸和电视上看到了关于这位德高望重的领导人去世的铺天盖地的新闻。她甚至记得爸爸特意保留了那份报纸。

一股寒意从沈晓琪的心底升起,那股深埋在心底两年的恐惧正在慢慢苏醒,她突然想起了那套被她丢在储藏室里的《世界五千年》。沈晓琪这时才意识到,那份恐惧一直没有远去,不管她走到哪里,那套诡异的书都像磁石一样牢牢地吸住了她的灵魂。她顿时如坐针毡,面色苍白,食不下咽。父母察觉到了她的异常,爸爸关切地问道:“晓琪,你怎么了?不舒服吗?”

沈晓琪鼓起勇气,小心翼翼地问道:“爸爸,你记不记得去年新闻里说过他已经死了?”

爸爸转头望向电视,屏幕上正在播报各国领导人发去的唁电,他皱起眉头,思索了一会儿,摇摇头:“没有吧,我怎么不记得了?”

妈妈也确定地点点头:“肯定没有,我也没有印象。”

“我记得你还保存了那天的报纸,”沈晓琪脱口而出,“我记得……”

爸爸妈妈交换了一个担忧的眼神,爸爸放下筷子,轻声问道:“琪琪,你是不是记错了?要是去年真搞出这么大的新闻,我们肯定有印象。”

“我没记错,我肯定没记错。”沈晓琪徒劳地争辩着,两年前的她可能会出现一些小的记忆错乱,但对于这件事情,她简直太确定了,“你的报纸,你的报纸在哪儿?”

“你爸啥时候有收藏报纸的习惯啊?”妈妈也放下筷子,同时有些担忧地看着沈晓琪,“晓琪,你是不是把做的梦和现实给弄混了?”

沈晓琪不说话了,不知道为什么,她感觉妈妈说的可能是对的。就在谈话的这会儿,刚才还鲜明的记忆仿佛已经蒙上了一层灰雾,她现在对去年是否真的看到过那位非洲领导人去世的新闻不那么确定了。

“可能是我记错了。”沈晓琪尽力装作若无其事,她努力朝爸爸妈妈笑了笑,心里却涌现出一丝苦楚,不清楚自己是不是真的病了,“我没事儿,别担心。”

爸爸重新拿起筷子:“我就说嘛,多大点儿事,大人也经常记错事情呢。”

妈妈也松了口气,伸出手摸了摸沈晓琪的脑袋,沈晓琪低下头开始扒拉碗里的饭。

吃完饭之后,沈晓琪回到自己的房间,她拧亮台灯,呆呆地坐了一会儿。

也许真的是自己记错了?十二岁的沈晓琪陷入了困惑,她紧紧地抿着嘴唇,想了一会儿,做了一个决定。

沈晓琪站起身,走出卧室,来到小储藏室,打开灯,在一堆杂物中翻找起来。很快,在一个硬纸壳箱子里,她找到了那套已经蒙上厚厚灰尘的《世界五千年》。

沈晓琪小心翼翼地用双手捧起装有全套六册书的硬皮封套,沉甸甸的。她轻轻地用手拂去封套表面和书脊上的灰尘,站起身,捧着书回到了房间。重新坐在书桌前,她从硬皮封套中将六册书都抽了出来,很快就在第一册中找到了吉尔伽美什的神话,片刻后,又轻轻合上了书。

死去的是吉尔伽美什,而不是恩奇都。

沈晓琪双手抱在胸前,靠在椅子上,双眼微闭,台灯柔和的暖光打在她的身上。至少这个结局和她记忆中最后看到的结局是一样的,也许真的是自己记错了,沈晓琪仔细回想着书中出现的其他与记忆不符的细节,却发现一个让她感到惊恐的事实——她只记得某些细节上的冲突,之前的记忆早已经只剩下模糊的轮廓。

当晚,沈晓琪带着深深的疑惑入睡了。夜里起夜时,她路过父母卧室的门口,听见里面传来说话声。沈晓琪驻足倾听,听见爸爸担忧的声音:“你说,琪琪不会有什么事吧?那么大的事儿怎么会记岔了……”

“应该没事吧。”妈妈的声音传来,“小孩子的记忆出点岔子很正常啊,咱们大人不也经常记错事情吗?”

“关键是她还记得我有收藏报纸的习惯。”爸爸苦笑一声,“这哪儿跟哪儿啊,我都多少年没看过报纸了。”

妈妈停顿了一会儿,“这倒是……不过也别太担心吧,小孩子的事儿,谁也说不清,没准真的是和梦弄混了。”

“不好说。”爸爸还是很担忧,“哎,你不觉得咱家琪琪和别的小孩儿有点不一样吗?”

“哪里不一样了?”妈妈的语气有点嗔怒,“你倒是说说,我闺女咋了?”

“不是……”沈晓琪能想象到爸爸急忙摆手辩解的样子,“我不是那意思,我是说,你不觉得琪琪比同龄人更成熟吗?”

妈妈沉默半晌,才又说道:“这倒有点……不过那有什么,女孩子本来就早熟一些,快睡吧,这么晚了,先别想了,应该没啥事,要是有问题,早就应该发现了,琪琪都十二岁了。”

“要是真的有问题,你说,要不要找个好医院检查一下?”爸爸的声音还是充满忧虑。

“你说的什么话,咱们女儿肯定没问题的。”又是妈妈嗔怒的声音,“不早了,快睡吧!”

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之后,卧室里没了动静。沈晓琪轻手轻脚走回自己的房间,把自己缩回温暖的被窝里。

后来的日子里,沈晓琪把那套书又翻阅了一遍,又发现了一些之前没有注意到的记忆偏差。比如某个国王的名字,某个古代战争的结局……她都将其归类于记错了来安慰自己。

就这么又过了两年,沈晓琪十四岁那年,又发生了一件事情,让爸爸妈妈真正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有一天晚上,写完作业的沈晓琪抬起头,无意识地扫视着书桌,她的眉头皱了起来。不知道为什么,她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当她习惯性地看向桌角时,终于意识到哪里出了问题,曾经摆在书桌上的一个小铜马不见了。那是七岁那年的暑假,爸爸妈妈带她去西安参观兵马俑时在博物馆出口处的旅游商店里买的一套四个铜制的兵马俑。妈妈本来不同意买,说那是给死人陪葬用的东西,哪有买回家摆在卧室里的,太不吉利了。爸爸则笑着说妈妈太迷信,再说了这是工艺品,又不是真的从地下挖出来的。在爸爸的力挺下,妈妈终于勉强同意了,沈晓琪欢天喜地地带回了一套四个小兵马俑。

但是妈妈只同意摆一个铜马在沈晓琪的书桌上,其他三个铜人俑都被妈妈放到了书房。看来妈妈又改变主意了,沈晓琪气呼呼地走出房间,爸爸正在书房里,沈晓琪敲门走了进去。

“爸爸,我的铜马呢?”沈晓琪问,同时,她的目光扫过爸爸的书桌,她心里一沉,书桌上空空如也。

“什么铜马?”爸爸放下手中的书,疑惑地看着女儿,他的身后是一排宽大的五层书架,书架上放满了各种书。

沈晓琪看出爸爸的目光里没有开玩笑的成分,她比画着:“就那套小铜兵马俑啊,有一个铜马放在我那儿,其他几个本来放在这里的……我还以为妈妈把我的铜马拿到这里了呢,怎么那三个也不见了……”

爸爸站起身,担忧地看着沈晓琪:“兵马俑?什么兵马俑?”

爸爸的目光里没有丝毫开玩笑的成分,又来了……沈晓琪感到手心冒汗,她结结巴巴地说:“就是咱们去西安旅游那次,买的小铜兵马俑……”

爸爸目光中的疑虑更深了,他沉默半晌,突然歉意地一笑,他敲敲自己的脑袋。“看看爸爸这记性,居然一下子没想起来……”他转过头扫了一眼桌面,有些犹豫地说,“可能是你妈妈收起来了,等会儿我问一下,你先回房间去吧。”

沈晓琪沉默着走开,她已经不是一个孩子了。爸爸刚才的表情不是装出来的,他好像完全不知道小铜兵马俑的存在,而且他匆忙的掩饰和眼底的焦虑也被沈晓琪尽收眼底。天哪,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沈晓琪回到自己的房间,再也没有心思翻一下书。

她斜靠在椅背上,仰起头,无神地望着白色的天花板,一条裂纹像曲折的闪电一般横亘在天花板上。无数个失眠的夜晚,借助窗外的微光,沈晓琪的目光在这条蜿蜒曲折的裂纹上反复爬行,从黑暗爬到光明,又从光明回到黑暗。

自己到底出什么问题了?沈晓琪有点想哭,原来噩梦并未远去,原来她的脑子真的出问题了。从爸爸的表情来看,他们似乎没有去过西安。可是沈晓琪明明记得七年前那个炎热的夏天,他们一家三口乘坐火车前往西安,登了巍峨的大雁塔,爬了骊山,参观了华清池,去了秦始皇陵博物馆。她清晰地记得那里的一草一木,清晰地记得在骊山半山腰的一个小平台上,爸爸给她买过一个金色的纪念币……

沈晓琪急忙跳起身,对了!那个金币!妈妈可没收走那个金币。她一直保存着那个金币。金币的正面是骊山的地形图,背面是杨贵妃的沐浴浮雕。小时候的沈晓琪一直以为那个金币是金子做的。她一直把那个金币当做自己最宝贵的东西,她三步并作两步跑到卧室的阳台上,打开书柜下面的第三层抽屉。在抽屉的最里面,她终于摸到了那个装茶叶的盒子。

沈晓琪的心里稍微安定了一些,这个精美的铁盒是爸爸喝完茶留下的,她觉得好看,就要了过来收藏自己的宝贝。她记得很清楚,那个金币就被放在这个铁盒里。沈晓琪长大一些后,她知道了那个金币其实只是镀了一层金色的铁币而已。这倒没有减弱她对金币的喜爱,但孩子总是健忘的,她把金币收藏起来之后,就很少去把玩它。时间过于久远,就连沈晓琪自己都差点忘记了,爸爸妈妈肯定早就不记得还买过这个纪念币了。

沈晓琪打开铁盒,里面有一些贴画、小发卡、几个贝壳和两串手链……她在铁盒里扒拉着,很快就不耐烦了,她把铁盒反扣在地板上,哗啦一声,所有的小物品都散落在地板上。

沈晓琪伸出手扒拉了一下,一目了然,没有什么金色的纪念币。

沈晓琪一屁股跌坐在地板上,难道自己又记错了?难道又是一场幻梦?

不……她的眼泪涌出来,这到底是怎么了?她清晰地记得……泪水蒙眬了双眼,眼前的景象在泪水中扭曲,第一次,沈晓琪感到一种噩梦入侵现实的恐惧。以前读历史书时发觉的记忆错乱从未影响到她的现实生活,但这一次的事情,让她感到毛骨悚然。

当夜,沈晓琪躺在床上仔细回想着七年前西安之行的一切。但是她却惊恐地发现,七年前的记忆越来越模糊,她甚至已经不太确定自己和爸爸妈妈是怎么去的西安,开始她记得是乘坐火车去的,但又掺杂了在机场过安检的记忆,但似乎目的地又不是西安。她感觉曾经自以为坚实的记忆大厦就像沙滩上的城堡一样,在潮水的冲刷下逐渐崩塌。

好不容易睡着,沈晓琪做了一个诡异的梦。

她似乎梦见自己变成了一个成年女子,身穿一件奇怪的麻布长袍,赤着双脚行走在一片灰色的荒原上。铅灰色的阴云铺满天空,世界是黑色和灰色的,看不到一丝鲜艳的色彩。

远方的地平线上矗立着一座雄伟的高塔,直插云霄。高塔上方,盘旋着一个巨大的黑色旋涡,整个世界处于一种极度压抑的气氛中。高空不时有明亮的闪电划过,当闪光亮起之时,沈晓琪发现她并不是这片黑色荒原上的独行者,她身边有一支沉默的军团正在行进。

她停住脚步,向军团望去。她惊恐地发现,这支军团并不全都是人类,其中夹杂着许多兽头人身的怪物,甚至还有几条面目狰狞的巨蛇在队列中游走。天空中传来一声凄厉的鸣叫,沈晓琪抬头望去,不禁屏住了呼吸,一条传说中的黑龙扑闪着巨大的双翼呼啸着穿梭在云间。

来不及细看,沈晓琪的眼前一花,场景变化了,她发现自己正坐在一个山洞里,洞壁是黑色的岩石,微红的光芒从远处的洞口照了进来。几个身穿暗红色长袍的人影沉默着向洞外走去,在黑暗中沈晓琪看不清他们的脸,他们每一个人都戴着高高的尖帽子,就像邪教的僧侣,气氛十分诡异。

“最后的时刻到了。”突然,一个暗红长袍僧侣在沈晓琪耳边说道。沈晓琪一惊,转头看向那个僧侣,但红袍僧侣已经排队向洞外走去。沈晓琪站起身,好奇地跟着僧侣们向山洞外走去。走出山洞之后,沈晓琪发觉这个山洞处于一座山峰之巅,苍茫大地被一层薄雾笼罩,远方是一座险峻的火山,火山口上方是一团黑色的云,不时有闪电如长蛇般刺穿乌云。但是让沈晓琪感到喘不过气的是天空,无数的火流星正在逼近,整个天空都被浸染成血红色。

一股巨大的恐慌袭来,梦境中的沈晓琪知道这个世界即将终结了,所有的一切都将在火海中化为虚无,但不知道为什么,她清晰地知道,这不是第一次,也绝不是最后一次。

红袍僧侣们沉默地站着,还有几个僧侣低着头围坐在山洞口,高耸的尖帽围成一个圈,就像正在为这个世界的毁灭进行最后的哀悼。

沈晓琪睁开眼睛,大汗淋漓,浑身都被汗水浸透了。她脑袋昏昏沉沉,嘴巴里干涩异常,喉咙里好像有一块火炭在灼烧。

那个夏天,沈晓琪大病了一场。病好之后,爸爸妈妈向单位请了假,他们带着沈晓琪去了北京和上海最好的脑科医院,做了所有相关检查,但所有的医院给出的检查结果都是一致的,沈晓琪的大脑没有任何器质性病变和损伤。

回到杭州之后,爸爸妈妈都小心翼翼地回避着西安之旅的话题。但是从爸爸妈妈的闪烁其词和每天需要吃三次来历不明的小药片中,沈晓琪知道,他们也认为她的脑袋出了问题,但所有人都装作若无其事。一天晚上,沈晓琪正在写作业,妈妈敲了敲门,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一个小铜马。

“琪琪,是妈妈不好,上次没有经过你同意就把这个小铜马和你爸书房里那三个一起收到地下室去了。”妈妈歉意地笑着,“是妈妈太迷信了,这不,你爸提醒我了,我给你拿回来了。”

“谢谢妈妈。”沈晓琪木然地接过小铜马,随意地把它摆在记忆中书桌上的位置,然后朝妈妈勉强挤出一个微笑。

妈妈欲言又止,她轻轻摸了摸沈晓琪的脑袋,然后转身走了出去。

妈妈离开之后,沈晓琪轻轻抓起小铜马,入手冰凉,她握着小铜马,手指在铜马腹部轻轻摩挲,一直到马颈的鬃毛、小小的马头……她的眼泪不知不觉充满了眼眶,这不是那个小铜马,这不是!

原来他们真的没有去过西安,原来以前那个小铜马真的只是她的幻觉。她知道爸爸妈妈借口她上一次高烧生病需要检查身体,带她去北京和上海的医院的真实目的。她已经不是一个孩子了,她分得清什么是脑CT和核磁共振。

此时,十四岁的沈晓琪的思维异常清晰。也许,他们没有在她的大脑里发现什么不该有的东西,所以爸爸妈妈咨询了心理医生。那些小药片一定是心理医生开的药,而且他一定给了父母一些建议——尽量要顺着她的记忆来,千万不能刺激她,以免她的病情加重。所以爸爸妈妈才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了四个小兵马俑,小心翼翼地帮她维持那个虚假的记忆。

沈晓琪擦干眼泪,她明白,自己现在在他们眼里已经是一个精神病人了。她把小铜马重新摆回到桌角,正如记忆中的那样。

已经不用自我欺骗了,自己是真的病了,她的脑子里一定有某个地方出了问题,真实的经历和想象的记忆都成了记忆的一部分。真实的记忆并非不存在,而是隐藏在潜意识里,当虚假的记忆被揭穿后,真实的记忆才会逐渐出来替代虚假的记忆。

但问题是,虚假的记忆为什么会那么逼真?沈晓琪已经慢慢想起来了,七岁那年的暑假,她和爸爸妈妈乘飞机去了海南岛度假,而不是乘坐火车去了西安。她开始想起来过机场安检,飞机起飞和降落,在三亚的海边捡贝壳。关于海南岛的记忆开始鲜活起来,而西安之旅的记忆则慢慢地蒙上一层迷雾。

接下来的日子里,沈晓琪和爸爸妈妈形成了无言的默契,即使她再发现了什么记忆上的差错,也避而不谈,爸爸妈妈也假装一切都没发生,除了以体检为名经常带她去医院例行检查。每一次,沈晓琪都顺从地接受心理医生小心的询问和脑部CT、核磁共振等一系列检查。从爸爸妈妈偶尔焦虑的眼神和不断更换的被撕掉标签的药瓶可以看出,结果似乎都大同小异。

唯一值得欣慰的是,沈晓琪的记忆错乱对现实生活没有造成太大困扰。她发现,越遥远的事情,越可能出现记忆错乱的现象。而这个世界上只有爸爸妈妈知道她的秘密,只要自己伪装得好,就几乎不会被任何人发现。久而久之,沈晓琪愈加沉默寡言。

但是有一点,沈晓琪一直没有想明白,她在阅读历史书时,也会出现这种情况。距今越久远的历史,越容易形成记忆错乱,即使是最近刚读过不久的历史书,也会出现这种问题。这居然带来了一个意想不到的结果,她的历史成绩非常好,因为她对久远的历史事件总有两种甚至更多不同的记忆,她的大脑似乎对历史事件会进行各种不同的推演,这让她对一个历史事件有了多方位的视角和更深的理解。

久而久之,沈晓琪变得和其他的女孩子不太一样,她从不追星,对漂亮的衣服和美食也没有太多兴趣。她不知道自己本来如此还是因为生病,她也不知道这一生应该怎么度过。不知不觉中,沈晓琪为自己建造了一个无形的硬壳,将自己与纷扰的世界隔绝。她几乎从不出去和同学们玩耍,总是把自己关在卧室里,一本一本地读父亲书架上的书。而父母的担忧也日益加重,他们试图让她多出去交朋友,从不限制她的零花钱,但她似乎对外界的一切都失去了兴趣。

直到有一天,沈晓琪在一本书中读到一句话:“与其逃避恐惧,不如直面恐惧。”

她顿时怔住了,这句简单的话如同一道闪电划破混沌,沈晓琪终于明白了她真正要做的事情是什么。在填报高考志愿时,她几乎毫不犹豫就填报了武汉大学历史系。

直面你的恐惧。

进入大学之后,沈晓琪依然独来独往,对读书以外的事情提不起任何兴趣。上课以外的空闲时间,她几乎都泡在了图书馆。偶尔走在樱花飘落的小路上,看着一对对情侣在草坪上依偎时,深夜在宿舍里听见室友跟男友煲电话粥时,她才意识到这个世界上还有另外一种生活。

但沈晓琪总觉得,自己不属于这个世界,可是,谁又真正属于这个世界呢?

回忆到这里,沈晓琪轻轻叹息一声,转身离开书架组成的峡谷,回到桌前开始收拾书包。当她正准备离去时,却惊讶地发现阅览室里多了一个人。

那是一位身着靛青色衣服的老人,身材高大,头发花白,脸上布满皱纹,戴着一副老花镜。老人正坐在离门口最近的椅子上,微笑地看着她。

沈晓琪有些惊讶,她不认识这位老人,他不是图书馆的管理员,但看起来好像是学校里的工作人员,要不是正值深夜,会很轻易把这个老人当作一名清洁工。

她犹豫着收拾好书包,朝门口走去。也许这只是一位爱读书的退休老教师深夜来到图书馆查找资料,沈晓琪心想。她礼貌地朝老人点点头,笑了笑。

正要交错而过时,老人突然开口说话了,声音柔和而慈祥:“沈晓琪,你好!”

沈晓琪一惊,她蓦地停住了脚步,惊讶地看着老人的脸,老人慈祥温和地看着她。沈晓琪犹疑地指指自己:“请问,你认识我?”

老人点点头:“是的,我已经找你很久了。”

沈晓琪扫视四周,将近凌晨,偌大的阅览室里除了她和这个奇怪的老人,一个人都没有。老人的语气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沧桑感,又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但这不可能,沈晓琪确定自己根本不认识这个老人,但她马上又犹豫了,她知道自己的记忆是不可靠的。

“对不起。”沈晓琪用微笑掩饰着自己的困窘,“我好像不认识你……”

“你没有见过我,这一次没有,”老人轻轻打断她,“可是我认识你,你也应该认识我。”

沈晓琪的笑容消失了,老人奇怪的话语背后好像隐藏着什么,她后退几步:“你是谁?”

“坐下吧,沈晓琪,你已经遗忘了太多,”老人朝她做了一个手势,“我想我们需要谈谈。” ZifWkhW/CE1rwLumO90dBBf2C/VM3UTIvAIP+4KEET5nEN0WSXO9idLNMymj0pl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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