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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二

1861 年 6 月 23 日,文久初年,天然理心流道场。

“人心吗?……岁三桑的话,真是难懂呢。”

冲田总司抱着试卫馆的木刀,随意地盘腿坐在榻榻米上。

他的师兄土方岁三的脸淹没在一片黑暗中,烛光和月光都无法让冲田总司看到他的表情,只能听到他宽厚的笑声:“总司君,你还是太年轻,想法也太简单。你刚才说,凭借这一身剑术,足够你浪迹天涯。但是在我看来,这话错得太离谱。”

冲田总司有些不高兴:“怎么说?”

土方岁三又笑笑:“术必依附于器。再高超的剑术也要依附在剑上,没有作为器的剑,你用什么击败别人?而人心之术依附于人,人又何处不在?中土的《三国志》一书中亦有言‘攻心为上,攻城为下’,如果剑术是为了击败持刀之敌,居合术是为了在敌手抽刀之前斩杀之,那么人心之术,则是让别人根本无法拔刀。”

冲田总司歪着头,他的兴致少有地被提起:“噢?那我倒想见识一下。岁三桑能让我拔不出刀吗?”

土方岁三:“你已经拔不出刀来了。”

咔嚓。

木刀和木鞘摩擦的声音几乎轻不可闻,蜡烛摇晃的火焰被平切而过。冲田总司的拔刀术神鬼莫测,正襟危坐的土方岁三只能感受到扑面而来的巨大风压。面对对方暴起的横一文字斩,他甚至本能地感受到了自以为早已在灵魂里消失了的恐惧。

天然理心流的免许皆传绝非浪得虚名,钝剑的剑尖恰恰停在他的眉下,再深一寸,就是太阳穴。

冲田总司撤身,残心,血振,旋转纳刀,得意笑道:“我这不是拔出刀来了吗?”

土方岁三依然一动不动:“我说的,不是这把刀。”

冲田总司:“那是哪一把?”

土方岁三:“我说的,不是这些刀。”

冲田总司:“那是什么刀?”

土方岁三向前探了一掌的距离,武士的微笑在漏入屋内的月光下显得无比诡异:“你。”

2590 年 3 月 25 日,新亚欧大陆岛,南海大陆架城,城市高空。

“哈……”

杜韵蓦然从长时间的睡眠中惊醒,就像是一个溺水的人被人猛地拉回到岸上,只知道大口地呼吸。他翻了个身,脸迷迷糊糊地贴在玻璃上,往下看去是在大雾中连绵不绝的钢铁丛林,唯有远处仍然可见的南海大陆架城最高处——Sz6 节点云计算中心提醒着他现在所处的高度,他当场就吓得滚在了地上。

“醒了吗?第一次会睡得比较久,你还没习惯气压差的改变。看得见我的手吗?握住它……好,需不需要我重新告诉你一次?那里就是云计算中心核心机房的所在,这也许是你这辈子唯一一次机会能如此接近拉斐尔·加罗法洛……听到我说的话了吗?”

卡维尔·雷泽诺夫有些失真的声音伴着呼啸的风声传来,现在正是雾雨天气,在紊乱的气流中他们乘坐的小飞艇一阵摇晃,杜韵刚爬起来又摇摇晃晃摔倒。他伸出手想胡乱抓住点什么,最后还是卡维尔·雷泽诺夫把他扶了起来,没忘记把一个氧气罩捂他嘴上。

“这飞艇的空气内循环系统坏了两个月,用氧气瓶凑合一下吧。顺便一提,戴上这个之后你可以随意说话,拉斐尔·加罗法洛看不到。不过只有在飞艇上才是合法的,落地之后你要摘下来。”

卡维尔·雷泽诺夫早已全副武装,气象部门用于墙外作业的高空勤务防辐射装甲在灯光下闪闪发光,那是用于反射太阳紫外线的锡片的光芒。一把高压空气去污枪握在右手,红砖大小的高精度盖革计数器别在腰间,让杜韵想起当时前来维修电气线路的电工师傅,也大概是这么一个装备。

唯一的区别可能就是盖革计数器旁的一个小小的传感器,别在腰带上和钥匙扣差不多,却是这次行动的关键。

“起来吧,要到云计算中心了。”

莹的声音从杜韵身后传来,他回过头,发现她和卡维尔·雷泽诺夫是一模一样的装扮。

莹:“卡维尔,还有十五分钟抵达停靠港。”

卡维尔·雷泽诺夫:“抓紧时间。杜韵,记住,你是眼科医生,是因为我们这里的光学技师请假了,我特地请你过来帮忙的。你不是我的下属,也不是我的上司,只是我的朋友。莹,调整好参数,开始减速。”

当飞艇缓缓接近云计算中心高塔,杜韵第一次看到设立在两千米高度的云中港口,震撼得说不出任何话。钢铁的龙骨破开翻腾的云海,没入稀疏的日光;呼啸的两翼垂直发动机声如鸣雷,泛出独属于天空的冰冷颜色。往日高不可攀的Sz6 节点云计算中心高塔就这样矗立在他的眼前,为了减小风荷载而采用的高层流线外形赋予了它不同于地面棱角建筑的极致美感,只在高处伸出一个小小的港口来供气象局飞艇停靠。港口的尖塔高高耸起,如长剑指天,至高之处唯有一片寂寞的苍凉伴于身侧。

“壮观吧?”他身旁的女人轻轻问道。

杜韵没回答她的问题,他的注意力完全被港口云雾消散后所露出的狰狞电磁炮和拒鸟网夺去。眼科医生在地面的和平生活中从来没见过这种东西,他像一个发现了新玩具的小孩子一样贪婪地扒在玻璃窗前,想要看得更清楚。

“别表现得这么可疑,小心模式识别系统。怎么像个没见过妓女的初哥?”卡维尔·雷泽诺夫把杜韵拉回来。

莹适时地分开两人,避免系统把这两个家伙的行为识别为斗殴。

云中的飞艇响起悠长的雾笛声,纷飞的鹰鹫为之让路。

飞艇停靠港值班室墙边的阴影中,执法者OPTA把它的脖子伸长了些,它努力地想要在高湿度环境下辨认出这个电子证书二维码的每一个细节,最终在扫描了第四次后识别出了被雨滴折射失真的二维码签名。电子眼转了一圈,模式识别器找到了罗隐。

在高大机器人身旁的计算机工程师脱下沾满电容液的手套,PDA上显示出数字证书详细信息,细微的雨滴飘飞在电容屏上,随后被擦成一条彩带。他打了个喷嚏,身后沉重的黑色背包为之耸动,露出几个检修工具的柄头。

罗隐看着这个小组的成员名单:“卡维尔·雷泽诺夫,莹,嗯……另外那个是谁?李工呢?他还欠着我包烟。”

卡维尔·雷泽诺夫递给他一根烟:“王钢没跟你说吗?李凯现在在家里躺着呢,三十八度高烧。听说是在工厂区被老婆抓了现行,冒着大雨跑回港湾区淋出来的感冒。”

罗隐接过,并借了卡维尔·雷泽诺夫的火:“厉害了,不愧是闻名气象局的老色鬼,什么岁数的屁股都敢摸……我看看……眼科医生?气象局找一个眼科医生过来干吗?”

卡维尔·雷泽诺夫:“检修小组是一一对应的,李凯来不了,气象局也没有空闲的光学技师。Sz6 的塔楼广角镜头采用的是人眼仿生构造,工作规程里面规定,如果找不到职业光学技师,可以向眼科医生寻求帮助。具体查看气象局光学检修规程,第几页我忘记了。”

罗隐:“我还是第一次听到这种说法。只是他没有手续,不允许上塔楼。”

卡维尔·雷泽诺夫:“那你要我回去把李工从床上拖下来?”

罗隐:“那眼科医生要有Sz6 的准入许可才行。至少要到扫描器里面过一趟。”

卡维尔·雷泽诺夫用手指戳了戳他的肩膀:“大扫描一次需要多少时间?Sz6 又不是管这个的,它只负责给出可信度,门禁的控制权实际上是在你们手上的嘛。”

罗隐在PDA上输入一串数字:“我要和计算机主任请示一下……”

卡维尔·雷泽诺夫:“等到你们开会研究系统指示精神再决定,天都黑了。这样吧,出勤记录先别写上,我们白跑一趟,等李工的烧退了我们再来,也就这几天的事。”

罗隐叹了口气,他认真想了想,叫住转身离去的卡维尔·雷泽诺夫:“等等,雷泽诺夫。也不用回去这么麻烦,我给你们开门。既然你们有气象局的数字签名,那么自然也是合法的,只是有点不合常理罢了。”

卡维尔·雷泽诺夫用极其隐蔽的手法擦去了鬓角的冷汗:“那麻烦你了。”

回头看了一眼静静待在墙角边的OPTA执法者机器人,罗隐拍拍雷泽诺夫的肩膀,又一阵烟雾从他张开的嘴喷出:“看在你的烟的分上。”

在这迷蒙的烟雾中,卡维尔·雷泽诺夫耸耸肩,让脸上的笑容更像是被鱼钩吊起的蚯蚓:“别,这根烟是专门为李工点的,他老婆又吵着要和他离婚了。”

旋转而上的楼梯似乎没有尽头,杜韵抬头看去,只能看到顶端些许的光亮。卡维尔·雷泽诺夫说Sz6 的大广角镜头就在那里,主镜片用纯净的铍制成,和无数的光学元件一齐构成了繁杂庞大的体系。领路的卡维尔·雷泽诺夫还在滔滔不绝,杜韵一直注意着的却是莹头盔后露出的长马尾,垂在后肩,随着她的脚步一晃一晃。

杜韵一脚踏在悬空的踏板上。他这步踩得重了些,几乎把自己整个身体的重量都压上去,似乎是心不在焉地想些什么。随后,鬼使神差地,他轻轻对走在前面、自始至终从没回过头的女孩说道:“话说,莹,你是气象局的吗?为什么会在庄园里看到你穿调酒师的制服?”

“啊……她是我的助手。”卡维尔·雷泽诺夫替她答道。

杜韵瞪了他一眼,带有些许尴尬和愠怒,然而后者并没有看到。

“气象局部门允许兼职?”

“我在气象局的工作没有行政编制。其实你可以直接把我看成无业游民。”莹终于说出了走入这个沉闷塔楼后的第一句话。

渗透工程师不知道如何接话,只能闷头继续走。

三人的脚步声在静谧的塔楼里回荡,鹰鹫隐隐约约的叫声透过观察孔从墙外传来,螺旋楼梯一圈一圈蜿蜒向上,看不见尽头,楼梯的顶端就是大广角镜头。准确地说,他们在广角镜头的内部,这是一个建立在云计算中心塔楼顶层的大平台,巨大的球形钢化玻璃罩作为镜头的一部分,不仅用于第一阶段的折光、滤光,而且肩负起防止内部精密元件被损坏的职责。气象局每隔一个月来这里检查玻璃罩的气密性和光路的顺畅,顺带维修可能会损坏的各类镜片和蓝宝石窗口。

调酒师对杜韵耳语道:“接下来看你的了。”

眼科医生点点头,他衣袋里的手摩挲着电磁辐射噪声高精度记录仪和流量计,那连接着卡维尔·雷泽诺夫腰间的传感器。

临时凑数的半吊子光学技师慢慢卸下背部的工具箱,露出里面码得整整齐齐的光路检修工具。他看着悬挂在半空的成千上万个折光元件,它们正折射出迷宫般的光路,像是穿行在假山人造树林中的阳光,透过一片又一片的橡胶树叶,成为令人迷幻的眩光。汇聚的光束打在平台正中央的感光罩上,这个装置在整个仿生构造中代表视网膜,面无表情的卡维尔·雷泽诺夫正一步一步走向它。

云计算中心停靠港。

罗隐依旧沉浸在尼古丁的余韵中,他嘴边的白烟被轻轻吐出又消散在凛冽的风中,在执法者OPTA的钛合金胸部护甲上蒙上一层薄薄的雾。OPTA的电子眼看了一眼随手将烟头扔在地上的罗隐,犯罪置信度提高了五个点,然而这五个点又在烟头被一脚踩灭后下降为零。

“OPTA,检查气象局飞艇。”

执法者接受了罗隐的指令,它慢慢走向远处在大雾中若隐若现的飞艇。

罗隐伸了个懒腰,转身回望高耸入云的广角镜塔楼。他从气象局飞艇停靠在港口开始就一直有不安的预感,而眼科医生的出现更加剧了他的怀疑。即使卡维尔·雷泽诺夫有着全套的数字签名,罗隐还是有些将信将疑。所有计算机工程师都对其他职业保有天然的警惕,无论表面上再怎么好说话,这份诡异的怀疑却怎么也无法抹去。

但是广角镜塔楼没有任何有价值的东西,高精度光学元件根本不可能被偷走,因为它们一旦离开原位,整个光学系统输出的图像会瞬间走样。而广角镜头在整个系统里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外围构件,唯有一条光纤连接着感光系统和中央机房,破坏掉它也无法瘫痪计算中心。他们如果想借助那条光纤入侵中央机房,第一时间就会被拉斐尔·加罗法洛侦测到并断开连接。

罗隐摇摇头,也许真的是自己想多了,最近的事很多,失眠像鬼魅一样缠着他。他看了看日期,发觉今天又是注定加班的日子,神情便更加萎靡,整个人像坨泥一样靠在墙边又点燃一根从卡维尔·雷泽诺夫那摸来的卷烟,再次沉浸在美好的烟草时光中。卡维尔·雷泽诺夫站在他面前问他要签名表的时候,他花了五秒钟才反应过来。

卡维尔·雷泽诺夫的手指在他眼前晃动:“罗隐,你怎么了?”

罗隐打开卡维尔·雷泽诺夫的手:“OPTA在检查飞艇,等它回来。”

卡维尔·雷泽诺夫:“它早回来了,我在塔顶爬上爬下,你就在这里抽烟?”

他只好耸耸肩,将PDA递给卡维尔·雷泽诺夫。

卡维尔·雷泽诺夫瞥了他一眼,眼神诡异。他在PDA的签名表上摁上一个指纹。罗隐把一个虹膜扫描仪放对方的眼眶上,片刻后拿下来,甚至看都不看扫描比对的结果:“走吧,再见。”

卡维尔·雷泽诺夫认真看着他:“罗隐。”

罗隐:“怎么了?”

卡维尔·雷泽诺夫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没什么。”

罗隐敷衍两句,又掏出了一根烟。

飞艇的舷梯缓缓降下,全程没说一句话的杜韵跟着莹和卡维尔·雷泽诺夫踏上铁梯。

莹在踏入舱室之前突然说了一句话:“我们以后再也不会见到罗隐了,是吗?”

卡维尔·雷泽诺夫头也不回地回答:“是的。”

杜韵一头雾水地回望停靠港边的罗隐,此刻的计算机工程师又抽上了,烟和雾气互相缭绕,分不开彼此,醉生梦死的姿势让渗透工程师想起酒吧里的醉汉。有他两倍高的OPTA安静地站在旁边,杜韵突然觉得他很可怜:停靠港那么大,罗隐却要缩在墙下的阴影里,唯有靠着大雾中的一点火光才能辨识他。

飞艇上,莹戴上氧气面罩后便不再说话,两个男人坐在各自的位置上。随着厚重云层被上升的大鸟破开,阳光透过玻璃折射出璀璨的光芒,她的眼中带了点难得的欣喜。杜韵在飞艇的微微摇晃中小口啜饮矿泉水,不时瞟一瞟窗边被勾勒出美好轮廓的女人。卡维尔·雷泽诺夫在椅子上跷起双腿,陷入无人能知的沉思。

在整个平淡无奇的检修过程中,他们没有执行任何接入设备的可疑操作,唯有高精度电磁流量计在未惊动拉斐尔·加罗法洛的情况下取得了感光系统和中央机房之间通信时所产生的电磁噪声、电磁流量情况。这就是SCA方法(side channel attack,侧信道攻击)。对密码安全体系的攻击,传统上一般使用以频率统计、哈希逆分析为主的数学手段;而侧信道攻击则专门针对加密电子设备在运作过程中泄露的物理信号,比如时间、功率消耗、电磁流量、辐射等。在旧时代,防范侧信道攻击的方式一般是以牺牲效率为代价添加冗余运算,而追求运算速度的模式识别系统并没有采取这种措施。

忍受不了这沉默的空气,渗透工程师突然说道:“现在最大的问题是……”

无人应答。莹看出他的尴尬,淡淡接了一句:“怎么处理数据?”

杜韵的表情带了点矜持:“不,是在什么平台上处理数据。”

“平台?什么意思?”

“我们不能用电脑……至少我们不能看屏幕,那样会有极大风险被模式识别系统识别出来。而且系统同样监控着每一台计算机,对系统数据包的解析必然会引起拉斐尔·加罗法洛的注意。即使我们能找到人做嵌入式编程,但身份不符,也会被拉斐尔·加罗法洛判定为违法。”

“那怎么办?”

“恐怕这是你们要解决的问题。”

莹又转过头去看卡维尔·雷泽诺夫。沉默的社会工程师正在看窗外的景色,深沉的大雾正在退去,露出裸露在日光下的城市。以计算中心大楼为圆心,无穷的街道如蛛网般延伸开来,直到和苍穹融为一体的远方。城市规划整齐划一,在空中能看到明明白白的四区四线——颇有AI设计的风格,永远以利益最大化为出发点,而在卡维尔·雷泽诺夫看来,却少了那一抹最难以言喻的神韵。

人类……

卡维尔·雷泽诺夫的牙在不经意间咬紧。

“卡维尔?”莹的叫声将他拉回了现实。

“嗯?”

“你听到杜韵说的了?我们要用什么样的电脑才能做到不被模式识别系统监测到?”

“谁告诉你我们要用电脑了?”男人眨眨灰色的眼睛。

“噢?”杜韵和莹扭头看他。

直到飞艇返回气象局,无论两人再怎么问,卡维尔·雷泽诺夫都没再说话。尽管他表现得很平淡,但熟悉他的调酒师还是在他脸上看出了压抑的兴奋和激动,他的眼中倒映着热烈的火光,让莹联想到冰层下安静流动的岩浆。 nZdG4eOsik9RPP78VnwYx8mBdHrf3kAXHWHOijkhkgZM3/8mHP5H2wraHyyK7/w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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