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青山掩盖不了当年的裸露和念想
那时乡下什么都不多,石头最多
什么都缺,好在还有疼爱我的外公
外公是个老石匠
石匠也时兴带徒弟
砌墙、造门、凿碑很吃香
修屋造桥雕龙刻画
当然是绝好手艺
外公的徒弟当了专家,后来远渡重洋
这群人在灰尘里讨生存
工作最好的季节是大热天
只系一条短裤成标准的工装
采石场都在高高的悬崖
采石是门技术活
徒弟们在下师傅在上
远远望见钢钎上飘荡着外公瘦小的身躯
热风吹过,岩下有雨滴洒落
一排胸脯黑得发亮
掠过过路女人的目光
惊讶溢满我童年送水的大瓦缸
外公一辈子酷爱石头
九十岁时还给自己凿了石墓
留下一处空白要我妈妈和舅舅填上
每年新年和清明
我们祖孙俩隔着石头打望
习惯沉默的外公总是不作任何回响
乡下的工匠
只有铁匠最有排场
好大的锤、砧、风箱
好看好烧的煤
挪一个地方要有几副挑担
注定要几个人
注定要讲协同
早期乡间的小工厂
叮当叮当
只有铁匠来了最有声响
从不用走村吆喝
风箱一拉
铁锤一响
大到锄、耙、犁
小到钳子、夹子、剪刀
农家铁器集散地
男人扯淡抽烟的集结号
小孩的游乐园
铁打的身体
一身的劲
只有铁匠最配
我的岳父岳母都是打铁出身
两副担子拖着几双儿女
几百里迁徙
不知去了多少村庄
几十年才在异乡安家
总觉得应该长命
可比我种田的柔弱父母早亡
远看背着一座山
近看背着一张琴
纺锤一响
棉花万两
“哚哚塅塅
弹匠师傅嫁奶奶”
恶作剧般乡间古老的童谣
喜欢表兄拿纺锤的模样
他奶奶我姑奶奶就在旁纺纱
童年的我像一只蝴蝶
满屋漫天雪花飞舞
满屋土琴声悠扬
可怜欢乐非常短暂
他祖孙俩因为肺癌早已去了天堂
橡木榉木楠木红豆杉
天生是块好料
做什么像什么
会打家具会起房子也会做棺材
眯一眼,就会估木头和女人的尺寸
不用一个钉子造起木桥木亭木楼
站着是一条线
墨线一弹
曲直是非一根筋
躺着是一张犁和弓
蹲在新屋顶就是一只叫鸡公
应是遗传
孙子玩游戏如他当年玩刨斧锯
该电打死的应该是电
可是鲁班和祖传的木箱被击中
至今仍躺在尘封的神龛
风雨桥上听风雨
相思亭里害相思
执拐前行
冷眼看这花花世界
谁家又在搞拆迁
谁家又要起高楼
魔术师的手
编织出精美的竹器
父亲喜欢你削的扁担
母亲喜欢你织的席
城里表弟喜欢你闲时做的装蝈蝈的篓
我喜欢你编的拾柴刹草的筐
一把篾刀
削薄自己后半生的命
摸着你干粗的手
伤我的皮,刺我的心
喜欢你手上小小的炉巴
据说是上天送给始祖女娲的相思
没有经不起相思粘补的漏洞
只有没黑没亮的时光
那个年代总有补不完的烂锅
总有补不完的遗憾
喜欢你像唱戏一样的吆喝
没有那金刚钻
就不揽瓷器活
补锅的一般会补碗
男人粗糙的手竟巧如女红
笑声里奇迹般缠好了打碎的瓷碗
让我们少挨了一顿骂和打
几十里山路追看花鼓戏《补锅》
喜欢小聪兰英的故事和模样
只希望你进村也带个尾巴
可惜兰英斯人已老时光已逝
你也只剩干涩的回忆
荒郊野外,寒洞寒窑
祖传的手艺
祖传的寒门
后来才知
历史多少次改变来自寒门
你的鸿鹄之志是找头好牛
生在泥水里
命就无法从泥巴里拔出
连饭碗都是泥做的
好泥靠踩
一双脚肿得像个冻萝卜
汗毛全被拔光
有牛就好多了
最好是五六岁的水牛牯
蒙上自己和牛的眼睛
就这么给自己的人生画圈圈
圈圈画得最得意的还是做瓦
踩熟的泥巴砸在模具上
一手摇着转盘一手让泥均匀
一片一片泥瓦剥落
在我们孩子的眼里
那是神奇的魔术
祖坟冒不冒青烟我们不得而知
但知道,在有青烟的地方找得到你
看着泥瓦由黄变青,我们更加高兴
顺便用碎瓦片煨熟从家里偷出的鸡蛋
你一个我一个
青烟没了
我的童年没了
泥窑和往事都长满了茅草
一副挑担倒不稀奇
稀奇的是手上那串丁零零的铁板
像快板但比快板好使好听
长长的吆喝还有伴奏
就是我们乡下人喜欢的山歌
往那儿一坐
女人和小孩会笑开花
一村的妇女抱着一堆破铜烂铁
需要修修补补的太多太多
其实夜不闭户要什么锁
习惯了淋雨的乡下人能打几次伞
惊奇刺激的不只是山外男人的汗
牙膏皮、鸡肫子可兑上针和线
堂客们的冬天不会寂寞
扯出的陈年旧事比纳鞋底的线更长
挑扁担的男人鞋最容易穿烂
好像个郎中
也背着个稀罕的药箱
也有张和蔼的脸
可我们小孩都害怕
尤其是那双手
把活泼乱跳的猪和鸡搞哭
号啕大哭,血淋淋的
大人们都疯了
自己吃不饱还好酒好菜招待
临行前还要塞个红包
最疯的是我爹
跟他交上了朋友
第一批农村人做了结扎
热天,真的是一双赤脚
脚板,像铁,丈量着生养的地方
锄头,始终扛在肩上
药箱,总随身携带
像农垦战士屯守边疆
进出门,一张笑脸
打招呼,一口地道的乡音
张爹,李婶,王奶奶
亲切的称谓
看着长大的孩子就不一样
送去学几年医又回来了
左手接大小便样去化验
右手来不及放下正在吃饭的碗
洗一洗照样吃得喷香
小病小疼随喊随到
大病大疼陪你进城去闯
忘不了我高烧不退你流泪的模样
小学里你在讲防病知识
苦楝树下你在给乡亲们分发自熬的中草药
天不亮就进山采药了
分不清草叶上的露珠和汗
就像现在用中药防流行的新冠
只是没法这么正式
赤脚医生
一个新鲜的名字
村民们只叫医生
一个中西结合的典范
随着电影《春苗》的谢幕
一个时代终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