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过上节对移动传播生境的分析,发现移动互联网改变了人类面临的信息场景、建立了嵌套式网络服务逻辑、拓展了人与人之间的连接方式,使得互联网上的信息流动、服务流动和关系流动空前加速。随之出现的问题是,既然移动网络大大强化了当前社会的“液态”特征,那么群落化生存又何以出现?液态连接强调流动与分散,群落化讲求固着与聚集,二者看似相互矛盾,移动网络如何催生了群落化生存的现实?
鲍曼在论述液态社会时指出,“最为痛苦的当代恐惧来自存在的不确定性” 。液态连接之下,万事万物处于高速变化中,社会运作的规律、秩序和结构不再像从前那般稳固,人们的社会信任、身份识别和认同建构面临着空前危机。某种程度上,正是液态社会的深入演进,使人们对群聚的需求更为迫切,无论人的群居本质,还是工业社会在“分工”基础上的“协作”要求,都意味着群聚必然与流动相伴相生。在液态社会的流动性日益加速之际,学界研究出现了“新的移动范式”(new mobilities paradigm),它超越以往对移动和速度的追求,提倡在研究运动的同时关注停顿、等待、滞留等各类非移动和减速现象。 非移动意味着固着,群聚就是人们固着的方式。
移动互联网改写了人类面临的信息场景,虽然网络上的信息千变万化,但人们出于生产或生活的目的,对特定信息的需求却是具体而稳定的。在海量信息世界中,不同类型传播主体对信息进行归纳和释义,吸引具有共同信息需求的用户聚拢而来,形成以信息为核心的网络圈子。圈子既是群落化生存的表征,也是网络社群形成的基础。在此过程中信息管理者对信息的呈现和解释十分重要,这一行为被佐佐木俊尚称为“信息策展”,他认为这是网络平台上丰富多样、不计其数的微观移动生境的重要来源。
学者沃尔特·李普曼(Walter Lippmann)将新闻媒体为大众构建的信息世界称作“拟态环境” ,以此说明新闻世界是新闻媒体对事实世界选择、加工和重新结构化的结果。拟态环境固然有各种选择性和建构性,但它的积极方面在于将无限的、无序的、混沌的事实世界进行选择和条理化,为大众呈现一个有序的世界。媒体的新闻报道工作,本质上是对事实世界的选择和把关。
当传播技术将人们带入新媒体时代,信息的传播者从大众媒体向每一位网络用户扩散,人们面临的信息世界也不再是被大众媒体提炼、梳理过的世界,而是混杂着专业媒体、机构媒体和自媒体等传播来源的信息混合体。某种程度上,网络空间的海量信息又将人们带入混沌、无序的认知状态当中,网络用户必须具备从海量信息中挑选出符合自身需求的高质量信息的能力。一方面,专业媒体发布的信息在网络平台依然具有权威性和影响力,是网络用户精选信息内容的重要来源;另一方面,越来越多的自媒体获得大量关注,成为网络用户获取个性化信息的主要渠道。在佐佐木俊尚看来,信息过载时代,单纯的信息呈现已不能保证信息能够被看见,更为重要的是对信息进行汇总、加工和释义,使信息能够焕发新的价值。当前获得大量关注的自媒体,通常能够对事实信息进行整合与加工,以此呈现新观点和新内容。
在艺术和文博领域,策展人通常负责作品和信息的策划和展览,他们搜集多种多样的艺术作品或文物典籍,将它们暂时集中在一起,并对其赋予某种关联逻辑,让世人感知展出对象的外形和意义。策展人的核心工作机制是对展出内容的收集和关联性释义,单个展品或许意义有限,但按照策展人所搭建的情境和意义逻辑串联不同展品,能够为受众带来全新价值体验。佐佐木俊尚认为,网络媒体时代,与艺术策展有着共通逻辑的信息策展大量出现在网络平台。“比起传播第一手信息,能够赋予信息实质性意义、信息的可靠性、信息‘于我而言的价值’等这类情境的策展人越来越显现出其重要性。”
在网络平台,信息的“策展人”即是信息的管理者。按照佐佐木俊尚的定义,信息策展人的工作是在收集信息基础上,通过赋予情境使信息呈现不同面貌,从而增强信息对于人的实际价值。沿承艺术策展人对艺术品进行“关联性释义”的逻辑,信息策展人的行为实质上是对信息进行提炼整合,输出观点性内容,直接为受众呈现信息规律或者策展人对事物发展本质的理解。情境在信息策展中更强调信息的结构化聚合以及内在关联的重置,策展人通过这些方式获得受众认可。因此,信息策展人与意见领袖较为相似,只不过后者通常具有一定的受众影响力,而策展人得到的关注则程度不一。在微博上基于事实发表观点、在短视频网站上解读社会热点、在互动问答平台上撰写回答等,都是信息策展行为。信息策展之所以重要,是因为人们需要将信息内化为对世界发展趋势的认识,从而指导自身行为。在广袤无垠的信息世界中,信息策展正是将冗杂信息转化成直接观点,帮助受众完成对信息的分析过程。
总体而言,人们难以适应混沌的信息环境,信息策展是网络平台上机构用户或个人用户进行信息选择、加工和释义的过程。某种程度上,每位网络用户都是信息策展人,能够获得更多关注的策展人,通常对信息重新进行了更强程度的意义编织,引导受众把握信息背后的本质规律。信息策展的结果是网络用户向自身认同的内容靠拢,形成以策展人为中心的聚集态势,其中必然伴生人们围绕信息的彼此互动。当被呈现的信息策展成为一种沟通情境时,策展人和网络用户在其中相互交流,那么一处处信息策展便成为一个个具体的、微观的群落生境,这与瞬息万变的数字生态共同构成移动互联时代的信息景观。
大多数由信息策展聚集而成的在线群落并不具备共享意识、共同目标等网络社群构成要件,但它们是个人在信息化时代建立世界认知、把握事物规律的一种来源,是人们处理自身与外部世界关系的显性参照。从广义层面看,信息的概念涵盖广泛,不只是新闻资讯、新出台的政策条例、国内外时事变动等可被称为信息,人们不知道的知识、尚未接触的网络服务等能够消除人们认知和行为不确定性的内容,都可被纳入信息范畴。与信息的高度流动相似,由信息策展生发而来的在线群落亦处于不断的更新和变动中,群落的聚集是自发而松散的,群落的边界是模糊和开放的。
移动互联网提升了信息的流动速率,表面上看,人们在信息海洋中变换对信息的接触和存储是一种自然结果。但在更深层次上,技术变革重新形塑着人们对现实世界的认知方式,网络技术使人们对于世界的“自反性认知”特征愈加明显。吉登斯指出,社会学研究呈现出自反性(reflexivity)模式,一方面,社会学知识的发展依赖于围绕社会现象进行概念的提出;另一方面,这些概念重新回到被其描述和解释的范围中去,忽隐忽现地作用于这些社会范围,其结果是既有的研究发现和这些被解释的社会领域都会相应更新甚至重构。 换言之,社会学研究是一个从现象中提取知识,再将知识置于现象中去进行验证的过程,而被提出的知识能够影响现象的发展,从而使现象和知识相较之前的模样均发生改变,社会学研究由此呈现出不断的反思和更新特点。在高速流动的现代社会中,这种反思性特征更加强烈。
虽然每个社会个体并不都是社会学家,但人们依据社会现状建立对世界认知和判断的过程,在本质上亦是一种认识活动,只不过认知的结果是观点和经验,而非社会学领域的抽象理论。因此,自反性特征同样体现在网络用户对世界的认知过程。这里的不同之处是,当海量的、矛盾的、变化的信息一起涌入人们眼前时,人们更倾向于接受与自身立场和思维方式接近的信息,这既能避免在混沌的信息世界中迷失自我,又与自身改造世界的行为逻辑相契合。与此同时,按照自反性的逻辑,人们怎样认识世界、怎样改造世界,能够反过来影响观点和经验的生成以及客观世界的变化,这一过程同样体现在人们接收网络信息的过程中。由此,两种不同的力量驱动着基于信息策展形成的群落边界的更新。
第一种是人们对自身实践同一性的要求,与信息快速更新之间的张力博弈。作为人的一种天性,人们倾向于选择符合自身认知框架和行动逻辑的信息加以内化,以此确保历时性和共时性双重维度上自身实践的同一性。但快速更新的信息世界要求人们不得不将新趋势、新情境纳入考察,以避免因自我封闭导致的负面结果。作为对信息变化高度敏感的信息策展人,他们对不断出现的新信息进行释义,使得前期围绕策展信息聚拢而来的网络用户或许因策展内容变化而离开,也或许对策展人建立更高黏性,同时,处于游移状态的其他用户纷纷前来,由此共同带来群落边界的更新。第二种则是人类社会认知自反性的体现。信息策展人的策展行为,是按照自身认知结构将信息转化为观点、经验甚至是知识的过程,这一主观性的思维活动无疑为策展受众提供了如何认知世界和改造世界的框架,人们在这些框架下开展行动,改变着事实世界的走向,反过来影响策展人的信息选择和呈现,最终驱动着群落边界的更新。
无论群落边界如何更新,大大小小群落的动态共存是信息化时代的常态,这在移动互联网语境中更为显著。群落边界的自反性更新,恰恰说明液态社会中人们对于共同体的需要,因为共同体代表着纷繁复杂网络世界中的一种认知参照体系,人们对数字自我的确认和建构受到“数字环境中认知参照体系的关键影响” 。更进一步地,信息策展人所搭建的群落生境,不仅仅具有信息共享和观点传播的作用,它所彰显的交流互动和意义生发的特质,为网络用户的情感交流和身份确认提供充分可能,而这些正是形成网络社群的必要因素。由此,无论身处自发、松散的在线群落,还是居于相对稳定、持有共同意识的网络社群,人们对于共同性的需求将伴随移动互联网时代的整个传播实践当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