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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席宴

“灶王爷上天,大年就来到,小闺女戴花,小小子放炮,老太太有双臭裹脚。”哪里来的一群小孩子,兜里塞满了糖果,手上拿着鞭炮。从老人嘴里学来的童谣,终于在今天用在了对的日子里,他们一路蹦跶着,从这家门口窜到那家门口,身后炮仗声此起彼落。

腊月二十三是小年儿,不紧不慢地,天上飘起了雪花。按说是瑞雪兆丰年,可就在头天晚上,三爷刘真宽咽气了。夜已深,屋里的哭声显得更加悲伤,“呜呜呜”哭了小半个钟头,不知是老几家的媳妇先开的腔:“咱爹这是算准了日子才走的,明天灶王爷上天,爹是灶王爷转世呢。”话音未落,屋里又是一片哭声响起。

刘真宽未必能算准自己什么时候咽气,那不是他能力范围内的事。可他在卧床的日子里,早早就料理好了后事。膝下的四儿一女,都早已成家立业,生儿育女。虽没有大富大贵之人,但和和美美,知理明义,可谓孝子贤孙一群。要说遗憾,也有,就是四个儿子里没一个继承他的手艺,吃上这行饭。可转又一想,现在不是从前了,好手艺不一定吃好饭,还是各有天命吧。别的事,真还没多少再交代的,唯有这丧宴让弥留之际的三爷费了费脑子。

刘真宽,人们当面叫他三爷(在家行三),不守着面,大家都叫他厨子刘三。在过去的几十年间,从大刘庄往外算起,十里八乡,谁人不知哪个不识?十五岁那年,他跑到微山湖,跟着湖里的厨子当学徒,两年内没摸过一次勺,净是撒网捕鱼开膛破肚了。晚上别人都睡下,他就拿咸菜疙瘩练刀功,疙瘩丝切得一天比一天细。师父看着刘真宽勤快老实,破例在第三年就教他掌勺。

这第一道菜就是糖醋鲤鱼。鲁南地区不靠海,鱼的种类较少,而鲤鱼是微山湖里最受欢迎的鱼种,不论外形还是肉质都有优势。山东宴席上讲究一鸡二鱼(取吉庆有余的寓意),这鱼说的就是糖醋鲤鱼。这道菜有两个关键,一是过油炸鱼时的油温控制,二是糖醋汁的调制比例。最后勾入恰到好处的水淀粉,将汤汁浇在鱼身上,装在专门的鱼盘里,一道色泽艳丽的糖醋鲤鱼才算完成。

刘真宽聪慧,做菜学得也快。

早年间日子过得穷,肚子里没多少油,越没油就越馋,小孩子们就不用说了,有哪个大人敢说他们不是喝着糊涂粥惦记着肉呢。人们一年到头吃得最好的一顿,往往就是亲戚或邻里红白喜事上的大席菜。刘真宽记得很清楚,大席菜里的滑鱼片汤,也是跟着微山湖的师父学来的。

片好的鱼片不能残留鱼刺,厚薄要均匀。乌鱼最好,但是贵。普通百姓家设大席宴,成本是第一考虑的因素。因此,这道菜多用草鱼代替。草鱼在我们老家一带叫“厚子”,肉质比鲤鱼要滑嫩,适合做鱼片或者鱼丸类的菜,价格相对也便宜。片好的鱼片裹上淀粉,开锅汆熟,鸡蛋皮、黄瓜片、泡好的木耳,这是辅料,汤要酸,胡椒不能少放,最后出锅放芫荽。刘真宽躺在床上想,别看这道鱼片汤在大席上不算主菜,但很重要,酸辣开胃,宾客们喝下一碗热汤,才有食欲期待下一道菜。他把大儿子叫到跟前,问道:“都提前安排了吗?找几个膀大身宽有力气的端盘子。”

刘真宽让儿子安排的事,是他死后大席宴上端大盘的活儿。老人死后出殡那天,孝子孝孙们要跪棚,不能出来端盘子,端大盘的一般都是找本家晚辈或街坊年轻人。可那都是过去,现在红白事,从搭棚架锅、买菜做饭,到桌椅碗筷、端盘子洗碗,请的厨子一方全都包办了。只要肯花钱,这还是事嘛。不过三爷儿子嘴上什么都依他爹的,这最后的时刻,要让老爹走得顺当。到设宴时,一切外包,该花多少花多少,四个儿子均摊,谁也没有怨言。

最让三爷刘真宽头疼的是选厨子,他一辈子当大厨,伺候过不知多少场红白事,临到自己的事上,却不知道让谁来做饭了。要说手艺,隔壁庄的孙厨子是三爷最看得上的,那也是个走南闯北见过世面的人,就连广东的粤菜,孙厨子也做得有模有样。可他早就听说,孙厨子价码太高。除去大席上一切的物料成本,光工钱就要八百块。八百块啊,刘真宽最贵的席才收过主家六百元。这还是算上头天搭棚架锅,准备的一桌预席(预席在座的有第二天主事的大总管、村领导,还有本家当家的,大家尝过觉得满意,第二天就原封不动照做,万一有问题也好及时调整)。

三爷再往前想,八大碗、十大碗的时代,一个大席宴,主家给个百儿八十块,拿上四盒烟两瓶酒,大家不是都这样干过来的嘛。你孙厨子凭什么现在一天就要八百块的工钱,而且孙厨子不开预席,头天只搭棚,不做菜。三爷想,那就是说你手艺没得挑喽,谁敢说个不好?三爷的内心不待见孙厨子,其因是孙厨子的手艺和自己比起来,谁高谁低,还真不好论。三爷听了一辈子人家夸他的手艺好,他不想在自己的丧宴上,自己人最后夸的是别的厨子。

鲁南一带把丧宴叫喝“豆腐汤”,并没有实际的豆腐食材,白事嘛,豆腐是白色,就这么叫起来的。过去条件所限,宴席的规格就八个菜,俗称“八大碗”。里面的菜也不十分固定,但“先鸡后鱼”基本相同。鸡是芙蓉鸡,或者清蒸扒鸡,接下来有四喜丸子、滑丸子、滑鱼片汤、炒肉丝、炖酥肉、糖醋鲤鱼,最后是蒸肥肉膘子,这道菜十有八九的人不敢吃,连小孩子都躲得远远的,但爱它的人将它夹在筷子间,先欣赏一番再送入口中,大赞一句:“肥而不腻,香!人间美味也。”

为什么喝“豆腐汤”却没有豆腐呢?大概因为豆腐不值钱,山东人要面子,好不容易吃顿大席,就拣值钱的上了。一个好的大席宴厨子,主家指定待客的桌数和菜品规格后,他脑子里马上就能计算出要备出多少货来。猪肉多少斤、鱼多少条、鸡蛋多少、青菜多少、辣椒多少,明明白白的。备好货后,掌勺时绝对不会不够用,更不会剩下,造成浪费。

丧宴和婚宴在菜肴上并没有特别的不同。后来经济条件好了,宴席的规格也就上去了。“八大碗”改成了“十大碗”,加了羊肉火锅、牛肉火锅等。有的主家富裕,要求加一道“霸王别姬”,就是甲鱼炖鸡。丧宴和婚宴的区别在烟酒上。丧宴是亲朋来吊唁,吃饱为主,酒就象征性上一下,一般是一桌席一瓶白酒、两盒香烟。宾客把烟一散发,酒基本都不动,饭吃得也干脆利落,没有磨磨蹭蹭,酒喝个没完的,因为吃完大席,下午还要出殡呢。一桌换一桌,这拨没轮着的亲戚等着下一拨开席,等所有宾客都吃过大席,时间也差不多了。准备出殡了,鼓乐队音乐奏起,从《百鸟朝凤》到《潇洒走一回》,曲目应有尽有。领头的长子要摔火盆,据说是让死去的老人别在奈何桥上迷了路。然后一众人排着大队,浩浩荡荡往自家祖坟方向出发了。路上围满了看热闹的乡亲,孝子贤孙们还要行路祭,里面规矩很繁杂,儿子磕几个头、孙子磕几个、亲戚怎么磕,不能错了,否则闹笑话。有的儿子磕成孙子了,完蛋了。哭丧的时候孝子们要猫着腰拄着孝棍(一截很短的木棍子,据说这样设计是因为老人活着时他们尽孝不到,死后要加以惩罚),鼻涕拉得老长老长,还不能断,眼瞅着就耷拉到地上了,可稍微一吸溜又缩回去一截。如此反复,把围着看路祭的乡亲逗得直乐。这个拉鼻涕的本事也不是练就的,所以,谁的鼻涕长谁最有心,谁要鼻涕短或者没鼻涕,那肯定就是不孝顺。

婚宴上就不一样了,酒要敞开喝,主家管够。先上四瓶白酒,两瓶红葡萄酒,喝完了再上,或者去别的桌抢。烟是一桌一条,早些年“大鸡”“红双喜”这都是婚宴上的常用烟,现在过时了,没钱的主家也得撑起面子上条“大中华”。过去农村办红白事,都是自家备大席用的菜肴,人穷就精打细算,生怕请的厨子在备料时克扣费用。洗碗刷盘子端大盘这些杂活,也都是自家亲戚来干,厨子带两个学徒只负责配菜做菜。现在都是一切外包,条件好的,就直接饭店里设宴了。虽说省去不少繁杂,但也没有了以前吃大席的热闹。

三爷刘真宽又对大儿子说:“不是我舍不得东西,席上剩的就都扔了吧,折菜到底不卫生。”儿子点头说:“爹,别操心了,我知道。”“折菜”就是折在一起的剩菜。宾客吃完大席,残羹剩饭要统统倒在大锅里热开,由本家人用一口大缸装好拉出去,沿街的乡亲们都拿着大碗小碗蜂拥而来,这一顿不分亲朋好友,只要是附近的乡亲都可以索取。这都是穷日子闹的。山东有的农村到现在依然保持着大席宴过后分“折菜”的习俗。从穷苦日子过来的人很少有浪费粮食的行为,况且菜肴经过不断的加热,人们确实很难抵抗它的香味,所以对卫生问题也就没那么讲究了。

思前想后,最终,刘真宽决定到自己的丧宴时请小坞的张顺发来做大厨。张顺发是三爷的徒弟,“大八件”“小八件”是他的拿手菜。刘真宽做菜更偏向改良后的淮扬菜,尽管头些年,他想把自己多年研究的这套菜系真传给张顺发。但张顺发是个务实的人,他觉得鲁南地区人的口味已经固化了,师父的淮扬菜虽然讲究,但未必适合这里人的口味。所以,他虽也学了几道淮扬大菜,但在外面谋生,他一直坚守自己的“大小八件”。

二十岁时,刘真宽跑到扬州,在一个饭店里做配菜员。大师傅看他会两下子,尤其是鱼做得好,觉得这个年轻人是个当厨子的料,便问他,有没有兴趣跟着自己学淮扬菜。刘真宽当即跪在了地上,他说:“俺就是奔着这个来的。”三年后,刘真宽学艺有成,跪谢完恩师就回了山东老家。从那时起,他走乡串村,大小红白宴只要有机会他就接。人们觉得他的手艺新奇有口味,人也老实。慢慢厨子刘三的名声越叫越响。

“大八件”三十二道菜、“小八件”二十四道菜,在原来“八大碗”的基础上,又增加了很多食材,再不是以蒸菜为主。山珍野味、海鲜水产,这些东西早不是稀缺的物资,你能在电视上看见,就能在大席宴上吃到。

婚宴要喜庆,各式点心、糖果、干果、水果一应俱全。马来西亚的榴莲没人吃,那家媳妇说:“我的个娘啊,这还没大粪好闻呢,谁会吃这个?”福建来的香蕉受欢迎:“乖乖,这老大个儿,你看看啊二嫂,比俺二哥的家伙式还大吧?”大家哄堂大笑。主家大娘出来了,笑着说:“你看看恁这帮人,没一个有正形的。”李家二嫂接茬:“大娘唻,今天你得看好俺大爷,我看他眼睛就没从恁儿媳妇身上挪过窝。”

白事上又是另一番景象。出殡回来总算了了大事,没等主家吩咐,大厨就把“折菜”热好盛了好几份。也没外人,孝子们没来得及解麻绳脱孝服就围在了桌子前。除了大总管和本族的老人外,该散的也都散了。大儿媳妇说:“那些随奉的账子簿就各家的朋友归各家吧,剩下亲戚的均分好了。”二媳妇说:“那发丧的开支也均摊一下呗。”三媳妇插话了:“话说得轻巧啊都,怎么伺候病号时见不着人。”小闺女急了:“行了,都别说了,咱娘刚刚埋地里,你们就说这。”三个儿子吃了几口“折菜”,没一个搭话的。

眼瞅快到年根儿上了,刘真宽已没多少气力,他把儿子们叫过来嘱咐说:“三天火化,隔天就发丧,大年间的,别给所有人添麻烦,发完丧照样过年。”“爹,你说的啥话,没有影儿的事。”三爷又说:“去小坞一趟,把恁顺发哥喊来。”

按照刘真宽的遗愿,腊月二十七,三爷下葬了,丧事一切从简。张顺发是大厨,带来了四个精干学徒帮工,没让刘家操一点心,他知道这是他应该做的事。因为从简,本来刘家要求用的“小八件”的规格已经足够了,但张顺发执意为师父最后献上齐全的“大八件”。他说:“我的手艺比不了师父,老人家活着我不敢让他尝我这两下子,走了就让我尽尽孝吧。”这最后一道菜,张顺发竟上了一道大煮干丝。

三爷握着张顺发的手,语调缓慢微弱,以至于张顺发把半个脸几乎贴上去了。三爷说:“我这个厨子做了一辈子大席宴,啥菜失过手?可就一道菜我做不好,就是大煮干丝。不是因为多难做,是我弄不明白,这么讲究的菜让人家做出来,咋看着就和一盘疙瘩丝一样简单呢。咱给弄反了,简单的日子都给活复杂了。这叫艺术啊,顺发……”

二〇二一年十一月十日晚 wiRYzPe27UNou6tDPBiHaaBfh4iH847MxieHAJl33r3M+ufJKkFJ3VeBTBC2awY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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