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据数据,第七号实验对象今年三十岁。她身穿黄色洋装,裙摆下露出的脚踝很纤细,脚上却穿着和洋装很不搭配的白色球鞋,只不过那并不是她的鞋子,而是研究小组准备的鞋子。虽然她穿来这里的包鞋的后跟很低,在安全性上并没有问题,但在做实验时,规定都要换上球鞋。
七号女人在研究员的带领下,开始向起点移动。她手上并没有拿视障者平时使用的白杖,这是为了预防她在移动时了解不必要的信息。对视障者来说,白杖就像是他们的眼睛,她内心必定备感不安。
播磨和昌巡视着实验室,二十米见方的空间内堆放着纸箱和泡沫塑料做的圆柱,配置没有规则,有些地方的间隔特别狭窄。
七号女人来到起点。研究员交给她两样东西,其中一件外观很像墨镜,但功能完全不一样,镜片部分设置了小型摄影机,研究员都称之为风镜。另一件是头罩,乍看之下,和普通的安全帽无异,但其实头罩内侧装了电极。女人接过那两样东西时,脸上并没有露出困惑的表情。因为她已经多次参加实验,知道接下来将发生什么事。她熟练地戴上头罩和风镜。
“准备好了吗?”研究员问七号女人。
“准备好了。”她小声回答。
“那就开始吧。预备,开始。”研究员说完,离开了那个女人。
七号女人戴了风镜的脸左右移动,战战兢兢地迈开了步伐。
和昌打开了手上的资料。资料显示七号女人在东京都内的医疗机构工作,每天早上八点搭电车通勤。虽然她的视力几乎等于零,但应该很习惯在街上行走。
她接近了第一个难关,纸箱挡住了她的去路。女人在纸箱前面停了下来。
光是做到这一点,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虽然她眼睛看不到,但即使没有用白杖触摸,也可以察觉到前方有障碍物。关键就在于风镜上装的摄影机和附有电极的头罩。计算机用特殊的电力信号处理摄影机捕捉到的影像,透过电极,刺激女人的大脑。虽然她无法直接看到影像,但似乎可以在一片白色雾茫茫之中,感受到出现了某些东西。对视障人士来说,这是非常重要的信息。
女人再度迈开步伐。她小心谨慎地走过纸箱右侧。一名研究员做出了胜利的姿势,和昌认为高兴得太早,瞪了他一眼,但当事人并没有察觉到董事长的视线。
虽然花了相当长的时间,但女人接二连三地闪过纸箱和作为电线杆的筒状物,走在弯弯曲曲的通道上。然而,她在即将到达终点时停下了脚步。她的前方有三个足球斜向排列着,彼此的间隔并不狭窄。
她在那里停了片刻后,终于摇了摇头。
“没办法分辨。”
有人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研究员走向她,为她拿下风镜和头罩后,把白杖交给了她。
“怎么样?”与和昌一起观看整个实验过程的男人回头问道,他的脸上同时带着自信和不安。他是这项研究的负责人,“虽然最后一个点无法完成,但比上一次的结果大有进步。”
“还不错。她的训练时间有多长?”
“每天训练一个小时,总共持续了三个月。这是她第四次进行设有障碍物的步行训练。”研究负责人竖起四根手指,言下之意是效果十分理想。
“几乎全盲的女人能够不依赖白杖走那么复杂的路的确很出色,我认为她是优等生,但问题在于对那些平时不出门的视障者,到底能够发挥多少功效。”
“你说得对,但这样的结果足以应付下周在厚劳省举行的公听会了。”
“喂喂,我们做这个实验,只是为了让那些官员满意吗?不是吧?希望你可以把目标设定得更高,恕我直言,目前的状况离实用化还差得很远。”
“是,我当然知道。”
“今天的结果算是合格,但你转告组长,把目前的问题归纳总结一下,写一份报告给我。”
在研究负责人回答“知道了”之前,和昌就转身走了出去。他把手上的资料放在一旁的铁管椅上,走向出口。
走出实验大楼,他回到了董事长室所在的办公大楼。当他独自搭电梯时,一名男性员工中途走进电梯。对方看到和昌有点儿惊讶,立刻鞠了一躬。
“你是星野吧?”
“是。我是BMI团队第三组的星野佑也。”
“我之前听了你的简报,研究项目很独特。”
“谢谢董事长。”
“我好奇的是你对人体的执着。脑机接口(Brain-machine Interface)通常都是借由大脑发出的信号,让因为大脑或颈椎损伤,导致身体不遂的病患能够活动机械手臂等辅助机械,但你的研究项目不一样,而是借由机械将大脑发出的信号传递到脊髓,让病患活动自己的手脚。你怎么会想到这种方式?”
星野直直地站在那里,挺起胸膛说:“理由很简单,因为我认为任何人都不想透过机器人,而是想要用自己的手吃饭,用自己的脚走路。”
“是这样啊。”和昌点了点头,“你说得有道理。有什么原因让你产生这样的想法吗?”
“我的祖父因为脑出血导致半身不遂,我看到他过得很辛苦。虽然祖父努力复健,但到死之前,都无法再像以前一样自由活动。”
“原来是这样,你的想法很出色,但似乎没那么简单。”
年轻的研究员听了和昌的话,露出严肃的神情点了点头。
“很困难,肌肉的神经信号结构比机器人复杂数百倍。”
“我想也是,但不要气馁,我很欣赏有不同想法的人。”
“谢谢董事长的鼓励。”星野再度鞠了一躬。
星野先走出电梯。和昌来到顶楼。董事长室位于顶楼。
他在办公室内坐下时,手机收到了电子邮件。他立刻有了不祥的预感,一看手机屏幕,果然是熏子传来的,主旨是“面试的事”。他的心情更忧郁了。
“上次已经说了,下星期六要预先练习面试,我会请我妈照顾两个孩子。预练从下午一点开始,地点我之前已经通知你了,绝对不要迟到。”
和昌叹了一口气,把手机丢在桌上,嘴里变得苦苦的。
他转动椅子,面对窗户,前方是东京湾的一片景象,货船正缓缓行驶。
播磨科技株式会社在他祖父创立时,是一家事务机制造商,当时的公司名字叫“播磨机器”。父亲多津朗继承这家公司之后,进军了计算机界。当时正值计算机普及到家庭的时期,这个策略奏了效,让这家中坚企业在业界也成为不可忽略的存在。
但公司的经营并非一帆风顺。随着智能手机时代的来临,播磨科技也面临着经营困境。和许多日本企业一样,由于没有抢先进入市场,所以无法和外国公司抗衡。多津朗借由裁撤亏损的部门和裁员,总算让公司度过了危机。
和昌在五年前接下公司董事长一职,感受到公司正面临巨大的转换时期。他冷静地分析后认为,以目前的情况,很难在生存竞争中获胜,如果想要生存,企业就必须有自己的特色。
他对自己担任技术部长时致力研究的脑机接口技术(简称BMI)充满期待,希望能够成为公司经营的强心针。因为他深信,利用信号连接大脑和机械,大幅改善人类生活的尝试,一定会成为未来的主力商品。
虽然BMI技术可以运用在任何人身上,但支持残障者的系统能够最清楚地呈现效果。因此,公司目前特别致力于这个领域的研究,刚才进行实验的人工眼研究也是其中的项目之一。虽然有很多企业和大学都在研究相同的项目,但播磨科技的研究领先一步,也因此成功获得了厚劳省的补助金。可以说,一切都很顺利。
播磨和昌在工作上正春风得意。
然而,在家庭方面呢?
和昌拿起手机,确认了这个星期的安排。看到星期六下午一点写了“面试游戏”几个字,忍不住撇了撇嘴。连他自己都觉得这种写法太幼稚。熏子一定也不想预练面试,更何况还要与和昌伪装成感情和睦的夫妻,光是想象一下,心情就会格外沉重。
和昌与熏子在八年前结婚。在结婚的两年前,因为雇用她来担任同步翻译而相识。结婚后,和昌搬离了之前居住多年的大厦公寓,在广尾建造了一栋独栋的房子。这栋模仿欧式建筑的大宅庭院内种了很多树。
结婚第二年,他们有了第一个孩子。他们为大女儿取名为瑞穗,瑞穗健康长大,喜欢游泳、钢琴和公主。今年夏天,她应该也会经常去游泳。
第二个孩子和长女相差两岁。这次是个儿子。他们希望他以后成为具有生存能力的人,所以取名为“生人”。生人的皮肤细嫩,而且有一双大眼睛。虽然给他穿了男生的衣服,但在两岁之前,经常被人误认为是女孩。
然而,和昌几乎不知道女儿和儿子的近况。因为他们很少见面。和昌在一年前搬离了家里,开始和儿女、妻子分居,目前独自住在青山的大厦公寓内。
分居的理由丝毫不足为奇。在熏子怀第二个孩子时,和昌在外面有了女人。这并不是他第一次外遇,却是第一次被发现。他向来不会和同一个女人维持太久的关系,但那一次不知道为什么迟迟没有分手。并不是因为那个女人很特别,如果硬要说有什么原因的话,就是工作太忙,没有时间分手。
虽然他一直避免和脑筋不灵光的女人交往,可惜那个女人并没有他想象的那么聪明。她告诉好几个朋友,自己正在和播磨科技的董事长交往。如今已经不是说好不要传出去,就真的不会传出去的时代了。任何消息都会通过网络扩散,最后终于传入了熏子的关系网。
和昌起初当然矢口否认,但熏子得知的消息包括了很具体的内容。比方说,他和情妇一起去温泉的日期。那一天,和昌骗熏子说是去旅行打高尔夫球,熏子已经证实和昌说谎了。
和昌比任何人更清楚,妻子是一个聪明的女人。即使自己继续否认,熏子也不会相信。即使她表面上故作平静,但正如她所说的,她内心怀疑的火也不可能熄灭。
最重要的是,和昌缺乏耐心。他觉得为这种事浪费时间,为这种事烦心很没有意义。而且在熏子穷追猛打的逼问之下,他也的确有点儿豁出去了。
和昌承认自己的确在外面有女人。他不想说一些难堪的借口,所以并没有说是逢场作戏,或是一时鬼迷心窍这种话。
熏子并没有情绪失控,她毫无表情地沉默片刻后,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和昌的眼睛说:“我之前就对你很不满。最大的不满,就是你完全不帮忙照顾孩子,但我已经不抱希望了。因为我知道你没有时间,也觉得让孩子看到你卖力工作的身影也不坏,但是,我无法让我的孩子对着背叛家人的父亲背影说,等你回来。”
“那该怎么办?”和昌问道。她回答说:“不知道。”
“我目前只是不希望小孩子发现异状。生人还小,但瑞穗慢慢开始懂事了,如果父母假装和睦,她一定会察觉。她会察觉,然后会很受伤。”
和昌点了点头。妻子的话非常有说服力。
“要不要分居一段时间?”他提议道。
“也许暂时先这样比较好。”熏子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