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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跌仆

确如太医们所说,老皇帝虽冒了风,却并无大的妨碍,接连几日早睡晚起、清粥淡菜的将养,到第五天头上,他牛吼样的深咳就渐浅起来,浓痰也显得略清,身上虽还比平日热些,可毕竟高热了多日,那些躁闷交加、周身寒战的难过,挨也挨得差不多了。

康熙四十七年一废太子以来,他的身子再不像从前那样钢铸铁打般结实,每年总要病上两次:端阳前冒一回湿邪,隆冬时感一回风邪。到康熙五十七年,他的嫡母孝惠章皇太后驾崩,老皇帝操心费神,力不能支,更要紧的是伤感至亲长辈尽皆往生,自己说着来日方长,实则去时无多,几下里急火攻心,就又得了一场重病。这场病来得很凶,最险时嘴歪脸麻,手脚僵硬,连字也写不成,一连三个月,行动都靠人扶掖。可他终归是精武好强之人,年轻时打熬得底子扎实,好医好药慎加调养,就渐次康复回来,照旧听政办事,行围打猎不妨。

所以这一次在南苑的病,他也当作常情。病榻上辗转了四五天,觉着稍好些,就要下地活动,甚或要到院子里打一套拳来舒散筋骨。总管太监魏珠的心最细,想他是打猎劳累受风,体热也未全退,这两天连日有雪,地冻天寒,于年迈之人最不相宜,遂边掖着他在屋内缓步走动,边赔笑劝道:“外头冷得很,再缓缓罢。”

“我倒成了怕冷的人了。”老皇帝刚要嗤笑,就顺着嘴角流出些涎水来。魏珠眼疾手快,忙掏出随身的帕子替他擦干净了。还要再搀时,他却轻轻推开胳膊,指着明窗外的雪景道:“冬月雪最能解毒。兵营里有手脚麻木的人,拿雪水搓洗,专能活筋热血,比药还管用。”即见魏珠拧眉苦笑还要再劝,另几个有体面的太监也要附和同劝,遂不耐烦听他们啰嗦,自己直着腰摆手道:“那就歇了晌午觉,等出太阳再去。”

几个人互相看了看,不敢再多言语。这一面伺候着老皇帝用膳歇下,大伙儿就在外头小声议论,说如今跟来畅春园的,都是些年轻的贵人、常在,讨万岁爷舒心快活使得,碰见正经事,就怯生生不敢说话;要是惠、宜、德、荣几位有年纪、有体面的妃主子在这里两个,总能劝得万岁爷不再抱病逞强。

这边正扯闲篇儿,就听见外头御前侍卫换班的动静。魏珠掸掸皮袍起身往外去看,见隆科多也不避雪,右手按着腰刀,径在清溪书屋院外来回走动,同侍卫们指指点点说话。隆科多自己是侍卫起家,自然对侍卫们办差好歹格外上心,这几天皇帝病着,他赶上换班的当儿,就要进来查看。这会儿迎面瞧见魏珠,因他佩着刀,不便进内,魏珠便笑呵呵走出去,拉手问好。

隆科多是个自视极高的人,打心眼儿里瞧不起这些阉人,不过碍着他们是御前近侍,又得宠,也只好勉强应付。先请了圣安,再问老皇帝的病情。听说已经见好,他心中不免微微一动,又说了几句外间大小事务俱都照例妥办、无烦圣虑之类的淡话,就各干各的去了。

魏珠再进暖阁时,老皇帝已经翻身坐在床边。他的身上还有些发酸,睡不着实,不过打个盹儿,起来吃一碗热酥酪,仍旧要去院子里走动。众人拦劝不住,只好伺候他净面擦脸,换上酱色暗云纹的棉袍、古铜色暗牡丹纹的斗篷,再蹬上青缎毡羊皮里的皂靴,戴好中毛薰貂缎的帽冠。好一番收拾,竟又显得这年近古稀、身染疴疾的天子容光焕发起来。众人这几日担惊受怕,乍见他这样精神,悬着的心又都放回腔子里,一面连声赞叹,一面又出散心解闷儿的主意,或说叫随来的主位们陪着听戏,或说看年幼的皇子皇孙们比试射箭。老皇帝对着玻璃镜看看自己的气色,心绪也大好起来,笑呵呵边听他们说着,边自往外走去。

外头的雪不大,雪花任情地散着,屋顶、地面、树木之上,各有一层薄雪,绒毛似的,晶莹透亮。老皇帝自小好动,一刻也不愿安闲,更别说连着几天闷在殿阁里,连日头也见不着。这会儿站在便殿的高阶上,任由西北风刺得脸疼,他也浑然不觉。他对身边的人并不忒讲规矩,跟年轻的侍卫们也十分亲热,相待如同子弟。所以一见他出来,几个刚换了班的侍卫都是一阵雀跃,有几个格外得脸的,就赶着凑近请安。

老皇帝心里痛快,也不肯叫人扶持,自己就往台阶下走。他边走边同左边迎上来的侍卫说:“好干净雪,去看看南书房今儿谁在,问他们有诗没有。”不待他应声去办,又冲右边过来的人道,“前天八旗大臣来请安,没得精神见,叫他们明儿来罢。”说完又回头同魏珠笑道,“在南苑打的野鸡没顾上分派,宜妃的身子好些没有,多匀她几只补一补——”

他正四顾着和人说笑,不合就踩在台阶的小豁口上,因这几日进食寡少,腿软无力,豁口处又有积雪,只听“哎”一声,老皇帝的身子就势向右倾去。魏珠原在左手边虚扶着他,见此情形,忙要抢前半步,加上力道将他掖住。可魏珠的个子矮小,人又跟在后头,皇帝披着顶厚的云豹皮斗篷,他一把空抓了衣料,并没握住胳膊,心里一急,脚下一滑,反而自己绊个趔趄,手也大松开来。老皇帝原本只是仄歪不稳,叫他重重地往后一带,自己又往前一努,竟真个连跌几步,扑身在殿阶下头。

众人见此都惊得岔声儿,有几个腿快的忙奔过来,先看老皇帝的情形。只见人倒在地上,虽然满头虚汗,却无大呼大痛,单咬着牙关,想要以肘撑地坐起身来。两个侍卫奓着手上前要搀,他微微摇头,一手扶额说了句“晕得很”。两人待要磕头请罪时,就见他上身一阵抽搐,连着干哕几声,随即身子一伏,就翻江倒海呕吐起来。先是胃里的积食,再是残渣黄水,最后连叶绿色的苦胆汁也从口鼻里不断涌出来,全然抑制不住。

魏珠心里怕得要命,可头脑倒很警醒,也顾不得礼节,一边招呼大伙儿连背带架,将老皇帝撮弄回暖阁床上,又使人飞也似的去召太医。几位内外科的高手都在畅春园值宿,所以来得甚快。可就这一半刻工夫,皇帝吐已止住,人却昏厥过去,任谁呼唤不应。众人遍体筛糠,也不知该去请哪位皇子、大臣,唯有二等侍卫阿齐图跺脚叫道:“怎么不请隆大人来!”

魏珠一听,心里很不情愿——老皇帝摔这一跤,自己的罪过甚大,在场多是御前的相好,换别的外臣来问,或能众口一词,掩住不提;可隆科多是最精细之人,又一向不买自己的账,要他抬抬手过去,实在不那么容易。是以他脑筋一转,忙道:“也该将近处的几位爷和大人们一并请来。”

岂料他话才出口,外头便传来一阵厚底官靴在雪地里嘎吱作响之声,紧接着明间里就是隆科多洪钟似的声音:“皇上又怎么样了?”

魏珠生怕小太监说漏了嘴,忙两步赶出来,抱着隆科多的胳膊抹泪道:“万岁爷又犯了急症,大夫都说没有法子,咱们唬得什么似的,正要去请阿哥们和几位中堂、内务府大人来料理,可巧您这个做主的就来。”

隆科多才还是焦灼神色,一见他来,登时黑下脸,将胳膊一甩,断喝道:“就是你这阉奴大逆!”说罢大手一挥,就有同他一心的侍卫,将魏珠并他几个至近的管事太监当地按住。及见剩余的医官、内侍各个瞠目,隆科多厉声道:“我是十年的九门提督,办钦案的出身,什么事还想瞒得住我!他们激起皇上的病,原本该杀。现在龙体要紧,顾不上这几条贱命,可又要防着他们和外头奸党串通,只好先看起来。你们各办各事,回头阿哥们进来,我看谁的嘴碎!”

众人诺诺已毕,又引隆科多去看暖阁龙床上躺着的老皇帝。他此时双目紧闭,嘴里虽有嚅动呓语,却说不出一句整话。隆科多想着这位至亲的姻兄,待自己恩情甚厚,特别是这三两年里,委任之专,几乎无以复加。且他人生一世七十春秋,就不说是天子,也是风云叱咤、万里无一的豪杰,怎么一个小跟头摔下去,就到了这步田地!

隆科多心里想着旧事,不觉喉咙发酸,眼中也滴下几点泪来。可他终究非儿女情长之人,心里的事情又多,是以用手将眼角一抹,往后退了两步,跪地磕了三个响头,就站起来。待走到外间,看看外头已经暗下的天色,即向战战兢兢的众人道:“皇上病得凶险,不能不预备后手。”随后先叫来同自己早有交情的首领太监,并两名干练侍卫道:“你们快回宫去,悄悄将皇上又得急症的事启知贵妃娘娘,务必说缓和些,别吓着了她。”说完顿了一顿,想着自己的亲妹妹小佟贵妃虽然位居六宫之首,可资历不及几个年长皇子的生母,性情又温和,遂不甚放心,另叫那首领凑近了些,低声嘱咐道,“那几个老的,一贯仗着有儿子不服她管。你同她说,叫她心里有数,切莫声张,实在拿不准的事,就遣跟你的两个人来问我。城里园子里都有我,宫里能不能安静,可就看她了,千万要弹压得住。”

安排完这件大事,他又叫来几名样貌老成近侍,板着脸问道:“皇上病这几日,皇子大臣都在宫门外请安,并没人进内伺候。或是有什么要紧的朱笔、口谕,是我们不知道的?”

几个人一听问话,登时吓得跪倒,哆嗦着连磕了一串头,才哭哭啼啼道:“万岁爷贴身的事,只有魏爷几个知道,奴才们都是外路的小差事,哪能听见什么要紧话。求大人去问魏珠。”

“他是大逆奸党,哪句话能信?胡说八道!”隆科多瞪着眼一哼,就不理他们。先搓着手原地绕了几圈,又蹑手蹑脚进内,将龙床前半真半假施针把脉的太医们远远打发了,自己跪在床前泣道:“皇上的圣寿原该千秋万岁,可为着列祖列宗江山社稷,奴才不敢不明白请旨,哪位阿哥是皇上默定的新君?”他把这话朗声问了三遍,可老皇帝神志昏沉,一句也不能听见,更遑论回言。

隆科多见状长叹两声,又深吸一口气,将手按在床边,直起上身,几乎贴脸对着老皇帝道:“皇上总同奴才们说,所立的新君,必须要以皇上之心为心,是个坚固可托的人。年长皇子里头,您几次夸雍亲王诚孝;上个月通州查仓回来,又说他办事历练。您看他这个人——”

他这面自言自语,就见老皇帝蜡黄着脸仰在床上,虽然双眼合住,可嘴巴微张,喉头上下耸动,总像是要说什么话的样子。隆科多做了半辈子忠臣良将,这会儿硬生生要替一代英主当回家,也实在心虚惊惧到了极处。他生怕这十六岁就擒拿了鳌拜巴图鲁的主儿一睁眼睛坐起来,怒斥他是乱臣贼子。是以三九寒冬,通身大汗,滴滴答答的汗珠顺着额角淌下来,把龙床的褥子都浸湿了一块儿。他想用衣袖去擦,奈何又有新汗滴下去,只好作罢了。刚喘了几口粗气要起身,一不留神,又把床下放着的银唾壶抬脚踢翻。

其时已至夜分,寝宫里灯火通明,除了窗外越来越大的落雪声,安静得叫人发瘆。忽然来这一声脆响,把外头等候的众人吓得心都要跳出嗓子眼儿来。几位太医离得较近,更觉悚然,有两个资浅年轻的按捺不住,伸头就要往里去瞧,却叫院使刘声芳一把拉将回来,狠瞪了他们两眼。隆科多听这一声,索性把一身的冷汗都缩回汗毛孔里,又定了定神,才起身走出来,当众揩了揩眼角道:“皇上的病实在厉害,言语也有些艰难。我请示了几回旨,才问出一句口谕,是命雍亲王从速回来,想必要有大事嘱托。”说罢看看外头雪夜,叫过一个骑术最好、口齿明白的侍卫,命道,“你即刻到斋所去传皇上的口谕,叫雍亲王快进园子!”

这一番排布完毕,已是四更时分。隆科多先欲等着雍亲王到来再作计较,可等着等着,他的心里就不踏实起来,左右张皇着坐立不定,殿里殿外负手乱走。那侍卫阿齐图是个得力之人,见他如此,便寻了一壶热烧酒近前,请他小酌提神。隆科多因他是个心腹,且素有智谋,遂拉他走到殿外廊下,借着月色一盏饮罢,闷声道:“这会子雪大路滑,雍王得信赶来,少说也得两个多时辰。这院子里的奴才固然叫我震吓住了,可别处未必没有耳朵长的,要到相好的阿哥跟前献勤递话。若是明天一早园门不开,或是不叫人进内请安,他们岂有不疑心的?再不然皇上先宾了天,叫我一个人在这儿,担的干系也太大了,阿哥们乱闹起来,外头也不及准备。”

“不如干脆把皇上大渐的事遍告阿哥们,准他们进来,您老洗脱了嫌疑,就好行事。他们赤手空拳来,怕怎的?四王爷落在后头,更显得正大光明。”

“有理。你小子倒是个大将之材!”隆科多当局者迷,叫他几句话,颇有拨云见日之奇效,于是用手在他的肩头重重一拍,又将酒壶塞给他道,“拿去罢,怕喝多了误事。赶明儿自有好酒请你。”随即又往龙床前探看一遭,就叫人取了纸笔,亲自写下两道手令,用蜡丸封固。复将衣襟一掀,取下随身佩戴的钥匙,交予阿齐图,细细吩咐:“这是我九门提督的印钥,烦你赶快带到衙门里,让当月官换出大印金牌。先发这道急令,调左营官兵到西郊集结操练。你自己住在衙门里安静别动,一等信到,就拿我的金牌去北海白塔山放信炮。各营各门听见炮响,自会放炮响应,备战戒严。这件事你办得漂亮,一定是个头功。”

又过了半个时辰,想着阿齐图快马将已进城,隆科多才在袍褂以内换上软甲,别上短刀,顶着已经大如鹅毛的疾雪,逐次叫来可信之人,命他们将皇帝突发急症之事,告诉各位西郊园居的皇子,就说皇上病中口谕,叫众皇子连夜进内,不许稍有耽搁。

且不说众皇子睡梦中乍闻大变,各自惊惶,单说那位去给雍亲王胤禛报信的侍卫,一路冒着大雪纵马疾驰,不到一个时辰就到了天坛西面的斋宫。这会儿夜静更深,陪祭王公大臣多已各自就寝。唯胤禛心里有事,几番辗转不能入眠,干脆盘膝坐在热炕上,铺纸抄经,养心平气。

眼见漏尽更残,忽听一阵马蹄声急,胤禛倏地跳下炕来,顶想开门去问究竟,可到底忍住坐回炕上,顺手抓起一本书来乱翻。紧跟着就听外间脚步杂乱,待叫门之声甫起,他便连说几句“快进来”,而后整衣立待。那侍卫进门先传旨意,令雍亲王即刻进园。听胤禛叩头答应过了,他便转到下手要行礼,却让胤禛一把拉住,叫他“不必啰嗦”,就急问皇帝的病情。那侍卫又不曾亲见龙颜,如何说得清楚,总归三句话不离国舅大人。胤禛先还犯嘀咕,再琢磨他的口风,想是隆科多已能在园中行权,一颗心才稍稍定下两分,遂拿稳了身份向侍卫道:“祭天毕竟是大典,随我在这里的王公大臣有好几位,等我叫他们来稍做安排,就和你一道进园子去。”

这一厢安顿停当,嘱咐镇国公吴尔占代行祭天之礼,胤禛就拣了八名精干侍从,同他往畅春园去。胤禛的骑术在皇子里不过中下,加上雪疾天黑,路滑难行,这一路跌跌撞撞地赶到西郊,没有马失前蹄,已属万分侥幸。及行至高粱河广源闸西万寿寺时,便觉天光微开,前有一人在道旁将他们拦住。胤禛借着晨曦勒马细看,来人正是胤祥跟前的心腹护卫。他上前抓住雍王坐骑的缰绳,待他翻身下来,便跪下磕了几个头,再站起来凑前低语道:“万岁爷已经不能言语,众位爷都在园子里伺候,三爷八爷已经斗起口来,隆大人尚能维持。我们主子说,王爷此时若去,不过一同混闹;不如在此听信儿,后发制人。”

胤禛翻来覆去琢磨半晌,也以为此言或许不错,遂从跟着的八个人里点出四个,即随来人返回畅春园,往来传递消息。自己带着余人暂在万寿寺歇马,虽是心急如焚,但不过望着佛像默诵弥陀而已。 oB6IZTFC2nBgPJ0kRblvvM3QWFzYLdGOqVHW6nI32kQCYIOpA5/Jm1umGJ1oHd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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