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在南苑行宫一住十来天,半理公事,半行游乐,眼看就到了仲冬时节。连着两日霰雪纷飞,南海子的树林水泊银装素裹,显得别有情味。皇帝这一向不过放鹰捉些个鹧鸪、用软弓打几只野兔,虽比宫里住着畅快,到底未能尽兴,这会儿一见着下雪,便想将筋骨大动一动,出身痛快透汗再进城去。内侍等探得他的心意,就出了个打老虎的主意,皇帝兴冲冲说了个“好”字,便命人将圈养在禁苑的老虎预备,八旗各营官兵照例伺候。
初六日一早,皇帝带着随扈的亲贵近臣先到晾鹰台扎下帷幄大帐,除御前侍卫并亲军、护军之外,另有虎枪营官兵百余人,手持长矛,依旗色各据方位严阵以待,谨防受伤的猛兽突袭大帐。不一时,就有禁苑养虎之人用巨大的铁笼将一只黄毛黑斑公虎运至晾鹰台下,一条杯口粗的大绳把铁笼缠了五圈,绳子一端系在铁笼门上,另一端放在百步以外的草地上。那老虎正在壮年,已空了几顿没有进食,如今禁锢樊笼,见着周遭人头攒动、犬吠马嘶,自是暴躁异常,在笼子里前冲后突,发出骇人的怒吼。这边一个久经阵仗的虎枪营校尉得了令,从草地里捡起绳头,飞身上马,拉着绳子绕铁笼反跑五圈,就见笼门骤而弹开。那虎先是一懵,继而纵身舞爪,咆哮而出,背着大帐的方向往远处跑去。皇帝站在晾鹰台上,居高临下看得明白,先头校尉去开笼门时,他就从侍卫手里要过御用的鸟枪,此时眼见老虎蹿出要逃,端起枪瞄准了连击两发。可惜北风甚疾,虎跑得又快,头一枪不过蹭着皮毛,第二枪就全然放了空。猛虎吃这一惊,登时掉过头,狂怒着向晾鹰台冲来,外围的虎枪营官兵恐其伤人,遂一齐挺动长矛,将虎毙于台下。
皇帝先发未中,不免有些懊恼,连命管苑大臣再放虎来。养虎人依法炮制,又将虎笼打开一个。此虎狰狞雄健,较前虎更甚,且性极狡诈,虽见笼门洞开,却不肯出来,只在笼内大张其势,不令官兵近前。带队营官把那各色虎豹俱都见过,是以一声令下,命营兵尽将手中的猎犬松开,唆其冲向铁笼,对着老虎狂吠不止。见虎仍不就范,众人又一齐向天鸣枪,才逼着它跃笼而出,顺风而逃。
皇帝这次并不用枪,另取了当年多伦会盟时与喀尔喀蒙古大力士竞技的牛角桦皮硬弓来射。皇帝善射,又膂力过人,年轻时纵横驰骋,曾有弓开十七力的伟绩,虽不及其祖太宗文皇帝的千钧之重,但与当世的武魁骁将相比,倒也不遑多让。他如今虽上了年纪,可仍有十二三力的把握,一时满弓紧弦,羽矢骤发,箭镞带风,直贯虎背。那老虎长啸一声,就要扑近处的骑兵,骑兵将身一闪,堪堪躲过。老虎带伤欲跑,却叫人犬一拥而上,堵塞了逃生之路,虽是左支右绌,终于体力不支,被几个勇士用枪钩住。皇帝闻报大喜,把什么旧疾也忘了个干净,忙从晾鹰台上疾奔下来,趁着那虎尚有一口气在,亲自将长矛刺入虎头,结果了它的性命。
皇帝一喜非常,又叫人再放第三只虎来,侍侧的近臣恐他劳累太过,便要上前谏阻。然他意气风发,也不顾内有淋漓大汗,外衣上血迹雪水混杂不堪,执意要放新虎。群臣不敢扫兴,只好任他又杀二虎,大乐而归。不料他回到行宫后宽衣太速,饮食太急,高龄之人禁受不住,当晚就发起热来。
他先也不甚在意,不想后半夜愈发厉害起来,不但高热不退,又加上呕吐干哕的症状。随来的两位太医都是跌打损伤见长,见此情形不敢遽发断语,只求另调内科的前来。皇帝虽烧得有些发昏,心里还算明白,晓得此地不是养病之所,遂连夜下旨,回驾畅春园调治颐养。
圣驾一经回园,住在左近,并内城的皇子重臣们自然都来请安。皇帝发热萎顿,自然不欲见人,不过听内侍奏上名字,闭目说几声“知道了”而已。如今御前太监中,以总管魏珠最得圣意,皇帝这一病,他就成了众人眼里的黄金饽饽,千方百计要拉住打听。魏珠是个善面人,见谁都嬉笑和气,然他的心机最深,又极爱财,故与九贝子胤禟最好,常受他的巨资厚礼,帮他传递内廷消息。
此次皇帝在南苑行围,所带都是十六阿哥以下的年轻皇子,那几个乌眼鸡似的好兄弟,除了胤禛为查仓之事去过一回,余者一概未蒙召见,如今于老父病状若何,都是两眼一抹黑。胤禟因有魏珠作眼线,较旁人最能捷足先登,遂趁园门请安之便,烦魏珠的徒弟递了一张条子进去。当日下晌即有回纸一张,说万岁爷此病是过劳伤身、寒邪侵体,来势虽汹,可他老人家的底子强健,将养数日应无大碍。胤禟得了这话,就从自家园子角门溜达到隔壁胤禩花园,商量要不要给十四阿哥去一封信,告诉此事。
胤禩低头想了想,便将字条扯碎了一扔,掸着手道:“要说皇父这几年,也是大病小病不断,平白写一封信去甘州告诉,大冬天的,路又难走,等信到了,病也好了,还得再告诉一声,没的叫他分心。好歹有魏珠在跟前儿,且看罢。”
胤禟听他说得在理,便点头应了,却见胤禩又笑吟吟看着窗外残雪道:“每每皇父一病,咱们兄弟处就成了是非窝子。这回四哥五哥祭天的祭天,祭陵的祭陵,都能躲得清闲,偏不知三哥在家做什么呢。”
胤禟闻言哈哈笑道:“他能做什么,左不过和陈老头儿又问卦呢。”
他二人所言三阿哥胤祉,也是诸皇子中大位有望之人。论才具,他也算文武两兼,不但擅骑射、通经史,还精于天文历算,总将各色西洋奇技挂在嘴边,是以颇得老皇帝赏识,委派他许多编纂典籍、辨勘历法的差事,又常到他在西郊的花园走动,既为天伦之乐,又看儒生们编书。
可惜胤祉虽有万般聪明,唯是一处不尽人意:他从小养在宫外大臣家里,不知哪里教得不好,落下个口吃的毛病,到五六岁回宫时,说话还乌里乌涂听不清楚,见着父母长辈也躲躲闪闪,言语情态都不及兄弟们老练。长大后一面自矜身份才干,一面悚惧人情世故,说话办事总是别别扭扭的,叫不知底细的人难以亲近,就想上门巴结,也无措手之处。唯有一个忘年的师友最为要好,即是名世的硕儒、倒运的魁首——省斋陈梦雷。
这位陈老先生本贯福建侯官,早年中了本朝的进士,回乡探亲时赶上三藩乱起,福建耿精忠率部谋叛。叛军既以满门性命逼迫,陈梦雷也只得假意效顺,背地里却与同乡同榜的好友李光地谋划,以蜡丸为信,向北京密奏请兵,暗为接应。岂料李光地贪天之功,将奏疏中陈梦雷的名字隐去不写,福州克复后,自己声名鹊起、平步青云,而陈氏则以附逆获罪,虽侥幸保住了命,却落个披枷戴锁,发配奉天近二十年。幸而皇帝东巡祭祖,又想起他的满腹学问,遂将他带往京中,派在皇三子府中课读切磋,编修煌煌巨著《古今图书集成》。福建人乡音甚重,陈氏生得瘦削,性情枯涩,又遭放逐多年,哪怕重回帝都繁花似锦的所在,照旧是个孤高冷僻的怪秀才,儒林学苑中无一人是友,唯与胤祉主客相投,心腹相待。
陈梦雷虽然半生落魄,可壮怀却未全灰,眼看着李光地取功名如草芥,一路做到内阁大学士,班居汉臣之首,他实在恨极羡极,唯将一腔帝佐王臣的心血,全灌在胤祉身上,不见他升储御极,断断不肯罢休。依着汉人说法,废太子和大阿哥胤禔获罪囚禁后,胤祉依次当立,不过早晚而已。可自从西兵大举以来,十四阿哥威名日显,圣眷日隆,胤祉和陈梦雷就有些坐不住了。二人的学问广博,于扶乩之术也有些钻研。胤祉碍着身份,尚不敢放胆联络僧道术士,陈梦雷无官无职没有忌讳,便往直省访求请仙卜卦的名家,请至王府通灵施法,拜斗降仙,保佑胤祉长沐圣恩,先登储位。然则书生行事,总有些不谨不密之处,诚王府如此举动,早给一干耳目灵通的兄弟窥透了,言来语去,全当个笑话来说。
果不出胤禟所料,这会儿听说皇帝染病不得见人,旁的阿哥都忙着四处打探消息,唯胤祉到畅春园请安已毕,就在赐园净室内沐浴焚香,来问自己的命数。扶鸾之礼须有六部三才之人,其中正鸾副鸾各一人,唱生二人,记录二人。那正鸾名叫周昌言,是陈梦雷从南方请来的有名的术士,余者五人俱是他的徒弟。这周神仙道骨仙风,一身四龙八卦长袍,大模大样的,见着三王爷来也不行礼。胤祉来前,他已备下一个沙盘放在室内正中,又制丁字形桃木架,悬锥下垂,架放在沙盘上。两名唱生各用食指分扶横木两端,再以竹圈固定柳木乩笔,由副鸾执着,挥舞成字,口中念念有词,说的是有请太祖皇帝附体下降,保佑大清江山云仍衍庆,万福来崇。
胤祉并陈梦雷伏跪一旁,并不敢看沙盘上形形画画的鸟迹虫丝,待听那副鸾叨念完毕,就有一个仙音响在耳畔,说出“天命在兹,慎密勿泄”八个字来。胤祉将一颗心悬在嗓子眼儿里,一听这话,登时泪流满面,忙就着金砖的硬地叩头,将“臣惶恐”三个字憋在喉咙中,半晌才挤出来。那仙音顿了顿,又道:“陈梦雷乃是股肱之臣,所降神牌一副,叫他供奉就是。”这边陈梦雷也五体投地磕了七八个头,二人才直起身来,见两个记录生已将神批录下,果然是“天命在兹,慎密勿泄”不假。更奇者,沙盘之上多了一副精雕细刻的桃木神牌,上有“天降大位”四字,下有一男子小像,面目与胤祉酷肖。旁有小字,正是“敕陈梦雷供奉”字样。二人大喜过望,正要上前细看,忽见周道士走了真魂一般,腿一软,扑通一声栽倒在地。众人笑说上仙驾返天宫,就上前将他扶起来,清茶热水,慢慢呼唤回神。
胤祉心中虽乐,终不肯太挂在脸上,先将周道士等赏赐一番打发了,又自己擦了一把脸,见陈梦雷百般道喜,便作不经意之态道:“鬼神之说,先生也不可全信,他既托太祖爷之命,我不能不加敬意,所以才行大礼。可真要是太祖爷降临,岂有不用国语,反说汉话的道理?”
陈梦雷早已乐得合不拢嘴,见他尚挑毛病,忙解说道:“太祖爷微时,曾寄居在辽东李成梁署中,汉语是最晓畅不过,且知道王爷通经达史,能得汉臣之心,所以才用汉话下旨,勉励王爷登极之后大兴文治。”胤祉听他圆得周全,不免也笑起来。一面请他将神牌收贮,不可令人知晓,一面命周昌言等暂住园中,留为皇帝祛病祈福之用。
且不说胤禩、胤祉等各自忙碌,单说雍亲王从南苑回到内城府邸,正要收拾随身细物,以备冬至前斋戒之用。历来皇帝冬至祭天前,都要在斋宫中斋戒三日,清心寡欲,不沾荤、不饮酒、不理刑名,以示敬天行道之至意。胤禛等人代行祭天之礼,虽不能居于斋宫正殿,但也要住在陪祭王公大臣的净室之内,恪遵三日致斋之制。不合他先得了隆科多的口信,说皇帝射猎时感染风寒,高热不退,已经起驾回到畅春园去。胤禛听得心惊,意中又有两难:眼下离祭天斋礼不过一天光景,若是赶去园子问安,怕要耽误大典;若是不去,则不能明晰病况,预为余地。
他这几天不知怎么,心里总不安静,眼皮不住地乱跳。目下再有了这件心事,未免更加焦灼,一时半刻间就把口疮都生出来,喝一匙汤水也疼得冒汗。他深怪自己读经念佛的慎独功夫不到,皇帝近年小病不断,何以一个伤风感冒,就先乱了阵脚。可越是这样想,就越是辗转难眠,干脆坐起来,暗地里先告了罪,再用皇父的四柱八字去推流年流月。这一推不要紧,果然是大不吉利。他旋即拿定主意:十几年来,自己旁的好处都肯舍去,独把“孝”之一字当仁不让,如今听闻君父有疾,必得乱首垢面,亲侍汤药,才能不负这个孝子的美名。想至此,他一翻身下了热炕,离了暖烘烘的屋子,夜半冒雪出西直门,次日五鼓刚过,就跪在园门以外叩请圣安。又烦奏事太监代为陈奏,说皇父龙体欠安,众兄弟无不就近伺候,唯臣远赴南郊,实在于心未安,求皇父鉴臣愚孝,准许在园侍疾,另遣王大臣代行祀典。
奏事太监即将这话带进去,老皇帝病中多思,不禁生出许多安慰。只道祭天行礼是个顶体面能说嘴的差遣,皇子诸王一向争竞要去,难为四阿哥得了此差还肯撒手,说个孝心可感也不为过。他心有此想,嘴上却不肯说,仍摆出君父的款儿来,嗔怪胤禛不识大体,岂有将国家大典任意耽搁之理,该当从速前去为是。及见奏事太监诺诺应声,要向雍亲王去传口谕,皇帝却又将其叫住,温言道:“同他说,我的病不碍事,他虽在斋所住着,每天打发人请安来,这里自有平安信儿知会他就是。”
胤禛得了这话,将心放下一半,又借着再议仓官奖惩定例的话,到畅春园以东的佟家花园去见隆科多,向他打听皇帝患病的实情。隆科多见他满面焦灼,风尘仆仆,连早饭也不曾用,不免失声笑道:“皇上不过偶感风寒,太医都说没甚妨碍,王爷怎么唬得这样,连祭天大典也不敢去?”
“不是我驳舅舅,有年纪的人,谁能说得准呢。”胤禛神凝心会地摇了摇头,见隆科多满脸的不以为然,很怕他轻忽误事,忙凑前低声道,“要真有大事,不定一半刻光景就见分晓,我离得远,怕赶不及呢。”
“南郊再远,还能远过甘肃?”隆科多“嗤”的一笑,仰身靠在官帽椅上,大咧咧道,“王爷宽心去,漫说圣体没什么要紧,就有事,也在我的身上,不才总是做了十年的九门提督。”
“舅舅的大恩,容我日后仰报。”胤禛感激地打了两个躬,可仍旧不甚放心,又怕说得太细叫他不耐烦,是以沉吟半晌方道,“魏珠这奴才面上老实,心里却有算计,每日里狗皮膏药似的跟着皇父,最肯四处传小话儿,舅舅不可不防。”
“他是九贝子喂的雀儿,不过瞒着皇上,哪能遮了我的眼。”隆科多“嘁”了一声,坐直了身子,歪头想一想,又感慨道,“皇上到底老了几岁,最恋旧,不肯把使惯的奴才往坏处想,旁人也说不得。”旋即又拍着椅子扶手,冷笑道,“这些阉人全仗主子庇护,要把大树倒了,就连个臭虫也不是,王爷且放心罢。”
“好,好,万事都仗舅舅。”胤禛最是谨慎,不肯在此久留,嘴里一面说着告辞,一面就往外走。待至门前,又似想起什么,转回身道,“万一有事,舅舅可同十三阿哥商量,他是顶聪明谨慎的人,必能助您一臂之力。”
隆科多闻言惊讶怔住,把那浑不在意的神情都收煞了,不觉站起身来,张大了嘴道:“十三阿哥这些年门也不出,二位爷何时好来?”说罢又拊掌赞叹,“好奇兵!你们竟连我的耳目也瞒过了,旁人一定不曾料着。”
“情势所迫,有什么法子。”胤禛苦笑着拱了拱手,也不肯多说,就从佟园的角门出去,打点行装,赶奔天坛斋所。
等到了斋所,与陪祭众人寒暄一过,他便回至下处,搦管挥毫,写下两封信来。一封写得简便,是交代胤祥凡事留心,当断则断。另一封写给西安年羹尧的,下笔却颇费斟酌,有些点透不是、不点透也不是的为难。一壁里盘算半晌,他才有笔下的巧思,写如今皇上龙体欠安,或许有叫十四阿哥回京尽孝的意思:万一西边有这样的调动,想来十四阿哥一定属意延信接印,咱们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我又岂能不将此等大任许你?甘州距京窎远,西安居于其中,你需格外在意大将军行辕的动静,诸事明晰,方不负日后的重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