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科多虽称精干,可毕竟是勋旧底色,不甚读书,也不似雍王这样客套迂曲。他忙了竟日,正想酒喝,是以将杯一碰,就仰头一饮而尽,待放下杯子,才咂摸着后味问道:“这是什么酒?倒是甘滑得很。”
“是我从家里带来的羊羔酒,山西汾州土产,年亮工封了几十坛子给我,舅舅喜欢,我遣人与您送去。”
“那我就沾王爷的光了。”隆科多朗笑一声拱手称谢,一面又夹了几箸红煨羊肉、几匙蘑菇煨鸡垫垫肚子,一面饮酒闲话道,“我常听上头夸奖年亮工这个人,说十四爷打胜仗,尽靠他的帮衬,可见是王爷教导有方。你们兄弟一文一武,一里一外,都这样出息,就连属人也比人强,实在叫德妃主子脸上有光。”
“唉,旁人提起这个,我的心里就难过,更别说舅舅来提。十四弟年轻,许多事都没有经过,我比他早生了十年,是皇母眼看着长大的,我但凡有些许进益,也不过是报皇母的慈恩。”胤禛凄然一叹,又把话头引到隆科多的亲姐、自己的养母佟皇后身上。佟皇后出身显赫,康熙二十年即以皇贵妃居六宫之首,二十八年病笃时立为皇后,旋即崩逝,谥以孝懿二字。胤禛幼时曾在佟皇后的寝宫景仁宫居住,要说养育之恩,属实不算虚夸。只是景仁宫住过的皇子甚多,并非单他一个,连八阿哥胤禩也在其内。旁人碍着生母健在,外家俱全,多将这一层淡去不提,唯胤禛近年来欲讨隆科多的好,又要合皇帝年老念旧的意,所以每每将此事挂在嘴边。
隆科多见他说得诚恳,也自触动了心事,遂停杯叹息道:“娘娘在天有灵,若见着王爷的孝顺,心里自然安慰。唉,要说我们家两位主子,虽都是九天凤凰的命格,到底寿数短些,想起来叫人难过。两下里一比,孝康章皇后到底诞育圣主,香火有继。我姐姐说起来是正位中宫的名分,可这身后的福泽,就大不如了。”
胤禛心知他的忧虑,偏是明知故问道:“舅舅这就差了。皇母生荣死哀,一应典礼都与仁孝皇后、孝昭皇后一般无二,有哪里不如人呢?”
“既不是元后,又不是圣母,外头礼数上不差什么,内里的实惠可就差得多了。”因只有他们二人相对,隆科多一天劳乏,几杯酒下肚,话也渐渐多了,当即冷哼一声,掰着手指头道,“孝康章皇后留下的承恩公,推恩给了我们大房,到如今袭过三次,都是痛痛快快的。孝懿仁皇后的公爵,我阿玛倒是得了,可如今黑不提白不提,怕不是要一代而终?皇上念着我阿玛是亲舅舅,尚且不肯施恩,后头的就更不用说。我还能指望哪位爷得了大位,管我叫一声舅舅?当今的三位皇后都是大族出身,往后还有圣母,这要喊舅舅的人,也未免太多了些。”
胤禛闻言豁然起立,以手指天高声道:“旁人我不敢保证,我单认您是嫡亲的舅舅。”
隆科多先叫他这突如其来的举动骇得一怔,随后心中一热,又有十分的喜悦,只是不便托大答应,忙摆手道:“惭愧,惭愧,我于王爷没一点儿功劳,当不起这样抬举。”
“舅舅每天承应皇父,参赞机枢,虽挂着武职的名儿,实则是个真宰相。如此大功,但凡不是个瞎子,谁能见不真呢。至于我,譬如才在西仓,舅舅若不拿我当真外甥帮衬,又岂能那样教导我来着?”
胤禛见他谦逊,又将好话连说了几车,直说得隆科多脚底下踩了棉花一样,晕晕乎乎,虽只三分微醺,倒似八分酣醉,不过咧着嘴,赤红着脸大笑道:“外间都说王爷的眼高,不似八爷厚道、十四爷爽快,回头我再听见,就要同他们辩理,都是他们不知道王爷的过罢!”
“咳,人家说得也不为错,我确有个眼高之病。”胤禛自嘲一笑,又慨然喟叹,自斟自饮了一盅,忽而猛拍桌案道,“所以我只看舅舅是当世的豪杰。那些徒有显爵虚名之人,虽入八弟他们的眼,在我不过酒囊饭袋,断没有把臭屁当香闻的道理!”
隆科多也是个心极高、性极傲之人,旗下的勋旧巨公,尽不在他眼里,又兼着袭爵之事有些委屈,听胤禛这话,真觉投合得很,当即敞开心怀,将当今数得上的满汉权要,逐个评骘一番。胤禛日常虽肯留心人物,到底交际短少,不能深知底细,这会儿听隆科多侃侃而谈,连人也听得迷了,末了仗着五六分醉意,拊掌大赞道:“我看舅舅识人的本领,最不济也值个吏部尚书,就作首辅,也不在话下。我若得了大位,断不肯叫舅舅屈才!”
此言一出,不但隆科多瞠目相视,连胤禛也后悔自己的操切,当即将酒醒了三分。可是话既出口,又不能收回,只得讪然掩过;又忙着劝了两回酒,就将席散了,各自歇息。
雍王既将衷肠吐露大半,这一宿,两个吃酒的人就任谁也不能入眠。胤禛一壁里忐忑难安自不必提,单说隆科多回至东厢下处,亦不能安枕而卧。自己先与胤禩相好不假,可这十年来有意避嫌,也就渐渐淡了;何况听皇帝的口风,待他也早无钟爱之意。至于胤祯,因生得晚,未经姐姐孝懿皇后养育,且他与胤禩本系一体,在宗室勋戚中广有人望,如今率军西征,又结下许多袍泽部属,由他承继大统,于自己虽无甚坏处,怕也说不上什么好处。
至于行三的诚亲王胤祉、行四的雍亲王胤禛,论年资圣眷,都算是旗鼓相当,却各自有些孤傲难拿的秉性,泛常之人不敢亲近,在朝的势力也不及胤禩、胤祯那样大。然则事至今时,隆科多不免又生出一个念头。他目下论信宠权要屈指可数,可论品阶爵秩,列于其上者又非止数人。若去凑那人多势众的趣,就凑成了,仍不过论资排序,倚任之笃,怕还不及今日。倒是那孤介不合群的,若能得自己一臂之助,届时必得委以重事,奉如上宾。照此说来,倒是这位舅舅不离口的雍亲王爷,最有可保之处。
隆科多辗转竟夜,待到五更梆响,就拿定了主意,复又假寐片刻,便自起身梳洗,用罢了早点整衣而出,已见雍王当院相候。潞河驿旧址在通州城东关,后为保障漕运移至张家湾镇,故而乘马去到坐粮厅衙门,总要两刻钟往上。这甥舅二人晨晖中并辔慢行,起初并无别话,待走出一二里,便是隆科多开门见山道:“皇上先在围场的时候,说四八之年筋骨最壮,五八、六八阳气衰弱,我看王爷有些不乐?”
“这是《黄帝内经》上的话,人人知道,有什么不乐。”胤禛一打愣,赶紧摇头不认。隆科多却又不以为然地笑道:“何止王爷不乐,连诚亲王也很不乐。又何止是我看见,连皇上也看得真切。”
这两句话说得胤禛惶悚之至,直呼:“哪里,哪里——”
“论理御前的事我不该混传,既然王爷念着孝懿皇后,认我是个舅舅,我也得看着娘娘多尽几分心。至于有用没用,我的本事有限,可就不好说了。”隆科多边说着,边在马上欠身四顾。只见初冬的晨雾薄如轻纱,运河上已经小有浮冰,两相夹凑,显得阴冷寂寥。此际漕船皆已南下回空,张家湾一路的热闹已经减去许多,又兼天光尚早,往来行人二三里不见一个,即是两人的亲随,也慢悠悠跟在后头,刻意不往前凑。他这才放了心,侧脸看着雍亲王道:“那天皇上心里烦闷,回到大帐中说:‘方才的话不过说了半句。四八之年行围接仗最好,若论经国济世,倒不如年长些稳妥。’王爷听听这话,倒是乐不乐呢?”
“舅舅啊舅舅,您可真是我的亲娘舅!”胤禛一听这话,喜得两手一搓,身子大颤。他的骑术不甚精妙,如此猛一打晃,险些栽下马来,忙一把拉稳了缰绳,又将马脖子抱住,好一会儿才神魂粗定。他赶忙飞起眉梢问道:“皇父还有什么话,舅舅再让我乐一乐罢!”
“王爷千金贵体,可仔细着了!”隆科多久知胤禛行事沉稳、喜怒有恒,从不见他如此失态,故晓得他心中欢喜异常,不由暗自得意,又吊他的胃口道,“皇上还说,天命属谁,都是各人的缘法。古来高年的天子,立太子都不能一蹴而就,明年七十圣寿,又是一大关节。这话我听得糊涂,王爷是最明白的人,你看是喜是忧?”
胤禛听在耳中,一时也没回过味儿来,前望通州城就在眼前,想着近城人多,不宜多言,遂将话头打住,预备得空细想。然此行能赚得隆科多之心,已经大称快慰,等到坐粮厅调阅账目时节,他便寻一个当儿,草草作书一封,交心腹之人带回京去,密送给十三阿哥。
在通州一连忙了三天,到第四天头上,六位钦差和仓场总督张伯行齐聚坐粮厅,一道商量给皇帝的本章。因其事繁且大,本章所叙也颇详尽,内中条分缕析,说了七款意见:一是通州各仓露囤霉坏之米甚多,请遣部院大臣会同张伯行,将变色之米减价粜卖;二是诸王支领仓米,确有挑三拣四、霸占多廒之弊,嗣后再有此事,令仓场总督将该王参奏,领米官员严加处分;三是每逢放米之季,令各旗派官一员,监视约束,勿许以次充好,强换强支;四是兑米本有两月之限,嗣后领米之家无故拖延逾限者,不予支给,仓场官吏勒索不成拖延不放者,交部治罪;五是将现存变色之米交予直隶总督,运至邻近各县,来年开春之前能食者减价粜卖,不能食者给耕种百姓充作肥料;六是仓米霉变,多因廒舍年久失修,且通州现有之廒,也不足用,请由工部确估其价,修理添增;七是通仓之米用少存多,难免陈陈相因,易于腐坏,而京仓之米所用甚多,请于京内再建一仓,每年漕船到时,将应卸通仓之米多卸京仓,损有余而补不足。
待本章写就,由内阁递至御前,皇帝浏览一过,便十分高兴,连称胤禛精细笃实,议论公允,不但将那陈年积弊一一看透,且有通盘整理之法,更兼上裕天庾、爱民惜物,实属难得。当即批了“依议”两个字,交户、工二部照此办理。
胤禛既得了夸奖,一发铆起劲来,返京后不及回府歇脚,就又带着众人到京仓查勘。京仓储粮虽少,名目却多。譬如朝阳门内有旧太仓和禄米、南新二仓,往北有富新仓、兴平仓,门外另有太平仓;东直门内有海运、北新二仓;城北稍远,还有清河的本裕仓。通计九仓五百六十二廒,以大通桥监督管理其事。故而六人仍作三班,马不停蹄赴仓巡查,会齐议事则在东便门外大通桥衙署。
这边胤禛等人忙碌办差不提,单说皇帝从热河回京才歇不足月,就不肯在畅春园空坐,又起了捕鱼涉猎的兴致。只是天气寒冷,不能再往北去,就带着近臣内侍并宫眷等住到南海子行宫,预备到禁苑去打野兔取乐。此地因系永定河故道,地势低洼,遂使泉源充沛,成泽国百顷,草木繁茂,獐鹿群集。元世祖定都燕京后,便相中了此地,取名下马飞放泊,自此就成了皇家猎苑。本朝以马上得天下,世祖皇帝并今上都喜好行围,故将此处着力经营,建造行宫庙宇,圈养狮虎,既供皇帝玩赏射猎,又作检阅八旗、操练营伍之用。
是以胤禛将京仓勘毕,并非去到畅春园复旨,而是直接到了南苑黄村,在德寿寺行宫荫榆书屋面圣。他们先用题本奏了京仓处置各款,款目多与通仓的相近,譬如霉米折卖、修葺仓廒,等等,皇帝亦批“依议”二字,原本不必面奏。不过他另有几番思量,想要面承圣训,所以和隆科多两人单递了牌子,皇帝亦予准允。
德寿寺行宫在南苑小红门西南,建自前明,顺治年间加以修葺。行宫不大,内有四层殿宇,荫榆书屋在后殿以东,是皇帝在行宫读书见人、日常办事之所。二人进内行礼请过圣安,见皇帝连日射猎,精神十分健旺,不免又是一番赞叹。皇帝也满面慈祥,笑呵呵很夸了他们几句,再问此来面奏何事。胤禛忙从袖中取出一封折子,向上呈递道:“臣等本中所言,都是就事论事,能治标不能治本。臣另有些小见识想要请旨,却恐操切轻浮,妄生物议,不敢不先来面陈,指圣明指示。”
皇帝推说眼睛发涩,并不去看折子,单命胤禛口奏。胤禛答应一个“是”字,便徐徐道:“臣此次前去查仓,深体荀卿‘有治人,无治法’之说。臣看仓米变色霉变,故有雀耗鼠耗、仓廒损坏、露囤淋雨之过,可归根到底是管仓官吏或贪婪无厌,或办事糊涂,以致米石收贮疏忽短少,以次充好所致。臣查了康熙三十年以来各任监督的旧账,有任内亏空十几万石之人,也有全无亏空、账目明白之人,廉贪难掩,贤愚立判。臣想,要是单单查仓修廒,于办事之人没有奖优罚劣之法,怕不能足仓廪而明吏治,并非长久之道。”
皇帝听至此,就忍不住将折子打开,见上头赫然许多名字,任内亏空多者何人、少者何人,又有全无亏空者何人,捐资修理仓廒者何人,都一一开列明白。他将那亏空大的下力多看了几眼,就合上奏折,问胤禛:“你的意见,是怎么个奖罚之法?”
“臣以为凡任内米粮加紧收贮、交代明白之员,应由仓场总督奏准,交吏部给予议叙,几个捐俸修廒的更应从优议叙。”
“仓监督是个难做的差事,倒也应该。”皇帝点点头,边喝着热奶茶又问,“那亏空之员,自然该有处分?”
“仓场是上上的优缺,碰上贪鄙之员,单一个处分,怕不足以示惩。臣想应照亏空之数,着落他们家产赔补。”
“你说抄家?”皇帝将手一抖,就把热腾腾的奶茶溢出来,溅了些许在手背上,见有内侍拿着手巾趋前伺候,却将其止住,自己胡乱抹了几下,皱眉道,“光是亏空就要抄家,未免有些过苛了。”说罢又转向一旁半晌不语的隆科多,问道,“你怎么说?”
“奴才以为雍亲王见得是。仓场是第一等的上差,光茶饭贴补就是别人的几倍,那许多见不得光的好处,就更不知有多少。漕粮打南边百姓手里征来,一路车船人马运到京城,是何等不易。好容易进了仓,却落下许多亏空,少了朝廷的兵粮俸米,就抄家,也是该当。”
隆科多自幼习武,故而音色铿锵,说话如同斩钉截铁,让人听着心旌动摇。本朝入关已经八十五年了,几与元朝的国祚相当,皇帝近年来异常小心,生怕应了“胡虏无百年之运”一说。而日常行政,每以省刑薄赋,行善安静为要,凡听见抄家二字就很不乐,更何况各官所犯又非大罪,单为亏空米石。可如今仓场的弊病实在不小,一味姑息,养下许多仓蠹不说,于国课也过于靡费。他左右想了想,一时不得主意,便向二人道:“这是另出枝节的事,还是交部臣议过再说罢。”
胤禛虽尚有未尽之意,听皇帝如此说,也只好诺诺应着。他正要跪安下去,却被皇父叫住,又拿起案上的一道本,边执起青玉笔架上的朱笔,边向他道:“眼看就是冬至,礼部列了各处代祭行礼的衔名,你们兄弟多在上头。孝陵我已经圈了五阿哥出来,你就到圜丘坛祭天去罢。这是大典,务必小心恭敬才是。”胤禛一听,忙伏跪谢恩,待退至行宫以外,就想法子去找胤祥单独说话。
至于隆科多,因有内廷行走管理侍卫的差事,便叫皇帝留住,先说几句别事,又问道:“难得四阿哥办理庶务老练,是有什么人指点他么?”
隆科多心中一喜,遂将一应查仓之事,都备细说了,末了又道:“倒没见有幕客跟着,不过雍亲王办事肯听人说,几次同奴才并张伯行几个参酌议论。”
“群谋独断,详虑力行,又耐烦琐屑,这是满洲王子“王子”是清朝皇室对亲王、郡王的口头称呼。大臣里少见的好处。”皇帝点了点头,又沉吟一回,他原欲说胤禛“只是有些小题大做,不能容人之病”,想着隆科多也赞同亏空抄家之议,便收住了,又改口道:“他这些年长进不小,比早先沉稳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