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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查仓

皇帝在木兰围场停驻了三十几天,一番游猎尽兴,到九月初回至热河行宫。又盘桓了十来天,眼看塞上秋深,寒意渐浓,就有旨启程南返,赶在十月以前,住进京西畅春园里。圣驾久在塞外,虽军国大事随时奏陈,由扈从诸臣分理,但京师宫府之中毕竟积下许多文牍庶务,要等他回京来办,是以连日繁忙,一晃就到了月中。

每年十月,都是京、通各仓粮食开兑的日子。按照本朝所定之例,京中王公大臣、官吏兵丁,一年内分上下两季到储贮漕粮的官仓去领俸米。上季是二月开兑,四月领完;下季是十月开兑,腊月领完。王公百官需得自备车马脚夫,到通州大仓廒去领;至于八旗披甲、内府杂职,因为所领米粮数少,又兼道路拥挤、脚费高昂,故得一道恩旨,在朝阳门禄米、南新等仓就近关领,也是省时省费的好事。

今年各仓开兑才半个月,亲自到通州坐镇的户部仓场总督张伯行就窝了一肚子火。实因通州乃运河咽喉,漕粮汇聚之薮,仓廒数目远较京仓为多,那南、中、西三大仓,共有仓廒七十六座,每廒收贮漕粮以一万一千六百石为额。按理说,东南八省漕粮陆续抵通之后,仓场官员即应督率吏役花户,将各色粮米分门别类,从速收进仓廒。一免那干圆洁净的好米露天久置,雨水一淋日头一晒,即腐烂霉变;二也能使漕船克日返程,不然数十万漕丁聚在天子脚下,不但拖累生计,也易滋惹事端。

事情说来简单,到临头却全然两样。先就是一干皇子公主、勋臣贵戚的豪奴,全不顾朝廷兑粮之法是取完一廒,再取一廒,依次取空之后,便于来年新粮收贮。这些人总以为仓廒阔大,放在上头的是新米,积在底下的是陈粮,所以每每兑粮时,将各廒粮米只取一半,数目不足则另拣新廒霸占。且他们府中积粟如山,从不指望俸米过日子,所以也不顾兑粮期限只有两月,常常一拖半年才姗姗来迟。闹得旧粮积陈,新米暴露,膏脂亏折,漕丁抱怨。可这些朱邸豪门的派势,莫说管仓的杂佐吏员不敢作声,就是坐粮厅的司官,甚或寻常仓场总督,也不过睁一眼闭一眼而已。唯有张伯行理学名臣,早年当江苏巡抚,就是个不畏权贵、直声震天下的主儿。他做仓场总督已有数年,先还冷眼看着,这会儿实在忍耐不住,干脆一本奏上,单等皇帝评理。

皇帝才从塞外尽兴回来,看见这些繁复的钱粮情弊,心里实不耐烦。可事情毕竟不小,张伯行话又说在理上,也绝没有置之不问的道理,故而御门听政时就与大学士等人说下,要派钦差彻查。至于派谁去查,皇帝想此事关系宗亲贵戚,钦差之中,非有得力的皇子必不能办,遂将几个年长皇子逐个品择一遍,才向众人道:“这回就叫雍亲王领衔,他心思明白,又不怕人说,另叫恒亲王家的弘昇阿哥也去历练历练。唔,既然是仓场的事,自然也少不得户部,就叫尚书孙查济去。再者通仓兑粮的弊病不小,京仓也未必全无,既然要查,不如一体查个明白。那么八旗都统里也要有人,就是延信罢。”

班首的大学士马齐连连应着,低头琢磨了一会儿,又赔笑回道:“京仓多在朝阳门、东直门内外,若要确查其弊,也少不得步军衙门。”

“那就叫隆科多去。再者兵部查弼纳是能做督抚的材料,也让他去学习。”皇帝一连圈出六个名字,才撂下朱笔,抬头向马齐道,“张伯行是个戆人,叫胤禛务必秉公细查,要让汉大臣挑出理来,我可不能依他。”

胤禛是个心底里最要做事的人,只为平日掩人耳目,充惯了富贵闲人,总要做出不在其位不谋其政的淡泊。眼下既得了这个大差,真乐得心花怒放。他思量自己于漕仓等事并无阅历,就这样懵懂着去了,难免被人蒙蔽,故而急得午饭也不肯吃,一迭声找来主文的相公,命他多带人手,先到户部去借旧例、成案誊写备用。等静下心,便取过内阁抄出的张伯行的奏疏,翻来覆去读了几遍,凡有不通不明之处,就将府中常去通州兑粮的管事逐一唤进,细细问个端的。

一连用了三天功,到第四天,胤禛就约了其他几位钦差,一早各自行路,晌午以前到通州坐粮厅衙门会合。张伯行带领仓场属员在外迎着,先听过旨意,又与众人寒暄见礼,继而到正堂落座,齐听雍亲王指示。胤禛深思数日,早已打定了主意,当即胸有成竹道:“既是奉旨查仓,怕不能单听官吏说辞,非得亲履其地不可。只是京通仓廒甚多,要是逐个查去,未免拖延时日,不是办事之法。我想咱们既来了六个人,不如权作三班,分头去查,一俟通仓查过,就会同拟定奏稿,再查京仓为宜。”

他素来有个难打交道的名声,这会儿话又说得堂皇,虽不似八贝勒那样谦让礼敬令人欢喜,到底没人敢挑他的不是,故而各自应诺,奉承他所言极是。胤禛坐着欠了欠身,又续道:“咱们几个人里,舅舅、孙大人、查大人都是庶务历练、老吏难欺之人,自然要带一带我们生手。不如打明儿起,我和舅舅一班,查西仓。”说罢朝延信一拱手,指着肃王府的行辈亲热道,“三哥同孙大人一班,查中仓。”转而再向亲侄弘昇,“你同查大人一班,查南仓。”待众人俱颔首称是,他便又嘱咐:“眼下正是关领粮米的日子,咱们要是扬扬赫赫钦差做派,定要耽误仓场的公事,也叫各府兑粮家人不敢照往常行事。不如安静些,虽不必刻意隐瞒,总是轻车简从,多看少说得好。”他这一番排布完毕,一应满洲大臣尚不觉怎样,唯张伯行心中暗赞道:“难为他这样笃实周到,全不似未经庶务之人。”

西仓全名大运西仓,就在坐粮厅以北一箭之地。次日平明甫过,胤禛与隆科多即到木栅门前凑齐,各带一个侍从相随。张伯行先已在此等候,身后又有一司官、一笔帖式、一老吏,携带纸笔账簿相陪。司官先解说几句西仓各廒的储粮情形,随后六个人溜溜达达,就进了栅门往深里去看。西仓乃是京、通第一大仓,国初原有仓廒一百零九座,康熙年间渐次添增,如今已有一百八十八座之多。仓廒所建都在地势高处,四周有高大围墙,内外俱凿水井,饮水救火可兼两用;仓内又有龙须沟,夏秋雨水多时,便于疏泄积水。内中五廒一排,连脊并山横向相连,左右即是水道。各廒均以大城砖为垣,内则四梁八柱,两山插柁,中间排山柱直达屋顶。廒内地基以三合土夯筑,上墁方砖,又铺楞木松板,上盖席片防潮。廒顶各开气楼,以透郁热之气。廒内四壁围置樟木防虫,又用竹篾编成隔孔,钉在气楼上防鸟。这是前明的规制,入清后又有添补,其营建整齐、布置周到,也算是有加无已。

仓内近门以东,先有七座空廒,内贮的白粮、粳米已经尽数兑完。往后十排,便是半满之廒,那些临近气楼的好米业已叫人领去,所剩积陈之米不乏成色尚好的,但发变生虫者也是举目可见,或在廒底,或在表层,多的约有五六寸厚,少的也有一两寸,实在暴殄天物。再往后看,不但有许多满囤未兑之廒,而且其中墙垣损坏、内柱坍塌、气楼不通、席片松板全无的坏廒亦复不少,其小损者尚能勉强积贮,大损者修葺不及,不过摆在原地充数而已。院子中间建有五间板房,乃是管仓章京、书吏的办公之所。板房四周广有空地,小山般堆满了今年抵通的新粮,虽用油毡盖住,亦抵不过两月来秋雨连绵。将油毡一角掀开,便有受潮腐坏的霉味。胤禛信佛,向有惜物之心,见此情形不免退后两步,双手合十,闭目连呼“罪过”。又见十几个布衣布褂、年轻力壮的小伙子推着板车,放着近处半空之廒不管,将这些露囤的粮食一车车往远处空廒里运,虽是初冬时节,仍忙得热汗淋漓。

胤禛原打定了不说话的主意,这会儿却有些忍耐不住。岂料他刚一回头,尚未把“张大人”三个字叫出口,就听前头乱糟糟的,似是有人拌嘴争闹。他那贴身的从人十分机敏,只待雍王一个眼风,就小跑着去看究竟。

原来胤禛等在仓内闲步查看的工夫,天色已然大亮,那些兑粮的人家陆续进来,手持本旗发给的米票,按照本主品级高低,分白、粳、稷、粟四色支领。所谓白者,乃是江浙六府州特供的白粮,俗曰糯米,全漕不过二十二万石,乃是俸米中的“上色”,除宫廷禁苑外,多供王公宗亲、大臣官员中的有力之家。那一起无钱的宗室、受穷的小官,俸米中虽也有白粮一项,只是所给甚少,糊口为难,所以常常舍去不要,宁以粳米、稷米抵换。那朱邸豪门喜做精细的克食点心,日常多用白粮,不但乐意抵换,碰见那不愿换的,还常有强压硬派之举。

这会儿在此吵闹的,就是为换粮的事。那强要换的不是别人,正是皇十子胤䄉家的管事。旁人前来兑粮,大多穿着简便,唯他崭新的袍褂,头戴二等护卫的翎子,前呼后拥,十分威风。胤䄉是温禧贵妃钮祜禄氏所生,母家贵盛在诸皇子中首屈一指,连废太子也不遑多让。皇帝看重后妃的家世,对胤䄉也格外优容,虽说他的序齿只在第十,又粗俗无学骄纵贪鄙,可仍旧将其封为敦郡王,越过几个哥哥一头。既有皇帝偏疼,又有势大的娘舅,这里里外外便无人肯去惹他。胤䄉自知资质庸劣,也从不作夺嫡之想,日常只和胤禩、胤禟、胤祯等人吃喝一处,作个酒肉交情;另养着一府豪奴,四处惹是生非。

这王府管事才一进门,就先斥骂引导他的书吏,抱怨外廒的新粮怎么不等他来就空了。书吏倒很机灵,不敢说支给了别人,只顺口编个瞎话,说叫大将军王府里先支走的,才让他无话可说。管事又往里走,撇开剩下半廒的不要,另指着两个满廒的粳米道:“这两廒各取好的给我,要有一颗霉的,仔细你们坐粮厅的大堂要散架。”那书吏知道他的来路,只好嬉皮笑脸答应,一厢说着,又往前去兑白粮。

及到囤储白粮的廒前,就见一个六旬老人带领一名后生,正拿着引票支领自家俸米。管事见他们粗布旧袄,显系贫寒人家的奴仆,便要与之抵换白粮。老人执意不肯,说我主人虽是远支无爵的宗室,却是个孝子,如今老太太年迈体弱,需用糯米煮粥进补,这一点儿白粮断不能抵给旁人。管事的百般不依,只要硬换,又扯出十王爷的大旗,叉腰跺脚,以势压人。后生在一边气愤不过,就与他争论起来。王府跟来的人多,这会儿一拥而上,咋咋呼呼的,若非书吏拉劝,俨然就要动粗的模样。

雍亲王从人冷眼看得明白,也不敢多言,忙悄悄回去禀告。胤禛素来看不起胤䄉不学无术,却也不肯轻易得罪人,只向张伯行抱愧道:“我们兄弟家里的混账奴才甚多,不合在张大人这里丢乖露丑。我原该去管教,可既担着钦差的身份,为这起小人大张旗鼓的,也太失朝廷的体统,还烦老先生去教训他两句,叫他知道朝廷的法度。”

张伯行每逢漕粮开兑月份,常遇见这样的事,是以心中苦笑,暗道“总叫你们瞧见自家的丑”。及听胤禛发了话,也只好点头答应,打了个躬,就亲带司官前去调停。胤禛又叫自己的从人在后厮跟,看着情形来回。岂知那管事原本是三等护卫的顶戴,本月得他主子的提拔晋为二等,才升了官,正在耀武扬威、不可一世时节,连见了张伯行这样朝廷大员,也不肯收敛,兀自大喊道:“我与这老头儿换米,又不碍着哪条王法,不消你老大人多事。”一旁仓场官吏嗔他无礼,他干脆跳脚骂将起来,满嘴里他主子如何尊贵、汉官什么东西地乱叫。

胤禛听得从人回报,不免怒上心头,当即就要亮明了身份过去说话。隆科多拉住道:“不过一个撒野的奴才,钦差要去,就成了正事,且须上奏,到时候十爷面上怕不好看。我想,如今的情形,大犯不着如此。”胤禛一听,那拱到丹田的火,当即就去了八分。他既有心大位,虽不肯像胤禩、胤禟那样,举凡三教九流,一应收在囊中,可也不能似废太子一般,尽树些要紧的敌人。他正在踌躇,隆科多哈哈笑道:“王爷让人去同张静庵说,请他不用忍情,将人捆到衙门里打一顿,后头万事都有王爷,也就完了。”

“正是,老十要连这哑巴亏也不肯吃,我再骂他不迟。”胤禛闻言大笑,连赞“舅舅高明”,便叫人传话照办不提。

这甥舅两个一日辛苦,眼看天光到了下晌,因为次日还要到仓看账,便不回城中府邸,只在萧太后河畔的潞河驿住下。此乃运河边为首大驿,端的院落轩敞,富丽堂皇,比京城里贵官的宅第也不差分毫。胤禛先叫人备了酒食,稍息片刻,就打发人去请隆科多来,说要小酌消闲。

说来隆科多所任步军统领一职,全名叫“提督九门步军巡捕五营统领”,故又常唤作“九门提督”,这是个统率八旗、绿营马步军三万余,卫戍京城、兵刑两兼的要缺,与两汉执金吾相类,故汉官文士又雅以大金吾称之。除了执掌内城九门,守卫门禁,并城内巡夜、救火、保甲、捕盗、断狱诸事外,因任此职者必是天子心膂,又须多谋能断,故而今上皇帝也常将其充作耳目,探查京师情形、百官隐秘,有些前明锦衣卫的意思。

隆科多自幼在宫中长大,十六岁就做了御前侍卫,与那既是表兄,又是姐夫的皇帝亲而且近。一废太子后,他的老父佟国维因力保八阿哥胤禩为储,被皇帝十分冷落了一阵。隆科多见势不好,即自收敛性情,万事只以忠君为主,不肯同皇子诸王恣意往来。皇帝见他明白,便委以步军统领重任,迄今已有十载。近年则越发倚赖,大事小事,无不与之商议。隆科多感念皇帝的盛情,宫府诸事也格外尽心卖力。只有一节,他父亲佟国维先于康熙五十八年病故,留下一个公爵,如今无人承袭,三年来皇帝俱不肯提,他想得抓耳挠腮也不济事。如今皇帝年纪愈老,储位属谁,乃是朝野瞩目的头一件大事,隆科多位在枢廷,自然更加关切,万一是个不对头的来做新君,他这一个悬在头顶的公爵,怕不是要无翼而飞?只是他如今历练得万般谨慎,一天摸不透皇帝的意旨,就一天不肯在几个年长皇子中稍有依违。

胤禛是个见事透彻、又能动心忍性的人,他早知道这位国舅的要紧,虽不敢公然结交,可数年来凡事恭敬,总在众人之上。且他待隆科多的亲妹、宫中的小佟贵妃也格外孝顺,年节礼物仪注,都比自己的生母加厚。凡所提及,径以“额涅”相称,连“贵妃”两个字也一概省去。要是旁人问起,他便抹着眼泪哽咽道:“我自幼长在孝懿皇后跟前,皇母盛年崩逝,我的福薄,不曾膝前尽孝。额涅是皇后的亲妹,我孝顺额涅,就同孝顺皇母一样。”这话传到隆科多耳朵里,自然也觉受用。

这一回同领要差,到通州查勘仓务,胤禛深知机不可失,特地将六人分作三班,方便与这御前的重臣一处交心。这会儿好容易将他盼到,自己忙在门外迎着,亲亲切切叫一声舅舅,见他拘泥着还要打千儿,赶紧一把上前抱住,嘴里说着“万万使不得”,就拉手请了进去。他一面亲自斟酒布菜,又一面打发了奴辈,等前前后后忙活完毕,方举杯笑道:“舅舅平日里太忙,我是个闲人,不敢冒昧相邀。今儿好容易有个说话的当儿,可惜赶在外头,一杯薄酒,几个淡菜,也太简慢了些。” 4qmck0Dz/3scHzsKiIzCTaxtOKtBO+F6i6uQJm/gSLZdUF50QfNbnIygZL5prD+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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