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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逐鹿

年羹尧当夜在东山寺歇宿,次日一早又回城中去见大将军王。他这里尚未开言,反是十四阿哥小心问道:“亮工替我问过先生安么?他的身子可好?神气如何?”

年羹尧见他像是理亏模样,心中窃笑,又递上法海的手书一札,说道:“老先生身子尚好,神情似有些不乐,又叫我带信来,请大将军过目。”胤祯听得气短,随即将信展开,见法海写道:“阿哥勤习弓马,然于大将用兵之略尚未娴熟。年亮工命世才也,予所深知。今承总调度诸事,阿哥唯虚怀以听,方能不负委任,克成厥勋。”

胤祯看过也笑起来,将信递给年羹尧道:“陶庵先生目下无尘,倒难为你们这样好,我更不敢不敬贤了。”两人各自谦逊一番,再议进兵筹饷大事不提。

且说年羹尧在甘州又住三天,与胤祯等商定了许多细事,而后辞过众人,又驰回西安总督任上,竭力调集马干料豆、雇觅驼只车脚,以备西征之用。这一天忙着接见属官,眼见日正当午,才要用饭歇一口气,就有家下人送进一封信来,乃本主胤禛的亲笔。他自三年前被雍王痛骂一遭,此后就小心了许多,旬月之间即有京信送到王府,或谈任上见闻,或是请安问候。雍王批回之语,多交给他留在北京的长子年熙,连同奏折、家信一并遣心腹家人往返传递。今见王府之信单送,年羹尧先以为是甚要紧之务,忙屏退从人拆看,实则仍旧款叙家常之语,不过因从热河寄来,才落了单。

胤禛信中先说离京之前,曾见过年羹尧之父年遐龄、长兄年希尧,知其全家上下各自平安。又说年家小妹在自己府中甚好,亦于书中代为问候。后头更是拉拉杂杂,说此次扈从圣驾前往热河,途经怀柔县丫髻山行宫驻跸。因去年正月里,年侧妃曾在碧霞元君祠祈福求子,当年孟冬就一举得男,可见保生送子娘娘果然灵验。那所生之子如今虽未及岁,可胎里带来的模样周正,聪明壮实,很讨众人喜欢,已经取了小名叫作福惠。这一回侧妃虽不得随来行宫,自己也替她上了三炷香,又布施了许多财物,算是还过所许之愿。

年羹尧前后看了两遍,见所言尽是家事,才松了口气。只道小妹与这位王爷虽非敌体的夫妻,倒也有些举案之好、画眉之情,想来在王府中不曾受过委屈。再者雍邸属人委实不少,内外做官的也有十来个,可唯独年家是主属而兼亲戚,往来走动之勤,忒与旁人不同。想至此,他又把对雍王的戒惧放下几分,一面搦管濡墨另作启帖,备言自己往返甘州,面见胤祯诸事。

回启送到热河时,雍亲王已经随着扈从人马开拔,途经中关、波罗河屯、张三营等处行宫,就到了围场的哨门入口,预备一年一度的木兰秋狝。木兰是满语哨鹿之意,这里本是蒙古喀喇沁、敖汉、翁牛特各盟旗的领地,康熙十六年皇帝北巡塞外时,看中了这块“万里山河通远檄,九边形胜抱神京”的宝地,各部王公乘兴献纳,将二十余万顷林海莽原充作大清国的长杨上林,供这位神武之君驰骋畋猎、瞭敌备兵、肄武绥藩。皇帝用了二十余年经营整饬,将木兰围场的规制格局大体确定下来。其据地势共分七十二围,满语称为七十二佛勒。围场外立定界碑,称为柳条边,照八旗方位,各设营房护卫。七十二围或山缓野旷,或密林丛生,或河谷密布,气象各不相同。围场平日由各营八旗兵丁看守,禁樵牧、禁伐植,周边的蒙汉百姓更不能在围中射猎。皇帝御驾莅临之前,要依祖宗关外行猎旧例,先以方位选定十几个佛勒,作为备猎之区。随后派定管围大臣率领骑兵,按预先选定的范围合围聚拢,引诱百兽入瓮。随猎的贵胄重臣不论老幼,都要着盔甲,配撒袋、插箭壶,又有持着火铳的近侍在御前相随,以为射击猛兽之用。

此次秋狝,皇帝派定了先在青藏立下大功的宗室辅国公延信和御前近臣、步军统领隆科多充当管围大臣,查勘各围水草,布置行围路线。二人都是此中的老手,先到围场不几日,便将诸事安排妥帖,请得圣驾前来。老皇帝一生好武,这些年体衰多病,凡在京师居住理政,总免不了头疼脑热、手脚不灵,可一到塞外围场,就立刻生龙活虎,矫健异常。这会儿见着二人奏报,也是倍觉振奋,即召诸皇子道:“前头已经预备停当,这一去总要个把月才能尽兴。这回京里留值的人少,七阿哥等又老实,日子太长,怕他们不能应付。你们不拘是谁,回去两个,帮他们料理料理,不必都在这里伺候。”他边说着,边用眼睛去看胤祉等年长的皇子。这几个如今正得宠,谁也不愿意离开御前,遂都佯低着头,装没听见。再往下看时,就见八阿哥胤禩出列跪禀:“前儿宫里有信来,说惠妃额涅额涅:满语,即母亲。入秋后湿热积食,腹痛不止,仿佛患了痢症。臣实在不放心,想请旨回京探望。”

皇帝今天这番话,诸皇子本有预料,且都私底下盘算过了。胤禩早先谋储君不成,叫皇帝几番痛斥,看管最严,在老父跟前,每有背若芒刺之感,如今京中留下七阿哥胤祐、十阿哥胤䄉、十二阿哥胤祹几个皇子,都是迷糊不成事的人,自己要能回去,真如鱼入海鸟归林,说不尽的畅快。可他唯恐话说出来,要叫老父疑他捣鬼,且又想拉着最好的九阿哥胤禟同回,故而连日不得主意。这一天正犯踌躇,就叫四兄胤禛看出来,直绰绰问他缘故。胤禩晓得皇兄素有智谋,就同他实说。胤禛思量片刻,便道:“这会子三哥自然不肯回去,我是可有可无的人,你要想回,我不回就是。你只托言惠妃额涅的病,有这个‘孝’字在前头,皇父必无别话,不定还要夸你。”

“那老九呢?”

“宜妃母好挑理。你回去,她的儿子不回,她岂不要闹性子?皇父想着这个,也要把老五、老九打发回一个。他们哥儿俩什么话不能说,叫老九同他阿哥说下就是。”

“阿哥实在高明,我佩服至极!”胤禩闻言连连称道,又百般感谢。且说惠妃姓那拉氏,年纪已过七十,是皇帝大婚前的旧人。她亲生的皇长子胤禔先前因谋害皇太子而遭圈禁,就为这个,皇帝对惠妃也颇有些怜悯迁就之意。惠妃因为年长资深,先曾抚养过许多皇子,而于诸子中,又最疼爱八阿哥胤禩,胤禔被禁后,更如亲母子一般。现下既然抱病,叫胤禩回去参酌医药,亦属理所当然。宜妃郭络罗氏亦是宫中要紧妃嫔,又久得皇帝的宠爱,惯肯任性使气,她所生的五阿哥恒亲王胤祺、九阿哥贝子胤禟这回都随扈出京,故而胤禛有此主意。

果不出雍王所料,皇帝年老,最爱看儿孙孝顺,遂痛痛快快准了胤禩、胤禟之请,末了又看着十三阿哥胤祥,淡笑道:“你的身子能不能行?不行就回去罢,病在大草甸子里麻烦。”

胤祥闻言一惊,忙出班跪下,又伏地向前几步,连连叩首道:“这两个月在外历练行走,身子已经结实多了。臣长久不在膝下尽孝,实在战栗不安,求皇父准臣随驾伺候。”

皇帝略一沉吟,说声“随你”,便命众人散去,各自预备行围之事。

御驾浩浩荡荡进了围场的哨门,按照管围大臣所奏,先在正南阿圭图地方扎下大营。大营内方外圆,内城有皇帝所居的黄幔城,御幄居中而建,外加黄网城,又设连帐百余座,供妃嫔皇子并宿卫近臣居住。外城更是连绵扩大,设有连帐数百座,供随来的京官与各旗兵丁居住。皇帝见林莽而心开,进哨当日不曾小憩,就命前锋营各队即刻撒围,亲自张弓搭箭,射下十几只野兔,全当活动筋骨。

一连几天,皇帝都在东南界各佛勒行围扎营。这里的山势欹仄,树木丛杂,又赶上天气忽晴忽雨,道路泥泞难行,骑术欠佳的人,难免视为畏途。可皇帝的豪情甚壮,动辄亲挟弓矢,策马高冈,不但猎得狍鹿无算,还用鸟枪射杀了三头野猪、一只走单的孤狼。白天飞鹰走狗不说,到傍晚回营也不消闲,待管围大臣将众人所获计数论赏已毕,皇帝就命人拿各色猎物炮炙佐饮,蒙古王公并随侍诸臣不分部族年资,都在黄幔城前团团围坐,载歌载舞,通宵达旦。

然则皇帝毕竟是有年岁的人,如此这般五六天过去,未免也感劳累,遂于晚间传下旨意,次日在巴颜布尔哈苏台扎营,众人仍欲行围者听其自便,人马不支者亦准随营休整。既然皇帝有此一说,皇子班中为首的胤祉、胤禛二人自然都要奏请在大营随侍——除了亲近圣驾之外,二人的年纪都在四十五六岁上下,连日奔波,也着实不堪其苦。倒是几位年轻皇子,贪恋行猎之乐,不愿在营中拘束,第二天仍旧跃马弯弓,到佛勒上比试本领。又有侍卫们兴致高昂,自告奋勇大张巨网,去到伊逊河里操舟捕鱼。老皇帝嘉许他们的意气,一早寻得山顶平旷之地,备下膻肉酪浆,边与近侍诸臣饮食谈笑,边向河谷处行围捕鱼的众人远眺观望,虽山风如吼,亦视若等闲。

不一时,就见对面平冈之上,百千队中一骑纵出,浑如霹雳电光。皇帝心里叫了一个“好”字,忙要过黄铜千里眼欲看究竟,惜乎所遗者不过马后扬尘而已。又过了一盏茶工夫,便是群情雷动,鼓角争鸣情景。皇帝看得兴起,遂命跟前侍卫:“瞧瞧对面坡上是谁,得了什么好物。”

侍卫去不多时,便引着一位行服马褂、执弓背矢的皇子上来,后跟戎装侍从,捧着好大一个托盘。眼看临近御座,皇子先将随身所带的刀剑除去,又亲自要过托盘来,走到皇帝跟前直挺挺跪下,将托盘过顶一擎,朗声道:“臣方才射中一鹿,该当割尾进献。”

“是你呀。”皇帝欠身一看,案前长跪之人正是十三阿哥胤祥,因为来得匆忙,说话气息还不甚匀称,一身行裳未及更换,尘灰之上斑斑点点,尽是野兽的血迹。托盘中一条新割的鹿尾血淋淋十分粗壮,可见那鹿的体格着实不小。获鹿献尾乃是满洲旧俗,照理应予奖赏。只是父子二人芥蒂多年,平日又少独对,皇帝一时便怔住了,半晌才微笑道:“果然你的身子健旺了些。”边说着看了看自己身上的佩饰,才想取下一件递过去,却鬼使神差住了手,改口道,“不过你早年击熊射虎不在话下,如今获鹿就赏,未免太轻易了。”

胤禛在一旁心里着急,却丝毫不敢挂脸,只好赔笑着说些“不减当年”的场面话。倒是胤祥自己早练就宠辱不惊的功夫,虽未得赏,照旧从容叩首,谢恩退去不提。

见他举动淡然,老皇帝倒有些怅然若失,只好端起案上奶茶饮尽,又转向众人笑道:“十三阿哥病了多年,这会子竟一点儿也看不出来,到底是年轻的好处。照《黄帝内经》上说,他这四八之年,正是筋骨隆盛、肌肉满壮的好时候,要到五八、六八,就难免阳气衰弱,原本无病的还奔着下坡去,若是本来气体虚弱,再要强健可就难了。”皇帝说本无心,可话一落地,下手侍立的胤祉、胤禛二人,登时就把满脸的堆笑都收起来,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悻悻应声而已。实因二人的年纪都在五八至六八之间,精神体力也不如前,倒是十四阿哥胤祯年正四八,又在军营中打熬得好筋骨。皇帝如此说法,他们有心攀比之人,焉能不犯嘀咕。

皇帝见此情状,把个观猎赏景的兴味早散了多半,懒洋洋打了个哈欠,说声“风大”,便命众人散去,唯叫管围大臣隆科多和几个贴身侍卫陪着,回到黄幄大帐内歇息。

隆科多与法海同出一门,乃是二国舅佟国维之子、孝懿皇后的亲弟。此人虽无学问,却是勋戚中顶有力量的干才,且正年富力强,皇帝信之如腹心,倚之如臂膀,称得上御前第一等人物。他没有领侍卫内大臣的职分,按理不该管扈从之事。可皇帝看着几个该管的人,或是老朽,或是纨绔,或是心浮气躁,一个个都不堪用;只有这位妻舅又忠又能,是个最可用的人,所以不但叫他兼任步军统领、理藩院两件要职,还让他统管自己跟前亲近之事,取个浑名儿叫御前大臣。

等进得帐内,皇帝也不肯坐,只在毛毡地上踱着步子,心绪颇觉沉郁。半晌他才偏脸儿看了看随在他身后的隆科多,强笑道:“我这些孽障,都养得过于要强了。”

“人人养子,巴不得要强。”隆科多一听说起皇子,心里就十分警觉,唯面上嬉笑道,“就外间大臣里,为子弟不习文、不学武、不知上进的事生气,一年不知气死几个。恕奴才放肆说一句,您这可算得身在福中不知福。”

皇帝原本烦闷,也叫他几句话说得破颜一笑,又摇头叹道:“你看我才刚说四八之年身体健硕,五八、六八未免衰弱,一边儿三阿哥、四阿哥就都不吭声,这不是太要强之过么?焉知我才说了半句,要是再说四八之年行围接仗最好,若论经国济世,倒不如年长些稳妥,待传到十四阿哥耳朵里,岂不又一个多心的?”隆科多吃他先父佟国维的教训,于诸皇子谋储君一事极为小心,见皇帝将话越说越白,就连顾左右言谈也不敢,只咧着嘴唯唯点头而已。

皇帝久不见十三阿哥射猎,今日一见,就生出许多感慨。想此子十岁丧母,和自己格外亲昵,早年每次出巡都要带在身边。后来为了废太子的事,父子间闹得冷淡生分,又拿他的病体说事,一晃近十年,都不曾相随左右。好一个聪强过人的孩子,也委实有些可惜。既想到十三阿哥,难免连上废太子胤礽。他的早运更凶,落生就没有亲娘,全凭自己亲爱教养。奈何他前世造下的业障,父母兄弟皆无善缘,虽自有不忠不孝、暴戾骄奢之罪,到底可恨之人不乏可怜之处。他这一想旧事,就再也收煞不住,又想起自己也是个六亲缘薄的命数,不但幼失怙恃,还连丧三妻,如今从小一处的祖母、嫡母、兄弟、近臣也尽数谢世,唯留自己一个孤老,虽然子孙繁茂,得享遐龄,那些怆然茕孑之悲,却要时时涌上心头。

他这里思绪飘忽,如在梦境,不多时便觉眼睛发涩,将几滴老泪止不住地滚落下来。这样举动,是他近年来常有的,所以近侍之人也不惊惶,只小心翼翼屏息而待,等他回过元神,才捧着一条热手巾蹑脚上前,请他拭泪擦脸。

皇帝一面缓了缓精神,吃一盏热奶茶,将余人打发出去,方慢悠悠向隆科多道:“到明年七十整寿,我想诸王大臣一定奏请庆贺。别人还好驳回,那些耆旧老臣的请是不能驳的,总要有个君臣偕老、万民同乐的意思才好。回头既要吃万寿酒、摆千叟宴,就难免送些恩典给天下人,既是犯了国法王章的犯人都有赦诏,那皇子宗亲里有诖误的,自然也要多担待些。唉,人活七十古来稀,正是个大关节所在。这话我先同你说下,可别到外头去传。”

“奴才不敢。”

“众人都怪我揽权,不肯立一储君分去忧劳。”皇帝又叹了一声,也不用隆科多附和,只一门心思自说自话道,“你不读史,不晓得古来高年的皇帝,建储从不曾一蹴而就。我侥幸得天之厚,也把子孙的福泽占去不少,岂敢有迈越古人的指望?如今朝中与我年岁相仿的,多已经休致了,许多话年轻的人难以明白——连我二十年前也是不明白的。所以总要再看,天命属谁,都是各人的缘法。”

隆科多在一旁倾耳细听,虽揣摩得辛苦,却仍旧云里雾里,不能得其精髓,只好随声应诺,以备得闲再品。 MhIxOvdl0xFQ7DIQZ1Z1Q27X73g6jIzY/RaYysTMqVBCmQ+3ru1I8lDs/8v0w12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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