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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驾于四月下旬到达热河行宫，而后一住数月，预备到八月初秋草微黄时节，再前往木兰围场行猎。且不说皇帝在山庄一面避暑，一面会宴蒙古王公、料理日常公事，单说十四阿哥胤祯踌躇满志，快马兼程，不过半个月，就回至甘州，升座大将军行辕。
甘州古属雍凉，其地处河西腹内，南枕祁连，北依黑水，城虽不大，却是个人文荟萃、风光宜人的所在。且不说汉墓辽佛，前明的烽燧，只凭一湖山光，半城塔影，苇溪袅袅，古刹幽幽，放在承平时节，说是个塞上江南，也不算过誉。隆庆开边以来，这座古城百余年太平无事。及到康熙二十七年，喀尔喀内附、准噶尔犯边，就一变而成备兵御敌的重镇。先是甘肃提督由肃州移防至此，继而康熙五十六年，准噶尔大将策零从和田突袭拉萨，毒杀拉藏汗，则河西之地，烽烟又起。康熙五十七年，今上皇帝置廷议于不顾，乾纲独断，命皇十四子胤祯为抚远大将军，统兵三路平藏。胤祯除一度深入青海，扎营木鲁乌苏河渡口外，多数时候都将中军大营扎在甘州城内。如今他二度统兵，进城头一件事，就是急发令牌，召他的总粮台、川陕总督年羹尧前来，商议西征准部、筹粮备饷的大事。年羹尧在西安接着将令，自然不敢耽搁，忙不迭轻骑简从，星夜就往甘州而来。
奔波数日马不离鞍，待进了甘州城，年羹尧一气未歇，就直奔大将军行辕递上手本。胤祯在军前的派头虽大，却不能怠慢督粮官，因此随到随见，即请他行府商议军机。
年羹尧字亮工，号双峰，是汉军镶白旗下湖广巡抚年遐龄的次子。他是个少年早达的才子，二十岁中进士、成翰林，又娶权相明珠的孙女为妻，三十岁放四川巡抚，才过四十又作川陕甘三省的总督，仕宦之顺遂，仿佛叫老皇帝认作义子干儿一般。此人虽说是个文士，却自幼好武，且身形高大，面带雄壮之色。因为列藩开府日久，又常率兵剿匪平乱，故而步履铿铿，言谈间大有杀伐决断气魄。他既得军令进得正堂，先三跪九叩请了皇帝圣安，复与大将军见过军中之礼，便厮跟着往胤祯的书房去说机密军务。岂料才说了一盏茶工夫，就听廊下一声喊禀：“回大将军，东山寺大人有信到了！”
年羹尧一向规矩严谨，这会儿正凝神和胤祯说话，忽听外间人声喧嚷，就将眉头狠皱了皱，暗道中军纲纪懈怠若此，实在不成体统。只是他身为下属不便多言，不过乜斜着瞟了胤祯一眼。胤祯先要动怒，等听见“东山寺”三个字出来，却又消了气，向年羹尧说声稍候，即命来人进内。其人乃是京中随来的护卫，待至座前单膝跪地，先呈上一札，又赔笑道：“二公爷遣人送信，说请主子即刻就看。”
胤祯吐气瞪眼一拍信札，年羹尧还当要扔在一旁不理，却不想他竟当即拆开，看罢又一瞠目，站起来着恼道：“我与年总督有正事说，老先生要叙旧，请等一等罢。”
这护卫显系胤祯跟前极亲近之人，听他令下，却不就走，只晃着脑袋挤眉弄眼，连说“请爷三思”。胤祯是个爆炭脾气，抬起一脚，就踹在他的屁股上，待他嘟嘟囔囔跑出去三步远，又带气高声道：“去叫人预备，送总督到东山寺！”转而又向年羹尧道，“总归你要住两天，这会子你一个故交要叙旧，就在东门外寺里，你先去罢。”
其时红日西斜，晚霞初照，远处祁连峰顶若有火云片片，也是难得的奇景。偏是年羹尧满心疑惑，无意赏玩，单向引路之人连番询问：“东山寺里住的是谁？怎么恁大架子？”
“是佟府二公爷，万岁爷派来参赞军机。”
年羹尧虽听称呼耳熟，却是百般记忆不起，这会儿也只得丢开不想，懵头懵脑随人前去。
东山乃是甘州城北龙首山的主峰，其山下尽是戈壁，唯此一峰，每清晨雨后，缕缕薄雾从山腰而起，隐峰顶于轻岚之中，望之若蓬瀛。东山寺建于西夏，有殿宇而无僧侣，香火绵延全仗城中善众并往来游客为之。其正殿名曰灵宫殿，又有个俗名称作“黑虎殿”，外人欲游此殿，需在四五里外停车歇马，沿一羊肠小道，步行于峭壁之间。年羹尧耐着性子走了几里地，及至山路尽头，却是豁然开朗模样。他常年戎马倥偬，并无优游之暇，乍到此远山近殿、毓秀钟灵地界，心里也渐起幽情。正要四下里观赏一番，又听殿西瓦屋内胡乐声起，呜咽如诉。他一时诧异，遂止住引路之人，独个循声前去。及至门前，就见两个十来岁的小童坐在石阶上无聊猜闷儿，看他过来，便拍拍衣裳站起身，打量他未及更换的官样服色道：“这位老爷来错了，我家主人不见城里的客。”
“哥儿没见过，这是西安的年总督。”领路之人笑嘻嘻上前搭话。不料小童十分气盛，将头一偏，哂道：“什么总督将军，除非十四爷来，旁人再没有多说！”
年羹尧原不是个好脾气的主儿，一听这话，拂袖便下阶去。他正待要走，就听屋内胡笳声止，房门吱呀一响，先一个老仆在前引导，继而随出一人。此人五十来岁年纪，褐缎夹袍青缎帽，剑眉长面花白髯，边往出走，边击掌大笑道：“你差事当得也太红了，在我这耽搁片刻也使不得？”
“尊驾是……”
“原任翰林院侍讲法海。怎么？揆院长花园一别，制军步步高升，就认不得在下了？”
“陶庵先生！”年羹尧闻言大悟，忙搓着手几步上前，一个长揖笑道，“听说二公爷要见，我就想不起来，早说是您，就上天入地也不能忘。”
要说这法海的身份，实在非同凡响。他是今上皇帝母舅、一等公佟国纲的次子。其人虽是戚畹勋旧子弟，却能通经达史，于康熙三十三年高中进士，而后又选翰林。皇帝嘉其勤学，又是自己的亲表弟，遂命其入南书房、懋勤殿，为十三、十四两皇子课读。如今甘州城里人人敬怕巴结他，就为了他是大将军王授业恩师的缘故。
年羹尧与他年分长幼、科名亦有早晚之别，可毕竟是玉堂的前后辈，在京时也见过几面。且二人性情投合，都有些天不管地不收的直脾气，虽说宦海羁旅，日久路遥，如今边城一见，到底亲热挂念，是以各自上前拉住臂膀，说笑着相偕入内。待至阶上，瞥见那两个童子讪讪不敢说话，年羹尧便点指着他们戏谑道：“先生既参赞军务，怎么住到这深山古寺里来？况您这应门五尺之童，真好利口！”
“城里一班俗物，好没意思。至于我这小童么，嘴里要没个三言两语，只怕我躲到大漠沙土里也不得清静。”法海大笑着领年羹尧进到屋内，见有两个身着蒙古袍的老者分持胡笳、胡琴立于一侧，又解说道，“这是喀喇沁王爷赠给先父的蒙古乐师，我闲来无事，常听他们吹奏解闷儿。”边说着要令二人退去。年羹尧止住道：“河西边地，正是五族杂处，我与先生饮酒，该当胡乐相佐。”
“这是佛家清净之地，我自来就不曾饮酒。”法海先摇摇头，继见年羹尧面露微憾之色，又顿了顿，拈须髯笑道，“要饮酒也使得，就请亮工舞一回剑看，我便独担这个佛门饕餮之罪，不令弥陀怪你，怎么样？”
“先生跟前，甘愿献丑！”年羹尧本是风流洒脱、文武兼长之人，只是十余年专阃一方，总要端着长官的架子，再不曾放纵性情，今天好容易见着故人，很肯卖弄卖弄。二人一壁里弃茶温酒，说些京中趣事，待至微醺时节，法海先说声“亮工不可食言”，继而朝乐师颔首道：“可与此公吹奏起来。”
一时乐声复起，法海半仰在座椅上击节而歌。年羹尧掀袍站立，先一拱手，又解佩剑而出，就着皓月初升，山风瑟瑟，到院中凭乐漫舞起来。法海初在屋内观赏，等到曲如疾风、人似凤翥时，就不免披衣执酒走至阶前，近看霜锋雪刃，更觉目眩神飞。一曲舞罢，法海已看得呆住，及听两个小童跳脚叫好，才醒过来，连呼“真正大将”不已。
“雕虫小技，不入方家之眼。”年羹尧一厢收了势，额前已见微汗，接过小童递来的手巾自揩了揩。再进屋时，便见冷酒残羹俱已撤去，另换本地的土产杏皮茶供他解酒。二人兴冲冲又叙了几句，年羹尧便笑问道：“原听先生放了粤抚，又管粤关，真是人人争羡的好缺，怎么忽剌八又到军前来？我想您生长公府，久在内廷，到这荒蛮僻远之地，必定有些难过，偏是气色倒比早年更好。”
法海原本兴头，一听这话，就将茶盏撂下，换作一张苦脸，自嘲道：“作这一任粤抚，真知书生无用。不怕你见笑，我三月到广州，先见珠江口遍布花船，实在不成体统，就下了劄子给广州府，叫他严禁。他面上应得痛快，不过三天就把人船两清。四月的水大，海水倒灌漫堤，我几下里忙着修堤，就有绅商来找，又贿买了我的师爷，一起进言。说广府几十年不见水患，抚宪一来就出事故，想必是有些不合天心的举动。如今船房遭禁，疍户失业，他们久在贱籍，除了江上营生，百业都不容纳，长久下去，岂非断人的生路？眼见水势愈大，一个月不见退去，我也急了，只好叫广州府又贴告示，免了这一款。怪道告示贴了七八天，那水果然退了，后来我才晓得，这五羊城的海水，原本几年就要漫一回堤，四月涨五月退，不过风候的缘故。我被他们诓这一遭不要紧，末了江上的花船不减反增，比来时还多了五成不止。”
年羹尧是个文吏两兼之才，一面暗笑他迂，一面强为宽解道：“我才作川抚时，也和先生一样，几次叫下头蒙蔽，唯有百事留心，再得几个良幕辅佐，才堪堪好些。”
“地方上麻烦，京里部臣更麻烦得很。那些人我在北京看着，也不曾觉着讨嫌，等到了外任上再瞧，一个个都是四十里路不换肩——抬杠的好手！也是我不曾打点他们周到，所以今儿驳这一条，明儿驳那一条，又几次到御前啰唣。亏得皇上圣明，准我不当这个窝囊官。”
“先生乃是帝师王佐的大才，不宜此等风尘俗吏。”年羹尧方还强挨着，至此已是忍俊不禁。法海听他话带揶揄，倒也不以为意，兀自说道：“去年有旨随大军参赞，十四阿哥又不拘束，倒正合我意。只有一件事情恼人——先我住在甘州城里，每天宾客盈门，说是请教学问。一干粗人，字也认不得几个，不过指望我同十四阿哥说两句好话。如今这混账世道，人人都是势利眼，今儿瞧这个得意，明儿看那个风光。人道我当年肯帮十三阿哥求情，如今又辅佐十四阿哥军务，也来说我是什么党，真叫我有话也说不出来！”
要说法海本支佟佳氏，乃是顺治、康熙两朝后族，人多势大，素有“半朝”之称。他的亲叔父佟国维、嫡长兄鄂伦岱，当年都是反太子的首脑，曾公然举荐胤禩为储君。唯法海不立党援，且最肯扶危济困。康熙四十七年太子一次被废后，他的学生十三阿哥胤祥因为与之相好获咎。皇帝震怒之际，无人敢置一词，只有法海挺身上书，声言皇子有错，需得诏告天下，按律治罪，岂有偷偷摸摸、不教而惩的道理；何况十三阿哥自幼诚孝，臣知之最深，可保其无悖逆之心。
皇帝意不能堪，当面责问。岂料法海浑不惧怕，叩头高道：“教不严，师之惰，阿哥若有不是，都是臣的罪过。皇上要治阿哥的罪，亦须将臣一体处之，不然日后无颜与阿哥见面。”皇帝叫他气得打战，当即旨下吏部，将其革职拿问，末了落个罢官闲住，一晃就是七八年。
到康熙五十五年，皇帝想他是勋戚中难得的读书人，总不能一辈子闲置，遂将他的前愆一笔勾销，复起为广东巡抚。无奈法海实在不胜繁剧，不过两年工夫，又落个罢职回京。待十四阿哥命将西征，皇帝又将他召进宫去，好言托付道：“你这学生人虽勇健，却有些莽撞之病。这会儿虽要历练他，命他统率大军，可也要防着他轻敌冒进，贪功求成。好在他素来怕你，你去罢，替我约束约束，别叫一起小人捧得他心忒大了。”
法海闻命之下，便觉肩头有泰山之重，又见皇帝龙钟老态嘴颤眼花模样，当即含泪答应：“十四阿哥若为宵小所动，不肯作忠臣良将，请皇上治臣死罪！”他是个重信义的人，既然宫中一诺，自是力持不殆。故而一到军前，就督责胤祯用心兵事，不得恣肆妄为。胤祯此来征西，为国立功之念不假，可到底头一件动心的，还是万里之外的御座。所以一得闲暇，就要翘首东顾，念叨京里的人事纷纭。法海起初也肯听一听，往后就不耐烦起来，前日再听，竟至大怒，当即拂袖而出，跑到城外东山寺住下，任胤祯百般央告也不肯回。
他在寺中一住半月，因惦念皇帝嘱托，又不敢离开胤祯日久。正苦恼没有台阶下，便听说年羹尧来了。难得欣逢旧友百感交集，法海不免说出这些掏心窝子话来，再想起老皇帝的戚容，更是声色哽咽，借酒含悲道：“皇上望七的年纪，每每要为儿孙操心。我的学生不孝，家兄辈也仗势撒疯，一味搅合——”他虽仕途屡蹶，到底无改忠赤之心，话到此处，不免感时触事，泣不成声。
这几句话说的是法海自家胸臆，在年羹尧听来，却也触着肝肠。他举家隶在汉军镶白旗下，是肃亲王府庶支、贝勒延寿的属人。康熙四十八年，皇帝大封诸子，将镶白旗内原系贝勒的皇四子胤禛晋封雍亲王。按照定例，胤禛既经晋爵，所管的属人也要增添。宗人府在本旗之内先作调剂，就将原属延寿门下的年家佐领，拨到雍亲王府，年羹尧也随着成了胤禛的本门属人。只是这样的事行在当年十月，他早在九月便由礼部侍郎外放四川巡抚，山水迢迢，一连十余年未曾进京，是以二人虽有主属之分，却无甚面会之机，年节礼敬全凭书信而已。倒是年羹尧的小妹，不几年又嫁给雍亲王作了侧室福晋，两家结了亲戚，渊源日渐深厚不假。
诸皇子为了储位明争暗夺，照理与他万里之外的地方大员无甚相干。然自康熙五十七年十四阿哥督师入藏，年羹尧奉命办理军需以来，他这个四十岁不到的巡抚就成了香饽饽。除顶头上司大将军王将他待若上宾之外，京里他的本主雍亲王也愈发上起心来，三日一信，五日一札，大事小事都要打听明白。这还罢了，不多时又有一个叫孟光祖的旗人，说是奉京中三千岁差遣，来成都向自己致意。这三千岁不是别人，正是如今的皇三子诚亲王胤祉。皇帝的长子、次子都获罪圈禁，胤祉名虽行三，实则居长，要照古人以嫡以长之说，也算是依次当立之人。虽说这孟光祖来由不明，朝廷又有皇子不得结交外官的戒律，可年羹尧略一忖量，终归存了个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心思，捎带手送了这姓孟的几匹马、几百两银子，打发他出川别往。不合此人一路要钱，等要到直隶保定府，就叫巡抚赵弘夑举发了。一面是皇帝动怒，将孟某处死，一面是雍亲王气得七窍生烟，写信将年羹尧痛骂。说他平日作为就殊无礼节，即此一事，更是现在负皇上，将来必定负我。信到最后，又命他把随任的十岁以上儿子、弟侄全部送回北京，形同质子一般。可去年轮他入觐，雍亲王一见之下，相待却极殷勤，款接之欢，如同老友重逢，丝毫芥蒂也无。
年羹尧办事精明，为人疏阔，眼下一个上司一个府主，亲兄弟面上热乎，心里较劲，自己夹在当间儿，真正难以两全。是以听了法海的话，也自闷声不语，半晌才长吁一声，择言宽慰道：“先生一片赤心，是臣道的楷模。我想只要圣主景福齐天，龙体康健，朝廷万事都无妨碍。”说罢看法海心绪稍定，又斟酌探道，“先生与四王爷熟不熟？我外任太早，这本主也没见过两回，出兵后杂务又多，或有疏于问候之处，连家父家兄也埋怨我的不是。我想四王爷和十四爷是一母同胞，照说只有比旁人更近？”
法海想了好一会儿，他本是个言无不尽之人，可与胤禛实在无甚往来，只好就其所知说道：“四王爷性子深沉，也不喜结纳；不似十四阿哥直率，肯同人交道。不过皇上近些年很夸他孝顺，没有那些急赤白脸要钱要名的毛病。旗下老礼儿，主仆之分最严，你是他门下最出息的，想必也有个爱之深、责之切的意思。”法海说着，见年羹尧仍是若有所思模样，干脆将手一挥，满不在意道，“十四阿哥那你不用操心，凡事都有我呢。”
二人言谈至此，便将烦心事暂且抛去，命人添酒回灯，又是一番畅饮。等到尽欢时节，已见东方之既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