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几年我的运气很好,连续有作品出版,涵盖学术专著、历史普及读物、古籍整理多个方向。夜深人静想一想,每每有些不真实感涌上心头。掰着手指算算它们的来头,似乎总是充满了偶然性。结识汉唐阳光的尚红科先生,出版三部非虚构历史读物,是托赖张帆老师一言谬赞。整理《英和日记》,是借了邀请丛书主编张剑教授到国图讲座的东风。博士论文的付梓没有通过常规学术渠道,而是直接交给了微博上结识的世纪文景公司编辑章颖莹女史。至于这本格外跨界的历史小说,就更是如此。
和长江文艺的缘分,来自《年羹尧之死》序言中随意提到的早年写作经历——大学时代的我,曾在文学网站上连载过一部关于雍正朝史事的小说。阳继波先生看到后辗转联系,准备为之提供出版机会。对于这桩从天而降的好事,我起初很惶恐,拒绝了多次。虽然常把“曾经是网文写手”的标签贴在身上,但纯粹出于自嘲调侃,我深知自己的性情并不近于文学创作一路,少年放诞文字,实不宜灾梨祸枣,年已老大还拿来充数。奈何阳先生对我格外鼓励,且肯留下足够的时间,容我把旧稿大删大改后交差。既蒙前辈下顾若此,也只好将少作再翻出来,涂涂抹抹,觍颜向人。
小说原名取作《天地古今惟一啸》,写得是雍正帝即位后到权臣年羹尧被赐死之间的故事。因为是网络连载,旧稿冗长而随意,拉拉杂杂,全无间架结构可言。决意出版后,我将旧稿删去一半约三十万字的内容,并向友人戏称,这是拿出了武昭仪掐死亲生女儿的狠劲。但又另外添上康熙末年皇子夺嫡的一小部分,既为增加全书的戏剧化效果,又对后续情节的故事背景作出交代。所以这部小说,亦可视为我两部非虚构作品《九王夺嫡》与《年羹尧之死》的虚构版。
同一主题,两样写法。《年羹尧之死》这样的普及向历史读物,固不同于学术著作的严谨规范、繁文缛节,可以将叙事技巧融入问题阐发,个人猜测加诸史料辨析,但总还要带着镣铐跳舞,不能将一作二、无中生有。
写小说的体验则大不相同。虽然是虚构作品,但矜于科班出身的虚名,我极欲在书中塑造一种融情入境的历史氛围。大到政治制度,中到人物关系,小到生活方式,都想尽可能与写作的时代相贴合,哪怕为了情节需要,把非主要人物的履历略加改动,也会强迫症发作,生出愧对古人之感。不过正是基于这样的自我要求,小说写作给我带来的精神愉悦,又迥非他比。
一则这是场高难度的专业考试:逼着作者调动全部脑力,把能派上用场的历史知识场景化、细节化;把大小人物的命运经历故事化、冲突化;把一篇篇板着面孔的上谕、奏疏、碑传表记具象化、口语化,还要起承转合,情节自洽,实在不易为之,却格外迷人。
二则小说最重人物,务必千人千面,见情见性,虽比迹诛心而不以为过苛。所以哪怕清代留存的史料多而且细,作者在塑造人物形象,排布人际关系时,仍有很大发挥空间,魏收所言“举之则使上天,按之可使入地”,实在是个恰当的比喻。对于亦步亦趋追随史料,不敢越雷池半步的现代历史学研究者而言,骤然掌握这样的“大权”,那一种发自内心的洋洋得意,确乎难以描摹,而如何在写作中控制权力的膨胀感,又是一番对个人精神的磨练。
因书中涉及历史人物众多,我在文末附上了人物表,简要介绍其生平,以及出场时的大致年龄,便于读者直观感受。
本书得以出版,除得到长江文艺出版社阳继波先生的大力支持外,还蒙国家图书馆张志清研究馆员、北京大学张帆、赵冬梅教授拨冗指点;清华大学周思成副教授给出可行建议;我亲密无间的好友团成员王冕森、吴菲帆、冯宜君等七嘴八舌,填充脑洞。在此一并致谢。
郑小悠
2023年2月19日于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