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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乞恩

送了大殡回到京城,皇帝就效法前朝旧制,开始御门听政,亲理政务。各部、寺、旗、营,及议政处的奏题从此直达御前,不再由总理事务王大臣代为批答。皇帝御门听政的第一道旨意下给吏部,说往后凡有官员在任内钱粮亏空的,一律革职,不许留任;限期之内偿还完毕,可以提请开复旧职,逾限不能偿还,就一律抄检家产归公;旧年积欠的亏空一经查出,也不能免除,官员本人已经亡故的,就要着落子弟照数赔补。

消息一传开,官场上立刻炸了窝。从前明到如今,一部一司、一省一县,哪一处没有亏空?哪个官交印时不为亏空犯愁?其中不乏贪赃肥己的墨吏,但也实在有制度所限的不得已之处。实因在京各部院,在外省府州县各衙门,许多必需的公费并不在奏销之列,事出无奈,不得不四处腾挪,做些拆东墙补西墙的功夫。地方上若有小灾小欠,虽不值上奏,也不能把百姓逼得太狠,做官的或生些佛心,或是怕激出民变,稍一担待,就难免益下损上,亏了朝廷赋税。先帝在位时,虽知亏空太多了有损国用,却不肯向百姓担加税的恶名,又不能让做官的都去当叫花子,因此不过睁一眼闭一眼,图个不聋不哑不做阿翁;偶然查出个大漏斗来,发发龙威,惩办几个也就罢了。

今上皇帝是个眼里不揉沙子的人,看不得这样一团浆糊局面。大清立国才八十多年,就这样浑浑噩噩,上下相蒙,天长日久怎么得了?不过对地方上,皇帝还不敢逼得太狠,逼得太狠,就要出山西德音那样的事:当官的清不了账,自然向百姓身上找寻。但京城里的衙门不同,京官老爷,特别是旗下大爷们,既不临民,不能搜刮百姓,当年又多向着允禩、允禵等人说话,所以皇帝逼起他们来,是一丝一毫也不心疼,就逼得投河上吊,也不过空出缺来,另补新人罢了。

在京衙门里有两个亏空大户,头一个是户部,第二个是内务府。允祥在户部自是严威赫赫,又有那个深得他倚重的李卫,常在私下里说:“户部私弊太重,恐怕一时难改。现在另有会考府纠察奏销,司官书吏都是各部挑出来的年轻新进,大事尽可委托。若说户部自家的亏空,不撤了满尚书孙查济的差,下头人就有凭借。王爷不肯用杀伐手段,他们必得心存侥幸。”

至于内务府,风气最为奢华,又是一家一族世代办一样差事,盘根错节,从没人敢打他们的主意。哪知这一回见了真章,先拿几个小人物还不打紧,随后就有实权得宠的司官挨次抄家,紧接着苏州织造李煦被革职逮问,查出亏空银三十八万两。先帝的亲近家臣大财主,眼下一个个披枷戴锁,城门示众,往来官吏凡见过他们高楼广厦、烈火烹油过日子的,谁又能不肉跳心惊。

如今内务府管事的是十六阿哥庄亲王允禄,另有两位总管大臣:常明、来保。这三位都是新君即位后的新任,无债一身轻,又皆怕事,都不敢替旧家老人出头求情。是以下头人都慌了手脚,各自胡乱托人,什么内廷太监、后妃娘家、诸王门下,能钻的都钻遍了。无奈会考府针插不进,只好死马当活马医,仍旧求到户部孙查济头上。孙尚书自己是头一个亏空大户,这会儿借着人多壮胆,胸脯一拍,去找允祥摆老资格。说王爷整顿六部也就罢了,皇上家里院子里的人,总不能太难为了。允祥行权的心正盛,哪容得他买好送情,遂当场拉下脸来,说句“宫中府中,俱为一体”,就叫送客,引得一众年轻司官暗自窃笑。

孙尚书气啾啾地从户部出来,打轿就往廉亲王府去。他正署理着工部尚书,找自己管部的亲王光明正大,可以不必背人。他和允禩很有交情,门上知会一声,径直就到书房。他一进门便一迭声叫道:“大伙都没有活路了,八爷还不管管。”说罢双膝跪下去,倚老卖老不肯起来。

允禩心里正有别事,叫他背后嚷嚷着吓了一跳,过来搀了两搀,就见孙查济硬挺着一动不动,便放开手,皱眉叹道:“我要出头,更给你们讨嫌!”

“王爷不能见死不救!”孙查济见他故意扭过身去不理会,只好站起来,拿起案上一柄金如意道,“当年大伙儿都给王爷递这个,还不是您海量得人心么?怎么眼看着老人儿受苦,就能忍心不管?”他说的是康熙四十七年群臣议立太子的事。当年满朝文武齐保这位不嫡不长的八千岁备位储君,他也列在其中,虽然事情不成,允禩也受了连累,但拥戴之情,终究不比寻常。

允禩心里明白,现在这个关头,八旗旧臣都指着他这个总理事务的“佛爷”做主,得免赔补之累、抄家之苦。可眼下皇帝每每见他,都有七八个心眼子留着,多说不但无益,反而猜忌更甚。想到这儿,他抓心挠肝接过如意,看一看,又“唉”的一声撂回案上,握了孙查济的手道:“诸公待我的盛情,我一刻也不曾忘。可上头执意要钱,我怎么拦得住他?不如你列个单子,凡是至亲好友,谁补不上这个窟窿,我卖了王府庄田,替你们还上就是。”

“八爷说这话,还叫我说什么呢。”孙查济听得感动,设身处地替允禩想想,几乎垂下泪来,唉声叹气道,“我想着八爷原本同皇上也很好——”

“那都是什么年月的黄历,曹孟德和袁本初还好呢。”允禩惨淡一笑,比了个孙查济能听明白的典故,又恳切道,“听我一句劝,别去管内务府的闲事。十三弟清锅冷灶时节,难道没吃过他们的委屈?户部终究是公事,内务府可说不好。”

“我竟没想到这一层!”孙查济一听这话,登时悔得打跌,忙请教以后的办法。

允禩想了想,掰着手指头同他逐个算道:“十二阿哥管过好几年内务府,三哥当年开馆修书,账上也未必清楚;其余的阿哥,还有宗室里的王贝勒们,也很有几位办过大小差事。天塌下来个高的顶着,除了你们,叫他操心的人还多着呢。”他说着,连自己也笑起来,用手拍着大腿,啧啧感慨道,“要说磨砺性情这一条,我们兄弟里,唯他们俩是一对儿。当今的主子我不敢胡乱议论,就说十三弟,荒废了这许多年,成天捧着药罐子当茶喝的主儿,竟还如此心高,可实在叫我服气。”

果不出允禩所料,内务府轰轰烈烈抄家拿人,没几天,就把旧账翻腾到十二阿哥履郡王允祹身上。别的不说,康熙五十七年,孝惠章皇后的大丧就由他主持办理。内务府的老人都知道,逢上大喜大丧,自有从中发财的勾当。允裪虽也听闻,可要论侵挪多少,有什么门道,他是个老实没计较的人,总是面子过得去,也就撂开手不管了。

当时不肯细究,现下就没那么便宜。那几个随他办丧的要紧人,如今抄家的抄家,枷号的枷号,剩下三五个日日到他府里求情哭闹。他门下的人出去打听,说会考府已经调了内务府历年的账册查看,特别是孝惠章皇后大丧所用的物料。因为怡亲王随手翻看,说了“太贵”两个字,会考府一干心高气盛、只想往上升的司官,就必得手巾里拧出金线来才肯罢休。眼看事到临头,允祹也坐不住,正打算找个明白人讨教,看皇帝这顿杀威棒,到底要打到哪层算一站。

可还没等他腾出工夫打听,就有催债的找上门来。这天一大早,门上报说会考府掌印郎中塞愣额穿着公服前来。此人是个满洲进士,又很精明,如今算个头等当红之人。一听他来,王府长史的腿就有些发软,迎至大门尚未开口,就接了塞愣额递上的拜帖。塞愣额一副公事公办口气,拱手道:“奉怡亲王爷的金谕,明天辰时会议内务府历年亏空的事,请十二爷的大驾。”

长史接了帖,要请他去签押房吃茶,塞愣额推声忙,径自就走了。等拜帖递进去,一向好脾气的允祹也不禁光火,将帖子扔还给长史,负气道:“他这是要传我过堂?要去你去,我可不去!”

“只怕推托不过——”长史接过帖子来嗫嚅半晌。他知道,允祹一是嗔着会考府太失礼数,二是内务府那一屁股债,他也委实心虚。可当真不去,怡亲王处如何交代?自己是什么身份,怎么顶得起这个雷!

“我好歹是他亲阿哥,真要找我议事,他尊驾不该亲自来一趟?打发这么个势利眼来!”允裪撇下垂头丧气的长史气昂昂甩手就进了内院,走了老远又攘臂喊一句,“这要钱没人伦的混账世道!”

要说允祥托大,也着实有些冤枉,这实在是忙得昏天黑地照顾不到之过。眼下户部册簿山积,会考府方兴未艾,可这两摊子事,他都得插着空才能问及。更要紧的是皇帝那里:一则太后听说允禵被留在景陵,就气得一病不起;二来年羹尧一日数奏,说青海罗卜藏丹津拒称朝廷所封的亲王名号,自立为汗,并约蒙古众台吉在察罕托罗海会盟,这已是反叛之行。察罕丹津在河州起兵相抗,却力不能敌,故而屡次向朝廷求援。这一内一外两件大事,皇帝时时要抓允祥商议办法,所以他连着几天住在宫中的值房里,人也熬得头晕眼花。

好容易有个闲,定了会考府的会议,头天晚上却又犯火牙疼,翻来倒去一夜未眠。晨起时又乏又躁,却没法子,还得打轿到衙门议事。他进门时,同管府务的大学士白潢、吏部尚书隆科多、左都御史朱轼已经到了,都在大门相迎,下头司官书办们更是齐声请安。允祥强打精神客套几句,便问隆科多:“请过履郡王了没有?”

“你们谁去请的十二爷?”按允祥的意思,原要隆科多替自己去请才是礼数。可他哪里肯去,只随手又传下去,叫一个司官去请。这会儿扬声再往下问,就见廊下一个人颠颠跑上堂来,抹了抹额上的汗珠,打千儿道:“履郡王府长史请王爷安。”

“十二哥不肯赏脸?”允祥本就虚火上升,肝郁气结,听见自己要请一个人,竟转了八道弯不来,脸色更难看得紧。那长史本来张皇,听他这么说,竟不知如何回话才好,支吾了许久,才吐出一句话道:“十二爷叫下官来会议。”

“你会议?你好大面子!”隆科多先是一阵大笑,随即将脸一沉,不屑道,“你主子在内务府亏空了多少银子,你就会议得起?”

允祥脸色铁青,看了看那长史,一手捂着下颌,强忍着牙疼,转向白潢、朱轼二人道:“我知道,外间我已经落了个刻薄名,这也没什么,干得这个讨债的差事,能不得罪人?可笑连十二哥这样厚道的人也恼我,可见是众叛亲离。本来想请他议一议,这内务府的积欠到底怎么个还法才周全、不伤众。他既不肯来,只好听我的章程。唔,这件事我自来担待,免得带累了你们几位的名声。”

朱轼是个忠厚君子,看他这样说,着实心里不安,斟酌着词句想要劝阻。但他却连说话的空也不给人留,只冲着隆科多道:“从明儿起,先打内务府起,定四条规矩。头一个,日后凡有亏空,抄没家产还不能还的,就叫他们父子兄弟帮还,不帮的,一体抄没;二一个,不是父子兄弟近亲的,一律不得代还,需防着有居心叵测的借机邀买人心;三一个,因公挪移的,和因私侵渔的,一体追缴,不许听人借故躲赖;四一个,若有抗拒不还,徒赖自杀的,是他们成心败坏朝廷的名声,没一丝可怜之处,需着落他们子孙加倍赔补。不知舅舅意下如何?或是您与吏部、步军衙门商议了再定?”

“王爷说得很是,也不必商议,回头我告诉吏部和步军衙门,就照这个章程办!”隆科多见他都这样杀伐决断,自己更不能示弱,当即大手一挥,一人做了两个衙门的主。

允祥见状点头,又走到汗流浃背的履王长史身边,沙哑着嗓子道:“回去代我请安,就说内务府的积欠,望十二哥拿出个榜样来,我们断没有不承情的。”

这话说出去的第二天,平日热闹的崇文门就愈发热闹起来。沿街两侧皆插镶白旗纛,下摆大小条案,放着各色器物。头一案放文房,什么紫檀的笔筒、钧窑的笔洗、青玉的笔架;下一个放玩器,什么豆青釉双耳三足的香炉、景泰蓝镏金的铜佛、簪花仕女的内画烟壶。再往下看,则金银首饰、东珠宝石、貂褂裘衣、金鞍紫缰,一应俱全,且多内府规制。最后更有田房契书,大红的官印在上,摞成几叠。

因为事情实在新鲜,那些进城出城的客商都不由放下自己事,赶到街边来看稀罕。连崇文门税监的官吏,那是何等见多识广之人,也没见过这样场面。三五一处议论纷纷,连手里查点外货的事由也停下来。不过大伙儿看归看,见这旗纛鲜明,排场盛大,到底有些胆怯,不敢上前询问。不多时,就见一位头戴瓜皮帽、身穿素袍素褂的中年人走出来,四下里作了个罗圈儿揖,方道:“这是十二爷府里的买卖,王爷不合有些积欠,现银不措手,想请南来北往各位财东先生帮衬。”

这位是王府管当铺的属人,说话很有几分买卖家的客气,几句话出口,就把看热闹的人们听得兴起,不过稍一踟蹰,就有胆大的外埠客商肯往前凑。他看中那内府如意馆仿制的澄心堂纸,端得肤卵如膜,坚洁如玉,以五十尺为幅,自首至尾均薄如一,叫喜书擅画的人看见就撂不开手。他这里一上来打听价钱,后边的人也都壮了胆,纷纷围到近前,品鉴这些上方珍物。

城门边出了这等奇事,南城御史、兵马司并步军统领衙门的营官很快就闻着信,等赶来一看是王府所为,又都奓着手不敢管,只好各自差人禀明上司。旁人还则罢了,唯有隆科多以为允祹气不忿昨天的事,特意给他们难堪。他本来性傲,如今权大脾气长,愈发容不下一点儿碍眼之处,当即吹胡子瞪眼,拍案怒道:“他好大的邪火!这样没脸面的事要是不奏不办,连我们也难说没罪!”说罢点了几名得力的校尉,带足兵丁番役,赶到崇文门大街,将一应买卖之人为首的锁拿,余者尽行驱散。自己另备好了一篇话,当即赶到宫中告状。

皇帝如今最肯卖隆国舅的面子,一听他的话,果然发下严旨,说履郡王允裪“治事不谨,辜负朕恩”,将他革去郡王,降为贝子。皇帝拿亲兄弟动了真格,余者无不震慑。禄位禄位,虽是禄在位先,但无位何以言禄?内务府的官儿们本来有钱,只要有个怕字,自然就肯出血。哪怕一时不能凑手,也都约定了年限,以俸银陆续抵补亏空。 Lacf/Qhm4k6YckTtula121n85MD9/yfb4jmpswYQNKR5tbRXSbqvbGLrWKy8ghp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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