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皇帝再见年羹尧时,允祥、隆科多,外加新任理藩院尚书拉锡,也都一同在列。前面两位不说,这拉锡是正白旗蒙古人,先帝的亲信侍卫,早年曾奉命探察黄河源流,熟悉青海、甘肃一带地理民风,回朝后很得先帝倚重,唯有年羹尧不以为然。他在军中曾听人说,拉锡当年上溯黄河源时,与如今大不安分的罗卜藏丹津之父——青海的和硕特亲王达什巴图尔甚为相得,故而忧虑其阻挠军务。今日既在殿中见着,便知皇帝信用其人,竟与隆科多不相上下,心中遂大不喜悦。年羹尧的喜怒向来都在脸上,光他睨着拉锡的眼神,旁人就能瞧出七八分意思。
皇帝看在眼里,却不理会,只拿起一份折子来,递给允祥道:“这是察罕丹津的信,说罗卜藏丹津狼子野心,早晚必反,请朝廷先发大兵预备。你们议一议,各抒己见不妨。”
“皇上初登大位,京里还不安静,恁远的事,要不是火烧眉毛,就不宜轻动。”隆科多很不愿意年羹尧出兵立功,趁允祥看信工夫,干脆率先说话。
“奴才也以为是。”拉锡见皇帝看着自己,忙躬身先回一句,而后顿了两顿,又道,“还有一层,罗卜藏丹津是顾实汗的嫡孙,在青海的威望不比寻常。他和察罕丹津不合,是一家子窝里斗,朝廷插手,怕有拉偏架的嫌疑。当年大兵入藏,罗卜藏丹津也算是从征的有功之臣,万一逼得他反了,往西去投准噶尔,岂不——”
“罗卜藏丹津排挤察罕丹津,是嫌先帝封察罕丹津为亲王,挤了他。”年羹尧没等拉锡把话说完,就忍不住张口驳回,且是任人不看,只昂然冲着皇帝道,“若是朝廷置之不理,一来罗卜藏丹津嚣张日甚,将成独大之势;二来也叫亲近朝廷的外藩王贝勒们寒心。朝廷驾驭藩服,总要计之长远,恩威并用才是。”
允祥先已看完了信,眼见年羹尧说得激切,隆科多又站起来欲驳,再觑皇帝时,只觉他听得仔细,却无分别轩轾的神情,是以略想了想,才开口道:“总督说得不为不是,只是前几年大兵入藏花费甚巨,陕甘的兵民也疲惫了,不如等一等,待罗卜藏丹津反相暴露再说。”
大凡前方将领,最不愿听人拿着钱粮说事。年羹尧尤不耐烦,当即脱口道:“实不该因噎废食,养痈遗患。”
允祥作了几个月的新朝新贵,别人巴结尚且不及,这会儿叫他顶得一愣,却不肯当着皇帝争执,只淡笑道:“国家财赋,不是一个‘噎’字可以道尽。十四阿哥出兵,银子花得淌海水一般,如今再张挞伐,实在不好措手。”
“要说去打准噶尔,倒是先帝爷的遗志;单为个罗卜藏丹津靡费钱粮,奴才以为不值,也叫那不安分的人又有话说。再者延信自打进藏回来,身子就亏虚得很,眼下再要出兵,也太劳累他了。”隆科多先接了允祥的话头说钱粮,而后陡然一转,就说到派将上头,且有非延信不能膺其重的意思。年羹尧叫他一激,立时就赤红了脸,待要开口,却被皇帝拦住道:“今儿所说各自有理,你回去上紧筹划,也免得措手不及。至于进兵,还是再看再议得好。”
既然皇帝一锤定音,四人也只有各自应命。隆科多就着低头,往外斜瞟一眼,就见年羹尧胸前起伏,鼻孔直冒粗气。他料想皇帝昨日招年密谈,大约已经露出进军之意,说不定还许了他总领大军;今天被三个近臣一说,又动摇了心意,才引得年羹尧这样气恼。
因为青海事机万变,年羹尧在京中也不宜久留。他拜谒了梓宫、问慰了老父,再应酬些亲友杂务,不觉大半个月过去,就到了回任的日子。至于九阿哥允禟,甚至比他离京更早。允禩等人先想好的托词,皇帝丝毫不予理会,没办法,等不到先帝入土为安,这位热孝中的落魄皇子,就先西出阳关去了。
年羹尧前脚出了京师,后脚就接到消息,说山西抚、藩两员因为匿灾不报,都得了降革处分,另由内阁学士诺敏接任巡抚、侍读学士田文镜接任藩司。新巡抚诺敏是满洲正蓝旗人,今上即位时还是五品的户部郎中,如今踩了风火轮似的,三两下就成了封疆大吏。细一打听,才知他与隆国舅比邻多年,借其力荐,特加超拔。至于那田文镜,确乎无甚门路,只为他据实奏陈灾情,就落下个诚朴之名,凭皇帝一句话,让他就地署理山西藩司,专办赈灾事宜。
看着邸报上这两个名字,年羹尧的心里很不自在。山西是京师通往陕甘的要津,自古钱粮富庶,河东一带又有盐利。其地富商巨贾众多,西北的军需,多由他们备办转运,万一打起仗来,少不得也要地方官周旋帮衬。所以依着年羹尧的本意,这山西的巡抚、藩司两要职,原该由他保举才好。
前日在京面奏时,皇帝也问过他的意见。他当殿提了一个人,是他乡试的同年,内务府员外郎鄂尔泰。此人隶在满洲镶蓝旗下,学行兼优,夙怀大志,二十岁就中了举人。可入仕后却不得重用,沉沦下僚二十余年,常写些“看来四十犹如此,便到百年已可知”的句子自嘲。年羹尧向来倨傲,什么皇亲国戚、宰相状元,一概都不放在眼里,偏对这位时运不济的老同年颇有惺惺相惜之意,凡有机会,就要提上一提。
不料皇帝一听这个名字,也扶额大呼“记起来了”。实因为先帝在时,他那位十弟敦郡王允䄉常常违制去内务府索要东西,旁人不敢回绝,独有鄂尔泰以理拒之。允䄉气恼不过,将鄂尔泰叫到王府,言来语去说不对头,就要命人施以杖责。哪知鄂尔泰早有预备,当即抽出身带的匕首,眦目道:“士可杀,不可辱。”允䄉吓得没了主意,不但老老实实放人出府,往后几年,也不再到内务府乱讨没趣。鄂尔泰既敢捋这个虎须,自然大名远扬。今上时在潜邸,满心好奇,想见见这厉害人物,却被他顶了回来,传话说:“皇子毓德清华,不宜结交外臣。”事情隔了多年,皇帝早已忘记,经年羹尧一提,才又想起来。因念他是满洲旗下读书之人,干脆连山西也不肯放,立升为苏州布政使,去和江南士子们打一打交道。
既然鄂尔泰另有重任,山西的缺,年羹尧也不便一味硬提。可这会儿听说用了隆科多的心腹,心里总归有些说不出的滋味儿。不过无论如何,离开京师,总让他有了鸟出樊笼的畅快。天子脚下,达官显贵委实太多,外间再大的风头,凡进了京,不知不觉也要收敛几分。年羹尧虽做过十年的京官,但封疆日久,又常在军中,再叫他受五更待漏的辛苦,充雍容揖让的风度,就很有些强人所难。到此时过境保定,坐在直隶巡抚衙门内宅,就不免要把那套端庄客气一风吹尽,改以高踞正位,侃侃而谈。
新任的直隶巡抚名叫李维钧,因他几番升迁都靠年羹尧的举荐,是以虽为地主,却是诚惶诚恐神情,颤巍巍陪坐在侧,听他的座主发牢骚:
“皇上信用总理事务王大臣太过了,听说现在吏部上下见了隆国舅,都像耗子见了猫。还有一些没廉耻的小人,当面称颂他是诸葛亮,他竟也常拿出来显摆!前儿皇上也拿这个说笑话,说你们二位一个托孤,一个治蜀,竟是两个诸葛亮。”
圣祖升遐之日,隆科多独承遗诏,传位当今,才有所谓白帝城托孤的话。李维钧是外官汉人,哪里敢接这个茬,听年羹尧说得热闹,也只能含糊笑道:“大帅上马军下马民,再有一场大捷建功边庭,才是真武侯。”
“我看未必。”年羹尧轻嗤一声,想起殿前奏对时自己的孤立,一阵光火道,“他们在朝的都不欲战,我执意要打,怕没有十二道金牌等着?”
这样大逆不道的话年羹尧张口敢说,李维钧却不敢接,只好另赔笑道:“大帅这次进京,圣眷优隆,人所共见。如今皇上跟前,大帅和怡亲王、国舅已成鼎足之势,这是明眼人都看得出的。”
“鼎足之势也有个曹魏和孙、刘之分。”年羹尧听至此,脸上才微微带了点笑意,旋又正色道,“皇上要清理亏空,怡亲王在会考府折腾得鸡飞狗跳墙,放出话来,在京各部衙门,连内务府也算,亏空了几十几百两就要抄家。还遍谕直省,从督抚到州县,都要动真格的。这一次山西不敢报灾,十成里三四成就是这个缘故。他这样大手笔,放在别处还好说,放在我川陕怕行不通。这些年川陕的兵戈不断,眼看青海又要打仗,我哪来的工夫同他看账簿子?等回到西安,我打算上一道折子,请皇上特旨免了两省的亏空,你看可行么?”
李维钧心里明白,川陕两省连年备战,大小官吏从中腾挪钱粮,最是趁手,哪里经得住查?若真查下去,只怕挨次全抄也不冤枉。如今既有再度兴兵的打算,请旨免去亏空,省得动摇军心,情理上倒还说得过去,却有和允祥打擂台的嫌疑。他是实心盼着年羹尧好,见这直戳戳不留后路的举动,不免有些忧惧,遂小心劝道:“大帅不妨先写信和怡亲王说一说,情形现摆着,王爷若通情达理,亲自请旨减免,岂不落个八面光么?”
“我同他没有这个交情。”年羹尧摆摆手,全没往心里头去,也不肯再议此事,转而笑道,“如今舍妹封为贵妃,长兄也放了广东巡抚,这次回京,家父虽然高兴,到底有些一家子不能团圆的伤感。你是常进京的,还烦请多去探望探望。再者你当这个巡抚,也须做出两件大事来,别的不说,必得比那诺敏强些才好!”
年羹尧离京之前,钦天监已经择定了先帝梓宫启行的吉日。为要不要亲送梓宫到景陵的事,皇帝着实犯难。按隆科多造膝密陈的说法,先帝朝的几件宫闱大事,都出在巡行路途中,幸而先帝爷是天地神佛一齐保佑的主子,才见逢凶化吉,遇难呈祥。如今京师不靖,诸王不服,圣驾此去送殡,少说也要大半个月,其间一旦有变,就不得了。可不去呢,朝野又难免要有话说。他这皇位坐得本来艰辛,要是叫人在“孝”字上挑理,就真真地百口莫辩。思来想去,皇帝还是决定亲自护送梓宫,至于皇子皇孙、先朝嫔妃,则要一体随驾,谁也不能留在京里。
发引当天,皇帝先到景山寿皇殿行礼。远远望见殿门,就一发悲恸不能自胜。奠礼已毕,众孝子合力将梓宫抬到大升辇上,算是“扶柩”之意;再恭敬退后,跟随梓宫走出正殿。在京宗室亲王以下、一品大臣以上的在寿皇殿外,二三品大臣在景山东门外,四品官员在朝阳门外,一齐跪送梓宫起行。又有皇太后率领先帝妃嫔和今上后妃从别道另行,在沿途搭建的芦殿等候大殡。
城内城外的军民都感念先帝厚泽,焚香祝祷,沿街叩拜。皇帝一身重孝,心事重重走在巨大的楠木梓宫旁边,看着满城哭泣不住的老幼妇孺,他既悲戚,又不免有些羡慕——先帝委实能得人心!大清一统区夏,能在立足未稳之际,得这样励精图治、又享国长久的圣主,可说是天意之所钟了。
一行人浩浩荡荡走了五天,就来到京东蓟州境内。先被皇帝派来修缮陵寝的十七阿哥允礼、大学士萧永藻已将此地的桃花寺、隆福寺两行宫布置一新,以备迎驾。可来打前站的隆科多压根儿信他们不过,又亲自带着侍卫、将校四处查看,把个一尘不染的行宫翻了个七零八落,连佛龛供桌下头都用刀剑劈刺过,说是怕藏刺客。允礼等人看在眼里,吓得心旌动摇,却只有干站着赔笑,一句多话也不敢问。
皇帝入住行宫后,满心惴惴的允礼先去请安。他的相貌很俊朗,言词也爽利,和皇帝年纪差得又多,此前并没有什么瓜葛。可皇帝见着他却不耐烦,随意问了几句就叫出去。允礼心里明白,这是先帝晏驾当日,自己夜奔西直门的莽撞事被隆科多告到御前,叫皇帝起了疑心的缘故。先前一道旨意打发自己督工修陵,也大有疏远闲置意味。
在景陵一住就是小半年,允礼先害怕、再后悔,深恐自己下半辈子就要空耗在这山林之间。这几天冥思苦想,原准备趁皇帝亲来送殡的当,面陈心迹,挽回圣心。可一见皇帝那冷言冷语的样子,真叫人一句掏心掏肺的话也说不出口。允礼心里难过,又没有主意,只好自怨自艾低头走路。忽觉几个人迎面过来,他因无心招呼,本想胡乱走过去不理,却被为首之人叫住问道:“你怎么霜打了似的?”
“啊?”允礼打愣一抬头,见允祥正笑呵呵看着自己,忙请安问候;又想起心里的憋闷委屈,竟不住地哽咽起来。
“我远远儿就瞧着你不对劲。哎哎哎,怎么还哭起来了?”允祥伸手扶住他,顺势觑了觑他的面色。他们两人旧交不错,允祥早年得意,每每随先帝巡幸,不时带着年幼的十六、十七两阿哥。十六阿哥允禄是个贵公子性情,骑射舞乐俱是精通,只为人过于疏阔,办事上头欠些。十七阿哥行事利索,很有些刚明果断的意思,颇得允祥赏识,只是往后物是人非,相见日短,终究隔膜了。皇帝将允礼打发到陵上来的事,允祥本没有在意,眼下见他这副神情,心中不觉一动,倒想瞧瞧他和允禩等人交往如何,还有没有转圜余地。
“阿哥救我!”他这一问不要紧,允礼倒像海上孤舟乍见了陆地一般,扑通一声双膝跪地,一身孝服也不怕脏,竟来了个五体投地。
“我又不做寿,怎么还磕起头来!”允祥往后退了两步,讶异地盯了他半天,转念就猜出他的心思,展颜一笑,才俯身搀起他道,“这里人多不便说话,你晚间再来见我。”
用过晚点,允礼来见允祥时,却见帐房中另有一个人。此人和允祥年纪相仿,白面笑眼,一身的喜气,像是很熟惯模样。允祥指着那人对允礼道:“这是伊学庭。”那人向允礼请了一个安,自称“内阁学士伊都立”。
“是伊老相国的公子?”允礼想了想,记起此人是允祥的连襟,先帝在时做到内务府郎中的,忙客气起来,报赧道,“有些日子不见,实在面生了。”
“我说你该见过。他可是咱们满洲里的神童,十三岁就中举人。我的二格格也指给了他的公子,还没成礼,就赶上皇父的大事。”看伊都立要谦逊,允祥一摆手笑谓允礼道,“前些日子皇上说,如今阁部堂官里,既不私不党,又有守有为的人,实不多见,必得从各衙门司官里破格超拔几个。我记得你那个亲家人很伶俐,又有科名,还是咱们满州大家子弟,往后还要他多上进,做朝廷的栋梁才是。你看看,皇上这话,何等爱惜人才。”
“正是!正是!”允礼听见这话,实在羡慕这个伊都立。伊都立之母姓赫舍里氏,是权相索额图的女儿,所以他虽是内阁首辅伊桑阿的公子,又少年成名,但太子被废、索氏零落之后,就成了太子党的余孽,一直不得升迁。不过,伊都立的夫人与允祥的福晋是亲姊妹,往后又从连襟做成亲家,如今时来运转,有允祥这棵大树可以升官不说,皇帝竟要以心腹待之,怎不令允礼生出这同命不同运的感慨。他这样想着,见允祥满面春风笑而不语,竟恍然醒悟过来,也不顾有旁人在,就掀衣跪在地上恳求道:“还请阿哥代我向皇上奏陈,我早先实在糊涂透顶,罪该万死。您是不知道,如今舅舅把我当反叛一样盯着,前儿查看行宫关防,连刀枪剑戟都用上了,我——”他说着,半年来的惊惧委屈就全冒上来,一时涕泗交流,连连以头碰地道,“若得圣恩宽恕,允礼不敢不效死命。”
“好好好,你快起来,你的意思我都知道了,咱们兄弟犯不着这样外道。”允祥见他灵敏识得时务,心里很是欢喜,忙扶住他宽慰道,“我早间看你魂不守舍的样,也猜出八九分。舅舅惯来如此,连我也怵了他这一惊一乍的,并不是单冲着你。我下晌已经和皇上奏过,说你不过是年轻孟浪没有主心骨,并没有结党营私的心。皇上说现在正是用人之际,你自己上个折子,把早先同他们相交的事说清楚,自然不叫你多受委屈。”
“皇上和阿哥的再生之恩,我——”允礼站在那儿,并不敢坐,两手在胸前搓着,眼圈通红也不知说什么好,叫允祥笑话了句“怎么大姑娘上轿似的”,便更觉脸热。待皇兄慢悠悠呷了一口茶,才又老着脸问:“不知现在可有效力处没有?”
“倒有一件不大不小的事,我正和学庭商量。”允祥知道他急欲立功,看了一眼伊都立,自己就不说话。
“皇上和王爷正为十四贝子怎样安置犯难。”伊都立看看允祥的眼色,朝允礼一躬道,“既不能叫他再受小人的挑唆,风一阵雨一阵地闹,太后那里也要有个说法。”
“不如留他在陵上!”允礼冲口而出就是这句话。允祥虽笑着点头称是,心中却暗自感慨:果然反戈一击的才更狠些。
一通大礼下来,先帝入土为安。皇帝自觉孝心未尽,还想多留几天,经群臣劝阻良久,才勉从其请,命诚亲王允祉代为善后,自己即行回銮。回銮前,他先夸奖十七阿哥允礼修缮景陵甚为尽心,将他封为果郡王,随同回京。紧接着又下一道旨意:留十四贝子允禵在马兰峪附近汤泉居住,守陵静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