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皇帝再见年羹尧时,允祥、隆科多,外加新任理藩院尚书拉锡,也都一同在列。前面两位不说,这拉锡是正白旗蒙古人,先帝的亲信侍卫,早年曾奉命探察黄河源流,熟悉青海、甘肃一带地理民风,回朝后很得先帝倚重,唯有年羹尧不以为然。他在军中曾听人说,拉锡当年上溯黄河源时,与如今大不安分的罗卜藏丹津之父——青海的和硕特亲王达什巴图尔甚为相得,故而忧虑其阻挠军务。今日既在殿中见着,便知皇帝信用其人,竟与隆科多不相上下,心中遂大不喜悦。年羹尧的喜怒向来都在脸上,光他睨着拉锡的眼神,旁人就能瞧出七八分意思。
皇帝看在眼里,却不理会,只拿起一份折子来,递给允祥道:“这是察罕丹津的信,说罗卜藏丹津狼子野心,早晚必反,请朝廷先发大兵预备。你们议一议,各抒己见不妨。”
“皇上初登大位,京里还不安静,恁远的事,要不是火烧眉毛,就不宜轻动。”隆科多很不愿意年羹尧出兵立功,趁允祥看信工夫,干脆率先说话。
“奴才也以为是。”拉锡见皇帝看着自己,忙躬身先回一句,而后顿了两顿,又道,“还有一层,罗卜藏丹津是顾实汗的嫡孙,在青海的威望不比寻常。他和察罕丹津不合,是一家子窝里斗,朝廷插手,怕有拉偏架的嫌疑。当年大兵入藏,罗卜藏丹津也算是从征的有功之臣,万一逼得他反了,往西去投准噶尔,岂不——”
“罗卜藏丹津排挤察罕丹津,是嫌先帝封察罕丹津为亲王,挤了他。”年羹尧没等拉锡把话说完,就忍不住张口驳回,且是任人不看,只昂然冲着皇帝道,“若是朝廷置之不理,一来罗卜藏丹津嚣张日甚,将成独大之势;二来也叫亲近朝廷的外藩王贝勒们寒心。朝廷驾驭藩服,总要计之长远,恩威并用才是。”
允祥先已看完了信,眼见年羹尧说得激切,隆科多又站起来欲驳,再觑皇帝时,只觉他听得仔细,却无分别轩轾的神情,是以略想了想,才开口道:“总督说得不为不是,只是前几年大兵入藏花费甚巨,陕甘的兵民也疲惫了,不如等一等,待罗卜藏丹津反相暴露再说。”
大凡前方将领,最不愿听人拿着钱粮说事。年羹尧尤不耐烦,当即脱口道:“实不该因噎废食,养痈遗患。”
允祥作了几个月的新朝新贵,别人巴结尚且不及,这会儿叫他顶得一愣,却不肯当着皇帝争执,只淡笑道:“国家财赋,不是一个‘噎’字可以道尽。十四阿哥出兵,银子花得淌海水一般,如今再张挞伐,实在不好措手。”
“要说去打准噶尔,倒是先帝爷的遗志;单为个罗卜藏丹津靡费钱粮,奴才以为不值,也叫那不安分的人又有话说。再者延信自打进藏回来,身子就亏虚得很,眼下再要出兵,也太劳累他了。”隆科多先接了允祥的话头说钱粮,而后陡然一转,就说到派将上头,且有非延信不能膺其重的意思。年羹尧叫他一激,立时就赤红了脸,待要开口,却被皇帝拦住道:“今儿所说各自有理,你回去上紧筹划,也免得措手不及。至于进兵,还是再看再议得好。”
既然皇帝一锤定音,四人也只有各自应命。隆科多就着低头,往外斜瞟一眼,就见年羹尧胸前起伏,鼻孔直冒粗气。他料想皇帝昨日招年密谈,大约已经露出进军之意,说不定还许了他总领大军;今天被三个近臣一说,又动摇了心意,才引得年羹尧这样气恼。
因为青海事机万变,年羹尧在京中也不宜久留。他拜谒了梓宫、问慰了老父,再应酬些亲友杂务,不觉大半个月过去,就到了回任的日子。至于九阿哥允禟,甚至比他离京更早。允禩等人先想好的托词,皇帝丝毫不予理会,没办法,等不到先帝入土为安,这位热孝中的落魄皇子,就先西出阳关去了。
年羹尧前脚出了京师,后脚就接到消息,说山西抚、藩两员因为匿灾不报,都得了降革处分,另由内阁学士诺敏接任巡抚、侍读学士田文镜接任藩司。新巡抚诺敏是满洲正蓝旗人,今上即位时还是五品的户部郎中,如今踩了风火轮似的,三两下就成了封疆大吏。细一打听,才知他与隆国舅比邻多年,借其力荐,特加超拔。至于那田文镜,确乎无甚门路,只为他据实奏陈灾情,就落下个诚朴之名,凭皇帝一句话,让他就地署理山西藩司,专办赈灾事宜。
看着邸报上这两个名字,年羹尧的心里很不自在。山西是京师通往陕甘的要津,自古钱粮富庶,河东一带又有盐利。其地富商巨贾众多,西北的军需,多由他们备办转运,万一打起仗来,少不得也要地方官周旋帮衬。所以依着年羹尧的本意,这山西的巡抚、藩司两要职,原该由他保举才好。
前日在京面奏时,皇帝也问过他的意见。他当殿提了一个人,是他乡试的同年,内务府员外郎鄂尔泰。此人隶在满洲镶蓝旗下,学行兼优,夙怀大志,二十岁就中了举人。可入仕后却不得重用,沉沦下僚二十余年,常写些“看来四十犹如此,便到百年已可知”的句子自嘲。年羹尧向来倨傲,什么皇亲国戚、宰相状元,一概都不放在眼里,偏对这位时运不济的老同年颇有惺惺相惜之意,凡有机会,就要提上一提。
不料皇帝一听这个名字,也扶额大呼“记起来了”。实因为先帝在时,他那位十弟敦郡王允䄉常常违制去内务府索要东西,旁人不敢回绝,独有鄂尔泰以理拒之。允䄉气恼不过,将鄂尔泰叫到王府,言来语去说不对头,就要命人施以杖责。哪知鄂尔泰早有预备,当即抽出身带的匕首,眦目道:“士可杀,不可辱。”允䄉吓得没了主意,不但老老实实放人出府,往后几年,也不再到内务府乱讨没趣。鄂尔泰既敢捋这个虎须,自然大名远扬。今上时在潜邸,满心好奇,想见见这厉害人物,却被他顶了回来,传话说:“皇子毓德清华,不宜结交外臣。”事情隔了多年,皇帝早已忘记,经年羹尧一提,才又想起来。因念他是满洲旗下读书之人,干脆连山西也不肯放,立升为苏州布政使,去和江南士子们打一打交道。
既然鄂尔泰另有重任,山西的缺,年羹尧也不便一味硬提。可这会儿听说用了隆科多的心腹,心里总归有些说不出的滋味儿。不过无论如何,离开京师,总让他有了鸟出樊笼的畅快。天子脚下,达官显贵委实太多,外间再大的风头,凡进了京,不知不觉也要收敛几分。年羹尧虽做过十年的京官,但封疆日久,又常在军中,再叫他受五更待漏的辛苦,充雍容揖让的风度,就很有些强人所难。到此时过境保定,坐在直隶巡抚衙门内宅,就不免要把那套端庄客气一风吹尽,改以高踞正位,侃侃而谈。
新任的直隶巡抚名叫李维钧,因他几番升迁都靠年羹尧的举荐,是以虽为地主,却是诚惶诚恐神情,颤巍巍陪坐在侧,听他的座主发牢骚:
“皇上信用总理事务王大臣太过了,听说现在吏部上下见了隆国舅,都像耗子见了猫。还有一些没廉耻的小人,当面称颂他是诸葛亮,他竟也常拿出来显摆!前儿皇上也拿这个说笑话,说你们二位一个托孤,一个治蜀,竟是两个诸葛亮。”
圣祖升遐之日,隆科多独承遗诏,传位当今,才有所谓白帝城托孤的话。李维钧是外官汉人,哪里敢接这个茬,听年羹尧说得热闹,也只能含糊笑道:“大帅上马军下马民,再有一场大捷建功边庭,才是真武侯。”
“我看未必。”年羹尧轻嗤一声,想起殿前奏对时自己的孤立,一阵光火道,“他们在朝的都不欲战,我执意要打,怕没有十二道金牌等着?”
这样大逆不道的话年羹尧张口敢说,李维钧却不敢接,只好另赔笑道:“大帅这次进京,圣眷优隆,人所共见。如今皇上跟前,大帅和怡亲王、国舅已成鼎足之势,这是明眼人都看得出的。”
“鼎足之势也有个曹魏和孙、刘之分。”年羹尧听至此,脸上才微微带了点笑意,旋又正色道,“皇上要清理亏空,怡亲王在会考府折腾得鸡飞狗跳墙,放出话来,在京各部衙门,连内务府也算,亏空了几十几百两就要抄家。还遍谕直省,从督抚到州县,都要动真格的。这一次山西不敢报灾,十成里三四成就是这个缘故。他这样大手笔,放在别处还好说,放在我川陕怕行不通。这些年川陕的兵戈不断,眼看青海又要打仗,我哪来的工夫同他看账簿子?等回到西安,我打算上一道折子,请皇上特旨免了两省的亏空,你看可行么?”
李维钧心里明白,川陕两省连年备战,大小官吏从中腾挪钱粮,最是趁手,哪里经得住查?若真查下去,只怕挨次全抄也不冤枉。如今既有再度兴兵的打算,请旨免去亏空,省得动摇军心,情理上倒还说得过去,却有和允祥打擂台的嫌疑。他是实心盼着年羹尧好,见这直戳戳不留后路的举动,不免有些忧惧,遂小心劝道:“大帅不妨先写信和怡亲王说一说,情形现摆着,王爷若通情达理,亲自请旨减免,岂不落个八面光么?”
“我同他没有这个交情。”年羹尧摆摆手,全没往心里头去,也不肯再议此事,转而笑道,“如今舍妹封为贵妃,长兄也放了广东巡抚,这次回京,家父虽然高兴,到底有些一家子不能团圆的伤感。你是常进京的,还烦请多去探望探望。再者你当这个巡抚,也须做出两件大事来,别的不说,必得比那诺敏强些才好!”
年羹尧离京之前,钦天监已经择定了先帝梓宫启行的吉日。为要不要亲送梓宫到景陵的事,皇帝着实犯难。按隆科多造膝密陈的说法,先帝朝的几件宫闱大事,都出在巡行路途中,幸而先帝爷是天地神佛一齐保佑的主子,才见逢凶化吉,遇难呈祥。如今京师不靖,诸王不服,圣驾此去送殡,少说也要大半个月,其间一旦有变,就不得了。可不去呢,朝野又难免要有话说。他这皇位坐得本来艰辛,要是叫人在“孝”字上挑理,就真真地百口莫辩。思来想去,皇帝还是决定亲自护送梓宫,至于皇子皇孙、先朝嫔妃,则要一体随驾,谁也不能留在京里。
发引当天,皇帝先到景山寿皇殿行礼。远远望见殿门,就一发悲恸不能自胜。奠礼已毕,众孝子合力将梓宫抬到大升辇上,算是“扶柩”之意;再恭敬退后,跟随梓宫走出正殿。在京宗室亲王以下、一品大臣以上的在寿皇殿外,二三品大臣在景山东门外,四品官员在朝阳门外,一齐跪送梓宫起行。又有皇太后率领先帝妃嫔和今上后妃从别道另行,在沿途搭建的芦殿等候大殡。
城内城外的军民都感念先帝厚泽,焚香祝祷,沿街叩拜。皇帝一身重孝,心事重重走在巨大的楠木梓宫旁边,看着满城哭泣不住的老幼妇孺,他既悲戚,又不免有些羡慕——先帝委实能得人心!大清一统区夏,能在立足未稳之际,得这样励精图治、又享国长久的圣主,可说是天意之所钟了。
一行人浩浩荡荡走了五天,就来到京东蓟州境内。先被皇帝派来修缮陵寝的十七阿哥允礼、大学士萧永藻已将此地的桃花寺、隆福寺两行宫布置一新,以备迎驾。可来打前站的隆科多压根儿信他们不过,又亲自带着侍卫、将校四处查看,把个一尘不染的行宫翻了个七零八落,连佛龛供桌下头都用刀剑劈刺过,说是怕藏刺客。允礼等人看在眼里,吓得心旌动摇,却只有干站着赔笑,一句多话也不敢问。
皇帝入住行宫后,满心惴惴的允礼先去请安。他的相貌很俊朗,言词也爽利,和皇帝年纪差得又多,此前并没有什么瓜葛。可皇帝见着他却不耐烦,随意问了几句就叫出去。允礼心里明白,这是先帝晏驾当日,自己夜奔西直门的莽撞事被隆科多告到御前,叫皇帝起了疑心的缘故。先前一道旨意打发自己督工修陵,也大有疏远闲置意味。
在景陵一住就是小半年,允礼先害怕、再后悔,深恐自己下半辈子就要空耗在这山林之间。这几天冥思苦想,原准备趁皇帝亲来送殡的当,面陈心迹,挽回圣心。可一见皇帝那冷言冷语的样子,真叫人一句掏心掏肺的话也说不出口。允礼心里难过,又没有主意,只好自怨自艾低头走路。忽觉几个人迎面过来,他因无心招呼,本想胡乱走过去不理,却被为首之人叫住问道:“你怎么霜打了似的?”
“啊?”允礼打愣一抬头,见允祥正笑呵呵看着自己,忙请安问候;又想起心里的憋闷委屈,竟不住地哽咽起来。
“我远远儿就瞧着你不对劲。哎哎哎,怎么还哭起来了?”允祥伸手扶住他,顺势觑了觑他的面色。他们两人旧交不错,允祥早年得意,每每随先帝巡幸,不时带着年幼的十六、十七两阿哥。十六阿哥允禄是个贵公子性情,骑射舞乐俱是精通,只为人过于疏阔,办事上头欠些。十七阿哥行事利索,很有些刚明果断的意思,颇得允祥赏识,只是往后物是人非,相见日短,终究隔膜了。皇帝将允礼打发到陵上来的事,允祥本没有在意,眼下见他这副神情,心中不觉一动,倒想瞧瞧他和允禩等人交往如何,还有没有转圜余地。
“阿哥救我!”他这一问不要紧,允礼倒像海上孤舟乍见了陆地一般,扑通一声双膝跪地,一身孝服也不怕脏,竟来了个五体投地。
“我又不做寿,怎么还磕起头来!”允祥往后退了两步,讶异地盯了他半天,转念就猜出他的心思,展颜一笑,才俯身搀起他道,“这里人多不便说话,你晚间再来见我。”
用过晚点,允礼来见允祥时,却见帐房中另有一个人。此人和允祥年纪相仿,白面笑眼,一身的喜气,像是很熟惯模样。允祥指着那人对允礼道:“这是伊学庭。”那人向允礼请了一个安,自称“内阁学士伊都立”。
“是伊老相国的公子?”允礼想了想,记起此人是允祥的连襟,先帝在时做到内务府郎中的,忙客气起来,报赧道,“有些日子不见,实在面生了。”
“我说你该见过。他可是咱们满洲里的神童,十三岁就中举人。我的二格格也指给了他的公子,还没成礼,就赶上皇父的大事。”看伊都立要谦逊,允祥一摆手笑谓允礼道,“前些日子皇上说,如今阁部堂官里,既不私不党,又有守有为的人,实不多见,必得从各衙门司官里破格超拔几个。我记得你那个亲家人很伶俐,又有科名,还是咱们满州大家子弟,往后还要他多上进,做朝廷的栋梁才是。你看看,皇上这话,何等爱惜人才。”
“正是!正是!”允礼听见这话,实在羡慕这个伊都立。伊都立之母姓赫舍里氏,是权相索额图的女儿,所以他虽是内阁首辅伊桑阿的公子,又少年成名,但太子被废、索氏零落之后,就成了太子党的余孽,一直不得升迁。不过,伊都立的夫人与允祥的福晋是亲姊妹,往后又从连襟做成亲家,如今时来运转,有允祥这棵大树可以升官不说,皇帝竟要以心腹待之,怎不令允礼生出这同命不同运的感慨。他这样想着,见允祥满面春风笑而不语,竟恍然醒悟过来,也不顾有旁人在,就掀衣跪在地上恳求道:“还请阿哥代我向皇上奏陈,我早先实在糊涂透顶,罪该万死。您是不知道,如今舅舅把我当反叛一样盯着,前儿查看行宫关防,连刀枪剑戟都用上了,我——”他说着,半年来的惊惧委屈就全冒上来,一时涕泗交流,连连以头碰地道,“若得圣恩宽恕,允礼不敢不效死命。”
“好好好,你快起来,你的意思我都知道了,咱们兄弟犯不着这样外道。”允祥见他灵敏识得时务,心里很是欢喜,忙扶住他宽慰道,“我早间看你魂不守舍的样,也猜出八九分。舅舅惯来如此,连我也怵了他这一惊一乍的,并不是单冲着你。我下晌已经和皇上奏过,说你不过是年轻孟浪没有主心骨,并没有结党营私的心。皇上说现在正是用人之际,你自己上个折子,把早先同他们相交的事说清楚,自然不叫你多受委屈。”
“皇上和阿哥的再生之恩,我——”允礼站在那儿,并不敢坐,两手在胸前搓着,眼圈通红也不知说什么好,叫允祥笑话了句“怎么大姑娘上轿似的”,便更觉脸热。待皇兄慢悠悠呷了一口茶,才又老着脸问:“不知现在可有效力处没有?”
“倒有一件不大不小的事,我正和学庭商量。”允祥知道他急欲立功,看了一眼伊都立,自己就不说话。
“皇上和王爷正为十四贝子怎样安置犯难。”伊都立看看允祥的眼色,朝允礼一躬道,“既不能叫他再受小人的挑唆,风一阵雨一阵地闹,太后那里也要有个说法。”
“不如留他在陵上!”允礼冲口而出就是这句话。允祥虽笑着点头称是,心中却暗自感慨:果然反戈一击的才更狠些。
一通大礼下来,先帝入土为安。皇帝自觉孝心未尽,还想多留几天,经群臣劝阻良久,才勉从其请,命诚亲王允祉代为善后,自己即行回銮。回銮前,他先夸奖十七阿哥允礼修缮景陵甚为尽心,将他封为果郡王,随同回京。紧接着又下一道旨意:留十四贝子允禵在马兰峪附近汤泉居住,守陵静心。
送了大殡回到京城,皇帝就效法前朝旧制,开始御门听政,亲理政务。各部、寺、旗、营,及议政处的奏题从此直达御前,不再由总理事务王大臣代为批答。皇帝御门听政的第一道旨意下给吏部,说往后凡有官员在任内钱粮亏空的,一律革职,不许留任;限期之内偿还完毕,可以提请开复旧职,逾限不能偿还,就一律抄检家产归公;旧年积欠的亏空一经查出,也不能免除,官员本人已经亡故的,就要着落子弟照数赔补。
消息一传开,官场上立刻炸了窝。从前明到如今,一部一司、一省一县,哪一处没有亏空?哪个官交印时不为亏空犯愁?其中不乏贪赃肥己的墨吏,但也实在有制度所限的不得已之处。实因在京各部院,在外省府州县各衙门,许多必需的公费并不在奏销之列,事出无奈,不得不四处腾挪,做些拆东墙补西墙的功夫。地方上若有小灾小欠,虽不值上奏,也不能把百姓逼得太狠,做官的或生些佛心,或是怕激出民变,稍一担待,就难免益下损上,亏了朝廷赋税。先帝在位时,虽知亏空太多了有损国用,却不肯向百姓担加税的恶名,又不能让做官的都去当叫花子,因此不过睁一眼闭一眼,图个不聋不哑不做阿翁;偶然查出个大漏斗来,发发龙威,惩办几个也就罢了。
今上皇帝是个眼里不揉沙子的人,看不得这样一团浆糊局面。大清立国才八十多年,就这样浑浑噩噩,上下相蒙,天长日久怎么得了?不过对地方上,皇帝还不敢逼得太狠,逼得太狠,就要出山西德音那样的事:当官的清不了账,自然向百姓身上找寻。但京城里的衙门不同,京官老爷,特别是旗下大爷们,既不临民,不能搜刮百姓,当年又多向着允禩、允禵等人说话,所以皇帝逼起他们来,是一丝一毫也不心疼,就逼得投河上吊,也不过空出缺来,另补新人罢了。
在京衙门里有两个亏空大户,头一个是户部,第二个是内务府。允祥在户部自是严威赫赫,又有那个深得他倚重的李卫,常在私下里说:“户部私弊太重,恐怕一时难改。现在另有会考府纠察奏销,司官书吏都是各部挑出来的年轻新进,大事尽可委托。若说户部自家的亏空,不撤了满尚书孙查济的差,下头人就有凭借。王爷不肯用杀伐手段,他们必得心存侥幸。”
至于内务府,风气最为奢华,又是一家一族世代办一样差事,盘根错节,从没人敢打他们的主意。哪知这一回见了真章,先拿几个小人物还不打紧,随后就有实权得宠的司官挨次抄家,紧接着苏州织造李煦被革职逮问,查出亏空银三十八万两。先帝的亲近家臣大财主,眼下一个个披枷戴锁,城门示众,往来官吏凡见过他们高楼广厦、烈火烹油过日子的,谁又能不肉跳心惊。
如今内务府管事的是十六阿哥庄亲王允禄,另有两位总管大臣:常明、来保。这三位都是新君即位后的新任,无债一身轻,又皆怕事,都不敢替旧家老人出头求情。是以下头人都慌了手脚,各自胡乱托人,什么内廷太监、后妃娘家、诸王门下,能钻的都钻遍了。无奈会考府针插不进,只好死马当活马医,仍旧求到户部孙查济头上。孙尚书自己是头一个亏空大户,这会儿借着人多壮胆,胸脯一拍,去找允祥摆老资格。说王爷整顿六部也就罢了,皇上家里院子里的人,总不能太难为了。允祥行权的心正盛,哪容得他买好送情,遂当场拉下脸来,说句“宫中府中,俱为一体”,就叫送客,引得一众年轻司官暗自窃笑。
孙尚书气啾啾地从户部出来,打轿就往廉亲王府去。他正署理着工部尚书,找自己管部的亲王光明正大,可以不必背人。他和允禩很有交情,门上知会一声,径直就到书房。他一进门便一迭声叫道:“大伙都没有活路了,八爷还不管管。”说罢双膝跪下去,倚老卖老不肯起来。
允禩心里正有别事,叫他背后嚷嚷着吓了一跳,过来搀了两搀,就见孙查济硬挺着一动不动,便放开手,皱眉叹道:“我要出头,更给你们讨嫌!”
“王爷不能见死不救!”孙查济见他故意扭过身去不理会,只好站起来,拿起案上一柄金如意道,“当年大伙儿都给王爷递这个,还不是您海量得人心么?怎么眼看着老人儿受苦,就能忍心不管?”他说的是康熙四十七年群臣议立太子的事。当年满朝文武齐保这位不嫡不长的八千岁备位储君,他也列在其中,虽然事情不成,允禩也受了连累,但拥戴之情,终究不比寻常。
允禩心里明白,现在这个关头,八旗旧臣都指着他这个总理事务的“佛爷”做主,得免赔补之累、抄家之苦。可眼下皇帝每每见他,都有七八个心眼子留着,多说不但无益,反而猜忌更甚。想到这儿,他抓心挠肝接过如意,看一看,又“唉”的一声撂回案上,握了孙查济的手道:“诸公待我的盛情,我一刻也不曾忘。可上头执意要钱,我怎么拦得住他?不如你列个单子,凡是至亲好友,谁补不上这个窟窿,我卖了王府庄田,替你们还上就是。”
“八爷说这话,还叫我说什么呢。”孙查济听得感动,设身处地替允禩想想,几乎垂下泪来,唉声叹气道,“我想着八爷原本同皇上也很好——”
“那都是什么年月的黄历,曹孟德和袁本初还好呢。”允禩惨淡一笑,比了个孙查济能听明白的典故,又恳切道,“听我一句劝,别去管内务府的闲事。十三弟清锅冷灶时节,难道没吃过他们的委屈?户部终究是公事,内务府可说不好。”
“我竟没想到这一层!”孙查济一听这话,登时悔得打跌,忙请教以后的办法。
允禩想了想,掰着手指头同他逐个算道:“十二阿哥管过好几年内务府,三哥当年开馆修书,账上也未必清楚;其余的阿哥,还有宗室里的王贝勒们,也很有几位办过大小差事。天塌下来个高的顶着,除了你们,叫他操心的人还多着呢。”他说着,连自己也笑起来,用手拍着大腿,啧啧感慨道,“要说磨砺性情这一条,我们兄弟里,唯他们俩是一对儿。当今的主子我不敢胡乱议论,就说十三弟,荒废了这许多年,成天捧着药罐子当茶喝的主儿,竟还如此心高,可实在叫我服气。”
果不出允禩所料,内务府轰轰烈烈抄家拿人,没几天,就把旧账翻腾到十二阿哥履郡王允祹身上。别的不说,康熙五十七年,孝惠章皇后的大丧就由他主持办理。内务府的老人都知道,逢上大喜大丧,自有从中发财的勾当。允裪虽也听闻,可要论侵挪多少,有什么门道,他是个老实没计较的人,总是面子过得去,也就撂开手不管了。
当时不肯细究,现下就没那么便宜。那几个随他办丧的要紧人,如今抄家的抄家,枷号的枷号,剩下三五个日日到他府里求情哭闹。他门下的人出去打听,说会考府已经调了内务府历年的账册查看,特别是孝惠章皇后大丧所用的物料。因为怡亲王随手翻看,说了“太贵”两个字,会考府一干心高气盛、只想往上升的司官,就必得手巾里拧出金线来才肯罢休。眼看事到临头,允祹也坐不住,正打算找个明白人讨教,看皇帝这顿杀威棒,到底要打到哪层算一站。
可还没等他腾出工夫打听,就有催债的找上门来。这天一大早,门上报说会考府掌印郎中塞愣额穿着公服前来。此人是个满洲进士,又很精明,如今算个头等当红之人。一听他来,王府长史的腿就有些发软,迎至大门尚未开口,就接了塞愣额递上的拜帖。塞愣额一副公事公办口气,拱手道:“奉怡亲王爷的金谕,明天辰时会议内务府历年亏空的事,请十二爷的大驾。”
长史接了帖,要请他去签押房吃茶,塞愣额推声忙,径自就走了。等拜帖递进去,一向好脾气的允祹也不禁光火,将帖子扔还给长史,负气道:“他这是要传我过堂?要去你去,我可不去!”
“只怕推托不过——”长史接过帖子来嗫嚅半晌。他知道,允祹一是嗔着会考府太失礼数,二是内务府那一屁股债,他也委实心虚。可当真不去,怡亲王处如何交代?自己是什么身份,怎么顶得起这个雷!
“我好歹是他亲阿哥,真要找我议事,他尊驾不该亲自来一趟?打发这么个势利眼来!”允裪撇下垂头丧气的长史气昂昂甩手就进了内院,走了老远又攘臂喊一句,“这要钱没人伦的混账世道!”
要说允祥托大,也着实有些冤枉,这实在是忙得昏天黑地照顾不到之过。眼下户部册簿山积,会考府方兴未艾,可这两摊子事,他都得插着空才能问及。更要紧的是皇帝那里:一则太后听说允禵被留在景陵,就气得一病不起;二来年羹尧一日数奏,说青海罗卜藏丹津拒称朝廷所封的亲王名号,自立为汗,并约蒙古众台吉在察罕托罗海会盟,这已是反叛之行。察罕丹津在河州起兵相抗,却力不能敌,故而屡次向朝廷求援。这一内一外两件大事,皇帝时时要抓允祥商议办法,所以他连着几天住在宫中的值房里,人也熬得头晕眼花。
好容易有个闲,定了会考府的会议,头天晚上却又犯火牙疼,翻来倒去一夜未眠。晨起时又乏又躁,却没法子,还得打轿到衙门议事。他进门时,同管府务的大学士白潢、吏部尚书隆科多、左都御史朱轼已经到了,都在大门相迎,下头司官书办们更是齐声请安。允祥强打精神客套几句,便问隆科多:“请过履郡王了没有?”
“你们谁去请的十二爷?”按允祥的意思,原要隆科多替自己去请才是礼数。可他哪里肯去,只随手又传下去,叫一个司官去请。这会儿扬声再往下问,就见廊下一个人颠颠跑上堂来,抹了抹额上的汗珠,打千儿道:“履郡王府长史请王爷安。”
“十二哥不肯赏脸?”允祥本就虚火上升,肝郁气结,听见自己要请一个人,竟转了八道弯不来,脸色更难看得紧。那长史本来张皇,听他这么说,竟不知如何回话才好,支吾了许久,才吐出一句话道:“十二爷叫下官来会议。”
“你会议?你好大面子!”隆科多先是一阵大笑,随即将脸一沉,不屑道,“你主子在内务府亏空了多少银子,你就会议得起?”
允祥脸色铁青,看了看那长史,一手捂着下颌,强忍着牙疼,转向白潢、朱轼二人道:“我知道,外间我已经落了个刻薄名,这也没什么,干得这个讨债的差事,能不得罪人?可笑连十二哥这样厚道的人也恼我,可见是众叛亲离。本来想请他议一议,这内务府的积欠到底怎么个还法才周全、不伤众。他既不肯来,只好听我的章程。唔,这件事我自来担待,免得带累了你们几位的名声。”
朱轼是个忠厚君子,看他这样说,着实心里不安,斟酌着词句想要劝阻。但他却连说话的空也不给人留,只冲着隆科多道:“从明儿起,先打内务府起,定四条规矩。头一个,日后凡有亏空,抄没家产还不能还的,就叫他们父子兄弟帮还,不帮的,一体抄没;二一个,不是父子兄弟近亲的,一律不得代还,需防着有居心叵测的借机邀买人心;三一个,因公挪移的,和因私侵渔的,一体追缴,不许听人借故躲赖;四一个,若有抗拒不还,徒赖自杀的,是他们成心败坏朝廷的名声,没一丝可怜之处,需着落他们子孙加倍赔补。不知舅舅意下如何?或是您与吏部、步军衙门商议了再定?”
“王爷说得很是,也不必商议,回头我告诉吏部和步军衙门,就照这个章程办!”隆科多见他都这样杀伐决断,自己更不能示弱,当即大手一挥,一人做了两个衙门的主。
允祥见状点头,又走到汗流浃背的履王长史身边,沙哑着嗓子道:“回去代我请安,就说内务府的积欠,望十二哥拿出个榜样来,我们断没有不承情的。”
这话说出去的第二天,平日热闹的崇文门就愈发热闹起来。沿街两侧皆插镶白旗纛,下摆大小条案,放着各色器物。头一案放文房,什么紫檀的笔筒、钧窑的笔洗、青玉的笔架;下一个放玩器,什么豆青釉双耳三足的香炉、景泰蓝镏金的铜佛、簪花仕女的内画烟壶。再往下看,则金银首饰、东珠宝石、貂褂裘衣、金鞍紫缰,一应俱全,且多内府规制。最后更有田房契书,大红的官印在上,摞成几叠。
因为事情实在新鲜,那些进城出城的客商都不由放下自己事,赶到街边来看稀罕。连崇文门税监的官吏,那是何等见多识广之人,也没见过这样场面。三五一处议论纷纷,连手里查点外货的事由也停下来。不过大伙儿看归看,见这旗纛鲜明,排场盛大,到底有些胆怯,不敢上前询问。不多时,就见一位头戴瓜皮帽、身穿素袍素褂的中年人走出来,四下里作了个罗圈儿揖,方道:“这是十二爷府里的买卖,王爷不合有些积欠,现银不措手,想请南来北往各位财东先生帮衬。”
这位是王府管当铺的属人,说话很有几分买卖家的客气,几句话出口,就把看热闹的人们听得兴起,不过稍一踟蹰,就有胆大的外埠客商肯往前凑。他看中那内府如意馆仿制的澄心堂纸,端得肤卵如膜,坚洁如玉,以五十尺为幅,自首至尾均薄如一,叫喜书擅画的人看见就撂不开手。他这里一上来打听价钱,后边的人也都壮了胆,纷纷围到近前,品鉴这些上方珍物。
城门边出了这等奇事,南城御史、兵马司并步军统领衙门的营官很快就闻着信,等赶来一看是王府所为,又都奓着手不敢管,只好各自差人禀明上司。旁人还则罢了,唯有隆科多以为允祹气不忿昨天的事,特意给他们难堪。他本来性傲,如今权大脾气长,愈发容不下一点儿碍眼之处,当即吹胡子瞪眼,拍案怒道:“他好大的邪火!这样没脸面的事要是不奏不办,连我们也难说没罪!”说罢点了几名得力的校尉,带足兵丁番役,赶到崇文门大街,将一应买卖之人为首的锁拿,余者尽行驱散。自己另备好了一篇话,当即赶到宫中告状。
皇帝如今最肯卖隆国舅的面子,一听他的话,果然发下严旨,说履郡王允裪“治事不谨,辜负朕恩”,将他革去郡王,降为贝子。皇帝拿亲兄弟动了真格,余者无不震慑。禄位禄位,虽是禄在位先,但无位何以言禄?内务府的官儿们本来有钱,只要有个怕字,自然就肯出血。哪怕一时不能凑手,也都约定了年限,以俸银陆续抵补亏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