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新君始立,由京城过直隶、山西,经风陵渡而至西安府的官道就显得格外忙碌起来。年前十四阿哥允禵回京,就把沿线府州折腾得够呛。刚过了节,川陕总督年羹尧从甘州奉旨谒陵述职,就把山陕两省官员的心又提了起来。其中最操心的,要数山西巡抚德音。
太原府城并不在从西安到北京的官道大路上,年羹尧一行在山西境内由南向北,自榆次过太安驿,就进入平定州境内。德音要想和这位年总督见上一面,得离开府城,向东南远迎近百里。督抚平等,年羹尧又是自行赶路,按照通常的礼数,他是不必这样谦卑的。然而这位年总督的身份大不寻常。他是汉军旗人,进士出身,先帝十分看重,三十岁就位列封疆,十四阿哥大兵入藏时,又做了川陕甘三省的总粮台。更要紧的,他还是新君在雍亲王府的旧属,其妹先是雍王侧福晋,现在又被封为贵妃。新君早年惯以富贵闲人示人,在朝在外,没见结交几个要好的大臣,这位年总督,算是极难得的了。德音揣摩着这层关系,很想借年羹尧进京的当儿,和他见上一面,有用没用,先过个人情也是好的。
还有一个缘由,实因为太原、平阳、平定等三四个府几十个州县大旱已经半年了。德巡抚一双眼睛盯着京师,心思只在谁能登大宝的上头,竟把个旱情荒歉压了下来。起初以为天旱常事,下场雨就万事大吉了,可这甘霖左等不来右等不来,直到新君登基,他反倒不敢上奏了。哪有个改元报灾、成心给新君添堵的道理!紧接着,又有各省抓紧清查亏空的旨意,山西各府州县有亏空的不在少数,但并不肯报,只想悄悄地填上完事。是以虽有天灾,催征钱粮倒比丰年还急,穷民小姓愈发难堪起来。
为了这个,德音也想去亲自迎一迎年羹尧。想那被灾州县时有不耐饥寒为盗为贼的,可毕竟不敢劫掠护卫森严的总督车驾。但贫穷百姓投亲的投亲,讨饭的讨饭,官道左近少不了扶老携幼的灾民,衣衫褴褛的饿殍。要是让年总督看在眼里,到皇帝跟前说上两句,自己也少不了麻烦。若是先去准备,预留地步,破绽自然露得少些。
当然,远迎年羹尧的话不便出口。德音想好了说词,他要去迎另一个人——为新君登基,奉旨到陕西祭祀华岳的内阁侍读学士田文镜。田文镜从北京出来,和年羹尧进京去,走的是同一条官道,算算日子,也是这三五天内经过太安驿。虽说他实在不算个要紧钦差,但是作巡抚的,借迎候钦差之名恭请圣安,倒比去迎接进京的邻封总督更像一回事。
德音到太安驿的第二天下晌,年羹尧一行就到了。德音闻报,早带着太原知府,榆次、寿阳两知县,以及参将游击一应武弁迎出驿馆。一瞧,好威风体面!不说别的,只前面八个引马的亲兵,便与寻常督抚的不同。个个目光炯炯,满脸煞气,一副百战余威架势。国丧期间,虽不便渲染排场,但这一行的车马之多,也足以让他艳羡咂舌。德音知道,年羹尧才兼文武,特是傲气,是以一见他的马到,就越过众多执事,径直走到跟前,堆笑拱手道:“总督风尘辛苦!”
年羹尧一身素服骑在马上,他虽是进士翰林的出身,却生来高大雄壮,又兼四川剿匪、甘肃督粮,扎在武将群里十几年,气象愈发英武起来。他跟德音原不熟悉,听说他屈礼来接,知道必有所求,现在见他这样巴结,就更生出轻慢之意,在马上微一欠身,说声“有劳远迎”,才慢慢下马,随着德音走进驿馆。太安驿地居要冲,房屋院落都很开阔富丽,众人进到前厅,又客套一番才落了座。德音偷觑着年羹尧的神色,总觉得有些不对,待献过茶,到底忍不住问道:“可是有些鞍马劳顿么?”
“谒见先帝梓宫怎么敢说劳顿?是有一事不明白,想请教抚台。”年羹尧呷了口茶,又放下盖碗,冷脸问道,“祁县、徐沟一带的官道,我前年回西安还走过一次,行商坐贾很是热闹,怎么如今人烟稀少,除了往来行路的,少见本地百姓?”
“现下正在农时——”德音早打好了腹稿。可他正要从容应对,就见亲兵来报,说京里来的钦差田大老爷这会儿将到太安驿了,已有长随先来。德音一听,大不耐烦,只好向年羹尧解说:“是京里派去祭华山的一位。我见了平定州的帖子,说他前天就在寿阳歇马,本料着昨天要到太安,今天一早就走了。哪知道今天才到,竟和您撞在这里,真是不巧!还请稍待,他毕竟是个钦差的名义,既在这里碰见,我还要去接一接,迎请圣安。”
年羹尧是个独惯了的人,一听又来什么钦差,心里很不痛快,只碍着面子不便发作,说声“抚台请便”,就另与山西文武聊些晋省的山川关隘、赋税民情。
德音出去没有一个时辰,驿站外就是一阵乱吵,随即有亲信家人向年羹尧回禀,说德巡抚已经回来了,正和一个精瘦老头边走边嚷嚷。正说着,就见德音与一个六十岁上下的京官前后进来。德音冷着脸,早没了方才殷勤周到的好气色;那京官头发都花白了,一身夹棉袍上绽开好几个口子,侧颈上还有两个血道子,模样实在难看。年羹尧见着这个西洋景,不免大笑起来,强忍着问德音道:“这位就是去祭西岳的田老爷么?”
这田文镜虽然年事已高,打扮又这样奇特,可声音很是响亮。他见年羹尧嘲笑他的狼狈,心中不悦,只冷言应道:“想必是川陕年大帅?在下是田文镜。”
年羹尧多年不见这样倨傲之人,心中腾地火起,正要同德音说话,却见田文镜理也不理,气昂昂接着同德音拌起嘴道:“平定、寿阳一带本来山险民穷,现在旱得寸草不生,沿途小民尽数逃荒,除了讨饭的,连个卖水做挑夫的人也不见,行路的都苦不堪言。就是如此,也不见一个衙门放赈,倒有衙役四处捉人催征——”
“是是是,沿途州县伺候不周,让老先生受了委屈,我给你赔礼就是,年制台在此,何苦这样东拉西扯的。”德音听这老头儿口无遮拦,已经急得跺起脚来。他是康熙六十年底外放的山西巡抚,此前曾在京中做内阁学士,说来与这田文镜也算同僚。只是此老性情孤介,和人少有来往,所以虽称同僚,却全然没有私交。方才驿站外相迎时,见他衣衫狼狈,问知是家道清苦,奉差办事随从人少;且平定、寿阳两州县山路难行,风沙漫天,驿站的马匹、挑夫,都备着年羹尧用度,也不曾派人相送;沿途百姓多去逃荒,一个奉了钦命的京官,路上竟连吃水都很艰难,一天的路走了两天才到。德音心里原本有些过意不去,正要叫人准备银两礼物,聊做慰问,不想这位田老爷的秉性实在难拿,说了几车好话,仍旧不能消气,兀自责备自己匿灾不报,地方官鱼肉乡民。德音的官比田文镜大得多了,三说两说,便有些承受不住。何况年羹尧在这里坐着,眼见真情泄露,心里如何能够不急?偏是田文镜占住了理,言辞又锋利,眼里又没有旁人,直逼得他胸闷气短,却没有法子。
“我奉旨离京时,皇上龙颜十分喜悦,说晋抚先奏省城喜降瑞雪,今岁必是一个丰年。田某并非要紧之人,不怕受什么委屈,只想不到中丞封疆大吏,竟如此欺君害民!”田文镜越说越是厉害。德音心里发颤,脸上先红一阵,又白一阵,也顾不得丢人,只朝年羹尧讪笑道:“制台也帮小弟开解开解。”
年羹尧早叫他们聒噪得不耐烦了,霍然起身,冲外面喊道:“驿大夫何在?”
“小的在!”外头伺候的驿丞早吓得面无人色,听他一叫,就跌跌撞撞跑进来,看看本省巡抚,跪在当地不敢作声。
“照规矩,我与奉旨办差的田老爷,应该哪个住正房啊?”
“回大帅,小的这里有正房五间,两位都可住正房。”驿丞一打愣,心想着田文镜虽然官卑,应的也不是什么要紧差事,可毕竟是个钦使,瞧性子又这么横,无论如何不能少礼。可年羹尧是何等人物?这些天来来回回打扫收拾,还不都是为了他,又如何能够叫他屈尊?好在这驿丞脑子鬼灵,脱口就能应对。无奈年羹尧却不领情,斜了一眼田文镜道:“这怕不行。我自来不惯与旁人住得近,再者我随身带的,有进奉宫中的物件,也都要放在正房里才是。”
“年制台,田某位卑,本不敢与制台争长短,只是田某钦奉圣命,身上有御制祭文,并不是过路的闲员。”田文镜也不示弱,愣眼看着年羹尧道,“我本该昨天到,不合落了难,想与德抚台论说论说,既然制台也在此相叙,田某只好叨扰了。”
“好好好,这位老先生倒实在!”年羹尧一阵大笑,转向德音道,“既这么着,抚台就招呼这位落难的钦差罢。我戎马多年,风餐露宿惯了,随身带全了东西,行辕设在哪都一样。就此告辞!”说罢又回过头,指着德音再向田文镜道,“我也劝你一句,赶早离了山西地界,省得他送你一碗毒酒喝!”末了吩咐外头“装车启程”,便扔下目瞪口呆的德音,大步而去。
年羹尧进京当天,皇帝就在养心殿东暖阁里单独召对。按先前的旨意,居丧期间,皇帝召见督抚,都要总理事务四位王大臣引见陪同,可对年羹尧,皇帝只令廉、怡二王和隆科多、马齐四人在外间候旨,并不叫他们同见。
马齐自知是个帮闲的,本来无可无不可。隆科多心里却大不是滋味儿。前些天皇帝透出风来,眼下青海蒙古和硕特部的罗卜藏丹津、察罕丹津二首领不合,罗卜藏丹津诡诈弄权,已经数次寻衅,不服朝廷,日久难免一战。而现在西北诸文武中,年羹尧曾为十四阿哥调兵筹饷,对青海地理、各部军情均称熟悉;又是皇帝藩邸旧人,战端一起,必得大用。到时候他内恃圣眷,外拥重兵,自己在皇帝跟前说话的分量,怕就比不得如今了。想着自己尚未得一个入阁拜相大学士的名头,等三年丧满总理事务的名义一撤,便空剩一个吏部尚书,还成什么重臣!他越琢磨越是来气,自己有国舅之尊、上公之重,一言以定天下之功,反比不上个后生晚辈、边地外官,真真乾坤颠倒。想到这,他掏出袖子里的鼻烟壶使劲嗅了嗅,重重拍在桌上,把旁边伺候倒茶的小太监吓得缩脖一吐舌头。
“皇上和亮工也不知说什么体己话呢,背着我们也罢了,怎么连十三弟也要吃闭门羹?”允禩装没有瞧见隆科多生闷气,反去问旁边不说话的允祥。
允祥心里也有些别扭,面上却不肯带出来——他是先帝的皇子,和个外臣争风吃醋,传出去大没有体面。遂淡笑道:“他要奏的事情多,皇上体恤人情,叫咱们白歇歇不好?”
“这倒也是,”允禩很想从他这里探出蛛丝马迹的消息,碰了钉子也不过一笑,又慢条斯理道,“我想年亮工这一回来,除了拜谒梓宫,一件大事是西边的军务。自打十四弟回来,西边就剩下延信和他两个堪用的人。亮工是个大将之材,延信也有百战之威。不过延信是咱们宗室,祖宗立下的规矩,凡有命将征伐,没有不用宗室的。”允禩顿了一下,看着另外三人半听半不听的样,忽然嗤笑道,“当年皇父说,舅舅也有做将军的才能。舅舅虽不是宗室,可比宗室还要亲得多呢!”
“朝廷哪有一天能离得开舅舅呢。”允祥知道他二人之仇早已结死了,听着这句风凉话,也不免笑出声来,忙掩住道,“我可不愿意提用兵的事,户部早忙得四脚朝天了。”
隆科多没工夫理会他二人,只自说自话道:“一个川陕总督装不下他的文武全才,只怕早晚就要回京拜相。”
四个人各有各的心事,一时话不投机,都借着喝茶默不作声。正沉闷间,就见御前太监苏培盛从外头进来,拿捏着声气道:“万岁爷有口谕给总理事务王大臣。”
“臣等恭聆圣训。”
“皇上口谕,年羹尧方才奏说,山西几个府州本有旱情荒歉,巡抚德音匿灾不报。着王大臣传旨问德音,到底有灾没有;若说没有,再问内阁侍读学士田文镜,看他是什么说词。”
四个人听得面面相觑,不情不愿叩了头。待苏培盛进去,隆科多率先站起来怒道:“好一个随奏即办,咱们倒成了年羹尧的听差了?”
“隆公息怒。”马齐看二王也都有些愠色,忙劝道,“这也是关系民命的大事,王爷们看是写个片子去问?”
“叫内阁去写,就说总理事务王大臣传谕问德音的话。”允禩耐着性子吩咐一句,稍待一时便道,“下个月奉安大典,还有工程要再验看,我现急着到工部去,有什么事你们议罢。”
三人还没回言,就见苏培盛又走出来。四个人无奈再跪下,只听他传皇帝的话道:“自允禵回京,军中应另派近支王阿哥效力,朕意可着九贝子允禟去,现问廉亲王、怡亲王的意见。”
一句话出,四人全愣在当地。允禩顶着一窝一窝的心火,抠着地缝在暗自怒骂。他恨得要死,活吃了人的心也有。允禟是他的臂膀兄弟,此去军营,又无实权,落在年羹尧手里,定与囚禁无异。前日皇帝刚派了十阿哥允䄉一个远差——护送死在京师的哲布尊丹巴活佛灵柩回喀尔喀草原,这会儿还在路上磨蹭。这才过了几天,就又故伎重施,要将允禟支出京去。可他再恼恨,也无济于事,头顶这个总理事务之名,叫他恰如烈马套上了黄金鞍,想不驯服也难。
一旁的允祥也没甚好气。按理这样大事,皇帝总要先打个招呼,怎么和年羹尧说风就是雨?皇帝脾气虽急,却不是轻率人,何以向年某示宠若此?所以连他也不肯说话,独把个苏培盛晾在当地。幸有马齐扯了衣襟小声提醒,他才闷声答道:“臣以为可行。”
他这一出声,马齐也赶紧附和应诺。允禩仍不言语,不过勉强磕一个头,算是认了。
垂头丧气回到王府,允禩边叫人“悄悄去请九爷来”,边唉声叹气走进内院房里,一头扎在炕上不想动弹,连福晋在旁说话,也当没有听见一样。
允禩的福晋郭络罗氏出身名门,是老安亲王岳乐的外孙女。她自幼养在王府,最得外祖母娇惯,长成后泼辣厉害,生叫允禩落下个惧内的大名。她那一双长眼睛总是挑着,说话声音也高,就算当着客,也敢直闯丈夫的外书房。允禩的子嗣单薄,多有福晋不让他纳侧的缘故。
允禩少年时,与皇帝同住在孝懿皇后的景仁宫中,又曾一同读书,分府后又是近邻,本来手足之情匪浅。可自从郭络罗氏进了门,就与这位大伯兄互相瞧不上眼:一嫌弟妇跋扈不顺,挟制丈夫起了谋储争竞之心;一嫌夫兄心机深沉、性情古怪,常爱指点兄弟的家事。今上即位伊始,原有以亲王尊位、总理事务荣衔安抚允禩,使之服帖效顺,能为己用之意。允禩虽不情愿,可不肯丢贤王的名声,所以人前迁就,倒还说得过去。唯福晋是爆炭一样的性情,见胤禛久蓄深谋、言行不一竟至于此,实有满心的愤懑,又恨丈夫无能,故而逢有娘家亲戚前来贺喜,便当众啐道:“说什么加官晋爵夫贵妻荣,怎知不是一道催命符!”
既是心里有这个疙瘩,凡允禩从宫里回来,福晋便格外留心。头一个月还罢了,等新君一改元,就有十阿哥派往蒙古出远差的烦心事。今天再看,则似又添烦恼。福晋一贯的脾气,凡允禩问而不应,她就要一声高过一声再问。允禩直烦得无可奈何,便兀自倒在炕上,有气无力答道:“他要打发老九到军中去。”
“你应了?”
“这由得我应不应?”允禩回过头,看福晋火急火燎的样子,长叹一声,抚着她的肩道,“你去预备些体己的东西给他,也算咱们心意。”
“你还要怎么窝囊才好!”福晋猛站起身来,使劲一扯,差点把炕边的珠帘拽下两串,疼得搓手道,“他今天发落了老九,明天就轮到你!你还要怎么逆来顺受?他要给你喝砒霜酒,你也给他谢恩不成?”
允禩听惯了她的唠叨,也不肯辩解,只是烦躁摆手道:“你让我清静清静,成不成?”
福晋憋着气站了许久,到了不肯罢休,又坐下道:“总不能这么便宜!要走,也得等送了先帝爷到陵上再走,敢情单他是亲儿子呢!”
允禩正在愁容难解,听见这话,突觉眼前一亮,就翻身坐起来,点头道:“这主意很是,总能拖一拖再说。”
夫妻二人说着话,外头九贝子允禟已经悄悄进了允禩的府邸。大出允禩意料,同来的竟还有十四阿哥允禵。允禵回京后,原疑他背负前盟,屈事新君,心里对他存了芥蒂,一直不曾来往。近来听人劝解,说八王爷在皇帝那里并不得意,凡有议论都叫隆国舅挤对。刚在九贝子府里吃闷酒,因允禩遣人说有急事,不堪允禟百般相邀,才肯跟来。一进书房门,觑着这位八千岁一脸的愁苦像,允禵便生出一股恨其不争的恼怒来,也不待让,自掇了把椅子坐在对面,没好气地问道:“佛爷这样愁眉苦脸的,是叫阎王欺负着了?”
“知道八哥心烦,你何苦还去怄他。”允禟自来和允禩最好,他是个有心计的人,生怕允禵满身戾气再闹起来,忙挥挥手,像在自家似的,招呼人上茶拿热手巾。
“都怨我无能——”允禩百般滋味涌上心头,踟蹰半晌,方怔忡看着允禟道,“他要打发你去年羹尧军中。”
允禟将手里的茶盏一晃,滚水溢出来,烫得“哎哟”一声,起身惊道:“什么时候的事?”
“就方才。”允禩说着话,泪水已在眼窝里打开了转,发狠压了两压,仍旧顺着眼角扑簌簌直流下来。
“八哥你真窝囊!”允禵一拳捶在官帽椅的扶手上,站起来紧走几步,又一捶允禟的胸口,高声道,“我去见额涅,就跪死在永和宫,也不能遂他的愿!”
见他这里拂袖即去,允禩忙小跑着出去将他拽住,揩泪道:“早有旨给宫门上,谁敢放你进去!就算进去,他说得正大光明,军中需有近支宗室,九弟身份适宜、体格强健,在京里又没有紧要差事,连宜妃母也有五哥伺候,你让太后怎么驳回?难道硬不叫去?”
倒是允禟还有几分镇静,冲他二人摆摆手,反安慰道:“八哥也甭哭,十四弟你也别恼,咱们一向看低了他,只好自食其果。如今身在矮檐下,走一步说一步罢。”
“先拖过皇父奉安大典再说。”
“要不准呢?”
“总得叫你去山陵磕个头罢?”
“他又不是你,有什么做不出的!已经叫他哄过一回,还不长长记性?”他们兄弟正愁眉苦脸说着,只见门帘一挑,八福晋独个儿就闯进来。这位嫂夫人的做派,允禟、允禵早就习以为常,正要请安问候,就听她高声道:“人善被人欺,别学你八哥这顾面子不顾里子的毛病。赶明儿足足带上银子,就算到了西边儿,也未必是咱们吃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