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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哭殡

眼见年关将近,虽说是丧期,登基大典不宜太过隆重,但适逢改元,毕竟也要小有一番庆贺。礼部奉旨以“雍正”为新君的年号,又细细开列仪注,由皇帝发到议政处,要他们和总理事务四王大臣合议。议政王大臣会议的议所在中和殿西中左门外,此时虽没了国初的权柄,到底威风尚在,气派之大,仅次于朝仪。

当日正值酷寒,议所里因烧着不少炭盆,倒还暖和。列座的诸王和六部满尚书、八旗都统都脱了外穿的袍服,听礼部笔帖式用满洲话念奏稿。不合飕一阵冷风进来,众人都是一凛,齐齐回过头去。只见门开了一道缝,一个司官模样的人缩手缩脚站在外头。按理各衙门无干官吏,断没有擅闯议政处的规矩。这司官原想悄没声的,叫本衙门主事之人出去回禀,谁知刚一露头,就引着议所里的人都往他身上看。来人实在窘迫,只好战战兢兢走进来,朝上面诸王跪安问候。

来人是礼部的堂主事,新近管部的十二阿哥履郡王允祹近视得厉害,于属员又不相熟,等人走到跟前,才眯着眼睛认出是自己衙门的官。他顿觉没有脸面,使劲挥了挥手,是打发人出去的意思。

“必是有急事才找到这来,外头天寒地冻,你且进来说话。”允禩是出了名的心慈怜下,见其人惶恐不可名状,随即点手叫过他来,顺带拿过他手里文书,又将自己的手炉递过去道:“给你暖和暖和。”

来人感激廉亲王宽厚,忙叩头接了,才转脸讪讪地对允祹道:“实在是一件要紧的事,部里急着请爷的示下。”

“这不十四弟的咨文么,”没等允祹说话,拿着文书的允禩已经脱口而出。待把众人目光聚过去,他却微笑着,将文书还给允祹,冲挨坐的允祥道:“想他也该到了。”

“他问觐见皇上的仪注?”允祹翻开文书,看了看,不耐烦地用手指着,向那堂主事道,“他前年打西边回来,自然有觐见先帝的仪注,部里照例就是,怎么考起我来?”

然则不等他说完,那面允祥就走到跟前来,抽过文书粗看几眼,随即扔在一边。他是精明强记之人,康熙六十年十四阿哥凯旋时,先帝曾命诚亲王、雍亲王两位年长皇子,率领王公百官出城相迎。为这件事,今上皇帝心里颇有些拈酸之意,只不便宣之于口,如今旧事重提,岂有不触霉头之理?唯允祹糊里糊涂的人,自然不能见此精微。是以允祥略一思量,即向众人道:“十四阿哥这一问大不妥帖,也不能引前年的例。他是奔丧而来,不是凯旋班师,有什么仪注可说?又何以当了三十多年臣子,倒不明白面君之礼?”

“我看这一问也不是全没道理,他是军前立了大功的人,到底不是寻常人。”允祥话音未了,就有裕亲王保泰在旁抬杠。他是先帝的亲侄子,素与允禩兄弟交厚,故要替十四阿哥说几句辩解的话。

他这一起头,众人亦肯帮腔,允禩遂作勉从众议之态,向允祹道:“既然礼部为难,咱们就连着这件事一道议过如何?”允祹巴不得将此事推托出去,当即朝允禩作了两个揖,忙不迭命本部司官取纸笔记下。

“十二爷可别错拿了主意!”隆科多看了看眉头紧锁坐着没动的允祥,一推几案先站起来,断喝一声,吓得允祹当即闭了嘴。自先帝驾崩以来,他的威势实在很大,一立起眉眼,众人便不敢作声。只有允祥心里暗笑,想了想,向允祹道:“这件咨文还是搁着罢。十四弟要是催问,礼部再请旨定夺。”

十四阿哥先在甘肃时就接了旨,说他的原名胤祯犯了圣讳,奉太后懿旨改作允禵。他一路行来,只带了几十个王府护卫、亲兵,此时远远望见城楼,却无一人相迎。城外来来往往的商贾民夫看戏般打量着这些人——个个披麻斩衰,泥地里滚出来一样。允禵本是国字脸,在西边风吹日晒、心力焦劳的缘故,这会儿下颌已经凹下去。连鬓络腮的胡子,是他兄弟中的独一份,所以人称达摩苏王。络腮胡原就显得蓬乱,又兼几十天不曾刮过,连上前额长出的黢青发碴,只觉得一头一脸都是黑黝黝的。他半是急着进京,半是装癫卖狂,一路也不受督抚地方的迎送,凡到了省府名郡,就号哭穿城而过。各处百姓议论纷纷,前后打听了才知道,原来是大将军王孝子奔丧来了。

想起一年前大兵入藏、奏捷回京的场面,那是何等风光。如今物是人非,实令人有恍若隔世之感。他是先帝晚年的爱子,自奉敕西征之日,便得举朝瞩目,视为立储之兆。那竞奔门下请托打点的,每天把门槛也踏破了。朝野既这样议论,他自己也将储位视作囊中物一般,以为唾手可得。哪承想噩耗甫至,即有回京的旨意相随,他待要问明了情形再去,却叫年羹尧三两天一封禀帖,催得急如星火,无奈之下,也只得简从进京。

等到了直隶境内,允禵便负气给礼部行文,问见这雍正新君要用什么礼仪。可左等右等,并不见礼部的回信,他也只得气鼓鼓,如同外来督抚一般,自行进城了事。一时到了安定门内,就见真武庙前早候着一名内大臣传旨,让他先到梓宫前行礼尽哀,再进宫去拜见太后。

先帝梓宫已送至景山寿皇殿内,允禵跌跌撞撞走到寿皇门,就见允禩在此迎他。他满心的怨愤,也不顾四下人多,便恨道:“你是总理事务的亲王了?倒很尊荣体面!”说着一窝眼泪喷涌出来,蓬头垢面就往里跑,把允禩一人撂在当地,自顾自痛哭哀号。

允禵进得殿去,也不要礼官赞礼,就哭着胡乱磕头,旁人劝而不得。正不可开交之际,就觉外间忽然肃静下来,不多时,便是今上皇帝在众人的簇拥下缓步入内。新君的规矩,百日释服期内,每天都要亲自在梓宫前献食三次,现在日近正午,正是献食的时辰。眼看允禵兀自哭个没完,跟进来的允禩也着了忙,又不好上前叫他,只能退到皇帝身后静观其变。允禵早知道是皇帝进来,可想着自己种种委屈,毕竟忍情不过,心一横,直挺挺仍跪在当地,仰脸朝新君看去。

皇帝初还冷眼瞧着,僵持了一会儿,终归还是要做出兄长的样子来。是以他长叹一声,说:“你这一向辛苦了,回来就好,太后额涅很盼着你。”说着紧走几步,去凑合允禵。陪他同来的王公大臣各自咂舌,只好跟着过去。一旁诚亲王允祉最晓得皇帝睚眦必报的脾气,直在心里嘟囔“要坏事”。

皇帝走到跟前又唤两声。大殿里静得瘆人,只有允禩在旁紧说:“十四弟急痛迷心,缓缓就好。”可允禵偏就不下台阶,看得允祥也急起来,点手叫过身后的一等侍卫、副都统拉锡,小声吩咐道:“你和他素来过得去,快拉他起来给皇上行礼,这像什么话!”

拉锡哪要在这个光景里出头,没奈何被点到头上,只得在众目睽睽下上前几步,边去架允禵的胳膊,边哭丧着脸连声道:“大将军王该当给皇上行礼。”

“你是个什么东西,也敢来拉扯我!”拉锡一面去架允禵,眼睛却紧往皇帝这边来看,哪料允禵急火攻心,应声而起,“嚯”一巴掌,正打在他的脸颊上。众人直惊得一齐愣在当地,连皇帝也半晌回不过神来。

“你疯了吗?”到底允禩见机得快,几步抢上去搡了搡仍旧挥着老拳的允禵,恨道,“还不过来跪下!”

“我是先帝皇子,当今天子的亲弟!他一个外藩掳来的下贱奴才,仗了谁的势,敢来拉扯我!”允禵攘臂顿足,先指着一旁的拉锡大骂,又直盯盯看向皇帝道,“如今大清朝都乱为王了,容得奴才这样欺凌皇子!若我有不是,皇上自可以来处分我;若我没有不是,皇上就该把拉锡正法,以重国体!”

“好好好,你既自认皇子,就该在皇父的梓宫前安静些!”皇帝脸上急风骤雨了好一阵,心头肉拧了又拧,终究没有当场发作,只咬着牙道,“怡亲王去永和宫,就说允禵到京了,请问太后的懿旨,见他不见。舅舅去传旨给今天不该班的王阿哥们,叫他们这会子都到养心殿去,我有话要说。”

不到一个时辰,先帝十五岁以上的皇子们,除了被幽禁的皇长子允禔、废太子允礽,到遵化看视陵工的皇十七子允礼,和前去永和宫的允祥外,都已在养心殿外候见。独允禵仍执拗着不和众人站在一起,背了手独个立在一边。别人虽是孝子守灵,不饰衣冠,可好歹穿得洁净,只有他滚在泥里的雄狮子一般,胡子头发粘起来分不清爽。乍一进来的九阿哥允禟瞧他这副尊容,差点笑出声来,扯扯允禩衣襟,一努嘴道:“怎么刚回来就扮上《醉打山门》了?”

皇帝沉着脸,也站着。眼见众人要拜,便止住了,又请允祉坐在高凳上。随即斥退余人,将殿门一关,满殿里除了他们兄弟,就只有一个隆科多还在。皇帝迈步走到允禵跟前,掸掸他身上的灰,一手搭在他肩上,一手指着炕上的御座道:“今天咱们兄弟到得齐全,舅舅也不是外人,你若不服气,拿出什么凭据来,这会子就请上坐!”

一句话说得众口哑然。别人瞪眼张嘴死盯着皇帝,允禩却极力低着头,使劲舔自己干涩的嘴唇,手心里黏糊糊的全是汗。他知道皇帝这不过是红口白牙的便宜话,允禵一兵一卒未带,就是先帝曾有什么言语给他,这会儿也全无用场。可话赶话既到了这个分上,他也真想见识,这大将军王到底在黄沙戈壁间练就了多大胆量,皇帝又能把同胞亲弟作何开销。

允禩正百爪挠心样焦灼,就见隆科多一跃而起,打最后几步走到最前,跪地高声道:“奴才亲耳听见先帝的口谕,传大位于皇上。十四阿哥若敢有违,就是宗室的叛逆,自绝于玉牒!”

允禵是个禁不住激的人,他回京路上时,曾见着允禟派去报信的亲信,听说了先帝驾崩当日,御榻之侧谨承末命的只有隆科多一人。今上能够坐稳了大位,是否先帝遗命未可尽知,全凭国舅口含天宪、手握重兵倒是实情。所以允禵此一来恼恨皇帝还在其次,最切齿的就是这位顾命重臣。此时见他行动跋扈,毫不将众兄弟看在眼里,且一张嘴就要问自己“叛逆”的罪名,不免新仇旧恨齐涌上来,也顾不得许多,冲上去伸手抓住隆科多的前襟,向前一带暴怒问道:“你说!皇父驾崩到底怎么个情形?遗诏何在?”

他此举一出,不但把胆小的兄弟吓得丢魂,就连坐着的允祉也颜色大变。允祉从小有口讷的毛病,一担惊受怕,就显得言语艰难。可此时自忖身份,又不能不有所表示,只好硬着头皮上前,“你你你”了好几回,偏就你不出下文来。皇帝的口快,不待他挤出一句整话来,便先来将他的军,说道:“这里既有不服天条管的孙大圣,就换作玉皇大帝,也在凌霄宝殿坐不安稳。三哥带着兄弟们评评看,若说他闹得有理,就凭他闹;不但凭他闹,还需成全了他,让他当这个皇帝。”

“皇上是万——世之主,允禵是大——大不敬的罪过!”允祉一口气顺上来,赶紧匍匐在地。后面众兄弟也只有随同拜倒,嘴里呼噜呼噜,不知念些什么。

皇帝长嘘一声,上前先扶起允祉,又转对允禩道:“既说他有罪,你倒说说,他的罪有几款?该怎么处置?”允禩磨蹭许久,也晓得没人帮他的腔,只好支吾道:“允禵拜祭皇父梓宫无状,又君前失仪、殴打大臣——”

“你说的都是眼前事,他在甘州的所作所为,连你这要好的阿哥,怕也不全知道!”皇帝一嗤一哂打断了他,又绷起脸,恨恨指着允禵,一字一顿数落道,“他在甘州是极快活的,恣意酗酒淫纵,强娶人家有夫之妇不说,还引河水入城结冰,博佳人一笑。这是你做出来的不是?亏你疯疾尚浅,等真做出烽火戏诸侯的事来,我大清在外藩的脸面,都要被你扫尽了!”皇帝说得兴起,干脆在殿里负手踱步,侃侃而言。及走到允祉跟前,就停下来,俯身叹道:“三哥你说,赶到寻常人家,出了这样不肖子弟,咱们为兄的,羞不羞、臊不臊,替他寒碜不寒碜?这事是不能拿到朝廷上说的,就家法,依三哥说,该不该治他的罪!”

“该——”允祉刚吐了一个字,就见皇帝一转身,仗着好口齿,疾雨落地般又道:“带兵入藏的是延信、噶尔弼、岳钟琪这几个人,后头筹粮运饷的是年羹尧,你是做什么去的?你不过是到了乌鲁斯,就死了几千满洲兵丁,倒毙了几千马驼牲畜。你给皇父上的折子,枉叫用兵方略,平白令皇父操心着急——”

皇帝满脸燥红滔滔不绝,竟是越说越见兴头。隆科多在旁听着,眼见时机已到,正要带头请将允禵交部议罪,就听见廊下奏事太监的声音:“皇太后懿旨,大将军王不必单见,叫他跟着皇帝,还有兄弟们一道来罢。”

永和宫正殿里,太后乌雅氏靠在宝座的迎手上,直着眼睛发了好一会儿怔,等总管太监回说皇帝在外候见,才勉强坐直身子,把方才允祥说过的话,又反复嚼了几遍。

“臣和十四弟是一个师傅教导,太后说臣作践他,臣心里一万个冤枉。可他在寿皇殿逞强大闹,惊动皇父的灵,皇上想不治他的罪,也断然不能服众。眼下大位已定,他难道敢做国家的叛逆?若不敢,闹又有什么益处?他要不能收一收脾气,好生做个忠臣孝子,不但臣和廉亲王不敢给他求情,就是太后,也未便落个溺爱的名儿。臣替太后想,这会儿您待他淡些,皇上的气就消些。若能教训他回心转意,旁人才好说讲情的话——”

太后虽不曾念书,可在宫里浸了这几十年,胸中多少也有些沟壑,很能听出允祥话里锋芒毕露的意思来。不过事已至此,她的小儿子注定成了砧板上的鱼肉,为娘的风烛残年,就管,又能管到几时?没奈何抹着眼泪,命人传了句违心的话去,叫允禵随众同来。

诸兄弟成群结队一进殿,太后打眼就看见落拓不堪的允禵,眼睛随着他的行走起跪而动,却不能多说一句额外的话。及见他也抬头看向自己,就赶忙收了泪,温言强笑着叫众人起身。

“过几天就是新春,可巧十四弟回来,虽说不能庆贺,也该一起来给您请安。儿子们还想改元前为您敬上尊号,请您移驾宁寿宫颐养,以合圣朝孝治天下的体统。”皇帝在路上已经盘算过了,此番若得太后应允,允禵治罪的事,或许也可以缓办。

“你们的孝心我领了,皇帝改元是喜事,喜上添喜的事,我怎么能不答应。可先帝的妃嫔多,移宫也要稳妥些,你们这会子也太忙,这些婆婆妈妈的事,等先帝爷奉安大礼之后再办也使得。”太后眼睛看着小儿子,口中不过囫囵作答。允禵见状,再忍不住满心的委屈,大叫一声“额涅”,就要越众而出,却被一旁的兄弟死死掖住,挣了几挣,不能动弹。

皇帝回头看他一眼,再看太后时,却见她全没听见一样,咬一咬嘴唇狠心道:“十四阿哥在外头几年,性子越发学得野了,回来可要知道好歹,回头叫人参了,没得让你哥子为难。皇帝也要督管他严些,丢了祖宗和先帝爷的体面,我是不依的。”

“太后教训得是,他一向听廉亲王的话,儿子就叫八弟多约束着。”皇帝心里一阵得意,对允禵的气也消了五六分。他正要顺着再说几句体贴的话,就见太后按了按胸口摆手道:“我的心里又有些闷,想躺一躺,你们都去罢。” cTgcqpUukgAwl6MRPYKwY7SZUg4BOEolCuzT2oDVg//4J4wTVBPUZZAArOTVQZq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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