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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君临

新君见宜妃乘着肩舆而来,是在自己面前拿大的意思,心中甚为不快,可又不能发作,只好将后槽牙一咬,装作没看见一样,兀自扑倒,跪在生母德妃面前,顿首大哭。德妃胸有千言万语,口中总无一字可答,只好掩面绕过他,进至殿内去哭先帝。

妃嫔们这一哭,就哭到时近五鼓。内务府总管瞧众人都熬得上下眼皮打架,便斟酌着词句请示新君,是否到乾清宫以西的殿内暂作安顿,也叫皇子皇孙们稍歇片刻。新君点一点头,先送众妃各归本宫,自己就由着内总管引导,到了隆宗门外的养心殿。

这一处院落是前明嘉靖年间建成,地方不大,却四四方方十分齐整。迎头的琉璃花正门题额养心门,门槛内正中是木照壁,两侧又有琉璃影壁,往后就是古树参天、花木扶疏的小院。殿宇坐北朝南,是工字形样式,前殿面阔七间,上则黄琉璃瓦单檐歇山屋顶。因此处也曾作世祖皇帝、大行皇帝临时的居所,所以殿中亦有宝座之类的陈设,虽较乾清宫显得狭窄简陋,但这严谨密实格局,倒很称新君的心意。他先在前殿的敞间与东西暖阁转了两圈,又穿过工字廊看了后殿,即颔首道:“这一处朴拙得很,离乾清宫又近,你们上紧将陈设都换了素,就做个庐墓之所最好。”内总管答应一声,正要去传,又听新君吩咐:“请十三阿哥和隆科多舅舅来,再看南书房哪个值宿,也叫来暂候。”

隆科多正在宫城各门巡视,不及速至,胤祥尚在乾清宫左近,所以来得甚快。他进得殿来,先就欲行大礼,却叫新君一把扶住,紧着说:“往后有你啰嗦,今儿大可不必。”新君重孝在身不宜高坐,不过铺了白毡坐在地上,以合“席薪枕块”之礼。他一时拉着胤祥对面盘膝坐定,方自捶着腰道:“忙起来不觉着,这会儿浑身散了架似的。”说罢又探身关切问道,“你久不这样折腾了,身子还禁得住?”

“还好,还好。”胤祥先还拿捏不准和他说话的分寸,见他口气如此家常,便也松弛下来,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打开一看,是晌午在畅春园吃过的竹节馒首,随即双手奉上笑道:“想着皇上从今儿夜间起,人前定要水米不进。实不得已,为此怀橘事君之举。”新君见而大笑,自己也从袖中取出两个饼来,连称“所见略同”。二人先欲叫人拿去熥热了吃,又恐宫中闲言流布,说他们做孝子的耐不住饿,是以因陋就简,干脆将这残冷之物胡乱大嚼起来,品其滋味,倒有得胜酒、庆功宴般甘美。

二人一边吃,一边就说起往后的事。新君先掰着手挨次数道:“你看今天那些人的模样,西边的做何安置,是第一要紧。应照咱们早先说的,让人从速替他回来,另叫年羹尧相机而行,便宜从事。”

“这正是当务之急。”

“二来么,也要将眼前的人安抚安抚。当年世祖爷登基时有二王摄政,皇父御极时也有四个辅政大臣,我虽不是冲龄即位,定要人教导扶持,可要全然抛开旧例,也难免叫人议论恋权。我想过几回,不如立个总理事务的名目,选两亲藩两重臣来辅佐政事,就以三年丧期为限。两亲藩么,自然不能没有贤弟,另一个——要是胤禩肯服帖,倒可以用他的人望。”新君虽是几个时辰前才正了大位,可这两年寤寐辗转之间,早不知将这些折冲樽俎、运筹帷幄的事,排布了几千几百个来回,是以脱口而出,毫无窒碍。胤祥叹服不已,连连称是,又作谦逊之态道:“臣的资望实在不足,又没有办过事——”

“诶,这可不是推脱的时候。”新君摆摆手,并不理会他的话,自将身上的饼屑掸了掸道,“大臣么,舅舅不能没有。另选一个识趣的耆老,足数就是。你看马齐怎么样?”

胤祥与马齐一家交情甚好,自然乐得如此,所以点点头放下他不提,另皱眉道:“倒是诚亲王没有缺了。”

“又不是梁山泊大秤分金银,也不必人人有份。”新君满不在意地冷笑一声,随又恳切道,“从前的事,这会儿也难尽言,你放心,等皇父大殓一过,即刻就有封亲王的话。往后愈要贤弟多辛苦些,愚兄定不相负。”胤祥既闻此言,便不肯听新君的阻拦,当即伏地叩了两个头,哽咽道:“皇上再造之恩,臣何以报,但有驱使,敢不竭忠尽力。”

正说着,就有新君从旧邸随带的太监叩窗,说隆科多已在外头候旨。二人遂站起来迎至殿门,待隆科多迎着风雪一进来,便一左一右上去,各执手道:“舅舅太辛苦了!”说完就拉他到暖阁里,一同席地而坐。待他将宫城、内城各处值守一一回说无事,新君又搓着手连说几十个“好”字,方含笑道:“刚同贤弟说,我初来乍到,大丧又要分心,必须有最历练政事的人匡正辅佐。现拟了总理事务的名目,虚位以待,舅舅你看如何?”

隆科多是喜事揽权的人,这等要缺自然当仁不让,遂豪言壮语应下了。他再问别的人选,不料新君才一告诉,他就立起眉毛道:“看今天八贝勒的样儿,岂是尽忠朝廷之人?叫他参赞中枢,一定援引匪类和皇上作对。”

新君晓得,先帝驾崩这一档子事,让隆科多和胤禩等人结下死疙瘩,现见他愤愤之态,不免扑哧一笑,又奉承道:“他的人缘虽好,可胆气不足,凡事患得患失的,以舅舅之才对之,岂不绰绰有余?”隆科多得此一言,总算气顺不少,干脆乘兴又献一策:“众阿哥的名字,也该避一避圣讳,十四阿哥更该两字全避。”

“可兄弟们的名字都是皇父钦定——”新君心里虽肯,但总归要做谦态,一面斟酌着,一面就朝胤祥看去。胤祥亦附和道:“这是尊君的大道理。只要太后准许,旁人有什么话说。”

三人志得意满,全无倦色,这一厢说得兴起,浑忘了还有南书房的汉官在外候旨。眼见五鼓已尽,宫门待开,新君才想起要加紧拟几道谕旨的事,忙将来人唤进殿内,又命胤祥、隆科多先去小憩。

这一日南书房值宿的是吏部侍郎张廷玉,他是已故大学士张英之子,现虽有六部的职事,可因其有过目不忘的本领,又极谨慎,所以仍在南书房行走,是先帝宠任的文学侍从之臣。新君自诩孤立不党,同百官少有往来,连张廷玉这样的御前近臣,也不过点头的交情。这会儿见他行君臣之礼,就先矜持着颔首致意,又抹着眼睛说了几句追念先帝的话,再入正题道:“明儿要有两道旨发出去,你斟酌着写来我看看。头一件先说十四阿哥,就说皇考大事,他做儿子的不来,自然于心不安,叫他和弘曙两个接旨之后,即刻驰驿来京。不过军前事务要紧,不能没人料理,辅国公延信是熟手,就着他速赴甘州,暂代大将军之职。川陕总督年羹尧办理军需粮草也最要紧,叫他同延信和衷办事。前方的情形朝廷不能尽知,年羹尧该驻肃州,或是该驻甘州,或是该在西安办总督的事,让他便宜安顿了再奏。”

“是。”

“第二道么,就说朕初经大丧,心中惶惑,朝廷政事纷纭,多有不能明晰的。从即日起,就命贝勒胤禩、十三阿哥胤祥,还有马齐、隆科多四个总理事务。内外大小事,都交这四个人面奏;朕有谕旨,也交这四个人传出。六部八旗大臣官员各司其职,凡有应办速办的事,都要尽心尽力,有条不紊,才算不负皇考的教养之恩。”

这两道旨要得甚急,不容张廷玉退回值房从容草拟。幸而他生就倚马高才,哪怕扬扬千言,也能挥笔成文。所以他干脆就着内侍送来的四件文房,将纸在殿内金砖上一铺,当着新君的面伏下身子,屏息敬书,不到一刻钟工夫,就将两篇稿子端楷写成了奉上。新君粗看一过,大加称道,赞他的辞章工稳,甚能尽意,更兼写得如此之快,实在是大方家、大作手。再上下打量其人,虽是一身的丧服,然眉目清朗,器宇雅正,举动雍容,望之可敬可喜。因此待张廷玉逊谢过了,便又与之闲谈道:“先前虽也常见,倒没问过贵庚、贵郡?”

“臣是康熙十一年生人,本贯江南桐城县。”

“桐城县?和张敦复先生有亲么?”

张廷玉一闻此言,忙就地叩头道:“正是先父。”

“怪道面善!要在你们汉人堆里,我该称呼世兄。”新君才要拊掌大笑,忽然记起是居丧,忙咳嗽两声掩住了,含笑道,“敦复先生是我的恩师,咱们倒没交情,说出去实在大笑话了。”说罢略想了想,又道,“照例过几天要颁大行皇帝的遗诏,等定了如何写法,就由你来执笔罢。”

待到天光放亮,外头就开了宫门,住在南城的汉官夜里并未听见北边的响动,到此时见着宫门护军穿孝,才知道大行皇帝先在畅春园驾崩,连夜送回紫禁城的信,一时又哭个惊天动地。内城旗丁老幼,多是夜间就叫净街兵丁的马蹄声惊醒,这会儿按照规矩,自是男摘冠缨、女去妆饰,家家挂白,户户举哀。至于王公大臣、妃主命妇则一应赶到乾清宫广场齐集,按着礼部官员的引导,或殿内,或丹墀,或丹陛,依着品级成服哭拜。

銮仪卫和内务府忙了一宿,将大行皇帝三大祭时所用的卤簿大驾全数安设,除了大件的辂、辇、轿外,还有天地、日月、云雨、风雷、五岳、四渎、五星、二十八宿各旗;青龙、赤龙、黄龙、白龙、黑龙各纛;绛引、传教、告止、政平、讼理各幡;青龙、白虎、朱雀、神武各幢;黄柄、红柄、白柄、青柄、黑柄各伞;鸾凤、红龙、黄龙各扇,以及篦头、画角、钲鼓、拍板、弓矢、仪刀、仗马、立瓜、方天戟、豹尾枪、金盆、金炉、金盒、金瓶、金镫、金交椅、金足踏、金水盂等仪物器皿,浩浩荡荡,绵延不绝,在积雪的映衬下,显得愈发明艳夺目。

新君连着两夜没有合眼,又跑了几个时辰的马,哭了几个时辰的丧,困意全无。他先同礼部、钦天监定了本日大殓时辰、仪注这件急事,又见胤禩、胤祥、马齐、隆科多四人。这四人中,胤祥、隆科多心如明镜,胤禩怨气未消,马齐一头雾水。等养心门外一会面,胤禩先满腹狐疑地和胤祥招呼一声,又把那位舅舅如同没看见一般,抬腿就迈进门槛。新君见他们进内,先交代下同内阁六部诸臣会议,拟上大行皇帝庙号、尊谥,并太后尊号的话,再将张廷玉所草的两道谕旨拿出来,递给满眼血丝、没精打采的胤禩道:“你们看看,要还妥当,今儿就赶着发出去罢。”

四人既得总理事务的名义,自然先要拜谢圣恩。等行过礼,却是胤禩寡着脸另出言道:“臣有两件要奏的事。一来诚亲王是为兄的,早先也曾奉旨办事,论年齿论爵位,臣和十三弟都赶不上,骤然越过他入枢,实在于心不安。二来舅舅虽是国戚,却是武职,如今天下太平,武臣辅政,怕也叫人议论。”

“职以任能,原不在为兄为弟,是文是武。”皇帝本是好言好语,见他这大不领情,又要在胤祉处当好人的模样,心里很是不悦,不过佯作和颜道,“我思量这一宿,两位贤弟都是年富力强、聪明能事的人,辅佐我最是得宜。至于爵秩么,自然也该封为亲王,才能服众。”说完不待二人谢,又转向隆科多道,“孝懿皇后家里的公爵几年没有人袭,自然该给舅舅。往后明发上谕、官私文书,也都以舅舅二字加在名讳上,才合我敬奉皇母的孝心。再者八弟说的也是,武臣执政,于咱们满洲旧制本来应该,现在看反有些欠妥。可惜满缺的大学士一时还不得,就请舅舅以吏部尚书辅政如何?”这一席话说得隆科多心花怒放,嘴角掩不住就往上咧,正琢磨着要说两句客套话,可还没有想出来,就听皇帝又道:“那么十四弟和军前调动的事,就这样定了?”

胤禩将新君这番巴结冷笑了七八遍,暗道我早当你是房顶上开窗户——六亲不认的人,敢是八字里缺个好舅氏没有认准。他又猛然想起头天夜里德、宜二妃哭丧的情形,遂闷声闷气道:“既碍着十四弟,怕不要请下太后的旨来?”

既说到太后,新君于情于理不能驳回,只好顿一顿,说道:“大事既安排得了,二位贤弟随我到永和宫给太后额涅请安罢。”

且说众妃嫔从乾清宫哭灵毕回到寝宫,一个个如大梦初醒,哪里还能安寝。端的泪湿寒衾追念旧恩者有之,独坐孤灯哀伤前路者有之。最不能堪的,是那几位年过耳顺的老姐妹,都哭得神魂颠倒,几欲轻生。佟贵妃生怕德妃有个闪失,自同几位年轻的宫眷到永和宫陪伴了半宿,这会儿听见他们三兄弟来,正往外避,却迎面遇见新君。只见新君百般孝顺,就地行一大礼,站起来方道:“我自幼蒙孝懿皇后的深恩教养,妃母是皇后的亲妹,自与旁人不同。我想请太后的懿旨,尊妃母为皇贵妃。妃母统领六宫日久,不比太后当日同列人多,若有太后自行歉抑不便出头的事,还请妃母多多赞襄调停。”

佟贵妃晓得他加意笼络之心,自然不能拂他的意,遂答应了;又说了几句劝皇帝节哀节劳的好话,便回自己宫中去。这边三人进得永和宫后寝,就见德妃将哭软了的身子靠在大枕上,脸儿蜡黄,鬓发散乱,眼空无神,一夜之间,竟老了十岁般憔悴。她任由宫人举着盛粥的碗跪在地上苦求,却全然不理,及等新君连唤几声额涅,才长嘘一声,又对着亲儿子流起眼泪来。

新君先陪着哭了一阵,再好言劝慰一阵。等将这些例行的话都说完了,方转入正题。先说晚间大殓的时辰、仪注,因这些事情十分繁冗琐碎,德妃上年纪的人,心里又乱,如何动得许多头脑,遂有气无力地摆手道:“你们商议就是。”

新君答应一声,又说尊封先帝妃嫔的事。德妃是厚道人,交代下有子女之人都要从优,余者也就由着新君自为。新君连连称是,说了一车必定孝养各宫的话,才又道:“汉人向来有避天子名讳的规矩,咱们祖宗时候没有,到皇父一朝就有了。所以隆科多舅舅奏说,应将众兄弟名字上头一个字改一改,十四弟两个字都近,只好一总儿都改。儿子想,众兄弟头一个字或可改作‘允’,十四弟的名字就改作允禵,妥当不妥当,还请太后定夺。”

“汉人实在多事。”德妃听说叫她的小儿子改名,心里很不乐意,可她毕竟不曾念书,见新君说得振振有词,也不知从何处驳起,只好抱怨一句作罢。转而却想起一件更要紧的事,她就撑起身子来问:“先帝爷的大事,告诉十四阿哥没有?”

“正要差人告诉,特来回给额涅。”皇帝像是单等她这句话一样,当即接过腔来道,“儿子想叫延信去军前替了他回来,快马加鞭,不定能赶上满月致祭。”

“先帝爷这些年最惦记的是他,可偏偏他的福薄,临了都不得见上一面——”德妃想起伤心事,又不禁哀哀垂泣。胤禩心里猫抓一样躁,站在皇帝后头一劲儿皱眉头,却不见德妃理会,只好拿话点着她道:“这会子风雪连天,西边的路一定极难行走。十四弟本就是急性子,要再催得紧,只怕他命也不要了,只管日夜兼程地赶,万一跌了碰了,又叫太后伤心。皇父最记挂西边军务,叫他从容安顿妥当再来,才算尽了子臣的孝道。”

“延信和年羹尧原是帮着他的人,军务上断不至于落空。额涅正难过,不必说这些外事。”皇帝斩钉截铁将他的话止住了,警觉地朝胤祥看了一眼。胤祥躬身缓缓补道:“或是太后亲自给十四弟一道懿旨,嘱咐他早来奔丧,可要小心行路,想他就能仰体圣母拳拳之心了。”

德妃一夜里哭得头晕,才说话间,于新君身上也留意有限,这会儿听胤禩、胤祥两个先后接言,才聚起神来,一上一下打量了二人几眼,满不解地向新君看去。新君见状忙躬身解说:“儿子拟请八弟和十三弟总理事务,也让外头百官万民看看我们兄弟的和睦。”

德妃满腹疑惑地“嗯”了一声,先要叫他们退去,张了几回嘴,终归替小儿子气不过,心一硬改口道:“用人的事,照理我不该管,不过白提一提。先帝爷经历得多了,爱哪个不爱哪个,自然都有道理。”她这一句话,把叫先帝贬抑过的胤禩、胤祥都说了个大红脸,连新君也讪讪的,勉强应个“是”字,便拜辞出去。 HRpkfy7CfPYPfRcWBEoed4IqxXoWFPdJv7SPFLBM4bN43KpHsEp0Q1A8IrSbtGq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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