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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承诏

因老皇帝连日病着,多数皇子和年长皇孙们都住在左近的赐园之内,一为每天到畅春园问安以表孝心,二为打探消息方便。如今众人各自一团心事,夜间都不能安眠,所以叫隆科多派去的人火急火燎一招呼,没半个时辰,就陆陆续续从园子各角门进内,聚在寝宫院外的小广场上,三五一伙,翘首以待。

他们兄弟之中,有皇三子诚亲王胤祉、皇七子淳郡王胤祐、皇八子贝勒胤禩、皇九子贝子胤禟、皇十子敦郡王胤䄉、皇十二子贝子胤祹、皇十三子胤祥、皇十五子胤禑、皇十六子胤禄、皇二十子胤祎,这十个成年皇子赶到。废太子胤礽、皇长子胤禔已经幽禁,皇五子恒亲王胤祺冬至大节正在遵化的孝陵致祭,十四阿哥贝子胤祯远在甘肃领兵,十七阿哥胤礼轮在紫禁城值班,自然都不能来;余者二十一阿哥以下的,还在幼稚之年,来了也无甚用处。唯胤礽的长子弘晳、胤祺的世子弘昇,是老皇帝心爱的孙辈,年岁也老大不小,所以一并召来,和众叔伯混在一处。

这十几个凤子龙孙又各带随侍,所以一经到齐,寝宫以外就从方才的严整肃然,变得挨挨挤挤,热闹不堪。闻讯才到的内务府官员顾头顾不了腚地一劲儿张罗,可这些人的心里实在焦躁,又兼大雪纷飞寒气逼人,故而没有一个肯听招呼,也顾不得什么天家体统,都急赤白脸,吵着进殿去请圣安。

内务府的官员们维持不住,只好将隆科多请了出来。他是位高权重的近臣,又是皇子们的嫡母舅,说出话来自然比旁人的分量重。是以他才一露面,下头七嘴八舌说话的人们就安静了不少。待他朝众皇子行个罗圈儿礼,一向最会说话的八阿哥胤禩就先赶上去扶住,哽咽着唤一声“舅舅”,再拭泪道:“夜间召我们都来,一定是皇父的龙体又有些欠安。舅舅日夜在御前代我们尽孝,自然无所不知。还请您指点,这会儿是怎么个请安承旨的章程?”

论理,在场年纪最尊、爵位最高的,乃是三阿哥诚亲王胤祉,胤禩一上来就越次发言,不能不叫这位兄长不痛快。可胤祉其人万般聪明,只是口讷,言语不甚便捷,也只好等胤禩说完,与他同道的胤禟、胤䄉又附和一过,才自恃身份上前,却不接着胤禩的话说,另外问道:“皇父的精神怎么样?我们这会子进去,便当不便当?”

隆科多原想以老皇帝病重不宜惊动为由,将这一干人拘在外头不动。这会儿见两个为首的人先磕绊起来,心下一喜,就改了主意,叹息几声皱着眉头道:“皇上的精神顶衰弱,时睡时醒,人多了进去,一定不便;人太少了嘛——有什么要紧的话,又怕生嫌疑。”

“我听说民间的宗族里有事,也少不得请母舅来做见证。只要有舅舅在,谁进谁不进的,哪还有什么嫌疑呢?”隆科多一番话说完,胤祉、胤禩正琢磨答对之言,就听廊子转角处有人缓缓说话。那一带黑漆漆的,众人张望了半天,也看不清说话人的面目,全靠辨别音色,才晓得是十三阿哥胤祥。他一向体虚畏寒,刻意找了这个地方避风,又从头到脚裹得严严实实。且他带来的从人最少,别人身前身后都有宫灯数盏,映如白昼,他只叫人打了一盏羊角灯在前头,照着脚下的路而已。他这话说得很圆融,又是给众人台阶下的意思,隆科多听了十分高兴,忙上前两步打了半个千儿道:“不敢在各位爷跟前托大,阿哥这样说,叫我臊得慌。阿哥身子弱,外头站久了使不得。”说罢又转过身去,看着胤祉道,“王爷带着年长的兄弟进去,叫十五阿哥往下的各位爷在外间暂候,如何?”

胤禑、胤禄、胤祎三个皇子,都是汉人妃嫔所生,年纪又轻,从来大位无望。皇孙们等而下之,更不必提。这会儿叫他们殿外等候,自然都没二话。胤祉见状颔首,由隆科多在前引路,他打头带着胤祐、胤禩、胤禟、胤䄉、胤祹、胤祥几个,屏气凝神,鱼贯而入。待至老皇帝卧寝的暖阁以外,就见龙床前幔帐重垂,内有太医,并大小太监多人,都是眼观鼻鼻观心,声欬不闻。七阿哥胤祐忠厚胆小,又有残疾,与老皇帝纯然一派父子恩情,见此光景,只觉眼涩鼻酸,手脚发软,他虽是平日里从不出头之人,这会儿倒率先伏跪槛外,哀哀抽泣起来。胤祉等见他如此,也不能干站着发呆,遂都提着袍角跪下,口中声言请安。

老皇帝人事不省,自然不能理会。隆科多向前唤过太医院使刘声芳来,刘院使摇头叹气,冲着众皇子摆摆手,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胤祉等自然不敢多话,只好向内磕了几个头,由着隆科多将手一让,又垂头丧气地走到外间。边走着,胤禟就轻轻一扯八哥胤禩的袖口,凑近低声道:“你看御前忙活的人里,怎么不见魏珠几个?”胤禩叫他说得一怔,可来不及细想,就听胤祉问隆科多:“昨儿一早我在宫门请安,里头传出来,说皇父的病已经见好,把我进的吃食也赏收了。怎么平白又添了急症?到底症候是怎么样的?用了什么药?”

“都是魏珠几个狗奴才不经心,竟让皇上吃了一跌,想必碰着要害内损,就到了这步田地。药已经吃不进去,单靠行针通络。”隆科多说着,就瞥了常同魏珠称兄道弟的胤禟一眼,恨道,“我早将那些混账东西拿了,等得了空,必得将他们严办。”

胤禟心里不悦,要开言再问。胤禩一个眼神将他止住,自己先连连称赞“舅舅办得极是”,又字斟句酌问道:“不知舅舅几时进内?皇父可有什么要紧话?”

“皇上言语吃力,只叫传——”隆科多说到这稍顿了顿,想想时机未到,总要稳妥为上,是以又补道,“叫传雍亲王和各位爷都来听旨。”因为胤禛单住在天坛斋所,与众兄弟近在西郊不同,所以他这样说,无意的人听了,本来不觉有异。可此时的皇子们各怀心事,就是一杯凉水放在舌头底下,也能叫他们咂摸出百味千品来,遂有几个脑筋快的,就生出何以单说雍亲王的疑惑。不过心里想着,却不能行之于色,只好仍作忧心忡忡之态,一个个颦眉蹙目,搓手捻髯。

正当他兄弟几个等在外间,五脊六兽地难过,就见一个内侍蹑手蹑脚走出来,到隆科多跟前禀道:“万岁爷的喉咙才又动了几动,发出些声音来。”众皇子虽是心不在焉模样,可各个都把耳朵竖得像只兔子似的,凡有话音,无不入内;是以内侍一言已毕,大伙儿的目光就齐聚在隆科多身上,叫他想糊弄过去也难。胤禩是头一个好替人打圆场的人,当即招呼了大伙儿凑过来,自向隆科多道:“想必皇父要有口谕,咱们一同进去恭聆圣训?”

事情到了现在这个地步,胤祉这个做长兄的,就是达摩祖师转世,也不能不心炙神飞起来。他想着胤禛虽是劲敌,人却不在这儿,又没有代庖的替他张目,可以暂不计较。最可恨这胤禩叫皇父连番痛斥,老实了几年,到底野心不死,这会儿多嘴多舌做好人,也不晓得是为他自己,还是为他的死党十四阿哥胤祯,总归不能叫他牵着走才是。想至此,他便另作言语道:“皇父力气有限,咱们这么多人都围上去,既不成礼数,又难为他老人家说话。不如拣两个人听旨,余下的等传罢。”他说着话,就去拉一旁七阿哥胤祐的胳膊,意思咱们两个年长的一同进去。不料胤祐老实,并没回过神来,倒叫九阿哥胤禟劈脸儿挡住去路,气哼哼道:“三哥说拣两个人去,这不诚心把八哥和我们挡在外头?”

“你这话又是疑心谁?”胤祉的口齿一向跟不上,这会儿不知怎么,倒十分敏捷起来,虽然心里突突突打鼓一样,可仍旧将脸一沉,摆出皇长子的派头斥道,“四弟、五弟两个亲王都不在园子,你们倒一定要在御前,这是什么道理?”

“恒亲王离得也太远了,雍亲王倒是可以等一等。”隆科多巴不得再拖下去,等他的兵来。正好就坡下驴,掇了条板凳坐下,掏出鼻烟壶来,慢悠悠嗅着,是不欲入内的意思。如此一来,胤祉着实气得肝疼。眼下他的年纪、爵位,都较众人高出一大截,只要把胤禩等人拦在外头,老皇帝发昏一指,自己承继大位,便是顺理成章。若是再等胤禛,岂不横生枝节?可隆科多既是顺着他的话说,就叫他难以驳回,只好将气撒在胤禟身上,狠狠剜了他一眼。

胤禟心里得意,连说几句“舅舅公道”,回过头去掩口窃笑。胤禩一眼瞥见,正要止住他的轻狂,就见稍远处的胤祥踱步过来,像是冲着自己,又似冲着隆科多,微蹙眉宇叹道:“只怕皇父时好时坏的,不能等人。”说着掏出帕子擦了擦眼角的泪痕,又向胤祉、胤祐打了个半躬,恳切道,“咱们兄弟一体,在里在外有什么要紧?四哥、五哥都是孝顺人,想必也不会多这个心。再者舅舅里头主持,岂有信不过的道理?不如都在帐子以外跪候,有什么话,听舅舅传罢。”

胤祥本是兄弟中最千伶百俐一个人,凡事都有主意,只是近年深居简出,从不在人前多话,唯一开口,见地就与常人不同。胤禩听他这话,心中无尽欢喜。他以为佟家一向和自己最好,隆科多碍着老皇帝的眼睛,这些年虽少有往来,可毕竟还有许多旧交情在。且这一半天的光景也看得出,他是有偏着自己、压制胤祉的意思,所以由他御前听旨,而把胤祉打发出来,真再叫人称心不过。更难得胤祥这个妙人,十几年孤立自持,赶上这紧关节要的日子,倒也识得时务,肯帮自己的忙。他是以边思量着此人日后可用,边上前拉住手道:“贤弟这话,可说到我心里头去了。”

隆科多听胤祥替自己发了不能发之言,自然也是大乐,只是一劲谦让道:“这怎么使得,不如再请几位大学士来承旨。”

“中堂们都住得远,又年老,哪里赶得及。这样的关头,舅舅是国戚,岂有不多担待几分,以报圣恩的道理?”诸皇子除了胤祉之外,都争相上前抬举他,你一言我一语说得他推辞不过,便慨然承当起来。

隆科多领着众人二次进了老皇帝寝宫,待他兄弟们按次跪在重重帘帐之外,就自己趋至龙床以前,眼看着近侍之人搭起最里一层帐子,将老皇帝的脸露了出来。与夜间相比,那张面皮已经明显青紫起来,口鼻诸窍都急促向外呼气,发出呜噜呜噜的声响,像是急欲说话,却什么也听不清。隆科多先唤了他好几声,实在不得要领,又往旁边看了看伺候的人,各个如聋似哑,纹丝不动,遂附耳去问嗣君之事。众皇子伏跪在地抻着脖子,紧盯他掩在帘帐中的背影,眼珠一点儿也不肯错。大伙儿揪心扒肚,足挨了一顿饭工夫,却见隆科多满头大汗退将出来,摇头叹气道:“实在听得不真。”此言一出,众皇子当即汗下如浆。胤祉就地软成一团;胤禩眼前一黑,天旋地转了几回,才勉强站稳身形。

一干人无可奈何,又退到外间,如此反复两回,天已经亮了。内务府跑前跑后预备,来供应这许多人的早饭。趁着这一通忙乱的当,隆科多抽身到了清溪书屋院外一个不显眼的所在,正要叫人去问步军衙门官兵调动的情形,就听身后有轻微的脚步声临近。他自幼习武,又多年执掌宿卫,最忌讳身后的响动,遂不由自主将软甲内别着的短刀抽出半截。猛一转身,却是胤祥稳稳当当站在那。胤祥看他已经露出的刀柄,不免微微笑道:“真难为您。”

“阿哥怎么不去用膳?”隆科多四下里看了看,见周遭的人都上下忙活,并不向这里张望,才约略放心,边将短刀照旧藏好,边有一搭无一搭和胤祥说话。

“舅舅传旨极便,何苦拖着?”

“等兵。”隆科多斩钉截铁打断了他,将两个拳头攥了攥,又把身子背过去,低声道,“回去罢,看人起疑。”

“舅舅当断则断,皇父龙体怕不等人。”胤祥点点头,又在雪地里随意转了转,像是疏散筋骨的样子,再慢慢踱回众人歇脚的配殿。就这个工夫,即有隆科多的心腹之人来报,说阿齐图已到步军衙门传令布置,驻扎西郊的左营各部俱已集齐。隆科多如释重负地点点头,待皇子们饭罢稍息,又招呼着到寝宫里去问安。

众兄弟折腾了半夜,一时如三冬抱冰,一时如炎夏握火,早已心力交瘁。待吃过早饭,就愈发显得疲怠。像胤祐这样身体孱弱、腿脚不灵的,几乎是瘫坐在椅子上不能动弹,一说叫他再去,几乎愁出了哭音儿。就是胤祉、胤禩几个跃跃欲试的人,满腔的雄心壮志,也有些再而衰、三而竭了,不过强撑着精神,再随隆科多进内。

又过了这大半个时辰,隆科多近前再看老皇帝的脸,已经肿胀得十分厉害,仿佛手指肚一按上去,就要陷一个坑。太医又给他指了指老皇帝小腿往下各处,说也肿得骇人,不过用锦被盖着不得见罢了。隆科多晓得事情不容耽搁,干脆横下一条心来,摆手命内侍等往后退了退,又把那问过几遭的话说了一遍,再将耳朵紧凑到老皇帝的脸前头,叨叨念念半晌,才霍然用满语应道:“是,是,奴才听得清,是四阿哥胤禛!”

后头皇子们跪得腰酸腿僵,正想着又要白白等候一回,忽听见这句话,都惊得激灵一下子。隆科多的声腔很正,中气又足,他脱口而出“四阿哥胤禛”,别人都听得真切。唯有胤禩心有旁骛,自然而然就把“四阿哥”上头,多添了一个“十”音,又把“胤禛”听作“胤祯”。既说是十四阿哥继承大统,胤禩心里先是一灰,又是一喜。灰的是自己终不能得天独厚,君临万方;喜的是朝野人心都在十四弟这里,且他一向肯拿自己当个主心骨,如今皇帝虽当不成,当个主持枢机的亲王,必定十拿九稳。因为十四阿哥远在甘肃,他自然要替这个最亲近的好弟弟作主意,恍惚间见众人都愕然跪着不动,便先站起来,向隆科多道:“既这样,快叫兵部发六百里加急的旨,恭请嗣君回京。”

“八贝勒说什么?”隆科多闻言一怔,转念就晓得他听岔了自己的话,忙从龙床边走下来,改用汉语正色道,“皇上才有口谕,说皇四子胤禛为人诚孝,自能承继大统。是四阿哥,花里雅荪王花里雅荪王即满语雍亲王意。!”说罢也不等众人应答,他就招手叫人吩咐道,“快些沿路去催,请雍王爷赶早进园子来!”

胤禩懵懂之间,浑然不敢相信,跌跌撞撞往前几步,像是要到龙床边去问老皇帝的意思。胤禟、胤䄉比他的脾气更急,这会儿也气啾啾站起来,越过众人要向前去。隆科多将脸一沉,横身把他们拦住,质问二人何以失礼若此。余者看他们各有激怒之色,忙都站起来拉劝。正在不可开交之际,就有外间的侍卫来禀,说雍亲王已到园子外头,正往清溪书屋来。

隆科多听着心中一宽,便不肯再与胤禩、胤禟纠缠,单向侍卫道:“我这就去接。”一旁胤祥却将他拦住,说:“舅舅去接,怕落个私相授受的话。”隆科多点点头,顺势拱手道:“那就烦劳阿哥去接一接。”胤祥答应个“该当效力”,就带着侍卫出了寝宫,虽说已是汗透重襟,可心里真有十分的畅快。

胤祥待走至半路,就见迎头里的胤禛直着眼睛,急匆匆大步向前,招手叫了一声“阿哥”。他仿佛才被从梦中叫醒了一般,平地里打晃,好悬绊了一跤。他当即连赶几步,两手抓住胤祥的双肩,如鲠在喉好一会儿,方回过神来,口中问的却是:“皇父的龙体怎么样?”胤祥先冲他使了个“放心”的眼色,再反过手来掖住,急催他快走,又似埋怨道:“阿哥怎么才来,皇父苦等着你了。”

胤禛边解说着路滑难走,边同胤祥到了寝宫。这里无干的众兄弟、内侍看见他,都像看见个天外之人似的不知所措,竟是请安问好的巴结不是,不理不睬装没看见也不是。幸而胤禛的心思不在他们身上,他一入正殿就叫隆科多拉住,让他到龙床前看老皇帝。实因方才胤祉、胤禩等都不服气,声言要面承皇父的口谕。隆科多满口答应,却说要与雍亲王一道才算公允。此刻三人既已凑齐,自然相偕而入。及见老皇帝昏迷失语、呼唤不应的情态,胤禛先就伏地落起眼泪。那一兄一弟纵有怒火万丈,也不能公然作色,以不孝之状落人话柄;只好忍气吞声,也陪着哭将起来。 Q7kwnB2C7vVC8XOJTX9nb0CI6XVbq9nnGgJr03AveitRFD9fFxdVvb/irAqSall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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