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最肮脏的,莫过于自尊心。
——丁春秋
丁春秋没有机会直接面对扫地僧,他的武学生涯止于少室山下。
同鸠摩智和慕容复不同,丁春秋既无职位之忧,也无声名之累,得以一心钻研武学。 丁春秋的武功创造力极强,称之为一代宗师也不为过 。
丁春秋发明的武功有龟息功(徒弟阿紫曾使用)、抽髓掌、三阴蜈蚣爪(徒弟中排行第八的出尘子擅长)、腐尸毒、连环腐尸毒(游坦之曾使用)。其中最厉害的是化功大法:
这正是他成名数十年的“化功大法”,中掌者或沾剧毒,或内力于顷刻间化尽,或当场立毙,或哀号数月方死,全由施法者随心所欲。
段誉的“北冥神功”吸入内力以为己有,与“化功大法”以剧毒化人内功不同,但身受者内力迅速消失,却无二致,是以往往给人误认。
《天龙八部》第二十九章“虫豸凝寒掌作冰”
可以说,化功大法开武学中未有的新境界。北冥神功的创制者曾经对化功大法不屑一顾,认为:“本派旁支,未窥要道,惟能消敌内力,不能引而为我用,犹日取千金而复弃之于地,暴殄珍物,殊可哂也。”段誉看到的北冥神功似乎是无崖子和李秋水在大理无量山感情尚好时留下的,可能当时无崖子就察觉到了丁春秋的武学倾向,并做出批评。但事实上,化功大法也并非如此不堪,而北冥神功也并非尽善尽美。北冥神功的重大问题是不同来源内力的融合,后世的任我行、令狐冲都遇到了不同来源内力无法有效融合的问题。而化功大法还是具有很大的武学价值的,比如化功大法可以消人内力,可以让人染毒,可以置人死地,也可以让人哀号不止,这样的功效显然是北冥神功不具备的。
除了武功,丁春秋还有很多发明。丁春秋发明了一系列辅助练功的仪器设备,如星宿三宝之柔丝网和神木王鼎。他发明了暗器穿心钉、极乐刺、碧磷针。他发明的药物有无形粉、逍遥三笑散。他发明的刑罚有炼心弹。和丁春秋相比,其他用毒的人简直不值一提,西毒简直应该称为西药,灵智上人憨厚得就像个赤脚医生,李莫愁单纯得就像个小护士。
武功本无好坏,既可以助纣为虐,也可以护法除魔,全在施者仁心。比如北冥神功固然能夺人内力,但也可以逆运以授人(无崖子曾以此法传授虚竹功力)。化功大法未尝不能逆运以疗伤,只是丁春秋选择的是害人罢了。
丁春秋的邪恶不止于此,他还营造了极具内卷性的武学氛围。丁春秋领导的星宿派内部竞争激烈乃至残酷,也催生了阿谀奉承的氛围,这样的竞争状况和氛围既不利于原创性武学发现的诞生,也无法孕育武学合作关系。
所以,丁春秋是一个创造力极强,但动机邪恶的绝命毒师 。
抨击丁春秋并不难,天下人都欲诛之而后快;惩罚他也很容易,丁春秋终于被生死符制住,一代枭雄囚于灵鹫宫。但问题是如何避免下一个丁春秋的出现。
推本溯源,丁春秋之恶,始于无崖子,始于逍遥派。无崖子恐怕是“天龙”中一个大号的丁春秋。无崖子的内力、武功来自巧取豪夺 。无崖子擅长北冥神功,自己对虚竹说“七十余年的勤修苦练”,可是,这北冥神功的勤修苦练,难道是如郭靖一般每天晚上攀登绝壁、打坐练习内功吗?难道是如裘千仞一样兢兢业业用热砂磨练铁掌吗?难道是如杨过一样在瀑布中练习重剑吗?显然不是,北冥神功是靠吸取他人内力增强自己修为的。那么,七十余年该有多少英雄豪杰的内力被无崖子吸干?韦一笑只是不得已才吸人鲜血续命,而无崖子吸人内力则是为了增进自己的功力。
段誉看过北冥神功后掩卷凝思:
“这门功夫纯系损人利己,将别人辛辛苦苦练成的内力,取来积贮于自身,岂不是如同食人之血肉?又如盘剥重利,搜刮旁人钱财而据为己有?”
《天龙八部》第五章“微步毂纹生”
所以北冥神功也是一门损人利己的阴毒武功。
无崖子不但内力取自别人,恐怕武功也是如此。他和李秋水在大理“收罗了天下各门各派的武功秘笈”,恐怕不是李秋水这么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就能掩饰的,中间有多少巧取豪夺、明偷暗盗恐怕只有他们自己清楚。无崖子会的小无相功也是来自李秋水,他对李秋水始乱终弃,是不是只为了得到武功?
无崖子乃至逍遥派的箴言恐怕是“we do not sow”,即“强取胜于苦耕”。只不过到了丁春秋手里,变成了“无力强取,则毁尔苦耕”,他不会吸取内力的北冥神功,就用化功大法毁掉对手辛苦得来的内力。
无崖子的人品也很差 。无崖子恐怕只能说是一个渣男。他至少没有明确地向童姥表明态度,以至于童姥和李秋水近百岁高龄依然争风吃醋;他也没有明白地向李秋水表明态度,以至于李秋水妄杀了很多年轻俊秀的少年。童姥和李秋水本身都是滥杀无辜,没有道德底线的人物,比如童姥的灵鹫宫其实就类似一个大号的星宿海。虽然不能将童姥和李秋水的道德缺失归结为无崖子的纵容,但至少可以想象得出无崖子年轻时的人品。
从无崖子到丁春秋,再到阿紫,从大理无量山到星宿海,其实一脉相承。丁春秋是逍遥派结出的恶之花,阿紫是星宿海结出的恶之果。如果星宿海不被虚竹收编,还会出现丁春秋、阿紫式的人物。
无崖子所代表的逍遥派和丁春秋、阿紫所代表的星宿派,其共同特点是过于放纵自身的追求,根本谈不上扫地僧所说的慈悲仁善 。
无崖子声称“乘天地之正,御六气之辩,以游于无穷,是为逍遥”,他的逍遥可能包含吸人内力、夺人武功。童姥可能认为驾驭三十六洞、七十二岛,用生死符让大家听命于自己才是逍遥。李秋水可能认为杀死男宠才是逍遥快乐。丁春秋恐怕认为打伤师父才是逍遥的真意。而阿紫,无论是夺星宿派掌门之位,还是践踏别人的生命,都没有任何负罪感,这可能也是她心中的逍遥。然而,绝对的逍遥是没有的。以践踏别人自由为基础的逍遥不是真正的逍遥。只有带着扫地僧的慈悲仁善的逍遥才是真正的逍遥。
丁春秋的“逍遥”源于他畸形的自尊心 。丁春秋对自尊心的渴望位居金庸小说之首,甚至到了病态的程度:
西北角上二十余人一字排开,有的拿着锣鼓乐器,有的手执长旛锦旗,红红绿绿的甚为悦目,远远望去,旛旗上绣着“星宿老仙”“神通广大”“法力无边”“威震天下”等等字样。丝竹锣鼓声中,一个老翁缓步而出,他身后数十人列成两排,和他相距数丈,跟随在后。
《天龙八部》第二十九章“虫豸凝寒掌作冰”
但是,丁春秋难道真的是喜欢毫无底线和节操的阿谀奉承吗?一开始很显然不是的。
星宿派众门人见师父对他另眼相看,马屁、高帽,自是随口大量奉送。适才众弟子大骂师父、叛逆投敌,丁春秋此刻用人之际,假装已全盘忘记,这等事在他原是意料之中,倒也不怎么生气。
《天龙八部》第二十九章“虫豸凝寒掌作冰”
丁春秋欺师灭祖,内心不安,他的自尊心其实是一种诊断试剂,用来判断谁会对自己产生威胁。他当然知道这些都是假的,但是他需要这些弟子的阿谀以掌控众人。
当年丁春秋有一名得意弟子,得他传授,修习化功大法,颇有成就,岂知后来自恃能耐,对他居然不甚恭顺。丁春秋将他制住后,也不加以刀杖刑罚,只是将他囚禁在一间石屋之中,令他无法捕捉虫豸加毒,结果体肉毒素发作,难熬难当,忍不住将自己会身肌肉一片片的撕落,呻吟呼号,四十余日方死。
《天龙八部》第二十九章“虫豸凝寒掌作冰”
丁春秋自己就是仗着武功和毒物将师父无崖子打入深谷,所以对自己的弟子格外警惕。自尊心是扫码器,阿谀奉承是一种标签,能让丁春秋防微杜渐,把潜在威胁者消灭于萌芽状态。但是,随着时间流逝,丁春秋慢慢地沉浸在阿谀中不能自拔,倒是把初衷忘了。
所有得位不正的人都有这种高度敏感的自尊心,也喜欢阿谀奉承。从东方不败的“千秋万载,一统江湖”,到洪安通的“仙福永享,寿与天齐”,都是如此。弟子和下属的一声声阿谀奉承是首脑的一颗颗安心丸,也是弟子和下属的一颗颗救命丸。
丁春秋的不安与自尊心注定了他的武学后继无人,星宿海终于风流云散。
弗里茨·哈伯(Fritz Haber,1868—1934),德国化学家,于1918年因为固氮研究获得诺贝尔化学奖。固氮让肥料和炸药的量产成为可能,具有重大的科学价值。但哈伯因另一件事而饱受诟病,这就是他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时曾帮助德国制造毒气。哈伯曾建议使用氯气作为化学武器,基于这一建议,德军于1915年在法国伊普雷(Ypres)施放了大量氯气并造成英法士兵大量的伤亡。哈伯曾说:在和平年代,一个科学家属于世界;但在战时他属于他的祖国。(During peace time a scientist belongs to the world,but duringwar time he belongs to his country.)但这显然不能成为他帮助德国制造毒气的正当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