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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欣萍开着一辆白色小蚂蚁,驶向了远离海边的棉纺厂,她要去找夏蓉蓉,商量一下接下来怎么办。她在“子午线”上的粉丝推荐了夏蓉蓉,夏蓉蓉又推荐了骆横,骆横没找到,能够凑到一起的只有她们两个人,两个人太单薄了,出不来预想中的磅礴气势,到底要不要组合?在她的设计中,七人组合是最理想的,因为是多种音乐形式在青岛这座海岸城市的融合,人太少会加重并且分割每个人的展示和表达,让他们不能在某一个方面淋漓尽致。无论器乐还是声乐,她对自己的追求有一个很高的标准,决不捉襟见肘,也不滥竽充数,勉勉强强的效果比没有效果更糟,还不如放弃融合单纯一点的好。本来她想,找到骆横后先搞一个三人组合,她在创作方面暂时克制一点,慢慢增加,增加内容和风格,也增加配器和乐队成员。但是现在,想法依旧是想法,所有的追求都还停留在作战靴跟地面的摩擦上——跑跑腿而已,她依然是“子午线”直播平台上的一名孤独歌手,一个自己创作自己唱的流浪艺人。“流浪”是她给自己的定位,“子午线”再好也不是她的家,她的家应该是乐队,组建一支乐队就是组建一个稳定的家,这个家里有五花八门的音乐,有来自产业工人一体同心的成员,她可以在这里醒着,更可以在这里做梦,是具体到一根指头和一根琴弦如何契合的音乐梦:比如《广陵散》的现代版,把它从单一的古琴束缚中解脱出来,变成具有青春气息的节奏曲,变成古典中国风的变奏曲和协奏曲甚至交响曲;比如在流行情歌里加入自己喜欢的京剧、黄梅戏和越剧的戏腔,创造一种古今融汇、中西合璧的风格;比如灵活的推弦和放弦,流畅的瓶颈滑棒,重现远去的节奏布鲁斯诞生时代的忧伤与呐喊,再用传统的“蓝色音符”营造出最具现代感的青岛海陆风,其中包括了旷野民族绝无仅有的孤独高音,包括了把灵魂出卖给魔鬼后得到超凡技巧的“约翰逊指法”。海陆风徐徐吹过第一段的缘起,猛烈吹过第二段的爆发,吹到第三段时,别的乐器都应该静止,一把吉他成了一个乐队,她用穿着钢钉高跟鞋的脚重重地打着拍子,用稳定的和弦制造出强健的节奏,用不锈钢的滑棒变幻出不同的高音。然后副歌响起,其他乐器的伴奏一并响起,最好有钢琴、低音提琴、小号、高音萨克斯和至少两个定音鼓,两分钟后戛然而止。梦幻般的模式,别具一格的创造,不仅仅是这一种,还有很多很多。音乐如同河流,只有不同的河流,没有不可融合的河流。不可能有一种音乐形式会因为坚守原始的孤独而成为流行经典。借鉴与杂交、保留与拿来、旧有与新创,永远都是音乐从小溪到河流再到海洋的基本模式。音乐又是最容易取消国界和族别的艺术,关键是你得想办法把它们发掘改造成一种仅属于自己的不可复制也不可替代的声音。她感觉自己这方面的能力是无限的。她打开随车多媒体的放音键,随着音乐唱起来:

从好望角到合恩角,中间是青岛,

一个不等边的三角,有三个弯道,

勾连起印度洋和太平洋万顷浪涛。

杀人浪的出没,白色灯塔的照耀,

海上坟场的埋葬里人类没有骄傲。

最险恶的航道,最冰冷的海潮,

却又是最有价值的穿越和神交。

不再遥远的非洲不再隐蔽的美洲:

木琴、雪克、马林巴,杯鼓高脚,

雄狮出林,猛豹下山,风骚砍刀;

林鼓、鼻笛、奥卡里,安塔拉箫,

桑巴、探戈、恰恰,加勒比劲爆。

青岛这么大,行走半天不到,

世界如此小,只够眼睛一瞟:

如果洛佩斯跳起肚皮舞我就尖叫,

如果夏奇拉蹦出热辣舞我就欢笑,

黑珍珠依然唱着至高无上的蓝调,

拉丁之声流传混血再混血的美妙。

她听到“咚”的一声响,扭头一看,反方向的道路上发生了追尾,是前面的车突然停下了,还是后面的车太快了?这不是伴奏,或者不能把它当作伴奏,但分明它就像大鼓一样让节奏变得更加沉厚稳实,旋律在这里颤抖了一下,接着便是卡带,是停止,是噪音的泛滥,汽车的鸣笛在帮忙,好像还有惊雷走过的声音,有喜鹊并不喜庆的聒噪和麻雀的叽叽喳喳——架子鼓出现了,小号的高音出现了,吉他的间奏和贝斯的和弦是什么?不能再是原来的样子,一定得加进去一段失真的吉他呐喊,不是响亮的电吉他,而是普通的民谣吉他,是指法最有攻击性的体现。一个小伙子拉着姑娘的手正在横穿马路,她一脚踩住刹车,冲着窗外喊一声:“不要命了。”没有人理睬她。再次上路的时候她唱起了下半段:

我不知道独身与爱情哪个重要,

我不知道远行与回家哪个更好,

只知道我比流水更长比山脉更高,

只知道我比雷鬼更鬼比猫王更猫:

和平我要,幸福我要,爱人我要,

房子我要,汽车我要,自由我要。

从好望角到合恩角,

从风暴角到太平角,

世界这么大,青岛这么小,

所有的行程只有一步之遥。

我不再沉闷,想用海的声音嚎叫,

我没有静止,要用浪的动作舞蹈。

施欣萍一连唱了几遍,最后唱了一句“从好望角到棉纺厂”,就止住了。她把小蚂蚁停在大门外的马路边,在门房登了记,就来到了厂区院子里。偌大的院子被分割成了四块,连接着大门的是厂前区,有办公楼、食堂和一个宽敞的纺织品展厅。中间是以车间为主的生产区,左边是以仓库为主的储运区,右边是变电站、锅炉房、机修间、水池、水塔、污水处理什么的。已经到了吃中午饭的时候,她先去食堂瞅了瞅,没见到夏蓉蓉,才朝车间走去。车间按规定是不许外人进出的,但把门的青年保安在“子午线”上见过她,第一次她来找夏蓉蓉时就又惊又喜地请她签了名。以后她又来过两次,保安不仅不阻拦,还叫来另外两个保安请她也给他们签了名,说:“想不到夏蓉蓉还有你这样的朋友,你以后随便来,谁敢阻挡你找我?”施欣萍沿着一条两边摆满了废旧的清花机、梳棉机、并条机和细纱机的路朝前走去,路面上到处都是被车辆压碎的水泥块,显然是标号不够,强度等级没有达到 42.5 以上的原因。棉纺厂老了,设备正在淘汰,路面和厂房都需要翻修。她边走边想:这可是一百多年前日本占领青岛后建起的第一座纱厂,也是曾经辉煌一时的中国纺织业“上青天”(上海、青岛、天津)三分天下的见证,如今却已是落花流水春去也,很难跟其他工业比拼了。想着便叹息起来,叹息着便“随想”起来,她有许多蓝调风格的歌,都叫《老钢城随想》:

我们希望的世界,只有诞生,没有消歇;

我们度过的岁月,只有光亮,没有暗夜;

我们拥抱的生活,只有美满,没有残缺;

我们热爱的人群,只有亲切,没有断绝。

消歇是一滴淤住伤口的凝血,

暗夜是宇宙被粉碎后的轻屑,

残缺是一种无法承受的痛切,

断绝是鼻子对深呼吸的告别。

我们是音乐,是覆盖天堂的白雪,

不容忍所有的所有的死亡和不洁。

车间门口的保安老远就看到了她,殷勤地给她撩起了厚重的门帘。她快步过去,问道:“在吧?”“在。”他放下门帘,回身进了保安室,拿出手机点开了“子午线”,从现在开始到她离去,她的歌声就会弥漫在这里,还会时不时地飘进车间,混合在机车的噪音里,变成更刺耳的噪音。她径直来到夏蓉蓉的机车前,叫了几声“蓉蓉”,看对方没反应,就上前拍了一下。正在查看布面有无瑕疵的夏蓉蓉吓得叫了一声,扭头一看:“怎么是你?”她摆手让对方等着,还是聚精会神地盯着布面,慢腾腾从这头走到那头,又从那头走过来,然后调整着湿度和锭速,补救了一处断纱和一处漏针,才舒了一口气说:“还好,没有双丝和起皱的。”施欣萍大声说:“你不能再干下去了,这么大的噪音会毁掉耳朵的灵敏度,一旦灵敏度消失,你就完了。”她同样大声地回答:“也许不是完了,是成功了,我就变成一个女贝多芬了。怎么样,骆横找到了没?”说着又去查看布面。施欣萍遗憾地叹口气说:“哪有那么顺利的?我来就是跟你商量到底怎么办?”“你说呢?”“我刚才还不知道,现在突然明白了,暂时不用管他,你必须尽快出来,我们先干起来再说。”“什么?”“虽然只有两个人,但总比我一个人强。”“你说什么?”“完了完了,你的耳朵已经有毛病了,我能听清你的话,你怎么听不清我的?”看对方还是一脸疑惑,施欣萍便凑到对方耳根里说,“我已经决定了,两人组合现在成立。”“不行不行,那不叫乐队,只能叫女声二重唱。”“两人组合多了去了。”“但很少有两个都是女歌手的。”“大不了我不唱,就管编创和伴奏。”“那不行。”“行不行是我的事,你就说让你明天辞职你干不干?”“肯定不干,我什么都不具备,一点底气都没有。”“我们不需要别的,只需要勇气。”“勇气算什么,我们还得挣钱吃饭。”“可是你说过,只要骆横到位,你就跟我们一起干。”“我说的是业余,没说辞职。”“哪有一边做工一边当歌星的?”夏蓉蓉摸了摸布面上的一处纱疵说:“坏了,没接好。”然后弯下腰去,仔细检查了一番,开始调换机车上过度磨损的钢丝圈。施欣萍站在身后一直说服着她,最后却被对方一句话怼得转身就走:“我跟你不一样,我有需要养活的弟弟,需要伺候的母亲,你有吗?”

施欣萍离开车间时,保安一直目送着她。一起送她的还有她的歌——一只老款的手机以最大的音量把她的成名曲《从好望角到合恩角》送上了棉纺厂的天空,酸涩而湿重的气息里,一个魅惑人的精灵潇洒地游荡着。音乐借着风力,传出去很远,呜呜呜地响,像是深阔的背景里,有许多低音乐器的奏鸣。她心说太和谐了,我需要的就是这样的和声:自然而真实、响亮而沉厚。但一个人是绝对做不到的,就算他或她的嗓音条件是世界一流,也无法在同一个瞬间变成两个或多个嗓子。也就是说,包括她自己在内,一个人承担不了她的创作思路,除非把两次或多次录音灌制到一起,但技术层面上的帮助恰恰又是她极力排斥的,失真而虚假不说,还会扭曲音乐人的初心,尤其是当你追求现场的音乐感受和共鸣效果,试图营造越来越多目与目相视的观众群时,那种仅仅满足于网络上点赞、发帖、刷流量的听众群就显得太不重要了。她始终认为,被隔离的音乐不是真正的音乐,被疏散的观众也不是真正的观众。她需要包括欣赏和赞美在内的所有音乐分子的合作,需要集体汇合时爆发的嚎叫和掌声的支撑,需要万千人众因为尊重音乐而出现的静默,而不需要躲开人群而导致的寂寞。对一次成功的演出和一个高尚的音乐会来说,观众一定是最重要的一部分。施欣萍我告诉你,你不仅仅是一个“子午线”上孤独的网红歌手,更应该是一个鼓动大海沸腾、浪潮翻卷的音乐之子,带领一支乐队走向城市的深处,去征服那些期待音乐的人群和需要音乐的人心。她想着,又拐回去问那个青年保安:“你知不知道夏蓉蓉的家在哪?”

夏蓉蓉的家在离棉纺厂不远的纺织小区,小区内住的全是棉纺厂的职工,谁家住哪里,一打听就知道。几分钟后施欣萍敲开了 9 号楼4 单元 101 户的门。开门的是夏蓉蓉的弟弟,他太矮了,使劲仰着头却还是看不到她的面孔。她只好后退几步,拉开距离让他看清了以后才走进去。弟弟笑着说:“妈,来客人了。”母亲摸索着从里间出来:“谁啊?”施欣萍说:“我是蓉蓉的朋友。”母亲说:“快坐,我看不清楚,你自己找地方。夏夏,倒水。”施欣萍轻轻走动着,仔细看看眼光并不随她移动的母亲,又看看用衣襟遮盖着腿的夏夏,有点明白了:为什么夏蓉蓉有那么好的音乐天赋,却心甘情愿在离家很近的棉纺厂做一名挡车工。这个家离不开她,一个患有严重小儿麻痹症的弟弟需要她养活,一个几乎是盲人的母亲需要她伺候。她坐到沙发上,四下里瞅瞅:两室一厅,厅里有一对小沙发、一张床、一架用一块刺绣台布苫起来的乌黑色立式钢琴,还有一个卫生间和一个阳台,阳台兼做着厨房,家不大,也很简朴,却收拾得窗明几净,一尘不染。夏夏走向一个小矮桌,问道:“你喝什么,我们家有生姜茶、大麦茶,还有花茶。”母亲说:“生姜茶是治病的,不能乱喝,大麦茶是昨天剩的,你就沏花茶。”施欣萍说:“我喝不惯茶,就喝白开水。”夏夏问:“热的凉的?”“凉的。”夏夏用一个一次性塑料杯端来凉白开放到了她面前,笑嘻嘻地说:“我在‘子午线’上见过你,姐也经常说起你。”母亲说:“你就是施欣萍啊?我听过你的歌,那么好听。”“蓉蓉唱的比我好听,她那种音色是女高音里少见的。”母亲叹口气说:“好不好听我也没比过,她现在很少唱。”“我来就是说这事的,她要是不唱歌就太可惜了。”“都是我们拖累的,她本来可以考上高中,完了再去考音乐学院,她爸爸一出车祸,就死活不去了,说是就算能考上,毕业以后也还是要照顾家,不如不考,浪费那么多钱干什么?”施欣萍惊讶地问:“你说蓉蓉她爸出了车祸?”“六年前的事,她爸原先是汽车三厂的司机,下岗以后给一家物流公司开大货车,大雪天走夜路,滑到悬崖底下去了。”“怪不得蓉蓉喜欢我的《大货车之歌》。”夏夏说:“我也喜欢,一唱就会想起我爸。”施欣萍生怕给人家带来悲伤,赶紧转了话题:“阿姨,你的眼睛不是先天的吧?”母亲扶着墙过来,坐到客厅的床上说:“年轻的时候我的眼睛比谁都好,2.0 的视力,后来慢慢就不行了,做纺织女工就是这样,不是眼睛出问题,就是耳朵落毛病。”“阿姨原来也是挡车工?”“不是挡车工怎么能住在这里?我是提前退休的,干了 33 年,越干毛病越多,最先得的是噪声聋,后来又是中度棉尘肺,接着眼睛又麻了,那时候车间条件差,照明不好,光线暗得看不清布面,人就得绷着眼睛机前机后地巡视,加上设备老化,断头太频繁,断了就得赶紧接,就跟月亮下面穿针一样,长年累月下来,眼睛就坏了。本来想,只要离开车间眼睛就会好起来,没想到越来越差,慢慢地什么也看不见了。”“去过医院吗?”“去过,说是严重的青光眼,已经过了治疗期,没有任何办法。”“那么噪声聋呢,你不是可以听见我说话吗?”“退休以后好了些,但里头还是响,有时候半夜会把我吵醒,就像还在机车旁干活,医生说噪声聋没办法根治,我这个样子已经很不错了。”施欣萍遗憾地叹口气:“你年轻那会儿换一种工作就好了。”“没想过换,那时候纺织女工在工人里头收入是最高的,棉纺厂隔壁是机床厂,他们的男工一个月拿 108 块的时候,我们能拿 210 多。等他们拿到 800 多的时候,我们就已经 2000 多了。青岛的姑娘打破头都要进棉纺厂,我好不容易进来了就得千方百计保住,怎么还能想着离开?蓉蓉她爸开着五十铃一个月不停地跑,累死也没有我挣得多。我工资最高的时候蓉蓉正在上小学,老师说这孩子有音乐天赋,你们得好好培养,给她买个钢琴吧。她爸知道有家琴行有一架雅马哈二手货,挺不错的,价格也公道,就跟我商量:咬咬牙买吧,五六千还是掏得起的,蓉蓉的前程要紧。我听他的,没咋犹豫就去银行把钱取了出来。后来就不行了,听说外地建了不少棉纺厂,一竞争就把‘上青天’的局面冲散了,人家是新厂子,设备先进,产品时髦,我们老厂子哪里干得过?青岛的纺织业突然开始滑坡,两三年工夫就倒闭了好几家工厂,光下岗工人就有好几万。我们棉纺厂死撑死撑到了现在,总算挺过来了,工资虽然不高,一个月不到 3000 块,但只要厂里不拖欠,也还能凑合着过日子。”施欣萍点点头说:“我也是工人家庭出身的,从小待在企业里,知道干得多挣得少是普遍现象。好在我没有拖累,日子怎么过都可以。其实蓉蓉也可以不干,我最担心的就是她的耳朵,一旦出问题,嗓子再好也没用。”“我也担心,但她说现在车间增加了消音设备,好多了。”“还是太吵,我今天刚去过,待了一会儿耳朵就受不了。”“那你说怎么办?蓉蓉要是不干,光靠我那点退休工资哪里够,这个家不光要吃饭,还要看病。”母亲说着一阵唉声叹气。

施欣萍沉默了,意识到夏蓉蓉的不想辞职并不是没有道理,要她离开棉纺厂就得保证她每月都有收入,而且不能低于一个挡车工的收入,还得有人照顾她的母亲和弟弟。如果自己不能满足对方的这两个条件,却还想拉她出来跟自己干,就只能走一条没心没肺的路:使劲劝使劲劝,重新唤起夏蓉蓉对音乐的迷恋,不,不仅仅是迷恋,她得有舍得一切的义无反顾,有五线谱可以改变世界的信仰,有朝弹唱夕死可矣的疯狂。但显然她施欣萍不是一个愿意或者有能力帮助对方狠下心来忽略亲情的人。母亲毕竟是母亲,弟弟毕竟是弟弟,在他们受到疾病的困扰而无法照顾自己时,丢下不管是有罪的,而音乐永远是罪孽的对立面,是人道的孩子,一个倾情投入音乐的歌者一定也是个不去刻意损人利己的人。再说了,她不能用自己对音乐的忠诚要求别人,对一个音乐和生活不冲突的人音乐可以是一切,对一个除了音乐还有其他担当的人音乐只能是生命的一部分,而且是不那么重要的一部分,除非她有超凡的本领让音乐产生魔幻的奇迹:一支曲子就能让眼睛复明,就能让所有的残疾康复如初。施欣萍想着,放弃了自己的想法:不必动员家人去说服夏蓉蓉了,单干就单干,慢慢再说吧,或许最要紧的还是寻找骆横。她端起塑料杯喝完了水,起身告辞。夏夏送她出来,小声说:“我知道你是想让姐去唱歌,我也想让她去,但我妈不让,说一旦离开棉纺厂,再想回来就难了。”“你告诉你姐,让她等着,只要条件许可,我还会来找她,也让她不要放弃,音乐是人的高级生存方式,她既然有能力往高处走,就应该抓住不放。”夏夏不好意思地说:“我记不住这么多,我就给姐说,你可以白天上班晚上唱歌。”施欣萍断然摇头:“那不行,我不是开酒吧办夜总会的,选择乐队成员的第一个条件就是专注,好比我们一起去海上航行,她必须一直待在风浪里,不能风一大浪一高就上岸,因为上岸就意味着失败,这是打拼的规则。”“那好吧,我让姐等着你。”施欣萍走了,听到身后夏夏唱起来:“太阳太阳像一把金梭,月亮月亮像一把银梭。”不禁愣了一下:怎么是这样的声音?像是从磨床里磨出来的,有音准,也有音高,就是太粗糙太沙哑,破破烂烂的,才多大年纪,就显得这么老气横秋,好像一炉钢还没炼成就熄火了,一棵树还没长大就被刀砍了,一个音刚要奏出来就被休止了。

白色小蚂蚁走向了海岸钢铁集团的老钢城。在这个坐落于胶州湾畔的老工业基地,有一套她的住宅,是她的音乐唱作地,也是她唯一的家。作为家,只有她孤零零的一个人;作为音乐唱作地,她身边还有一个叫柳浪的同伴。柳浪会用贝斯调和她的吉他,让她弹出的高音有一种厚实的依托,不至于显得单薄而突兀,也会提供人声伴奏和帮她录制视频,还能起到一个经纪人的作用,为她应付时不时会来打扰的邀请,主要是公司开业、企业庆典、商场助阵什么的。她的态度始终如一:“不去不去不去。”“人家是给钱的。”“多少钱?你不要自作主张败坏我的名声。”“你到底是嫌钱少还是耍清高?”许多次的争吵都是围绕着钱。其实她也知道,自己并没有清高到必须跟钱划清界限,而是不希望别人贱价出卖了她的出场。柳浪恳求道:“你就去吧,给多少咱们可以保密。”“你以为你不说别人就不知道?”她只是个初出茅庐的年轻歌手,还没到可以随便抬高身价的地步,当 3000 块以下的出场费让她难以面对自己时,“清高”便成了她的挡箭牌或者叫遮羞布。但她是需要钱的,需要很多很多钱用来解决当下的困难:成立乐队,拥有自己的工作室,购置乐器和录音设备,制作专辑,等等。就算这些目标一时实现不了,她也需要一些能一下子看到许多钱的通道和平台,不能像现在这样,仅有“子午线”点击率的收入和每周两次去海滩男孩酒吧演出的报酬。当然没有钱也可以组建乐队,但前提必须是所有的人都跟她一样对安贫乐道有一种发自内心的自豪,可以忍受当然是暂时忍受没有机会去正规的场合演出而仅仅局限于网络折腾的窘迫。还有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如同她在酒吧、在“子午线”演唱一样,乐队只能演唱属于自己的音乐,就算别人恩赏了演出机会,也不能伸长鼻子让人家牵着走——排练几个规定曲目在限定的时间内唱完下台。他们是唱作人、是艺术家,而不是可以用钱收买的广告传声筒,除非翻唱经典,就是说尽管他们励志发誓要孤芳自赏,也不会丢弃对前辈音乐人和历史丰碑的尊重和致敬。这么着,柳浪就被她排除在乐队之外了,尽管他跟她一样都是钢企子弟。他是个俗气而平庸的青年,是个实用主义、过头理想主义欠缺的青岛孩子,何况她对他还有另一种发现:他真正喜欢的除了钱还有她。这从他的眼神和言谈举止中就能感觉出来。她跟他严重不搭,且公开表示过瞧不起他,他却一忍再忍,丝毫没有离去的迹象。她只好直率地告诉他:自己只钟情音乐,不会浪费一星半点的感情去喜欢一个人,不管是异性还是同性。他的反应是沉默,过了好几天才说:“这么说你这辈子没有终身大事了?”她说:“嫁给音乐算不算?”“也算吧,我要是哪一天变成音乐就好了。”这是他最露骨的一次表达,然后便一如既往地庸俗着,隔几天就会劝说一次:“我在你这里一个月挣不到 4000,你去一次就3000,别不知足,还是去吧,总比没有强。”“打住,你是老一套,我也是老一套,不去。”突然有一天他火了:“我都给你争取到 3500 了,你还不去,你把你当成什么人了,泰勒还是皮雅芙?”“我不是她们两个,我是艾薇儿也是布兰妮。”“可惜死了,你有她们的梦,没有她们的命。”有一段时间她有点妥协,告诉他:“只要在 5000 以上我就去。”然而他从来没有联系成过一次。每每看到他把失望而怨恨的眼光投向自己,她就知道他心里有多气:都是你,萝卜白菜卖不出山珍海味的价,不是小麻雀就是丑小鸭,充什么黑颈鹤白天鹅。她会在心里冷然一笑:现实归现实,承认归承认,我就不承认你能拿我怎么样?谁愿意一辈子做麻雀做鸭子就让他做去,我可是瞄准了云端不放手的。看来你也就是个只配享受萝卜白菜的人,但你上错了台阶走错了门道,这里不是泥淖是海洋,只生产浪花不栽种萝卜,要是不乐意就赶紧走人。她心里这么想却没有说出来,需要胜过了嫌弃,他的贝斯弹奏和人声伴奏真还不能说是聊胜于无,尤其人声伴奏,虽然不是特别棒,但也算中规中矩,挑不出大毛病,说明只要他一进入音乐就会莫名其妙地深沉雅致起来,至少声音的呈现是这样,好像灵魂中的狭隘、浅薄和世俗一经五线谱的过滤就会走向反面。那就暂时留着吧,等有了中意的人,再让他走人也不迟。

塔波鼓响起来了,是饿先生的打击乐,就在肚子里。这才意识到已经过了中午,还没吃饭呢,左右看了看,不是高层住宅楼就是大酒店,那就往前走走再说,前面是胶州湾畔的新街群,有的是便宜实惠的小店小吃。但路过新街群时她还是没有停下,任凭小海鲜小杂鱼小过瘾的食摊逆行而过。她拍拍肚子:安静,安静,不需要的时候别瞎演奏。漫漠的脑海里,好几个乐句缓缓而出,本应该连成一条线,却扭成了一股绳,不行不行。她赶紧扯开,吟唱着,一句一句重复,想给它们排列出符合情感逻辑的顺序,然后朝着开阔的境界延展,组成一个乐思、一个旋律、一个乐段,结果发现,又有新的乐句无中生有地冒出来,扭成新的绳索,迅速纠结起来,形成了一个带有许多空隙的球。乱了,乱了,再这样下去就乱麻一团了,一旦解不开就会成为废物,扔都没地方扔,只能堆积着,让脑海变作一个垃圾场。她开向路边,不管不顾地踩住刹车,从双肩包里取出一个很大的本子和笔,一边哼唱一边潦潦草草写起来,是来不及画线的五线谱,不同形状的音符、忽高忽低的排位、有疏有密的分列,连成一串,又连成一串,很快铺满了四页纸,然后随意画着箭头,让上一串下来,又让下一串上去,仔细看看,顺序依然不对,再涂再改,随手画出节奏与节拍、强弱与长短,大致相同的时间片断形成了,接着便是循环和重复,尽量完美地把时间的意义控制在音符的出现和消失中——音乐是时间的艺术?不一定对,照音乐界的权威青岛大学的穆教授在一篇文章里的说法,它应该是最能体现爱因斯坦时空观的艺术。休止,休止,之后才需要延长,必须加上连线和附点,再加上切分音和装饰音,五个倚音,六个波音,还有必不可少的“tr”,这是颤音。咦?居然忘了和声,这可是音乐美感最重要的一部分。主题有了,旋律有了,情感的意义和性质也有了,那就铆接吧,必须让所有的乐句活跃起来,活跃的结果便是自动连贯,形成一条有源头,有上游与下游,有入海口的长河,随着地势的起伏,流动出涟漪、波浪、静水与高潮。她知道很多唱作人作曲时都会先写成简谱,完了再变,但是她必须直接写成五线谱,是习惯,也是一种追求更多内涵和便捷手段的方式;很多人没有钢琴就不能作曲,而她的看法比较接近古典:依赖钢琴是不体面的,至少说明用记忆辨音和增加复杂和声的能力比较差。她希望自己能像贝多芬那样在田野里作曲,像柏辽兹那样仅凭自己非凡的联想和把控就能创作《幻想交响曲》这样伟大的作品,而不是把灵感寄托在制造精美的钢琴上,因为柏辽兹大师根本就不会弹钢琴。但千万不要以为她是反感钢琴或者没接触过钢琴才会这样,她熟悉钢琴宽广的音域和高妙无比的意境,了解它纯粹而清透、细腻而圆润的音色,知道它月光一样皎亮的特质和乐器集合体一般丰富的表现力,她能不依靠乐谱就熟练地弹奏至少30 首巴赫以降的古典乐曲。每次作曲她都是一边想象钢琴和其他乐器的音响,一边选择适合这首曲子的最佳材料,选择的标准便是在振动出声音的同时也能振动自己的心灵,音乐是情感发出的声音,是对生命的唤醒和升华,对她来说它还是生命存在的等同物,如同阳光、空气和饮食,缺少的结果只能是死亡。她曾经把自己最初创作的几首曲子寄给母校的裴老师,让老师通过严格的数学公式在钢琴上测试,结果表明,她的音乐表述和钢琴的演绎百分之百的契合,呈现一种天造地设的完美。当裴老师在电话里知道她的作曲并不依赖钢琴后惊奇地说:“不得了,说明你利用钢琴比别人利用得更好,在别人是展示技艺,在你是袒露灵魂。你是一个有灵魂的人,钢琴便是它的一部分。我建议你不要浪费自己的才情,还是回学校来吧,我可以给你想办法。”她说:“裴老师,你看了我的作曲就知道,它是机器的一部分,是稠糊糊的机油和脏兮兮的棉纱的组合体,是烟囱冒着黑烟的污染和车床发出轰鸣的噪音,纯粹的工厂民谣,城市的下里巴人,学院派的首要排挤对象,我去合适吗?”

她还在哼哼唧唧地作曲,不过已经是尾声了,是副歌的最后,应该是高潮吧,或者是流行句?歌词还没出来呢,拿不准。那么歌词怎么写?前纺的、后纺的、粗纱的、细纱的……她的创作大部分是先写出歌词再谱曲,但也有例外,就像今天,夏蓉蓉的棉纺厂和她母亲的历史突然成了一种激发,音符奔跃而出,曲调先于歌词出现了,而且是急不可耐的,接下来就是按照曲调的主题填补内容的主题,按照旋律的要求扩充情感的要素,然后把衔接好的乐思变成流畅的歌声:是清花,是梳棉,是并条,是络筒,或者是一个纺织女工近前的脸庞和远去的身段。正想着,有人咚咚咚敲响了车门,顿时把她从天空拽到了地面,翱翔戛然而止,她像折了翅膀的鸥鸟,歪倒在礁岸上:警察?她赶紧开门出去:“什么事?”“这里是停车的地方吗?”“对不起,我没顾得上看。”警察递过来一张粉色罚单,像是给一个姑娘馈赠了一张电影票。“这就罚?车里不是有人吗?”“我也知道车里有人,想着会随时开走,但你待了多长时间你知道吗?一个半小时。”她接过罚单,正要回到车上,警察说:“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你。”“是吗?你肯定经常上网,还喜欢音乐。”“对了,在‘子午线’,你唱过一首《大货车之歌》。”“几年前的旧歌,你喜欢?”“谈不上喜欢,大货车归我们管,比较敏感。”“你听了我的音乐,不给钱不说,还罚款。”警察一笑:“两码事。”“干脆这样,你高抬贵手,我献给你一首歌,就这一首,刚刚在车里作完曲。”说着摊开手中的大本子给他看。“什么歌?”“应该是《纺织女工》吧?还没想好,也许会变。”她说着把罚单还了回去。警察笑笑,居然收了。“谢谢。”“不客气,你把歌唱好,我母亲就是纺织女工。”“这么巧?”“这一带原先是国棉十厂的地盘,当过纺织女工的人多了。”“怎么没见厂房?”“拆得一干二净,都变成了街区和住宅。”“这么说你母亲已经下岗?”“八年前的事,厂子说不行就不行了。”“她还好吧?”“还行,就是耳朵有点聋。”“眼睛呢?”“也有点瞎。”“什么叫有点瞎?”“一只眼睛 0.3,一只眼睛 0.2。”“哦,是不够好。”“别操心别人了,操心你自己吧,歌星都是挣大钱的,你怎么就开这么个小不点儿?比玩具车大不了多少。”“不是还没挣上钱嘛。”“那我就不耽搁你了,赶紧挣钱去。”警察说着转身离去。她冲他喊道:“别忘了听我的歌,就叫《纺织女工》,不变了。” SsrKw3YU5N4FZGw0jBC7TwiB9rkHJOH/iM8VYD09UTGRO2xIPku5xMXynSMB8kN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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