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日子,蓝雪变得十分忙碌。作为豪华邮轮电焊一班的班长,她不光要完成自己的焊接定额,还得检查、督促、指导别人,稍一疏忽就得重来,标准真是太高了,几乎天天都有返工的活。她每周造五天邮轮,造两天帆船。造帆船的日子被她安排在周六和周日,她不会带班过来,只带着陈丽和另外一个能干的徒弟,从天亮忙到天黑。忙活了一段时间她就发现,包括自己在内的所有工人,最能干的应该是从来没造过船的骆命好。骆命好自然是天天都来的,他不仅对自己的图纸有一套独特的解释和要求,更有超强的动手能力,电工活、管工活、钳工活、漆工活、打磨工活样样都会干,不久又跟着她学会了焊接,就更显得是个举足轻重的技术大拿了。这让蓝雪一再感叹:冰箱厂真是有眼不识泰山,如此聪明能干的一个工人居然被他们开除了。他说:“开除的事你千万别说出去。”“怕什么?这里又没有你认识的人。”他一想也对,那就随便说吧。他最怕的是让儿子骆横知道,但儿子纵然有人类最灵敏的听觉,也无法隔山隔水地听到“东方船舶”的声音。从游艇上拆下来的钢板足够三体帆船用的,钱是省了,但工作量却是加倍的,因为还需要打磨除旧,需要送往“东方船舶”的铸造车间拉薄整形甚至熔铸再造,然后才能通过切割和焊接组成船体。钢板的切割和焊接分量很重,要求也高,必须分段分形地镶嵌在两层玻璃钢的夹层内,不能有丝毫的走样和焊条熔液的凹凸。造船的进度慢得就像老牛拉车,时间却快得如同电光石火。有一天骆命好说:“我们已经吃了你 26 次饺子了。”蓝雪问:“你还记得数字?”“是我儿子记住的。”再忙再累,她周末晚上必然回家,周六早晨返厂,总是带着两饭盒饺子,那种麻雀一样带花纹的鲅鱼饺子,一饭盒是自己的,一饭盒是给他的。他没有一次吃掉,总要带回家去,理由是家里有辣椒有好醋。后来才知道,就因为喜欢帆船,他把自己搞得比她想象的还要惨:不仅失去了工作,也失去了妻子,饺子是留给儿子的。每次给他饺子,他都不会拒绝,只会连连鞠躬:“谢谢了,蓝师傅。”“哟,几个饺子算什么?”她是个很节俭的人,却不抠门,一饭盒饺子的确不算什么。
眼看着三体帆船慢慢成形了,他就一再地说:“快好了,快好了。”却好像怎么也好不了,不是斜撑杆不达标,就是帆插片不合格,一会儿又是斜拉器没装好,或者前帆缭忘了订货——“东方船舶”是不生产缭绳的,必须经由材料库统一采购。后来又发现最最重要的前帆和主帆厚度不够,尺寸也小了五公分,必须重新定制,她就又给材料库打电话。材料库的人说:“你们还是来人当面说吧。”他拔腿就走。她一把拽住说:“我去。”她知道不是打电话不管用,而是交上去的材料费用完了。骆命好已经不是冰箱厂的工人,哪里还会有钱?她替他交费的日子早就开始了,只是没告诉他而已。“远方号”需要的前帆和主帆比较特殊,厂家是一对一制作,又贵又拖延。他不止一次地望着不远处正在隆起的豪华邮轮说:“大船都造得可以远航了,我们还在这里窝着。”蓝雪说:“那边有几百个人,光工程技术人员就有五六十个,两座龙门吊和两座塔吊同时运作,还不算别的机械。”有一天李昂过来探看三体帆船的进度,吃惊地说:“这么快,都快造好了?”骆命好说:“快吗?我觉得慢死了。”李昂说:“这就是相对论了,没有一个人会跟别人在同一个时间同一个地点关注同一件事,关注的曲线不一样,结论就大相径庭。从我的角度和‘东方船舶’的标准来衡量,还是挺快的。相比之下,邮轮的进度就慢多了,主体才完成了六分之一。”
终于前帆和主帆到货了,安装的时候又发现图纸标定的改进部位有几处做的不够理想。蓝雪抱歉地说:“我毕竟不是工程师,不会算,就凭经验,经验还是太少了。”骆命好说:“怎么能怪你呢,都怪我,我是第一次造船,想着这个忘了那个。”他们又用半个月时间重新做了一遍,完全满意后才开始下闸分离,也就是在偌大的 1 号船坞中隔出十分之一,然后注水下船,去海浪中测试。测试的时候李昂也来了,三个人在船上工作了一上午,结果还不错。蓝雪说:“平稳性能、耐波性能基本符合标准,快速性能也不错,需要修正的是驾驶座的舒适度和调节甲板倾斜度时的灵活性,再就是主帆升降索太靠后,应付急浪有点不方便,舵叶和稳向板上可以打开的条形孔洞封堵不严,弱化了闭合功能。”虽然三体帆船的改进部位是她第一次遇到,但她在 4号船坞当过两年出厂帆船测试组的工人代表,这方面是在行的也是严格的,还掺杂了她对十全十美的追求。骆命好佩服得连连作揖,完全同意她的修正方案。她对李昂说:“再有四五个工作日,‘远方号’就能完工,我就简单了,不用两头跑了。”骆命好说:“到时候咱得庆祝一下,我买一瓶香槟酒。”她说:“多贵啊,啤酒就可以。”李昂说:“既然是庆祝,还是香槟上档次,我来买。”
然而蓝雪还没有来得及动手修正不足,李昂也没有来得及买那瓶香槟,三体帆船就被骆命好开走了。开走的前几天他说:“周二周三你能不能过这边来?别等到周六周日了。”她说:“不能,我工资不要了?邮轮的活是计件的,再说我还管着一个班呢,所有人的活我都得过目。”本来他一个人也能修正,进度慢一点罢了。但制造“远方号”的地方已经注水,必须调来水泵抽走,恢复成原来的干船坞。这件事得她去协调,他是外面的人,做不了。她不知道他紧急起航或者叫偷偷开溜的原因是去寻找郭翔,还以为他是等不及了,或者是为了钱——他大概已经猜到她为他垫了不少钱,而他是还不起的,干脆一走了之,反正需要修正的又不是关键部位,不影响他的漂流远洋,环绕地球。真的不影响吗?她连连摇头,海是无边无际的,又是风急浪高的,情况瞬息万变,有一点点不周到就可能船翻人亡。他开走帆船时选择了夜深人静,也选择了风向和风力,查查天气预报就知道,那一夜的风至少有 6 级,正好可以把“远方号”迅速吹向远海。谁也没有发现他,就算发现了又能怎么样呢?你只知道有个目标吸引了你,并不知道你应该告诉海事部门把它追回来。她把带来干活的徒弟打发回去,一个人在制造帆船的坞槽里待了很久,懊悔地想:怎么就没想到他会提前开走呢?这几天晚上加个班就好了,虽然不能盯着他把钱要回来,但心里总是踏实的,成就感总是会有的。她帮他造了一艘前所未有的三体帆船,优秀得没有半点瑕疵,完美的布局、完美的焊接、完美的配置、完美的造型。就为了这完美她不光搭进去了平生所学的全部技术,搭进去了那么多时间和精力,还搭进去了 6 万多块钱。“这可不是个小数。”她对自己说着,想痛悔地做一个咬牙切齿的动作,却怎么也做不出来,突然意识到她待在这里的原因并不是恨恨不已,而是恋恋不舍:这样匆忙的告别,不像是他做出来的,他和她都不是无情无义的人,万一一去不归了怎么办?直到中午,她才回去,饭都没吃,就开始拼命干活。以后的许多日子,她都是这样,埋头在豪华邮轮上,拼命地焊那些似乎永远焊不完的钢铁。她很少说话,甚至都不会去履行一个焊工班长的职责——检查、督促、指导别人的焊接,质量要绝对达标,但又不能太慢,必须保证进度。有一次李昂问她:“你是不是觉得你交友不慎,遇到了一个骗子?”她拿开面罩,仰头瞪着他,认真地说:“他不是骗子。”“那他是什么,就这样不辞而别,溜之大吉?他到底欠了你多少钱?”她从来没给任何人说过钱,但是李昂猜到了。她摇摇头:“没欠多少。”“不可能,我能算出来。”“你能不能不管这事?反正也没给咱船坞造成什么损失。”“图纸呢,他带走了?”“没有,一直是我拿着。”“那就好,要不然我还得去找余湘子,用他的图纸就得给他使用费,邮轮的成本就又高了一点。”“那我出了图纸,是不是也得给我使用费?”她说着,不等回答就低下头,用面罩遮起自己,紧握焊钳在钢板上点了一下,立刻有火花滋滋地冒了出来。她知道那是不可能的,帆船和图纸的交换已经生效,并不会因为她的额外付出而不作数。
豪华邮轮的建造又持续了两年多。蓝雪把她的焊接艺术几乎分布到了所有关键的部位,各种形状的钢铁加上牢不可破的钩心斗角,似乎整个船世界都是被她用一双巧手连接起来的。一艘船就是一座城市,尤其是超大型的船舶比如豪华邮轮这样的,当它一点点变大长高,宏伟壮阔得让你不敢仰视时,你会觉得你是一个奇妙的孕育者,是无中生有的那种孕育,让匪夷所思的鼓胀呈现出一种遥远的传说中的神迹。但立刻你又会觉得自己万分渺小,渺小得几乎没什么用处,因为你时刻面对的还有一个庞然大物,它也是人工制造,却似乎跟人跟你毫无关系,你只是它的一把行动的铁钳、一个固定的螺帽、一滴飞溅的焊花。它才是创造神迹的保姆,是真正的孕育者,它就是船坞。1 号船坞长 786 米、宽 97 米、深 10 米,有 1.6 米厚的混凝土承重板和 70 米宽的水线,是建造 5 万吨以上排水量的大型船舶的专用船坞。架设在船坞之上的是主梁跨度 172 米的大型龙门吊,它有四个吊具,滑动在几乎跟船坞同样长的轨道上,一次次把巨大而沉重的设备吊运到预定的位置,如果需要,它甚至可以一次吊起 1800 吨的整体船舱。整个船坞的规模能够同时制造两艘世界上已经有过的巨型船舶,包括满载排水量接近 20 万吨的超级货轮。蓝雪就在这样一个地方送走了豪华邮轮,迎来了一段空闲的日子,然后就抑郁了。生理方面的原因不是很清楚,心理的脉络却还是有迹可循:那些天她想了很多事,想到了再也没有音信的骆命好和“远方号”,想到了为别人做了嫁衣的 6 万多块钱,想到了母亲的唠叨——该找了,该找了,再不找就晚了。她自己也这么认为,可问题是找谁呢?她接触过的男性只有三个:浮船坞的大副鲁明洲、工段长李昂、船长骆命好。鲁明洲跟她分手后已经结婚,李昂的对象是“东方船舶”设计部的技术员,骆命好比她大了太多,又是个痴心妄想的人。也就是说到目前为止她还没有接触到一个让她觉得有必要死心塌地跟他处对象的男性。更重要的是几乎不做梦的她做了一个不该做的梦,真实得就像她亲眼所见,刻在脑子里挥之不去:“远方号”翻了,他死了,一个铺天盖地的大浪遮蔽了一切,接着就是鲨鱼攒动,血水泛滥。灵魂上天的时候他说:蓝雪我告诉你,事故的原因就是那些来不及修正的缺憾。她的悔恨再一次激浪般翻腾起来:他用那么恳切的眼光望着她说,别等到周六周日了,早点修正吧。而她却断然拒绝,工作的计件、薪酬的重要蒙蔽了她的眼睛,使她看不清他的内心,那里有忧急、有倚重、有希望,还有深深的深深的懊丧。她越想越觉得是自己的粗心和自私促成了他的猝然离去,她忽略的不光是他的志向、他的心急意切,还有他的一生,简单说就是她杀害了他。她没有怀疑过梦与现实的零距离,因为一开始她就觉得他走的是一条不归路,只是没想到他的命是她断送的。黑暗的惨别、凌厉的寒凉、厚重的绝望,突然踢开她心灵的门廊,带着呻吟穿堂而过。
抑郁的爆发便是义无反顾的自杀。那一天,她坐着高速工作艇,穿越海湾,走向了集装箱码头。过去她经常被船坞派往码头,帮助对方解决一些吊机和其他设备上的高难度焊接,自从去了 1 号船坞开始造大船后,就再也没派过她。现在又开始了,因为她闲着,不派她派谁?干完活她回了一趟家,告诉母亲:接下来的五一长假船坞加班,她不回来了。然后吃了几口饭,趁着天色未黑,又原路返回,来到海湾乘坐工作艇。工作艇大部分时间停泊在“东方船舶”,因为是连接“东方船舶”跟集装箱码头的专用船,两个单位的人不管谁打电话要求摆渡,就都会过来。20 分钟后她出现在“东方船舶”的女工宿舍,感觉好像来来去去都是兜圈子,其实是原地不动的,因为宿舍后面的墙那边就是集装箱码头的堆场。她叹了一口气想:人跟人的区别又在哪里呢?最终都要回到原点,不过就是有的早有的晚,有的自愿有的被迫。她在宿舍里洗干净了自己,又梳了头,换了一套崭新的工装和一双平时舍不得穿的白色高跟鞋,躺在了床上。床头柜上的杯子里已经倒好啤酒,一瓶安眠药也已经打开——它维持了母亲近十年的睡眠,如今又要帮助另一个人走向永恒。七天长假,足够她用这种最温和的方式了断自己,只要她不走出去,就不会有人来找她,船坞上的人会认为她回家了。她没有犹豫,按照早就计划好的,分三次吃完了一瓶药,啤酒的帮助让自杀变得轻松而愉悦。不错,她是愉悦的,再也没有烦恼、郁闷和沉痛了。她知道在外人看来她的选择简直莫名其妙,没有任何理由,也没有任何征兆。但在她心里,呼啸的风暴、苦涩的雨雪早已经重复了无数遍。一个夏天的永别就这样发生了。
但永别的企图带来的并不是永别的结果。刚才说了,她的宿舍后面有堵墙,墙那边就是集装箱堆场,经常有人从墙上翻来翻去。但这一次,随着黎明的来临,翻墙而来的不是人,而是一阵音乐,是小号如梦如幻的吹奏。她在沉睡,自然是听不见的,但这并不意味着音乐不会进入她的耳朵,好像她的耳朵从来没听过音乐,乍一听到,鼓膜就有些受不起的颤抖,而且越来越厉害。惊异莫名的颤抖按照音乐的节奏迅速传进了大脑,本能地挑战着中枢神经的麻痹和思维的静止。也许是音乐太好听太响亮了,也许还有海风的帮助,聚拢起突如其来的旋律直贯她的耳道,也许她在死前需要更多的氮气和氧气,各个部位所有的细胞都需要氮气和氧气,而氮气和氧气是声音的媒介,是运输音乐集装箱的轮船,一瓶安眠药居然不抵小号婉转的吹奏,不抵音乐在时空里的自由行走。她醒了。死而复生的她愣愣地望着房顶,还无法意识到,不是上天不接纳她,而是音乐和聆听需要她,她不能就这样离去,一种因振动而产生的物理现象并没有征得她的同意就把她从死亡线上拽了回来。骆横第一次登上集装箱垛顶的吹奏就这样被她听到了。
从此以后,每天每天,同一个时间,蓝雪都会听到小号的鸣响,有时悠扬嘹亮,有时迷醉跌宕。她发现它不仅唤醒了她,而且在治愈她,不管她的抑郁有多么严重,它都会让她在最关键的时刻止步于悬崖边上,抛开那个立刻结束自己的不祥念头,重新开始。一千多个日子过去了,她的心胸时闭时窄、精神时黯时灰,但总是在一点一点往上走,沿着月光柔韧的轨迹艰难地攀升,尽管是三步一停,蜗牛般的速度。渐渐地,她明亮了,宽广了,平静了,跟从前一样还能说一说笑一笑了。她不知道吹奏的乐器叫小号,也不知道吹奏者风雨无阻地爬上堆场的制高点,送给她的是《阿兰胡埃斯之恋》,是《罗密欧与朱丽叶》,是《北国之春》《寂静》和《卡门序曲》,是《茉莉花》和《梁祝》,是《海港的早晨》。只知道在那些忽而高鸣忽而低吟的声波里,有海浪的奔走、太阳的升起,还有一种异陌而动人的祝福与问候,专门为了自己。
又一艘国外订购的超豪华邮轮“大西洋号”的建造,就在治愈效果极佳的音乐声中,完成了无可挑剔的焊接艺术。蓝雪领导的电焊一班受到集团的表彰,她本人也得到一纸“优秀工匠”的证书和 1 万块钱的奖金。
然而毕竟她是脆弱的,而她的精神依靠似乎比她还要脆弱,说没有就没有了。一个不幸的日子陡然降临,空旷泛滥着,寂静不再是曲调营造的氛围,而是真实的存在,她又一次想到了自杀,好像从一个高高的崖壁上一落千丈,从前的所有攀升都在一瞬间作废;好像黑夜和阴云来临之后就凝固不动,时间定格在了这一刻,看不到星光,也看不到黎明。小号的吹奏突然消失了,她的日子里没有唤醒也没有治愈了。一天上午,李昂把她从宿舍里喊出来,告诉她立刻又要上马一艘巨型油轮,因为是加厚的封闭式油箱,焊接会更多,要求会更高,而且工期很紧,只有 18 个月。“这次我打算让你带两个班,你要做好准备,一旦开工,就不能请假,还会经常加班,除非……”她大吼一声:“除非我死了。”“你怎么能这么说?谁得罪你了?”这时她看到有人翻墙而来,不禁愣了一下,满脸都是迷惘和醒悟的混杂:人都是过来过去的,小号声不过来,我为什么就不能过去,非要在这里等死?他打量着她:“你怎么了?”“我也想翻一次墙。”“干什么?回家?坐工作艇这么方便,翻什么墙?”“翻墙又怎么了?我就一工人,素质低一点没人说。”“说不定哪天你就是干部了。”“不当。”“别把话说死。”“我想的就是死。”她冷笑一声又说,“工人还没当好,当什么干部?”“我知道你是个追求完美的人,这种人最容易否定自己,包括否定自己的生命,因为事实上不存在完美,人永远追求不到。”她瞪起了眼睛:“别胡说八道。”“好吧好吧,不说了,你去翻。”“我要是一个人能翻过去,还给你叨叨什么?”“我是工段长,马上就要升任 1 号船坞的副总经理,帮着一个工人不走正道走歪路,像什么话?”看她转身就走,又赶紧跟了过去。他抱着她的双腿,让她爬上墙头,从铁丝网撕开缺口的地方笨手笨脚地跳了下去。他喊着问:“没摔坏吧?”半晌听不到回答,便也爬上墙头,发现她已经走远了。蓝雪没有告诉他,她是去找人的,也是灵机一动,觉得自己应该知道是谁唤醒了她,又一天不落地陪伴她度过了三年备受煎熬的日子;也应该让吹奏者明白,被她听到的音乐有无与伦比的重要,千万别停下来。如果音乐的突然消失意味着吹奏者遇到了什么困难,她愿意提供帮助,哪怕是让她拿出工资扶持吹奏的那种帮助。因为她不想抑郁,更不想死,她要治病。
《从好望角到合恩角》的唱作人施欣萍一走进集装箱码头,就激动得“哎哟”了一声,“啪”的一个立正,仰头观望起来。她先是被漫无边际又高高摞起的集装箱震了一下,接着又让林立的吊机用一个巨大的黑色吊钩吊住了眼睛。她的眼睛是无与伦比的黑色,这样说是因为许多人的黑眼睛是带有杂质的,就像澄清后的一杯水,能看到杯底的混浊,她的黑却是一种清澈而典范的非凡之黑,闪烁着一种珠宝似的晶瞳之光,加上有点夸张的桃花眼的形状,真正是顾盼生辉、风情万种了。但她的粉丝们最喜欢用的一个词还是“媚眼如音”,意思是她的眼睛不仅会说话,更会唱歌,眼波流转之间,全是情感的散发。她其实不爱听这样的奉承:别搞混了,我不靠别的,就靠我的音乐征服世界。似乎她从来不在乎自己的长相包括那双极其出彩的眼睛,却又总是扑闪扑闪使用着它,就像现在,她不停地把黑眼仁朝上翻着,用好奇的目光连接起一个无形的“复调织体”,让那些活泼的蝌蚪按照她的心愿游向最合适的位置。她想:他就在这里上班?每天都是义无反顾的背叛,背叛清风徐徐的古老乡野、麦香阵阵的人类田园;每天都是情不自禁的拥抱,拥抱铜墙铁壁的工业景观、重力夯撞的崭新家园。相信我来对了,只要给他一种启示,他就能山脉奔走一样雄壮起来,如同林立的起重机和堆积的集装箱。城市的节奏、青岛的摇滚、现代的音乐,一定就是这样的:拥有大工业的气场和大科技的梦幻,守旧的麦地、狡诈的商铺和庸俗的市民气,统统见鬼去吧,我们需要钙量充足的骨头,需要太阳般的灼烫和钢铁般的坚硬,需要重金属碰撞的轰鸣和爽朗,然后加进去一个低回的和声,去怀旧,去忧患,去伤感,那种光芒四射的忧患和金铜般光滑的伤感——多少年以来,城市都是工人的城市,或者说它是厂房和机器、厂长和工人的组合体。但现在不是了,几乎所有的工厂都被迁到了荒芜的郊外,或者整洁而空旷的开发区,或者美丽而寂寥的工业园,城市的中心地带以及繁华的街市商厦、优美的旅游景点,再也看不到工人的影子了,除了建筑工人,但他们基本也被封闭在不断改建扩建的城市随处可见的工地上,成为一种闹市中的边缘化存在。何况在市民的眼里,他们还不算真正的产业工人,只是搬砖垒瓦的农民工,最有技术的也只会在直插云霄的塔吊上爬上爬下而已。这让出生于海岸钢铁集团的施欣萍严重不服:凭什么工人在真正的城市生活中消失了?工厂可以远远地搬迁到云山雾海里,工人却必须显现到最亮丽的地方,因为没有一座城市能离开工业和工人的创造。所以,她要组建一支独一无二的城市工人乐队,演唱仅属于自己的音乐,那种汹涌着滚烫金属、闪耀着工业之光的音乐。
她背着一个帆布的黑色小双肩包,穿着八月海边的单薄衣服:浅绿色的露脐T恤和薄款牛仔裙,脚上却是一双厚重结实、鞋带细密的黑色作战靴。似乎在她的意识里,穿上作战靴就必须大步行走,还要带上进行曲的节奏。她朝海边走去,取下绿色棒球帽,潇洒地甩了一下,又迅速盖住了飘逸的黑发,像是一种炫示:我就偏要戴顶绿帽子,你怎么着吧?不计较,不抱怨,不流俗,不颓废,不下作,不虚伪,我可是个“六不主义”者。是棉纺厂的夏蓉蓉告诉她的,骆横的小号吹得特别好,人也不错,又跟她们年纪差不多,肯定说得来,就是不知道他现在哪里。她说:“这个好办,‘人肉’一下不就知道了。”“人肉”之后,她就来了。她想告诉他:正好,世界范围内的流行音乐低迷得就要睡着,处在待死状态的地方不在少数,那就让我们来振兴吧,我们是岁月翻新后的《高山流水》,是新生代的《阳春白雪》,是被时间过滤成晶体的“感恩而死”,是“创世记”的“新浪潮”,就像当年发生在美国的“英伦入侵”那样,我们也要占领天下:音乐,音乐,音乐,让所有人都听到我们的音乐——《广陵散》《满江红》《胡笳十八拍》。对了,还应该让他知道:摇滚英雄“甲壳虫”是纯粹的工人阶级的乐队,“奇想”和“谁人”也是,再看“猫王”,机械厂的工人,“大男孩”,伐木场的工人,还有“织工”和“重金属”,简直就是由纺织厂和钢铁厂造就的乐队。但我们并不排除能代表市民阶层的城市民谣和能代表田野农民的乡村民谣,包括冼星海的《起重匠》《苦命人》《搬夫曲》《蛋民歌》《跑关东》《船娘曲》这样的近代劳工民谣,不排除所有的音乐滋养,包括蓝调和爵士,包括以交响乐、歌剧和音乐剧为代表的古典音乐,不排除古代士子精妙高雅的音乐情怀,《渔樵问答》《梅花三弄》《夕阳箫鼓》《平沙落雁》什么的。我们要做的第一是融合,第二是创新,第三是独立表达。她见人就问:“我找骆横,骆横在哪里?”有人说:“我给你打电话问问。”几分钟后,王起从高高的桥吊驾驶室下来,“嘭”一声跳到了她面前:“你找我师弟?他不在。”一艘巨大的轮船正在靠岸,船上的水手用一种吃力却不失优雅的姿势把缆绳抛了过来,岸上的带揽工小跑着迎了过去。王起说:“往后,往后。”看她一时反应不到哪是前哪是后,就拽起她来到了缆绳够不着的地方。她甩开他的手说:“你力气还不小,骆横去哪里了?”“我也想问你呢,你怎么认识我师弟?”她没有回答,又问:“还会有谁知道?”“师弟是突然离开的,谁也不知道去了哪里。”他说着扭头望了一眼从编排场那边走来的师傅安广林。
安广林的左边是一个姑娘,右边也是一个姑娘,他不停地转头,给她们说着什么。王起很快就会知道,一个姑娘叫雷蕾,是对面北码头的桥吊司机,另一个姑娘叫蓝雪,是海湾那边“东方船舶”的电焊工。由于魅惑了她们的号音突然消失,她们想到了寻找吹奏者,又由于一种谁也说不清的缘分,她们在同一时间来到了码头。走过来的安广林望着施欣萍问:“你也是来找骆横的吧?怎么都是女孩在找他?”王起说:“我也这么想,师弟的女人缘真好。”雷蕾说:“真没想到吹小号的就是骆横,你们南码头三项第一的技术尖子,我们赶超的原来就是他。”蓝雪失望地说:“我就是来问问,这个人怎么不吹了?什么时候还能吹?现在看来没希望了。”施欣萍说:“肯定没有了,我来找他就是想让他跟我走,我们乐队就需要他这样的人。不过以后会有的,工人的乐队不会不管工人,我们也需要大量的粉丝,巴不得人家喜欢。”王起问:“你是搞乐队的?”“准确地说是音乐人,一个一直没有离开过工厂环境的音乐人。”“哪个厂?”“一个特别大的工厂,比你们这里还要大。”王起上下打量着她:“你不像工厂出来的,没有一点工人的样子。”“小看我是吧?咱们工人有力量,告诉你,这几个人里就数我力气大。”安广林和王起都笑了,像是说:你就使劲吹吧,我们见的多了,最瘦弱的总是把自己说的最强大。施欣萍明白他们的意思,冷笑一声,仰头望着伟岸的桥吊说:“看来我得证明一下我自己了。”雷蕾说:“咋?你还想跟它比,吊东西?”“吊不了集装箱,吊人可以吧?咱们掰手腕,谁先来?”施欣萍说着朝大家伸出了细长而白皙的手。几个人互相看看,没有谁迎战。王起觉得是开玩笑,没必要认真对待。蓝雪则是不屑,望着不远处留下巨大阴影的轮船,后退了一步。雷蕾说:“别忘了,你来到的可是集装箱码头,这里全是大力士。”说着抬手在空中画了一个圈。施欣萍轻蔑地一笑:“那是机器,不是人。”雷蕾说:“机器也是人开的。”施欣萍说:“但你开不动我。”雷蕾把漂亮的眼睛朝上一挑说:“允许你说大话,就已经很丢人了,那就来吧。”说着走向桥吊下的一辆平板车。大家跟了过去。平板的高度正好可以半蹲着把胳膊放在上面。王起赶紧脱下工装,垫住了平板的一角。施欣萍的皮肤又嫩又白,手腕细细的,箍着一个黑色菩提树籽的手镯。王起怜惜地看着,对雷蕾说:“你轻点,别掰坏了。”但结果是出乎意料的:雷蕾输了。她不服气,连掰了三次,越掰输得越惨,只好甩着手腕,遗憾地表示投降:“我这是阴沟里翻船,在我们北码头,连我们班长都掰不过我。”王起问:“你们班长是男的女的?”“男的。”“肯定是让着你了。”“我不需要他让着我。”雷蕾说着,大度地跷起了大拇指,“哇哦,点赞,点赞。”施欣萍笑脸如花,瞪起眼睛问:“谁还来?你来,敢不敢?”她并起食指和中指,用一个歌手在舞台上的优雅动作,点向了蓝雪。蓝雪“哼”了一声,依然表示不屑,一个长年累月拿着焊钳练出了一手超高焊艺的人,对自己的腕力是绝对自信的。她什么也没说,就把胳膊肘支在了平板上。施欣萍说:“工业是以钢为纲的,给你们点颜色瞧瞧。”说着,抓住对方的手,飞快地摁在了下面。蓝雪说:“这个不算,你是突然袭击。”施欣萍说:“我也知道不算,跟你玩玩,我看你的眼睛里有一层郁气,肯定过得不开心吧?”蓝雪说:“战胜你就开心了。”“那就对不起了,你还是会不开心的。”施欣萍说到做到,又赢了。蓝雪大吃一惊:对方细细的手腕上,仿佛聚藏着万千斤两,怎么掰都好像是在跟岸边粗硕的系缆桩较劲。她喘着气,抓住对方的手腕说:“胳膊上也没多少肌肉嘛,怎么力气这么大?”施欣萍大大咧咧笑着:“这算什么,小菜一碟。不信你也试试?”她这是在挑战王起了。王起有点为难:跟一个女孩掰手腕算什么,一点光彩都没有,可要是不应战,就更不光彩了。雷蕾捣了他一下,小声说:“去吧去吧,别让她太猖狂,集装箱码头的面子捡回来一点是一点。”王起冲雷蕾一笑,突然想到她是一个离自己最近的女孩,决不能让她失望,便不好意思地在裤子上使劲蹭了蹭右手掌,弯起了胳膊。施欣萍说:“你刚才拽我那一下,我就知道你的力气没我大,你输定了。”他带着多有得罪的微笑说:“你是想让我让着你吧?我不会的。”说着朝雷蕾眨了眨眼。但他最终还是让雷蕾失望了:大手握着小手,刚劲的手握着绵软的手,却怎么也掰不过,对方的胳膊只要一发力,就好像长在了平板上,牢牢地坚顽不动,等他使够了力气,需要缓一缓时,就听她“嘿”的一声,他粗黑的胳膊便悲惨地倒下了。雷蕾说:“完了完了,还有比我更丢人的。”施欣萍笑道:“不服不行吧?施欣萍在集装箱码头鏖战群雄,可惜忘了拍视频,让我的粉丝少了一个尖叫的机会。”王起红着脸,尴尬地瞅了雷蕾一眼说:“还有我师傅呢。”
安广林早就离开了。王起朝上看了看,发现自己吊机上的小车正在滑向前伸臂,缓缓下降的吊具就要对准船上的集装箱,便知道师傅在上面。师傅的心思他懂得:班轮只要停稳,就必须立刻开工,可徒弟接触女孩的机会也不能错过,万一哪个女孩跟他对上了眼呢?王起说:“可惜了,师傅替我干活去了,要是他在,你肯定得说一百个饶命。”施欣萍说:“就算我掰不过吧,只要你告诉我骆横的下落,我输给你都可以,别说你师傅了。”“真的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他又对大家说,“你们都是来找我师弟的,可都没见过他,说明音乐这东西挺神的。”施欣萍取下双肩包,拿出手机说:“我今天有两个失望,一是没见着骆横,二是你们居然不认识我,我在网上那么火你们不知道?可见现在工人的生活多么单调,就剩下干活挣钱了。”她突然转向蓝雪,“我说的对不对?教你一种让自己永远开心的办法,上‘子午线’,听我的歌。”“不听你的歌就是单调,不一定吧?”雷蕾说着吹起了口哨,是《罗密欧与朱丽叶》。施欣萍专注地望着她:“好听好听,你会唱吗?会乐器吗?都不会?那就可惜了,这么好的乐感全浪费了。”蓝雪听着口哨的旋律,知道是自己听惯了的歌曲,就有些沮丧:我怎么什么都不会啊?整天就知道电焊电焊、挣钱挣钱,人家说得对,太单调了。我的坏心情,想死的念头,恐怕就是因为单调得不知道人生还有别的乐趣。要是听音乐就能让自己心胸舒展,会音乐是不是就可以彻底治愈了?她问道:“乐器好学吗?”施欣萍说:“只要喜欢就好学,不过还要看什么乐器。”蓝雪问:“骆横吹的那种呢?”“你是说小号?也不是太难。”施欣萍想了想又说,“你穿上工装是个工人,脱了工装是个淑女,根据你的长相和气质,我觉得你应该在吉他、萨克斯、长笛和竖笛中选一种,这些乐器都可以在大舞台上表演,挺酷的。”蓝雪点着头,心说我可不是为了表演,我是要给自己治病。
施欣萍要走了,她在手机上记下了王起的电话,又奇怪地问:“你们怎么不加我的微信?”大家这才说:“你是跟我们不一样的人,不好意思加。”“有什么不一样的,都是工人阶级。”然后就调出了自己的二维码让大家扫。他们扫了施欣萍的二维码,又互相扫起来。蓝雪打开“新的朋友”,写道:“你好,我是东方船舶制造集团公司 1 号船坞的蓝雪。”施欣萍的回复是:“你好,原来你不是集装箱码头的?”蓝雪还想写点什么,一时想不到词儿,就算了。施欣萍说:“别忘了上‘子午线’听我的音乐,这是目前国内顶尖级的直播平台,最好做我的粉丝,多美言,少恶评,不过有恶评我也不在乎,谢谢了。”说着朝大家鞠了一个躬,然后“拜拜”而去。雷蕾也要走,王起说:“我送送你。”“不用。”“还是送送吧,留下个好客的影响,你就会常来我们南码头玩。”“好嘞,你也可以去北码头。”“我一定去找你玩。”蓝雪是最后一个离开的,大海边、巨轮旁、桥吊下,孤独的身影更加孤独,失望的眼神更加失望,能够陪伴她的只有自己的心情,一种在负疚的苗圃里生长起来的凄恻和伤感,一种盘踞在心里久久不散的低沉和晦暗。突然,黑魆魆的脑海中某个地方亮了一下,就像推迟的黎明在云雾后面射出了第一束阳光,又迅速穿透心胸,变成了一种鸥鸟翅膀一样颤动不已的豁然开朗:大家都活得好好的,你怎么可以动不动就想到死呢?小号消失了算什么,不是还有音乐,还有“子午线”吗?她拿出手机,百度了一下“子午线·施欣萍”。她出来了,刚刚告别过的那个人突然又走到眼前来了,在唱,在弹,在望,用一双黑宝石似的眼睛深情地望着她。她惊呆了:怎么这么好听,也这么好看!好看得就像明星。不对,她就是明星,一个迄今为止自己遇到的最大的也是唯一的明星。她转身就跑,跑向了集装箱码头的闸口。她要追上施欣萍,要跟她合个影,还要请她签个名,就在自己的衣服上,或者找张纸,买支笔。一边跑一边懊悔:刚才怎么就没想起来?真是太迟钝了,一个敏感于焊花美丑的优秀电焊工是不应该这么迟钝的。但是她追到了闸口外面,追过了半条马路,也没有看到对方的影子。她不知道施欣萍的作战靴让穿着它的人走路不是一般的快,也不知道闸口外的停车场上有对方的车,在她沿着人行道追过马路时,对方从她的身边疾驰而过,谁也没有看见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