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集装箱码头的闸口,往北便是黄海港的港务局。从港务局大门往南再往东,形成了一个两线相接的直角,这是青岛经济开发区的环海次干道,沿着次干道走下去,经过 21 个商业繁荣的十字路口,就能看到东方船舶制造集团公司龙门吊似的厂门。虽然从海上看集装箱码头和“东方船舶”紧挨在一起,但串厂的工人都不会这么走,太远了,骑自行车和坐公共汽车都得两个小时,还得拜托马路不堵,红绿灯关照。他们一般会选择水路,坐高速工作艇穿越海湾,一刻钟就能走完集装箱码头和“东方船舶”之间的路程,那是给在码头泊位上卸了货需要坞修的国内外轮船预留的航道,畅通无阻。“东方船舶”的蓝师傅就是这样走来走去的,她经常被派往集装箱码头干活,或者去看望住在港务局那边回迁房里的母亲。但更多的人会选择一条更便捷的路,那就是翻墙。集装箱码头的南边,也就是骆横爬上箱垛吹奏小号的堆场,跟“东方船舶”的女工宿舍仅有一墙之隔,那堵墙从最初的砖墙到后来带有矛刺的铁艺墙,再到现在拉着铁丝网的石料墙,就没有起到过墙的隔离作用,上下班抄近路的、去对方单位干活的、会朋友吃饭喝酒的、找同乡办事聊天的,以及恋爱中的男女,都会翻墙而过,无论修补多少次,铁丝网甚至铁蒺藜多么密集,总有一个便宜通过的缺口会很快出现在那里。东方船舶制造集团公司是一个拥有1 万多名员工的大型国营企业,规模远远超过了集装箱码头,而黄海港务局的规模又超过了“东方船舶”,因为它还有另外两个港区——黄岛石油煤炭矿石港区、胶州湾客货两用港区和一个连接着全国各地的物流陆场。数万人聚集的青岛海洋企业,大码头、大船坞、大轮船、大机器、大航线运作的现代化工业,常常会让骆横想到海量的乐器、无数的歌喉,和正在鸣放的铺天盖地的五线谱,却想不到强音奔腾的时候,相伴而生的还有渐渐黯淡下去的弱音,还有完全不能融合的不协和音,还有不稳定音级的存在。在 1 号船坞上班的蓝师傅就是一个在不稳定的状态中缺少阳光照耀的暗弱之人——她抑郁了,又一次抑郁了。
她叫蓝雪,18 岁进入“东方船舶”,先干的是打磨工,就是用电动砂轮和砂纸给船体磨掉锈斑、去掉疤瘌、除掉飞溅的焊渣,为船舶的油漆做好准备。后来她觉得打磨工的劳保用品一直不好看,防尘面罩总是鼠皮色的,眼罩总是黑色的,帆布手套总是土黄色的,加上活儿累,没多少技术,月薪有点低,就开始琢磨着跳槽。一年后她成为一个电焊工。又过了两年,当“东方船舶”成立帆船制造公司调她去生产第一批国际比赛用的高规格帆船时,她已经是一个对所有焊接都能做到无夹渣、无气孔、无裂边、无满溢、无焊瘤、无弧坑、无过烧的技术能手了,她焊出的漂亮的“鱼鳞焊”被拍成图片放在了“东方船舶”建厂庆典的画册上,钢板和钢管的焊缝上整齐地闪动着破浪般的纹理,就像造型艺术通过她的手创造了无与伦比的钢铁涟漪。说明文字是:“东方船舶”焊接技术的“蓝雪标准”,旁边还有她笑嘻嘻的照片。但大名鼎鼎的她一直没有成为“东方船舶”的劳动模范或先进人物,原因是她太在乎钱,一点“奉献精神”都没有。做打磨工时她就嫌每小时 50 块的加班费太低而跟工段长吵过架:“我的底薪 2000、全勤奖 500、补助 350,要是你们再不提高加班费,我一个月连 6000都挣不到。”虽然她说得有道理,加班费后来提升到了每小时 70 块,但领导对她明显有不好的看法。做了电焊工以后,她的月收入涨到8500 块,但她仍然不满意,屡屡跟公司总经理反映:“节假日的加班费跟平时的加班费怎么都一样?”总经理说:“干的活一样,节假日并没有比平时多焊几个焊缝。”“可付出是双倍的,不仅付出了休息,还付出了跟亲人的团聚。”“你就是个青岛人,又不是外地民工,可以晚上回家团聚嘛。”“我怎么回啊,黑灯瞎火的,出了事谁负责?”拖了半年后,节假日的加班费终于提高到了每小时 100 块,但她的事又来了:“我可是无缺陷焊接,无瑕疵作业,底薪、奖金、补助、加班费能不能比一般人高点?”总经理说:“你怎么这么斤斤计较?”“我就一个工人,要在青岛这样的城市买房子,不斤斤计较怎么买得起?”没有人理她这个茬,她就一直反映着,直到公司的效益好起来,第一批帆船造完售完后又有了第二批、第三批订单,总经理才告诉她:这个月开始你的工资增加到 12000 块。那一刻她笑得就像谁挠了她的痒痒,问道:“我要是不坚持就不会涨了吧?看样子有话就得说出来,而且要不停地说。”总经理紧张地说:“你可别不知足,没完没了地说下去,以后再说,都不会再涨了。”但是她的月薪还是在涨,一直涨到 18000 多块,因为不涨的话别的造船企业就会把她挖走。她说了:“哪里钱多我就去哪里。”
当然喜欢钱并不是她当不成先进人物的唯一原因,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她跟浮船坞年轻有为的大副鲁明洲谈了一场轰轰烈烈的恋爱后,突然咔嚓一声,就跟没焊好接缝的钢板一样断裂了。鲁明洲人脉好,通过各种关系要把她调去集团生产处,她听说去了以后月薪会减少三分之二,就坚决拒绝了。鲁明洲说:“电焊工是高危职业,会因为长期吸入高浓度电焊烟尘而引发慢性肺纤维组织增生,你不懂吗?得了那种病就等于判了无期徒刑,死又死不了,活又活不好,还会带累别人,尤其是孩子。以后成了家,挣钱还是得靠我,我是男人。”她说:“注意防护不就行了?我的肺好着呢。”“就算肺好着,那也会有火灾啊爆炸啊触电啊灼伤烫伤啊急性中毒啊,万一哪天……”“别咒人,这类事故永远不会发生在我身上。”鲁明洲还想说服。她说:“我就会干电焊,这是我唯一能上心、能干好的工作,就算要了我的命我也不离开。”这样僵持了三个月,大副鲁明洲猛吸一口气就把她吹掉了,几乎同时他在集团的人脉也把她吹掉了,她自然就跟“模范”和“先进”失去了缘分,只能做一个普通工人了。也就在这个时候,打算用自己微薄的工资制造一艘三体帆船的冰箱厂工人骆命好出现在“东方船舶”,并且跟她打起了交道,像是一次意外遭遇,又像是命中注定。
那一天蓝雪正在 4 号船坞上干活,远远看到有个人来到坞嘴的泊位前盯着一艘正在拼接船体的帆船左看右看,就对工段长说:“那个人不是我们厂的,你赶紧派人轰走。”“你怎么知道?”“我们厂的人都是造船的,大船小船见得多了,不可能像他这样,少见多怪地看这看那,还要趴在地上看看船底是什么样子。再说工装也跟我们不一样,颜色太浅了。”帆船制造公司的新款帆船采用的是钢板混搭铝合金以增加刚度和强度的新技术,很多细节是秘而不宣的。工段长走过去一问,果然不是“东方船舶”的工人,立刻派了几个电焊工连推带搡“请”走了那人。那人说:“我不像你们厂的人吗,哪里不像了?”一个星期后他又来了,戴着“东方船舶”的白色安全帽,穿了件油腻不堪的深蓝色工装,像一个偷懒的工人在船坞边晃来晃去。但蓝雪还是认出了他。那一刻她一手拿着面罩,一手拿着焊钳,站在坞槽里,看了一眼身边的图纸,提醒不远处的徒弟陈丽,她漏焊了一个地方。正说着,就见五十步开外,一个人正在惊讶地看着坞嘴前闸口外的海浪,便觉得有些蹊跷:虽然风很大,浪很高,但“东方船舶”的工人天天面对的就是海浪,谁会在乎它的高低强弱呢?她左右看看,工段长不在,便放下面罩和焊钳,快步走了过去:“喂,你是干什么的?”那人扭过头来:“不干什么,看看。”“我们有规定,工作现场不允许外人参观。”“我就是咱船厂的,不是来参观的。”那人看着她,突然打了个愣怔,往前走了两步,哈了哈腰,一脸神秘地说,“你眼睛真尖,别赶我走,我是来找人的。”“找谁?”“你啊。”“我认识你吗?”“我见过你的照片,你的照片肯定也见过我,所以你一见我就主动过来跟我打招呼。你是‘东方船舶’焊接技术的标准,我做梦都想见到你。”蓝雪冷冷地一笑,丝毫没有减少对他的提防:“你找我干什么?”“我想造一艘三体帆船,是用来环绕地球,打破世界纪录的,跟普通帆船不太一样,想请你帮帮忙。”“你是哪里的?”“青岛的。”“我知道你是青岛的,说话一口的海蛎子味,你就说你的单位。”他说了,还啰啰唆唆说了他的工作、流水线、家庭、性格、年龄、日常生活甚至一月不到 4000 块的收入以及他对帆船的喜欢,说了他的豪言壮语:“要是一个人一辈子不想摘星星,那还天天望着星星干什么?”她笑了,眼里的敌意顿时消失得一干二净:“望星星就是为了摘星星啊?”“当然。要是我一辈子喜欢帆船,又从来没有过自己的帆船,也没有过大风大浪里的航行,那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所以我要环绕地球。从太平洋到大西洋再到印度洋,你每走一步都是乘风破浪,想一想就激动。到了那种时候风浪就是你的上帝,你最不希望的就是风平浪静,因为它会让你原地不动。”“噢哟,这么大的志向,太了不起了。”她半真半假半是挖苦半是提醒地说,“人人都喜欢平安无事,你想的却是天天经风浪见世面,人跟人就是不一样。不过嘛……”“不过什么?”“你是不是活得太舒服了?太有点不切实际了?”“你就开门见山地说我神经不正常,说我还没长大、脑残弱智不就行了?冰箱厂的人都这么说,我已经习惯了。”“原来不是我一个人这么想。”“有句话怎么说来着?走自己的路,让别人去说吧。关键是我先要把我的船造出来。”“造什么?买一艘现成的不就行了?”“我已经了解过了,目前中国最好的帆船就是你们制造的,我在帆船基地研究过贵厂的产品,又来这里考察了一番,还是不满意,所以就想自己造。”“哪个地方让你不满意了?”“多了,几十处呢。”“我们生产的都是符合国际标准的高规格帆船,用的是最先进的技术、最科学的设计。”“那就应该再先进再科学一点。”“还怎么先进?你是不是把它当成动力船了?”“不会的,帆船我懂,我就是想按照我的标准定制一艘。”“你想玩个性,一个用户一种风格,好是好,但定制的帆船不能批量生产,我们接不接这种活很难说。”蓝雪说着就要离开。他噌地跳过来拦在她面前:“你还没答应我呢。”“答应什么?”“帮我造帆船。”“我就一个普通工人,说话不顶用,你得去找公司总经理。”“肯定会去找,但前提是你先得答应我,你要是不愿意,我也就不在你们这里造了,因为我的帆船首先要坚固,没有世界一流的焊接水平,不可能达到我的要求。”“我又不认识你,为什么要答应你。”“现在不就认识了!”蓝雪冷然一笑,躲开他,走了,就听背后那个人喊:“明天是周日,你上班不?我把图纸拿来给你看看。”她心说歇歇吧,你能画出什么图纸来?一个冰箱厂的工人,挣的差了她好几个档次,居然有这么离谱的想法:自己造一艘三体帆船,用最快的速度绕地球一圈,还要打破世界纪录?真是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
不知第二天他来了没有,蓝雪虽然上班,却被 1 号船坞临时借用,去焊接正在制造中的超级邮轮最复杂的轮机舱构件,等到数百个焊缝全部覆盖了美不可言的“鱼鳞焊”,已经是秋天了。秋天的海有一种夸张的蓝,蓝里头透着深邃和繁忙,透着海洋生物前来聚会的信息,水温达到了一年中的上限,从海面往下 30 米成了生命过往的大街小巷,有交配和繁殖的,更有奔逃和掠食的。“东方船舶”没有渔网拦截的水域里,常常有大鱼跃出水面,秋空笼罩的海洋泛滥着蓝色,也泛滥着自由。她回到 4 号船坞的第一个周六上午,就看到那个人兴冲冲朝自己走来。好像不存在她对他的冷淡,好像他跟她认识了许多年,今天的见面不过是一次普通的践约,好像她已经答应了他的请求,准备好为他的帆船焊接所有的缝隙。他一见她就说:“图纸我天天装在身上,就等着你回来,请你过目呢。我已经跟你们总经理说好了,等你看过了图纸,我就去交定金。”说着从一个纸袋里拿出图纸,打开,摊在了她面前的一摞钢板上。她愣愣地站着,半晌才说:“你要干什么?绑架啊?”“你说绑架就绑架,完了我再给你磕头作揖。反正我是豁出去了,只要能把帆船造出来,怎么着都行。”她吃惊他的执着,更吃惊他的糊涂:“我又不是工程师,也不是技术员,就是个电焊工,看你的图纸干什么?再说我也看不懂。”“我听说一个好的电焊工就是半个工程师,你比技术员都强。”“谁这么说你去找谁看图纸。”“可我是冲着你来的,你不看看怎么行?”“我有义务给你看吗?一大堆活等着我,没时间跟你叨叨。”说着她拿起面罩和焊钳,顺着“之”字形的阶梯走下坞壁,去了深槽内的作业面。一上午,她完成了一艘帆船的船体焊接,配合装配工完成了舵把、舵叶、舵盒和稳向板的安装,疲惫不堪地走上阶梯,到水泵那儿洗了手和脸,正要去食堂吃饭,就见那人拿着图纸,端着盒饭坐在船坞边摞起的浮力袋上。那人一见她就起身过来,把手里的盒饭递给了她:“听你们食堂的人说你爱吃小炸鱼,我买了双份。”“你自己吃。”“我吃过了。”她不接盒饭,一边绕开一边说:“你怎么还没走?”“就等着你看图纸呢。”“别浪费时间了,我真的看不懂。”他转身过来挡在了她面前:“看不懂的地方我给你讲。”“既然你什么都懂,还要别人看什么?”“看看吧,姐姐,我保证你从来没见过这样的设计。”这一声哀求让她的心不禁一软,叹口气说:“你这人怎么这么难缠。”心说那就看看吧,他也不容易,何必要让人家扫兴。她接过了图纸却回绝了盒饭,把图纸举在面前,站着看起来,一看就放不下了。几分钟后,她坐在浮力袋上,一边研究着图纸,一边慢腾腾吃着盒饭,问道:“这张图纸别人看过没有?”“没有,你是第一个。”“为什么不给我们总经理看看?”“我担心他一看跟你们的设计不一样,就一退六二五。”“应该不会吧,他迟早会知道的。”“等造起来,再让他知道。”“那不可能,下料派工做生产计划,都得根据图纸的要求。”她想到的是这张图纸绝对不应该流到别的船舶公司去,它比传统的三体帆船改进了好几个地方,改进得是否合理,需要工程师的审查和计算,但凭她的直觉,除了外形更加美观,至少还有一个优点:两层轻型玻璃钢的夹层内加上薄钢板的分段和分形衬里,抵抗断裂和变形的能力增加了不止两倍,构件的重量却又是只降不升的。要紧的是焊接,因为不光要把分段分形后的小块钢板焊接成一个整体,还不能有一点点的裂边、咬边、满溢和瘤出,但也不能因此就塌陷、内凹和焊不满,这对电焊工的要求极高,焊功不高的人拿不下来,怪不得他要死死缠住她,他知道焊接技术的标准和不标准是大不一样的,看来他还不是一个在任何事情上都异想天开的人。她琢磨着,心说就算图纸很优秀,她也不能答应他,因为她没有这个权力。研究图纸和吃盒饭同时结束,她说:“你去找总经理吧。”“你答应帮我造船了?”“别这么想,你也是工厂的,应该知道工人都是派什么活干什么活,自己没有挑选的余地。”
她离开了他,走下坞壁,去作业面上继续焊接船体,一下午都在想那张图纸:他肯定参考了国内外几乎所有的三体帆船,还要加上他和别人的驾驶体验,不然他不会知道哪里需要改进哪里不需要。他为什么会把主桅杆前移 20 公分却又把主帆升降索设计在后面?为什么会在主船体和两个侧船体上都设置驾驶座和全套的操作设备?为什么会在舵叶和稳向板上设计可以开合的条形孔洞?为什么三船共用的甲板和船边的栏杆是分离的,在人为调节甲板倾斜度的时候难道船舷还能保持自然水平?对图纸的疑问明显影响了她的焊接速度,一下午过去了,五个厚度比较大的焊缝只完成了三个,另外几个小焊点也让她不满意,补焊了几处才算过关。她摇了摇头:明天就不能这样了,他造什么船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又不是他的亲戚。图纸再好,也得领导和工程师认可,我操哪门子心?她走上船坞,要去水泵那儿洗手洗脸,一晃眼看到那人呆呆地站在不远处,就走过去问:“你怎么还没走?我们都下班了。”“我找过你们总经理了。”“他怎么说?”“他说就像盖房子一样,一户一型是可以的,但要是按照用户的图纸造船,必须事先签个风险合同,使用过程中万一出了事制造单位概不负责。我说这个自然,有了问题肯定是设计者担待。”“那就交定金签合同呗,还犹豫什么?”“交不了,一张口就是 5 万,然后每半个月续交 5 万,直到四个月以后帆船造出来,试航成功。”“怎么这么多?”“就还是你说的,不能批量制造,一旦用户反悔,材料和人工的损失会很大,所以就等于是看钱下料,我一个穷工人,还要养家糊口,哪有那么多钱,最多只能拿出一万八。我守在这里就是想告诉你,你等着我,这个船我是一定要造的。”她明白了,这个人根本就造不起一艘一流的三体帆船,敷衍着说:“好吧,我等着。”心里不免有些遗憾:可惜那个设计图纸了。“不过我还是劝你一句,一定要量力而行,有些事只能想不能做,人还是脚踏实地的好。”“太对了,我要是不脚踏实地,也不会来这里婆婆妈妈,早就去造火箭造飞船了。”“其实花几千块钱,买一艘普通的帆船,就在青岛的海边玩玩,也挺好的。”“你说的不是我,我叫骆命好,拜托你记住这个名字,再记住我是三体帆船‘远方号’的船长,不是随便玩玩的。”说着转身就走,很生气的样子,不知是冲着自己的窘迫,还是冲着帆船公司的高额定金,抑或是冲着她的好意规劝?蓝雪望着那人被海风扑打的背影,不禁有些恻隐,突然“哦”了一声,又“喂”了一声。“哦”是因为她想起自己不能白吃他的盒饭,应该把钱给他,“喂”是因为她想喊住他,说几句安慰的话。但是风在呼啸,浪在喧哗,他没听见,大步而去,很快就远了,不见了。她想追过去,又犹豫着没有迈步,只是把一丝同情、半点歉疚留给了自己。
骆命好很长时间没有来,她也就渐渐把他忘了。但生活中那些值得怀念的瞬间总是出现在惦记之外。那一天,不期而至的大姨妈让她撂下手里的焊钳,快步走向了厂门口,厂门口除了“船长超市”,居然还有一位真正受到自封的船长。“你是那个……”“骆命好。”“你怎么在这里?”“等你啊,每个周日我都在这里等你。”“啊?你怎么不进去?我很少从厂门口进出。”“你是不是住在里面?”“是啊,有时候也回家,但是不走旱路走水路,坐工作艇穿过海湾,在对面的集装箱码头上岸,走 20 分钟就到家了。”“这个我没想到。”“你等等,我就来。”她说着,疾步走向了超市。等她从超市出来时,他已经在旁边的饭店给她买好了盒饭:“这里没有小炸鱼,只有炸蛎虾,不知道你爱吃不爱吃,买了两份。”“你怎么不吃?”“我吃过了。”“还不到中午就吃过了?”他咽了一下口水,点点头。她接过盒饭问道:“你找我干什么?快说,我还有活呢。”“我这样想,能不能把图纸卖给你们公司,不用给我钱,让你们总经理别收定金,少收造船费不就行了。关键是得有人证明我的图纸是目前领先世界的三体帆船设计。我觉得你那天看得挺仔细,你能不能证明一下?”“挺香的。”她闻了闻盒饭说,“你的想法倒是蛮好,但我一个电焊工没多少权威,最多敲敲边鼓,要给你的设计打分,必须找我们公司的工程师。”“找哪个工程师,什么时候找?他们不会像你一样周六周日也上班吧?干脆这样,你帮我找,你人熟,知道找谁最合适,免得我乱找一气还找不到点子上。”她想了一会儿说:“你把图纸给我,我找余工试试,估计问题不大。”他毫不犹豫地把装图纸的纸袋交给了她:“什么时候给我回话?”“你什么时候再来?”“最快也是下个周六,工作日出不来,得请假,要搭上全勤奖的,320 块呢。”她把盒饭还给他:“你骗我,你肯定没吃。”“我说吃了就吃了。”她一笑:“我忘了,‘东方船舶’的食堂今天是免费用餐日,一个月就一天,你正好赶上了,要不跟我去食堂吃。”“不了,我得赶紧回去。”
蓝雪估计错了,余工研究了一晚上图纸后,反馈给她的信息是:不是什么人都能设计帆船,尤其是三体帆船,复杂着呢。看着有不少创新,但都经不起数学的检验,很多参数是错的,风推、水阻、船行和三体重力的组合,都不在一个水平线上,差不多是一张废纸。当她在周六的 4 号船坞边把图纸还给骆命好时,一连说了好几声“对不起”。他感到很意外,半天没回过神来。她说:“我能看懂图纸,但不会计算,过于乐观了。”“你们公司又不是一个工程师,再找别人看看呗。”“余工是帆船行业的专家,我们帆船公司的首席设计师,他否定的设计不会再有人说好。”他死僵僵地立着,就像一面出现筛洞的帆,呼呼地露着风,失去了牵引船体的动力。她遗憾地叹口气,不知道怎么安慰他。他突然“哎哟”了一声说:“不该啊不该。”她没听明白,到底是图纸不该错,还是他不该来这里?看着他转身离开,就举起了手:“再见。”他突然浑身一抖,又拐回来,朝她深深地鞠了个躬:“多谢了。”“不客气,让你抱了那么大的希望,什么忙也没帮上。”他抬起头,望了一眼不远处的海,泪水便哗啦啦流了出来。能够想象一个权威工程师的否定对他的打击有多大。他蹒蹒跚跚朝前走去,好像转眼就老了。鸥鸟们尖叫着,跟在他的身后掠来掠去,像是给他不如意的人生打着缓慢的节拍。潮浪正在退去,裸露的滩涂上,黑色的湿地闪着不肯渗漏的白光,贝壳灿烂。她望着他,也望着在他腿边晃来晃去的纸袋,后悔地打了自己一下:我怎么这么不吉祥?不找余工就好了,就算坏消息迟早会找到他,也不能由我来传送。
深深的惋惜持续了半个月才消失,消失的原因不是不想了,而是想得更多了,或者说更多的内容变成了不平和愤懑:有一天,在焊接一艘紧急上马的准备批量生产的三体帆船样板船时,她看到了在骆命好的图纸上看到的所有改进,吃惊地坐在焊缝前半晌没起来,起来后就去打听:谁是这艘三体帆船的设计人?都说是余工程师余湘子。余湘子怎么能这样?这是贼的行为难道他不明白?偷了钱是犯罪,偷了人家的智慧呢?岂止是偷了智慧,他还偷走了一个人的精神寄托,偷走人家的前程未来。蓝雪开始琢磨要不要告诉骆命好,然后作证揭穿余湘子。想一想又觉得不妥:这是要得罪人的,而且得罪的不光是余湘子,说不定还会有帆船制造公司的总经理和“东方船舶”更大的官。可要是就这样默认了,等于她跟余湘子联手欺骗了骆命好,而且她的作用更重要,因为是她引导对方一步步走进了骗局。
不知道怎么办的时候,蓝雪想到了一个人:1 号船坞的李昂。他比她只大了两岁,却已经当了三年工段长,能干不说,还特别义气,跟她关系不错,经常借她去焊接一些结构复杂的焊件。在那艘即将竣工的超级邮轮甲板上,李昂停下对收尾作业的指挥,小声对她说:“你没有揭穿是对的,余湘子这人虽然不怎么样,但他也算是‘东方船舶’独当一面的设计骨干,集团肯定会保他,到时候大家都不承认剽窃,把你孤立起来你怎么办?再说那个骆命好的目的是造一艘自己的船,而不是维护知识产权,你们即便告状告赢了,目的也达不到,何必呢。”“可要是不揭穿余湘子,他的目的更达不到,我也会觉得亏欠了人家,心里天天不舒服。”“等你们公司把他想造的帆船造好了,再让他买一艘,同样也能帮助他实现目标。反正对他来说,造船和买船都得花钱。”“他根本就没有钱,造不起也买不起。我就是想给他讨个公道,让余湘子这种人知道,一个人的地位和知识不是用来胡作非为的。”李昂冲几个安装甲板设施的工人喊了一声,跑过去告诉他们,起锚机和舵机的距离至少要保持五米,不能靠得太近,然后又回来说:“你这么做没有意义。”“那怎么做?”“最有意义的就是帮他把三体帆船造出来。”“你怎么跟骆命好一样,尽说些不着边际的话,我一个普通工人怎么能帮他造船?”李昂一笑:“你听我的就能。”他说起超级邮轮交付使用后 1 号船坞的生产任务:为一家外国公司制造一艘超大型的世界顶级豪华邮轮“运河号”。“这艘邮轮配置有轮载帆船,十艘单体帆船和两艘三体帆船,帆船可以购进,也可以自己建造,我们争取自己建造,就按照骆命好的图纸来。”“就算造出来,跟他又有什么关系?”“有个理由可以变得跟他有关系。体现新思路新技术的轮载帆船必须通过试制和试航才可以进入配置,我们先给用户也就是你说的这个人试制一艘,如果船的设计者恰好又是一个对驾驶帆船有经验的人,那他就应该是参与试航的最佳人选。他不是要环绕地球吗?从这里出发,走就是了,要是大功告成,就等于给‘东方船舶’冒险做了一次广告,要是失败了,我们就悄悄的。他做广告当然不是免费的,因为船已经归他了。‘东方船舶’偷了他的图纸,他得了一艘免去制造费的三体帆船,持平了不是?谁也不欠谁的。”她眨巴着眼睛说:“我怎么觉得还是有点悬,他肯定也不踏实。”“因为你不在 1 号船坞,不能参与制造,甚至都无法看到。”他喊起来,“起锚机偏了偏了,出锚链的那头再往绞车跟前靠一靠。”又对蓝雪说,“我的意思你明白了吧?”她摘下安全帽,拢了一下乌黑的头发说:“原来你的重点在这里?”他笑着点点头:“你来我们 1 号船坞上班,调人的事我去运作。”4号船坞原先是制造公务艇、旅游艇、巡逻艇、拖轮和清捞船等一些中型船舶的,后来改为帆船制造公司的专用船坞,她也就留在了那里。李昂好几次想把她调来 1 号船坞制造大型船舶,一再地说造大船才是造船工人的梦想,大船是雄伟的森林,帆船只是一片叶子,不能比的。再说你个人,用制造太阳的技术去干点燃蜡烛的活,有点太浪费了吧?她认同他的说法却没有动心,说我很少做梦,偶尔做一次,梦见的也是一些大小均匀的焊缝,焊缝没有区别,大船小船都一样。其实真正的原因是:帆船制造面对的是许许多多的个体,灵活机动,常年不闲着,效益好,奖金高,大型船舶一造就是几年,每天的工作量和工资额差不多是固定的,万一遇到没有新项目可上的冰冻期,还会封坞停工,而且一停就是一两年。世界上的事就是这样:好听的不一定实在,实在的未必好听,就看你图什么了。她不是一个贪图虚荣的人,她喜欢钱。
蓝雪犹豫着,对骆命好的亏欠感和急于有所补偿的心情并没有让她丢开对工资的在乎,她还是习惯性地想到了拒绝,尽管在“东方船舶”的任何岗位上她的收入都足够用来养活她自己,至于她的母亲根本就不用她管,作为“东方船舶”的老油漆工,母亲有一笔能确保自己吃穿不愁的退休金。她说:“我再想想。”“想想吧,这是我的条件、你的代价,咱们应该互相成全不是?还有一点你必须告诉他,试制的三体帆船只能免去制造费,也就是说工人的工资和能耗不用他出,但材料费必须由他自己承担,我们想出也做不到。船坞要跟材料库打交道,出库入库都有详细记录,甚至能细到一毫米钢板成本计算的小数点,一点弄虚作假的余地都没有。”她皱起了眉头:“说了半天他还是造不起啊。”“要是还造不起,那就只能……”“不造了?看来我白跑一趟。”他得意地“呵呵”一声:“我是个推三阻四没有主意的人吗?你先说你想不想来。”“你先说主意。”“不行,这次你得先说。”她望着不远处的海,呼吸着海的气息,似乎想让自己也有一点海的心胸:钱就那么重要?可要是钱不重要,人活着还有什么意思?辛辛苦苦做一个工人还有什么价值?蓝雪我问你,如果没有高工资,你会把焊缝焊成艺术品——像鱼鳞的,像水纹的,像玻璃的,像画上去的,像最完美的钢铁肌肤不留丝毫衔接的痕迹?不好说,也会也不会。因为她是个似乎干什么都能干成第一流的人——洗第一流的衣服,干净、柔软、不发乌、不起球;包第一流的饺子,馅大、皮薄、匀称、好看如雀;煮第一流的鸡蛋,不嫩不老,少一次沸腾则稀,多一次沸腾则硬,一个不破,还能轻松剥皮;切第一流的西瓜,每一牙都是另一牙的翻版,而且宽窄适度,刚好能一口咬下,不会碰湿下巴和嘴唇。她的准则是:要么不干,要么干好;如果觉得自己干不好,那就坚决不干。所以她坚决不干的事有很多,包括不来 1 号船坞制造大船。船再大,也是别人的,属于自己的只有钱。但是现在,钱好像变了,变得有些模糊不清了,闪闪的光辉里掺杂了丝丝缕缕的暧昧,已经不像从前那样雪亮如灯了。骆命好在请求她帮他造船的同时,似乎还软化了她在判断好坏时一贯具有的斩钉截铁:他未必是错的,虽然并不等于他一万个正确。模棱两可的对待中,除了他还有自己:一个穷得一顿买不起两个盒饭却妄想着环球漂流的人,面对着一个每天有能力消费至少 50 个盒饭却还是想着盒饭比自己做饭贵了许多的人。她突然意识到:他除了没有钱,大概是什么都能干的。那么她呢?她除了热爱电焊和能拿到一个电焊能手让普通工人羡慕得要死的工资还能干什么?一个原本务实去华的人第一次有了拥抱虚幻的冲动:既然能挽救为什么不挽救?你不是一个冷血动物,对李昂说声“想去”,就能死掉吗?既然不能,为什么不试试?她嗫嗫嚅嚅地说了声“那就听你的”,发现自己并没有死掉,反而愈加活泛了。李昂高兴地说:“那你就回去等通知,很快的。对这艘超大型的世界顶级豪华邮轮,投资方的要求很严,仔细到不能有一处未焊透,也不能有一处未焊满,比电焊技术的国际标准高出了几倍。中国是首次造这样的船,还没开建,集团的重视程度就已经超过了马上就要竣工的这艘超级邮轮,我提的要求基本都能答应,何况不过就是从本集团调一个电焊工过来。对了,还有哪个焊活干得漂亮的,你也可以带过来。”“那就陈丽吧,小姑娘挺有灵性。”“是耳东陈吧?我记住了。”“你还没说主意呢。”“别急,我给你看。”他指着船坞前面靠海的泊位说,“见了吧,那儿有一艘游艇,好像准备启航远游的样子,其实是一艘被风浪打翻过的事故船,船主被鲨鱼吃掉了。是我带人从 20 海里之外拖回来的,除了船体是八成新的,艏楼和机械设备全部损坏。他要是把它买下来,制造三体帆船的钢材就有着落了。”“他怎么买得起?”“很便宜,就是个废铁钱。钢材解决了,制造费不用掏,剩下的就是玻璃钢和一些配置,再奢侈也超不过 10 万。”“对他来说还是太多了。”“我说的是最多,说不定五六万、六七万就能拿下。”蓝雪欣赏地望着李昂,就像望着一个自己刚刚完成的焊接点,满足地嘿嘿笑了。
四天后蓝雪来到 1 号船坞上班,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寻找骆命好。她先在船坞办公室给冰箱厂打电话,打通了收发、销售、一车间、二车间,甚至总裁办公室,就是没有一个人愿意把他叫来听电话,或者把他的手机号告诉她,都说没联系,不知道。这大概也是真的,不是推脱。一个整天想入非非不爱冰箱制造的冰箱厂工人,一个只走自己的路,不管别人怎么说的神经病,又有谁会把他当作自己人看待呢?她只好请假,去了一趟冰箱厂。冰箱厂很大,保安不让进大门,说是厂里有规定,上班时间工人不能会客。她只好在门口等着,一直等到下班。厂门突然大开,工人蜂拥而出,有骑摩托的,有骑自行车的,更有步行的。她看着看着就花了眼,生怕漏掉,便大喊起来:“骆命好,骆命好。”有人从后面朝她跑去:“蓝师傅,怎么是你?”她扭头一看:“哎呀,终于见到你了。”然后把一个盒饭塞给了他,“不知道你爱吃什么,买了一份炒蛤蜊肉、一份八带烧。”他双手接过盒饭,盯着她问:“我是不是有救了?”“这个我不知道,但你的三体帆船是有救了。”然后隐瞒了余湘子的剽窃把经过大致说了一遍。骆命好高兴得跳起来,“噢耶”一声把盒饭扔向了半空。他想接住,结果盒饭开了,饭和菜雨点般洒下来。他拉着她赶紧躲开,却淋在了那些匆匆路过的下班工人身上。“你神经病啊,骆命好?”“我们厂怪了,还不开除这个彪子。”“biang的,你赔我的衣服。”有人过来,扒下他的工作服,使劲擦着自己身上的饭渍。骆命好不理他们,问蓝雪:“什么时候开始?是不是还得有个剪彩仪式?你剪还是我剪?”
三体帆船“远方号”和那艘超大型世界顶级豪华邮轮一前一后开始建造。“远方号”蹭着豪华邮轮,似乎也有了一个剪彩仪式,只不过在“远方号”即将升起的坞槽里,仅有骆命好一个人。因为不是周六周日,他是请假出席的,一个非比寻常的日子,他豁出去了,320块全勤奖不要了。当礼炮随着建造豪华邮轮的“第一焊”响起来时,他剪断了拴在坞槽间的红布条,面对涨潮的海大声说:“三体帆船‘远方号’开建了。”浪水扑来,海鸥飞来,轻风吹来,小螃蟹爬来,海蟑螂跑来,都成了出席仪式的嘉宾,还有云彩和阳光——本来天上只有云,蓦然之间,随着剪刀“咔嚓”一声,阳光穿透云雾直射而来。但最重要的嘉宾还不是以上各位,而是一只斑海豹,它乘风破浪来到“东方船舶”,依偎着礁石,用带着童真的黑葡萄一样的眼睛静静地望着骆命好。他兴高采烈地跑了过去,张开双臂想拥抱它。斑海豹倏忽一闪不见了,疯涨的潮水“哗”一下扑过来打翻了他。他在浪峰前爬行,蓦然看到一只手朝自己伸来,便一把拽住站了起来。蓝雪来了,大声说:“你没见过海啊?”他说:“没见过,真的没见过,浪峰不是山峰,从来不会重复出现,每天看到的都是新鲜的。”他们一起来到那艘船体八成新的游艇上,用一根粉笔画好了拆卸船体的线路,也算是开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