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傅在食堂吃了饭,然后来到 9 号泊位,准备带着 3 号桥吊的司机把维护搞完。上夜班的司机说:“安师傅,你来干什么?”“搞维护啊。”“不是已经维护好了吗?”“谁维护的?”“骆横,比赛一完他就过来了,说是你派的。”“哦,这孩子,都维护什么了?”“控制系统、动力系统、行走系统、液压提升系统、梯子栏杆、止动块、扁担架、钢丝绳、司机室、前小车、后小车都认真检查了不止一遍,该擦洗的都擦洗了,该上油的也都上油了,没有漏掉的,还换了几个老化的小零件。”“吊具呢?”“重中之重怎么能放过?你放心,你这个徒弟又仔细又麻利,差不多能赶上你了,还不晕高,连前伸臂、后伸臂和门架都爬上去检查了。我想要不是他有这么大能耐,安师傅也不会放心大胆地派他来。”“不是赶上我,是早就超过我了。”“那你还来干什么?没事了,下班吧安师傅,祝贺你啊,徒弟又拿了三项第一。”“他人呢?”“干完活就走了。”“哦……”
安师傅叫安广林,四十出头,父亲是个修鞋的,母亲是个卖冰糕的,家境不是很好,16 岁初中毕业后就没再上学,去街道办事处开办的铁皮加工厂做了一名学徒工,一年后又随同师傅去了汽车修配厂,在那里学会了两样可以保证终生不饿肚子的技术:修车和开车。干了两年,遇到青岛黄海港扩建,货运码头想招一批一来就能干的熟练工,师傅找熟人打听了一下待遇,回来后问安广林想不想去?那可是国营大企业,工资高不说,劳保用品也给得多,一年两套工作服,比这里多一套,一个月两双棉线手套,这里两个月才一双,听说还会发帽子、雨衣和雨鞋。再说也好听些,不是一般的工人,是黄海港的工人,可以拍着胸脯给人说话。安广林问:“我为什么要拍着胸脯说话?”“找媳妇啊,你不想成家了?”这么着,他就跟师傅又来到了黄海港的集装箱码头,先是在维修车间维修吊机和集装箱,干了半年,师傅被突然散架的集装箱箱板拍了一下,严重的脑震荡,不能干了,拿着抚恤金回家歇着了。这是一起严重的工伤事故,港务局的人问他有什么要求,他说就一个想法:“把我的徒弟照顾好,他有技术,还肯干,能不能让他当个司机?”码头恰好也有这方面的需要,便把安广林调到了拆拼箱库,先是开叉车,后来又去堆场开门座吊和轨道吊,十年后等他成为技术尖子时,他调来调去已经把集装箱码头的所有吊机都开了一遍,开的时间最长的便是最重要的岸桥吊机。在大家眼里,他不光技术好,为人也正派,不断扩大的港务局每次招聘新工人尤其是吊机驾驶员时,都会让他去做面试师傅。王起、李拜拜、骆横,都是他选中的,也都没有给他丢脸,至少在技术上是这样。他记得选中骆横的那天正好是个大雨天,应聘的人都躲在办公大楼的门廊下等着喊名字,唯独他站在大雨窝里,惊讶地看着不远处列队成行的大吊机和摞成山的集装箱。招聘现场设在办公楼和控制塔之间的敞棚下,轮到他面试时,浑身已经湿透了。人事部长拿着事先填好的表格,核对了姓名、年龄以及经历,然后问:“来黄海港你想干什么?”他说:“开机器。”“什么机器?”他扭头指了指正在平板车和箱垛之间作业的吊机。人家又问:“你有什么特长?”“我会吹小号。”“小号是什么?”“一种乐器。”“我们这里不是音乐学院。”“我知道,我只是在回答你的问题。”人事部长“哦”了一声说:“你瘦得像个猴子,不会有什么病吧?”他说:“瘦人有瘦人的好处。”“什么好处?”“爬高,猴子都会爬高。”招聘方的人坐了一排,居中的人事部长左右看了看,意思是:排除吧,这个人不能要,太单薄了,还这么不着调,应聘现场谈什么吹小号和猴子爬高?但骆横把他们的举动理解成了商议:要不要看看他爬高?就说:“没问题,我爬给你们看。”说着转身就跑。他爬上了 50 多米高的控制塔,不是从塔内的旋转阶梯,而是从悬在塔外的应急直梯,嗖嗖嗖地上,嗖嗖嗖地下,看着比猴子还利索。他刚一落地,在负责招聘的干部们面前很少发表意见的安广林开口了:“这个应该要,天生的桥吊司机。”人事部长问:“就因为不晕高?”安广林说:“很多司机上驾驶室没问题,一旦上吊臂就怕了,吊臂是要经常维护长期保养的,就需要他这样能够上高爬低的。”人事部长说:“照安师傅的意见,他还是个人才,你们看呢?”大家都同意,通过了,让他重新填写了一张表格。安广林发现“家庭成员”一栏居然是空白,就说:“别忘了填这个。”“我没忘。”“那怎么不填?”“我没有”“父母呢?兄弟姐妹呢,都没有?”他点头。“那你是怎么生活的?”“一个人生活。”安广林愣了半天,对人事部长说:“能不能把他分到我那个班?”“你们班不缺人。”“可以跟别人换一下。”又问骆横,“什么时候能来上班?”人事部长说:“安师傅看上了你,你小子运气不错。”
骆横来到集装箱码头半年之后,安广林才从不愿意多说话的徒弟嘴里断断续续知道了一些他的过去。他的父母离异了,原因是母亲不喜欢父亲的“不着调”。“不着调”是母亲说的,母亲还说:“骆命好我告诉你,你就是个揪着自己的头发想上天的人,小沟渠里腿还没长全的蝌蚪,天天想着扬帆远航,太不靠谱了。”但父亲除了痴心不改还有狂妄:“我就不信人家能做的事我做不了,走着瞧,总有一天我会让他们知道,我不是个一般的人,跟那些混吃混喝的不一样。”“我等不了那一天,不跟你‘走着瞧’,再这样下去就离婚。”先是说说罢了,说了一年,真的就要离了,最难的是孩子,谁都想要,不光吵,还拽来拽去的,像是要把他撕成两半。在商量和调解无果之后,母亲说:“那就让儿子自己选吧,他爱跟谁就跟谁。”她觉得骆横一定会跟她,一个小学二年级的学生,应该明白他父亲根本就不是一个踏踏实实过日子的人,说不定连自己都养活不了,更别说养家糊口了。但是骆横选择了父亲,而且毫不犹豫。那一刻母亲像是疯了,扑过来撕住他说:“你跟着他有什么好处?不想吃饭了?不想上学了?不想长大了?”他点着头,像是说我可以不吃饭不上学不长大,但我不能没有小号,父亲骆命好会吹小号。母亲哭了,一再地要求他改变主意而他执意不改之后,瞪着他,用一种透彻肺腑的寒光,把自己的悲愤、失望和决绝全部留在了他心里。她走了,带着她所有的东西,因为在父亲和母亲的离婚协议里有这样的规定:孩子归谁,冰箱小区的房子就归谁。他再也没见过母亲,只听父亲告诉他:她又结婚了,跟他们厂的一个车间主任。父亲说:“幸亏你没有跟着你妈,继父会揍你的。你跟着我绝对没错,因为你永远不会有个后妈。”“为什么?”“我再也不受那个约束了,我现在的爱人是帆船。”“你没有帆船。”“总有一天会有的。”母亲是电视机厂的工人,热爱自己的职业,父亲是冰箱厂的工人,却一点也不喜欢他的工作,交往的人也都跟他一样“不着调”,节假日不是去管风琴酒吧演出,就是去帆船基地跟这个搭讪给那个帮忙,看有没有可以让他上船学一手的机会。每次去都会问骆横:“你想不想去玩玩?”骆横对帆船兴趣不大,跟着父亲上船踏波走浪地玩过几次之后,就不想去了。但要是父亲去管风琴酒吧吹奏小号,他一定会紧紧跟上,因为那里不光有小号,还有别的乐器:电子琴、吉他、萨克斯什么的。他可以摸一摸,偶尔还会弹几下。每次父亲都会制止他:“别动人家的乐器,你能把小号学成我这样就不错了。”但是父亲很快就发现,骆横的音乐天赋远远超过了自己,学着吹了两三年,他就得管儿子叫老师了。“怎么办你说?你都快赶上莫扎特了,而我永远成不了巴赫。将来你是要考音乐学院的,不考的话我对不起你,但音乐学院的门槛很高,你不能光吹小号,还得会别的乐器,尤其是钢琴。”“那你给我买钢琴。”“我提到钢琴就是想告诉你,我现在没钱给你买,也没钱送你去学,因为我要造一艘三体帆船,那得花很大一笔钱。”“你造帆船干什么?又不参加比赛。”“很难说,也许这个世界上用最快的速度一个人绕地球一圈的人是我呢?”骆横大人似的挥了一下手说:“那我一定支持你,等你造好了帆船再给我买钢琴。”“我不知道什么时候能造好,说不定到时候就来不及了,耽搁了你考音乐学院我就是罪人。”终于有一天父亲想出了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音乐学院有指挥系,指挥是不用乐器的,更不用弹钢琴,拿根木头棒棒就行,台前一站,长头发一甩,指到哪个乐器哪个乐器就得响,什么调子都能来,还省了自己操作,太划算了。木头棒棒到处有,可以不花钱。要紧的是你现在必须练习打拍子,我在酒吧见过一本书叫《指挥家》,明天就去跟老板要,不管他给不给,我都得拿来,不就一本书嘛。”骆横说:“太棒了,我要当指挥家了。”哪里会想到,父亲的话是对乐团指挥的误解,是一种自欺欺人的说法,蒙骗了儿子,也蒙骗了自己,为的是心安理得而又全神贯注地沉浸在自己的帆船梦里。
父亲造帆船的地方在东方船舶制造集团公司。骆横搞不清一个冰箱厂的工人怎么可以去人家的船厂造自己的船,反正造船开始了,节假日变成了工作日,父亲总是忙啊忙,按照自己的喜好,其乐无穷地在冰箱厂、家、“东方船舶”之间奔波着。有一次骆横说:“我跟你去‘东方船舶’看看吧?”“好啊,明天早点起。”但是骆横睡过头了,爬起来时只看到了父亲在早餐旁的留言:“晚上等着我,我带饺子回来,别去管风琴酒吧,那里最近有点乱。”他没听父亲的,还是去了酒吧,因为喜欢那里的环境:别致的充满老旧气息的灯饰、座椅和墙布,浅棕色的格调,就像墙上写的:“这里有高贵和内敛。”墙壁上是海洋风景的照片和一些乐器静物的绘画,让他觉得似乎在哪里见过,到了这里就像到了另一个家。更要紧的是,酒吧有一架很大的意大利古典管风琴,一个星期演奏一次,今天是演奏日,怎么可以不去听听呢?那可是世界上最浪漫、最性感、最具巴洛克气质的乐器——这是穆教授说的,他虽然不懂,却也知道这是一种很高的赞誉。再说他已经是酒吧不固定的小号手了,只要他去,就一定会安排他上台吹奏,作为酬劳,他能得到一碟小点心和一块巧克力。最重要的是,他会在周五周六的晚上见到穆教授。穆教授是半年前出现在酒吧的,不知道是酒吧请他来的还是他主动来的,来了就演奏,大提琴的弓弦轻轻一摆,酒吧顿时安静得就像进入了睡眠,似乎音乐是从人的睡梦里走来,缓缓地蔓延出一片情绪,然后就推波助澜地有了潮峰和浪谷,有了眼泪和惋叹,自然也会有热烈的掌声,但那是在最后。骆横听出了琴弦上的故事——遥远、悲伤、曲折、眷恋,激动得不得了,看到穆教授演奏完了走过来喝酒,赶紧站起来让座。穆教授放好大提琴说:“你就是刚才吹小号的那个孩子?吹得不错,音准、稳健,还舒展。”“叔叔好。”“什么叔叔,别把我叫老了。”“那叫什么?”“对啊,你也不能跟我称兄道弟,我们差距太大了,那就跟着别人叫吧,老穆,或者穆教授。”接触了几次后他就发现,好像这个人比父亲更有本事,更值得他去崇拜。穆教授会告诉他许多乐器的特点和演奏的方法,会讲一些音乐家的故事,会教他如何区别乐音和噪音、音级和音列、全音和半音,还送给他一些乐理方面的书,指导他如何认识五线谱:二分音符、四分音符、八分音符什么的。好几次穆教授都吃惊地说:“你这么有灵性,所有的知识我讲一遍你就记住了,而且能举一反三,好好珍惜,你是有天赋的。”又问他长大想干什么?他说想当乐团指挥。穆教授一点也没觉得这是个严重不靠谱的想法,立刻改变话题讲起了指挥家的伟大,又说:“你要是有这个打算,就得做好享誉全球的准备,一般般的指挥没什么意思,还不如精通一种乐器专门搞演奏,或者当个作曲家。我告诉你,指挥家的标准就是卡拉扬、奥曼第、小泽征尔、伯姆,你要做的不是赶上他们,而是超过他们。怎么超过呢?先从读谱开始,然后了解所有的乐器,了解所有的作曲家和他们的名曲,了解声乐的表达方式,因为还有合唱团,最好还能熟悉现场的演奏家,假如他们很著名的话。慢慢学吧,你能做到的。”最让他佩服的是,穆教授会打架。女歌手彤彤上台唱歌,有个青年想捧自己的女朋友,就喊“滚下去”,一连喊了几声。穆教授走过去指着那人说:“再这样没礼貌我就赶人了。”青年不想在女朋友面前丢份,忽地站起,撕住穆教授的衣领说:“这种事轮得着你管吗?”结果就打起来了。穆教授好像会两手,一点也不怂,最终扭住胳膊把对方推出了酒吧。老板追过去说:“你还没结酒钱呢。”青年吼一声:“老子不结了。”拉着女朋友扬长而去,算是挽回了一点面子。女歌手彤彤感激穆教授,走过来深深地鞠了一躬。穆教授轻描淡写地说:“没必要这样,接着唱呗,你唱得挺好。”又对骆横说,“你去给她伴奏,别忘了降一个八度。”老板说:“快去啊,听穆大侠的。”对小小年纪的骆横来说,这样的生活虽然也有些不着调,却迷人而亲切。
就这样,父亲以他的不着调影响了骆横的不着调,骆横没觉得有什么不好,也没觉得有什么特别的好,好像他的遗传基因里跳动着无数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音符,对所有的不着调都有一种天然契合的适应,习以为常的并不是依着本分规规矩矩地生活,而是小蝌蚪对扬帆起航的准备,是揪着自己的头发飞翔而起的信任,是一根鸡毛想当宇宙飞船的坚定。但父亲的三体帆船一直没有造出来,只造出了一个偶像天天在骆横耳畔萦绕:“今天多吃点,鱼是好东西,补脑子,我问‘东方船舶’的蓝师傅,你怎么这么聪明?她就说她从小吃鱼。我说青岛人都从小吃鱼,怎么傻蛋还是不少?她说你得从小吃小杂鱼。就是我今天买的这种鱼,快吃,再不吃我就动手了,小心刺。作业做了没?这次考试怎么样?你们老师对你还好吧?‘管风琴’的那个教授又给你讲乐理了?五线谱你到底学会了没有?”不等儿子回答,他立刻又说,“郭翔太了不起了,他也是咱青岛人,从小也吃这种小杂鱼,两次创造世界纪录,一次驾驶 40 英尺帆船从青岛出发,用 138 天完成了无动力帆船单人不间断环球航行,一次驾驶超级三体船完成了北冰洋东北航线的不间断航行。什么叫‘无动力’?什么叫‘不间断’?等你吃完了再讲。我明天就去找郭翔,让他跟我合个影,他登在报纸上的照片全都有点老气,没把他的帅气照出来。”这样的话父亲说过许多次,他让儿子吃的小杂鱼也不是买的,是去海边船老大跟前要的,小杂鱼品相差不值钱,但也不是没有营养,他要把钱省下来造帆船,又要顾及儿子正在成长的身体,就只能这样厚着脸皮去要鱼吃了。而他的偶像郭翔已经是个年过半百的人,再怎么崇拜也崇拜不出小鲜肉的帅气来。至于所谓的合影留念,也只是嘴皮子上的,他根本不认识郭翔,连对方居住在哪里、训练在哪里、比赛在哪里都不知道。父亲对郭翔的崇拜一直持续着,几年过去了,骆横就要初二升初三了,父亲的话格外多起来,而且一说就很激动:“又要开始了,新的挑战,郭翔太厉害了,他就不是人,是我的神。他今年 7 月从法国拉特里尼泰出发,跨越大西洋到达里约热内卢,然后北上穿过巴拿马运河,在美国旧金山成功登陆。10 月 18 日,他将从旧金山起航,挑战单人不间断跨太平洋航行 21 天的世界纪录,也就是说只要他 20 天内到达上海,就是超人。但他说他打算十五六天就结束航行,那就是超超人了。对了,忘了问我的莫扎特,这次考试怎么样?”“哪次考试?”“升级考啊。”“我已经考过两次初三摸底考了,你才问升级考。”“啊?”
骆横的初三就在父亲天天郭翔、日日帆船的唠叨中开始了,每次唠叨的结尾都要提到他那个以最快速度一个人绕地球一圈的幻想。父亲很孤独,冰箱厂的人没有谁理睬他,都觉得他怪怪的,可他又要遏制不住地倾吐,找不到对象,就只好面对骆横了,骆横是世界上唯一能够认真听他说话的人。“儿子,不烦吧?厂里没人听我的。”“为什么?”“都是些傻蛋呗。”其实父亲说这些话时,已经不是冰箱厂的工人了,在他从冰箱的心脏——制冷系统流水线换到箱体和门体流水线,又换到冷藏室和冷冻室装配流水线,最后换到包装流水线之后,人们便有了这样的议论:骆命好是不是得病了?总是心不在焉、呆头呆脑的,居然能把压缩机的减压阀装反,把毛细管漏掉。他刚进厂那会儿可不是这样,机灵得不得了,不机灵能安排到关键岗位上?现在成了这样,一路下坡,恐怕得让他走了,不然会出事,不是冰箱出事就是他出事。就算不出事,他也是个废物,连在纸壳子上协助机器打钉都会出纰漏,连检查一下包装箱的印刷质量都会丢三落四,连清点一下一百以内的箱数也要犯傻。就这样骆命好成了一个一毛收入都没有的人,却还要养活儿子,供他读书,还在使劲追捧他的偶像,造他的三体帆船,每个周六周日照样会起早贪黑地奔忙在家和“东方船舶”之间,照样会兴高采烈地带回来饺子:形状是麻雀一样的,封口是带花纹的,味道是鲜鲅鱼的。他看着儿子吃,自己从来不吃,一边不停地喝水,冲涮着嘴里的口水,一边呵呵地笑,好像他是一个永远不知愁的人。但事实很快证明,他又是一个只要愁起来就会一愁到底的人。骆横还记得那个日子:10 月 26 日。因为中午的饭钱只够买一个小火烧,饥肠辘辘的他一放学回家就说:“爸,吃什么?我饿了。”父亲低头呆坐在椅子上,突然翘起下巴说:“今天咱不吃了。”“为什么?”“郭翔不见了。”说着便哽咽起来。骆横说:“你本来就没见过人家。”父亲打开手机给他看,他看了一会儿才明白:真的不见了,郭翔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网上说:正在单人驾驶帆船穿越太平洋的中国职业帆船竞技选手郭翔在航行至夏威夷西约 900 公里海域时,失去联系,海事卫星电话和互联网通信均无应答,根据船载全球卫星定位系统支持的航行轨迹跟踪仪指定的方位,美国空军的两架救援侦察机和海军的三艘救援船已经开始搜救,夏威夷火奴鲁鲁(檀香山)海事救援机构也派出了一架搜救飞机,目前的消息是,帆船已经找到,但三体帆船甲板上没有人。
父亲擦干眼泪后就沉默了,一句话不说。等他再次开口说话时,已经是六天以后。他用一种低沉而果决的口气说:“我就不相信郭翔会死,他这种人是不会死的,那帮人肯定没好好找。我已经从网上全面了解了整个太平洋和夏威夷周边的海域,那里有许多无名岛屿,就算遇到了风浪,靠他‘浪里白条’的本事,随便两膀子就能游到近处的岛上。我打算去找他,你觉得怎么样?”“你怎么找,走着去啊?”一瞬间儿子似乎变得比父亲更加成熟了。“我开着我的三体帆船去找。”“你的船造好了?”“就剩几处小毛病需要改进,蓝师傅说了,平稳性能、耐波性能、快速性能基本符合标准。我是这样想的,就算我不可能用最快的速度一个人绕地球一圈,但要是找到郭翔,我跟着他一起去实现,那不也是一样吗?”骆横没有阻拦,也没有去想父亲走了之后自己怎么生活,就像父亲不去想他走了之后儿子怎么生活一样。他给儿子留下了 530 块钱:“我只有这么多,你把它全花掉,不要给我留下。”至于花完了怎么办,他没说,只是抱歉地解释道,“我本来要给你留下一张银行卡,但我没有银行卡,给你留什么?我的工资是发到折子上的,折子也不能留给你,因为已经没有人给我发工资了。”“为什么?”“那些傻蛋对我不好。”骆横把钱推到父亲面前说:“那还是你拿着吧。”“我用不着,海上是没有商店的,龙王爷不开超市。”说完这话的第二天,父亲就走了。如同要去一个很近的地方旅行,他提着一个土里土气的旅行包,说了声“拜拜”,就朝楼下走去。骆横追过去送他到冰箱小区的门口,有点不舍地揪了揪他的衣襟。他眯起眼望着斜射而来的阳光,摸了摸儿子的脸说:“好好吃饭,别老是饿着。”他点点头,好像是他故意要把自己饿着,而不是没钱买吃的。“那我走了,你还有什么话要说?”“人都是早晨出发,你为什么晚上出发?”父亲神秘地说:“我不能让别人看见,看见的话肯定走不了。我现在去‘东方船舶’正好赶上天黑,趁青岛人睡觉的时候,神不知鬼不觉一口气漂进黄海,黄海过去就是太平洋,就是公海。公海是什么知道吗?就是公家的海。”“哪个公家?”“全世界的公家。”“全世界也有公家?”“当然了,他们会管我的饭,保证我的安全,你放心就是了,很快我们就能见面。”听父亲的口气,好像他去找郭翔,也就是十天半月的事。但父亲再也没有回来,也没有人来打听:骆命好呢,怎么这么长时间没见他?可见父亲几乎没有朋友,自从爱上了帆船,他就什么也没有了,没有了妻子,没有了朋友、同事、单位,如今连依赖他、崇拜他的儿子也被他丢下了。
虽然失去了父亲的关照,日子和初三却还在继续。磕磕绊绊的初三,不断摔着跟头不断爬起来再走的初三,谈不上饥寒交迫却也算得上饥一顿饱一顿的初三,过得那么慢,就像他是十万八千里路上的蜗牛,是好长时间才挪动一下的树懒。不过他的学习还不错,每次每门考试都是班里的中等偏上。老师说:“你这么聪明的人,再加把劲就是班级和年级的尖子了,能不能把你爸叫来,我跟他谈谈。”他说:“我爸忙得很,来不了。”“那你自己打起精神来,不能满足于现状,我看你上课总是蔫不拉唧的。”他已经没有力气再给自己加油了,如果没有小号,恐怕连现在的成绩都保证不了。白天上学,晚上去管风琴酒吧,吹几首曲子,就开始享受那一碟小点心和一块巧克力,然后背着小号摇摇晃晃回家。周五和周六他待在酒吧的时间会长一点,因为会见到穆教授。穆教授的大提琴演奏以神奇的魅力让他动容流泪,一个遥远的故事,里面有父亲和母亲,有忧伤和悲壮,好像还有一个英雄,但是他死了。每当这种时候,他都会忘了吃他的小点心和巧克力。直到一曲终了,他会端起碟子来快快地吃,因为穆教授就要过来给他聊音乐和教五线谱了。有一次,穆教授捏了捏他的胳膊,又摸了摸他的身子说:“你怎么这么瘦啊?”他说:“饿的。”“谁敢把你饿成这样?”“我自己。”“你没有父母吗?”他点点头又摇摇头然后低下了头。“这是什么意思?”在穆教授的一再追问下,他说出了自己的家境和现状。穆教授感叹了一句,突然又哈哈大笑:“怪不得你每次都会把小点心吃完,我还以为你贪吃呢,有一种人,越贪吃越不长肉。”说着站了起来,“走吧。”他扑闪着大眼睛:去干什么?“吃饭哪,你想吃什么?”他咽了一下口水,不客气地说:“饺子。”但那天夜里他没吃上饺子,因为太晚了,饺子店都关门了。他吃的是肯德基,肯德基店里有宵夜。穆教授问:“这个好吃,还是饺子好吃?”“当然这个好吃,这个我没吃过。”“你没吃过的东西肯定很多,以后呢,打算怎么办?”“不知道。”“还想当指挥家不?”“想!”“这就对了,生活越是困难就越要往高处想,享誉全球都是从饥饿开始的,我就饿过肚子,所以我……还是给你说说冼星海吧,他跟你一样也出生在海边,不过是澳门的海,不是青岛的海,出生前夕父亲就死了,是出海打鱼翻船淹死的,母亲和外祖父养着他,从小没少饿肚子,他的音乐全靠自学,差不多就是你现在这个样子。还有海顿,海顿知道吧?农民的孩子,家境贫寒,兴趣加上吃苦让他成了大音乐家,后来有了钱也不乱花,全部攒起来,分给自己的亲朋好友。贝多芬家里也很穷,他父亲不是一走了之不管他,而是酗酒,整个一个不可救药的德国醉鬼,母亲是富人家的女仆,挣不了几个钱,他是怎么爱好音乐的你想一想就知道,全靠天赋,靠一种饿死也不放弃的精神。至于巴赫、格鲁克、布鲁克纳,如果不是平民出身,恐怕还成不了大音乐家,穷极思变嘛。勃拉姆斯更穷,13岁就开始在酒店为舞会伴奏挣钱,养家糊口。你还好,就一个人,自己吃饱全家不饿,而且还遇到了我。”吃完肯德基,穆教授送他来到家里,到处看了看说:“还不错,地扫得挺干净,桌子也是抹过的,比我想象得好,看样子你挺勤快的。”说着掏出一把钱放到了桌子上,“赶紧睡觉,明天早点起,吃了豆浆油条再去上学,一日三餐别亏了自己,有急事给我打电话。”然后飞快地说出了自己的手机号码,“记住了没?重复一遍。”他也飞快地说了出来,很得意地笑着。“得意什么,连这个都记不住,以后还怎么记谱啊?”
但骆横和穆教授的忘年交只伴随他度过了初三,他毕业了,穆教授也要走了,是出国,去瑞士洛桑参加阿里斯塔克学术研讨会,然后作为访问学者去阿尔卑斯山物理研究所参与阿里斯塔克团队关于宇宙学新项目的研究。骆横这才知道,穆教授不是音乐教授,而是天体物理学教授,音乐只是他的业余爱好。不过恰恰就是他的业余爱好,让这次邀请变得格外殷切和急迫,因为音乐需要宇宙,宇宙也需要音乐。走之前穆教授来到他的住处说:“我有老婆还有孩子,本想把你介绍给她们,又怕她们不接受你,想了想还是算了,免得我老婆怀疑你是我的私生子,惹来不必要的麻烦。我也没多少私房钱,最多能给你留下 5000 块,你要上高中,以后还要上大学,肯定不够,就得自己想办法了。”他点着头,心想:我有什么办法呢?穆教授立刻看出来了,又说:“会写字的可以卖字,会作文的可以卖文,会唱歌的可以卖唱,会拳脚的可以卖狗皮膏药,你会什么呢?实在过不下去,就去街上人多的地方吹小号,别忘了把帽子翻过来放在面前。你吹得很好,年龄又小,有同情心的人会掏钱,喜欢音乐的人也会掏钱。这不叫乞讨,叫勤工俭学知道吗?再就是不要放弃管风琴酒吧,那里毕竟有你的一碟小点心和一块巧克力,如果吃不饱,还可以要,你就给老板说,我多吹几首,你多给点。这关系到人的生存,绝对不要害羞。好在你有房子,这是我最大的放心,不然你就得露宿街头,那才叫惨。”说着取下自己的白色棒球帽扣在了他头上。他答应着,有点泪目,手掌一抹,又干了。“对了,我还给你带了几本书,有时间看看,不想看就放着,反正对我来说也是闲书。”说着把一个纸袋递给了他。他取出书来看看,有《作曲和编曲》《中国古曲集锦》《世界名曲》《音乐高级教程》《大家小品》,还有一本古董一样陈旧的用五声调式“宫徵商羽角”作音名的《澄鉴堂琴谱》。他把书摊到床上,扑上去一本一本翻着,感觉饿了才爬起来,发现穆教授已经不在了。
穆教授离开他的生活不到半个月,中考开始了。他总分成绩蛮好,在青岛最佳高中二中的录取分数线以上,但最后他选择了石老人技校,这个技校比较灵活:三年学制,要是学习好,也可以是两年,毕业后就能找工作挣钱。他觉得自己无依无靠,首先考虑的应该是如何养活自己。招生老师有些奇怪:一般人都认为没学上的差生才会选择石老人技校,你考的这么好,怎么会来我们这里?他不回答。又问他是不是因为家庭生活困难?他还是不回答。后来老师不知从什么地方了解了一番,确定他是孤儿,便送给他一个意外的消息:你的分数是今年全市中专技校录取到的最高分数,学校决定,学费和所有学杂费一律免除。他的眼睛绷得像牛眼一样大:“真的?那我算来对了。”就在他说过这话以后两个小时,他来到街上花干了穆教授留给他的那 5000块。从管风琴酒吧到家的这段路上,有一家装饰华丽的乐器店,以前他忍不住进去过几回,眼馋地看一看,偷偷地摸一摸,从来没想过哪一件乐器会属于自己。但是今天,他不仅想到了属于自己的乐器,还想到了父亲的三体帆船:我这么快就能赶上父亲,拥有自己最想有的东西了。店主打量着他问:“你真的要买?你爸妈呢?他们怎么不带着你来?”看他不回答,又说,“你要大提琴还是小提琴?大提琴对你有点大,还是买把小提琴吧。”他坚定地摇着头。对他来说,崇拜穆教授也就是崇拜大提琴,崇拜那种浑厚深沉又澄澈悠远的音色,那种暗夜深处火炬一样耀眼的音色。大提琴最便宜的 400 多块,最贵的10000 多块,他选了个中间的:5500 块。店主说:“材质没问题,你看纹理就知道,又直又密,正面是松木的,两边是云杉木的,云杉木的纹理随着灯光强弱会有变化,你看到了吧?”说着移动灯光给他看,“没有变化的就是假的。颜色有深有浅,就看你的喜好了,主要是音色,你会试不会?”他怯生生地走过去,学着穆教授的样子开始试音,动作笨拙而幼稚,却一点也不犹豫,长音必须稳,短音必须准,敏锐的听觉给了他准确的判断,只要听着不舒服,就会立刻摇头。他一连试了八把,最后选中了一把颜色稍深、面板光滑、琴头圆润的。店主瞪着他说:“你的耳朵不得了,这几把琴好多搞专业的都试过,青岛大学的穆教授也试过,都说就你挑的这把音色和音准最好。”骆横想告诉店主自己是穆教授的朋友,钱也是他给的,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他把装在书包里的钱全部掏了出来:5000 块,外加两毛。“叔叔,我的钱不够怎么办?”店主把钱在验钞机上过了一遍说:“还差 500,回家去拿吧。”“家里没有。”“那就找人借呗。”“我借不来。”“那就挑一把便宜点的,4950 的那把正好。”骆横看了看,摇摇头。“4600 的那把也不错,琴体和颜色都很漂亮。”骆横还是摇头,他就认准了自己试过音的这一把。店主想了想说:“那就依你了,要是给大人卖,人家肯定会讲价,你没有讲价,我就打个折吧。”说着把那两毛钱塞回了他的书包。
骆横把大提琴背回了家,从此就开始一边吹小号,一边学拉大提琴。整个技校期间,他的生活轨迹基本是这样:学校、家里、酒吧、海边。去海边是为了挣钱,那里有络绎不绝的游客,当他们站在礁石上或坐在沙滩上欣赏大海时,一种任何外在的景致都无法替代的陪伴便会油然而生——陷落的情绪里,有辽阔面前的孤寂,有时间不息的伤感,有与生俱来的迷惘,而唤醒这一切的就是骆横的小号那波浪一样涌动的音符,仿佛不是海而是小号刻画了所有人的心境和面前摇荡不止的蓝白。有人只是远远地听着,把音乐当作了青岛的背景;有人走过来,看海的同时也看着他,把音乐当作了无限延伸的前景。感动就像一艘艘突然被发动的船,悄悄地驶来,变成了白色棒球帽里的钱。他拿着钱回家,吃饭和购买琴谱,还买了本《大师琴法》。他照着“琴法”练了三个月,手指触弦的准确性、揉弦的均匀适度和换把的动作就一天天好起来,手感和乐感也能完美地配合到一起。他没有意识到这是因为自己的耳测、目测、手测能力都特别强,还以为大提琴跟小号一样,不用花太大工夫就能学好。但有一个困难他现在还无法克服,那就是个子太小,大提琴对他来说还不是一件得心应手的乐器,而更像一台笨重的机器,演奏时不是立在他面前,而是躺在他身上,严重影响了风度,也影响了右手的发挥,琴弓横向用力的长短强弱和变换的角度总是掌握不好,拉起来有点紧张和吃力。有一天下课后,同学们都在往食堂走,唯独他一个人快步走向了校门口。有个女同学追上来说:“我发现你很少在学校待,一下课就走。”“我有事。”“我知道你有什么事。”他扑闪着眼睛不说话。她又说:“我在海边见过你。”他一下脸红了,感觉到了对方的惊奇:阳光下,校园里,匆匆来去的原来是个乞丐。她问:“你还会什么?”他突然觉得这个模样好看的女同学是不怀好意的,清湛的眸子里充满了嘲笑,便愤怒地说:“我别的不会,就会乞讨。”她吓得后退了一步,瞪大眼睛说:“照你这么说所有的音乐家都在乞讨,因为他们都是要卖门票的。”他松了一口气,歉意地一笑。她又说:“你别神经过敏,我问的是除了小号你还会什么?”他摇摇头,隐瞒了大提琴,觉得还没练好,说出去是丢人的。“我练过钢琴,想跟你搞个二重奏,就是不知道小号和钢琴搭不搭。”“肯定不搭,穆教授说了,小号突出的是光亮,钢琴突出的是纯粹,光亮要射出去,纯粹却要静下来。再说钢琴大小场合都可以,小号的音色只适应大场合,最好在室外。”“穆教授是谁?”“我一个朋友。”“你朋友都已经是教授了?”“不可以吗?”“当然可以。”又说了一些关于音乐的话,他们就分开了。后来他知道这个同班同学叫夏蓉蓉,除了会弹钢琴,还会唱歌,真声、假声、头声、混声,甚至维塔斯式的海豚音都能来几下。问她为什么不去考音乐学院,她唉叹一声反问道:“你为什么不去?”骆横“哼”了一声,脸上同样带着无可奉告的神情,扭头就走。虽然他们有共同的爱好,但都不觉得有必要更加密切地接触下去。骆横是孤独而忙碌的,而夏蓉蓉也有漂亮女孩的矜持:总不能每次都是我主动跟你说话吧?
两年后骆横从技校毕业,生活变成了吹号、练琴、找工作。这样过了将近半年,他才成为集装箱码头的工人。当了一个多月工人,可以在师傅的陪伴下操作桥吊之后,他趁着周日背着大提琴去了一趟海边,先是在没人的地方拉了一会儿,又壮着胆子来到有游客的地方,低着头,把练习过的所有曲子都拉了一遍,等他抬起头,准备离开时,看到棒球帽里放满了钱,好多人围着他,那么多期待和欣赏的眼光就像温暖的阳光照耀着他,他赶紧起身给大家鞠躬,一瞬间,眼泪就啪啦啦下来了。他知道自己的琴声是忧伤而苦涩的,他思念父亲,也知道这些素不相识的人之所以被他挽留在这里,一定是自己给琴声赋予了一种打动的力量。也就是说,他的第一次大提琴演奏,成功了。不过这也是一次成功的告别,大提琴的练习需要暂时放下,因为家离上班的码头太远,穿过胶州湾才能到达,他必须吃住都在码头上。还因为他觉得无论是居住的箱房还是工作的码头前沿,都不适合大提琴的练习和演奏,现代化工业的重金属噪音一定会对静净高雅的古典音乐形成一种压迫,那是他不愿意看到也不愿意接受的。更让他担忧的还是自己,他对声音有一种超强的模仿能力,有时甚至是下意识的模仿,如果不经意间让柔美高贵的大提琴因为弦力和指感的粗糙,而发出受制于环境的简陋之音,并且形成一种习惯,势必损坏它的天然风韵——母性的大提琴那种少妇般成熟艳美的音色。
又有一天,在他第一次单独驾驶桥吊,装卸完一艘来自迪拜港的班轮箱货后,他趁假日去了一趟管风琴酒吧,不吃不喝吹奏了一晚上。第二天又去了他常去的海边,让小号的声音从早晨响到中午,稍事休息后又响到不得不返回港口的黄昏。一天的吹奏里,他始终没有把白色棒球帽放在面前,也就是说他不要钱。他吹着,不时地把自己吹哭,也把许多游人吹哭。他吹了《告别时刻》《二泉映月》《最后一支舞》《流浪者之歌》《你鼓舞了我》,还有《父亲》——这是他自己的作品,觉得还不错,打动是天然的,海哭了,人哭了。他知道父亲再也不回来了,跟他的偶像郭翔一样已是一个葬身于梦想的先烈了。他要告诉天上的父亲:你不仅给了我生命,也给了我生活,我很好,如今已经长大,可以挣工资养活自己,再也不会来海边乞讨,不“勤工俭学”了。然后他在沙滩上用双手挖出了一行大字:安息吧,父亲。他觉得海潮会把自己的心愿带走,父亲也一定会看到或者听到。他朝海岸深深地鞠躬:多少年了,你都是我的舞台;他朝大海深深地鞠躬:多少年了,你都是我的听众。他吹着小号渐行渐远,是肖邦的《离别曲》,是《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