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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岛醒来后的第一抹阳光总是照在他的脸上,他站在堆场摞了十层高的集装箱垛顶,朝着排了一列红色岸桥的那边吹起了小号。那边是开阔的蓝色港池,港池是个标准的矩形,南北西三面都是顺岸码头,其中南北码头的岸线各有 3500 米,西码头约有 2000 米,水深都在 20米以上,密集地排列着巴拿马型和超巴拿马型轮船的泊位,泊位连接着一片片巍然耸起的岸桥林。从地形看,这里是一个漂亮到无可挑剔的天然海湾,湾内四季平整的水面意味着海在这里被大面积的驯服,那些万马奔腾似的野浪,那些被月球牵动的潮汐和来自太平洋深处的风暴,都被一种更加强大的围堵解除了武装,水的摧毁变成了水的静养,养育着码头以及跟码头有关的一切,也养育了一些喜欢躲开惊涛骇浪的鱼类,创造了不少适合生物在繁殖季传宗接代的条件。海湾的西南纵深处是集装箱码头的港内设施,南边是东方船舶制造集团公司,西边连接着这座城市的经济开发区,东边是绿树和灯塔相为映衬的天然防波堤——一座伸向深海的鱼形岛礁,截然剖开了适宜港口的强浪破碎区和大潮汹涌的整个黄海海域。仿佛在遥远的太古时期,地理形成的那个年代,造物者的巨大力量就已经确定了这个地方的用途以及今天的繁荣。繁荣包括了从高高在上的铜管里发出的《海港的早晨》,似乎那是来自盘古开天的音符,把一个梦幻中的皇冠之地比作了眼前的青岛黄海港。不分昼夜的忙碌是码头前沿的本色,船来了,船去了,集装箱的码垛与拆垛、装载与卸载占据了一天 28 个小时的分分秒秒,假如真的有 28 个小时的话。灯火通明衔接着昼光来去,这是一个没有早晨也没有傍晚,没有夜半也没有日中的地方。只有亢亮的小号会告诉所有的耳朵:这里是青岛,现在是黎明,时间没有消失,一天又开始了。大概就是这个原因吧,管理制度严格到不容喜鹊做窝的青岛黄海港,并没有制止吹奏者爬上堆场的制高点,用一把金色小号发出它自己的声音,而且风雨无阻。一千多个日子流淌而去,《海港的早晨》跟天光一样守信而准时,之后也会变换别的乐曲:《罗密欧与朱丽叶》《寂静》《北国之春》《阿兰胡埃斯之恋》《茉莉花》《梁祝》什么的,但唯一不变的是他自己创作的《海港的早晨》,让人们熟悉得就像听到了浪响、看到了太阳,那是黎明的问候,是哀婉、忧伤而柔美的祝福。

阳光洒金了他的全身,也洒金了音乐的旋律,小号的嘹亮和曲调的柔美里,顿时融入了金色的健朗。有人在下面喊:“骆横,骆横,别忘了师傅说的,今天多吹一首,雄壮点的,能加油的。”骆横站在十层集装箱的边缘,双腿并拢,半个脚踩空,只用脚后跟支撑身体,吻着号嘴,左手稳住管体,右手移动着调音管,朝下弯了弯腰。几秒钟后,响起了《金蛇狂舞》,之后又是《卡门序曲》。去年这个日子但不是这一天,他吹的也是它们,那一次他们赢了。五个比赛项目他拿了三个第一,另外两个第一归了师兄王起,其实是他故意失误让给了师兄。人们都说:码头比武,猫吃老虎,骆横小徒,扬名港口。他听了不以为然:到底谁是老虎,师兄还是曾经的比武状元师傅?再说他也不是猫,猫算什么?而师傅却说:“猫才是老虎的师傅,不过它只教老虎,不吃老虎。这孩子,教了我不少。”王起说:“骆横,听到了吧,师傅待人怎么样?什么时候都是把别人摆在前头。当初他也是这样说李拜拜的,结果呢,人家名扬了,钱挣了,却把师傅不放在眼里了。”师兄的小眼睛使劲睁也只能跟笛子的发音孔那么大,声音也像是吹出来的,颤颤的有点虚浮。骆横淡然一笑,心说这就能扬名了?再说码头上的扬名算什么,人还不是一样的渺小,像一条藏在水底下的泥鳅,谁知道你呢?从远海驶来的货船,靠岸为止;从近陆驶来的运输车,到岸即停。整个集装箱码头常年处在船来车去的动荡之中,覆盖在上面的不是灯棚也不是云锦,而是巨大的桥吊、轮胎吊、轨道吊、履带吊、门座吊、跨式车吊、汽车吊等钢铁的吊具。没有熙熙攘攘的市声,没有人与人的交流闲谈,大机器的冷傲和伟岸把人挤压在镶嵌着玻璃的操作室或驾驶室里,让你默然无语。繁忙的集装箱码头其实是个与世隔绝的地方,骆横在这里安静地滋长着孤独和音乐,收获着寂寞时刻的幻想和越来越浓厚的号角般的情绪:他要出发了,要去比赛了,好像每天都在出发,都在比赛,都有一些奇怪的想法冒出来,让他把驾驶室当作调音台或指挥席,通过键盘或闪亮的乌木棒控制吊车的滑动、吊钩的上下、吊机的纵横——在音乐的天空下,绘染码头交响曲的色彩。有时还会作词作曲,完了哼唱一遍,觉得什么也不是,就把曲谱团起来扔掉了。更多的时候,那些奇怪的想法会变成心底的叹息,伴随着陡增的惆怅,让他久久发呆:其实是什么也没有的,没有出发,没有比赛,连路在哪里都不知道,也不知道自己有多少潜能憋屈在这里,等待着死去,也等待着发挥,更不知道还有没有眼睛看到自己,看到被小喇叭扩展开去的音符里那种仅属于自己的深情表达——眼睛?在他生命的律动里,为什么总是音乐与眼睛的组合?

也许是用眼泪浸泡过的记忆起了作用,母亲离他而去的眼睛刻骨铭心地左右了他的所有瞩望,瞩望眼睛里的旷野与海洋、城市与人情,乃至风暴来袭、悲伤淡去。他在梦中亲吻的永远都是眼睛,那里有旋律,有音色,有他渴望的一切,包括青春的彼岸——无与伦比的清澈里飞鱼一样滑翔的躁动。但在码头上他看不到,师傅和师兄的眼睛都不算眼睛,所有那些跟师傅和师兄一样的眼睛也都不算眼睛。只有李拜拜的眼睛有那么一点点意思,却又是受人鄙视的——她鄙视了码头,码头上的人自然也要鄙视她。很多人都觉得:怪就怪师傅太善良,当初就不该要她,她来码头应聘,瘦骨嶙峋的,什么也不会,就会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师傅说:“你可要想好,码头上这碗饭不好吃,苦不说,还得费脑子。”她说:“我不是来吃饭的,是来学本事的。”师傅在可怜中又有欣赏,就让她跟着自己,把所有的本事毫无保留地传授给了她。她到后来会算会写会开会修,简直就是个技术上的超级大拿,没有她不会干的,似乎缺了她码头上的机械就不会顺畅地昼夜运转。遇到一般人搞不定的故障,人就说去找李小嫚。名气比师傅都大了。师傅抑制不住赞赏地说:“今年的年终奖,徒字辈里肯定又是你第一。”可结果她还是走了,去了一个叫“蓝色安全帽培训中心”的地方,好像不光是高薪的诱惑,还有被玷污的天长地久,说不清的喜新厌旧。码头上的人,感情都很荒凉,最讨厌的就是背叛,尤其是那种伤害对方到骨子里的背叛,“李拜拜”冲口而出,不仅是因为她给大家说了“拜拜”,更在于大家需要对她说一声“拜拜”。亲切可爱的“李小嫚”顿时变成了令人厌弃的“李拜拜”,再也纠正不过来了,何况压根就没有人想去纠正,包括骆横。他不是一个喜欢为人说项的人,虽然他有自己的主张:为什么就不能换个地方呢?如果有大风推着,海浪自然是要上岸的,谁都一样。至于所谓的“喜新厌旧”,好像还谈不上吧?就算是师傅做的媒,她也心甘情愿跟王起谈了几个月,但怎么就不能反悔呢?只要没结婚,就有自由选择的权利:行还是不行?李拜拜有一双掩饰不住灵气的瑞凤眼,这双眼也曾忽闪在他的面前给他一种全新的鼓动:“骆横我告诉你,你够聪明的,可惜大材小用了。有个词怎么说来着,牛刀割鸡?嘻嘻,其实你也不是什么刀,你是一道光,本该照亮一座礼堂,现在照亮的只是一个犄角旮旯,也就是你自己,别的人不需要你那种光,你跟这里严重不搭,尽管这里的大小超过了一千座礼堂。”算是一次挑唆或者叫启蒙吧——最后的启蒙,之后她就消失了。当码头上再也看不到那个红色安全帽下黑发瀑泻的小嫚时,寂寞中又有了空旷。他一如既往地吹动着小号,每一次爬上集装箱的垛顶,吹起《海港的早晨》时,都会告诉自己:李拜拜的眼睛跟她比实在是算不了什么,把“眼睛”拆开来说,前者是“眼”,后者是“睛”,前者只能入眼,后者却会入梦。而他的孤独的音乐,只能是专一为她的音乐。

她来自港池对面的北码头,一看工装颜色就知道——这边是新码头,全是橘红,那边是老码头,前些年发的是浅黄,这几年发的是橘黄,而她却穿了一身淡蓝色的改制工装,细细地包裹了她的腰腿,挺漂亮。她伙在北码头的几个男人中间走走停停,突然拐进了骆横的箱房,扑闪着眼睛,上下左右瞧了一遍,问道:“怎么样,好不好?”他愣了:什么好不好?“我是说住箱房,感觉怎么样?我也想住,我们队长不允许,非要把我赶回宿舍,每天跑来跑去挺累的。”她落落大方,直率得就像她是他天天接触的师妹或者师姐。而他还是满脸疑惑:我又没有宿舍可以比较,哪里知道好不好?再说了,你随便闯进人家睡觉起居的地方,应该先说声对不起,打搅了。随她进来的一个男的察觉了他脸上隐隐的不满,赶紧说:“我们过来参观一下,听说你们南码头堆场和编排场的布局比我们那边更合理。”他看了一眼对方脖子上的皱纹和淤肉,知道是个经常低头工作的桥吊司机,就说:“应该一样吧,听说新码头是照着老码头的图纸建造的。”说着不由自主地把眼光移向了师妹(姑且先这样叫吧),心想你可千万别跟他一样。还好,脖子光光净净的,半毫米的皱纹也没有。师妹说:“我也觉得差不多,就是车道宽一点、堆场大一点罢了。”“你刚才没见人家作业?同样的箱垛人家可以四面起吊,我们只能两面起吊,算算效率就知道,看着差一点,其实差了很多。”看师妹不服气,桥吊司机又把眼光转向了骆横,“你说我说的对不对?”骆横不想拗着师妹,但又得尊重事实,就改变话题说:“最大的区别是我们的岸桥是红色的,你们的岸桥是蓝色的。”师妹说:“可是我更喜欢白色。”说着晃了晃拎在手里的安全帽。骆横说:“那你让他们给你换换呗。”几个人都笑了:数百吨重的固定机械岂能说换就换。但他的表达一点开玩笑的意思都没有:“我是说,换换颜色,买几桶白漆不就行了。”师妹说:“对啊,我怎么没想到!”桥吊司机说:“对什么对!又不是你爸送你的玩具,想涂就涂。”“我就是把它当玩具的,上班不是干活,是玩,不然就太憋闷了。”“那得花多少钱?”“我为我的吊机花点钱又怎么了?”师妹转过身去,突然又尖又脆地“哇哦”了一声,惊得他扭头扭过了劲,里面嘎嘣响了一下。他注意到她的眼睛了,似乎尖叫是从神奇的眸子里发出,带着熠亮的电光和长笛的最高音,让他从心里头哆嗦了一下。她瞪着挂在箱房墙壁上的小号说:“你会吹喇叭?可不可以吹一首?”眼光仿佛激射而来,就像高压水枪那样压制了他的精神。他腼腆地低下头,深深地吸口气,也深深地做了一次收藏:师妹的眼睛从此驻足了,就在他的心里,一会儿砰地睁大,一会儿哗地合住,一会儿琴音细长,一会儿号音短促。又是一声“哇哦”,跟先前一样尖脆。在他的余光里,她拿起他枕边一摞书中最上面的一本《指挥家》,神秘地瞧了瞧,又小心翼翼放下。这时有人在外面喊“班长”,桥吊司机答应说:“走吧。”他们朝门口走去。等骆横抬起头来时,她已经不见了,好像说了声“再见”,又好像没有,管它呢。他在乎的仅仅是如何表达自己,就两个字:可以。从此开始了——每天雄鸡一样报道黎明的日子,为她和她的眼睛送去问候的日子。一吹就是三年,光景随风而逝,却再也没有见过她,只看到对面的桥吊,那些防风林一样密集的蓝色耸立中,有一座变成了白色,洁净得如同她的眼睛,如雪似玉。可以想见她在那边的地位——被人宠着甚至爱着,没有人阻止她的任性,包括领导,万一她不高兴走了呢?

骆横吹了两遍《卡门序曲》的节选,又吹了一遍《海港的早晨》,习惯性地望了望北码头和隐约可见的白色桥吊,轻轻挥了一下手。这是一个额外的动作,从来没有过,却在今天被他像收起指挥棒一样加了进去:这一天的开始也是另一天的结束,拜拜了您哪——早晨的问候与婉转的祝福。他一只手拿着小号,坐在集装箱垛顶的边缘,把腿耷拉下来,一翻身抓住了锁杆,然后踩着摆列整齐的门楣、把手、锁头和支架,飞快地下行着,转眼到了地上。他朝箱房快步走去,顾望着两边,集装箱的波峰浪谷正在淹没他,他用眼光一次次推搡着,感觉到了强压的来临,也感觉到了抗压的出现,突然就变得异常兴奋。昨天还是疯狂的减少,今天又是玩命的增加,一座码头的吞吐量就在集装箱忽高忽低的堆垒中一次次刷新着记录。而他捕捉到的却是七彩斑斓的交响,是管乐和弦乐的碰撞,每每他都无法自已,就想着如何迅速结束浪底的奔走,一跃而上,站在云端,看看大地的五线谱上,是哪些音符在跳舞,在箭镞般飞射而来。他跑起来,扑进箱房,放下小号,又出去,在露天的水池旁洗了脸,刷了牙,然后拎着黄色安全帽,朝码头食堂走去。两边还是高高摞起的集装箱,八月的阳光似乎是从箱垛弹向地面的,彩虹似的弯曲着悬挂在空中,一股被吸入铁和漆的来自太平洋深处的海腥味直贯他的鼻腔。他再次跑起来。

码头食堂坐落在堆场和拆拼箱库之间——一个从码头前沿通往维修车间、办公大楼和闸口的枢纽地带,集装箱在这里不是山的造型,而是水的流淌,不间断的来去营造出一种湾前漩涡的感觉、一种重金属奔竞不息的幻想。食堂 24 小时营业,饭菜虽然简单,却很可口,据说也干净和便宜,三班倒的工人都在这里消费。但骆横感觉不到它的好处,因为他几乎没有在别处吃过饭,缺乏比较。食堂旁边还有家小超市,也是从不打烊的,后面是卫生间和开水房,码头内的工人去那里的机会比去食堂多。骆横先去了卫生间,后去了食堂。踏上台阶,掀开门口蓝色珠帘的瞬间,一个工友跟他擦肩而过:“今天就看你的了,我已经跟别人打了赌,你可要争气,别让我输了。”他默然一笑,看着那人离开,才把珠帘放下,走向靠窗一排浅绿色华丽板的饭桌。

师兄王起早已打好饭菜等着他:一碗小米粥,两个煮蛋,一个馒头,一碟小菜——海带丝、豆腐丝、胡萝卜丝什么的。他放下安全帽,坐到饭桌前,抓起馒头就吃。王起说:“先喝粥,润润肠胃。”他望着师兄面前的空碗碟问:“吃完了?”师兄不回答,把鸡蛋剥好放在他面前说:“你以后不要逞能,那么高的地方别往边上站,往里靠一点,我在下面都能看到你的鞋底。”“没事。”“万一有事呢?听我一句劝。”王起爱惜地揪了一下他的耳朵。他赶紧点着头发出一串“嗯嗯嗯”的答应声。“怎么样今天,准备好了吧?”骆横咽下一嘴馒头,喝了一口粥才回答:“好了。”很多时候,在师傅和师兄面前,他都表现得比较闷骚,能少说就少说,就像一个家里,最小的那个因为接受新鲜事物比较快,常有一种话不投机半句多的感觉。其实他根本没做什么准备,几乎想都没想。在他看来,起重机抓吊就跟人挠痒痒差不多,手指和痒点的接触仅靠感觉就能做到一挠一个准,毫厘不差,并不需要提前做任何事情。正吃着,师傅过来了,把一瓶熏鲅鱼放到他面前:“你师母做的,晚上饿了吃。”他答应着,却立刻打开瓶盖,拿出一块吃起来。王起起身拖过来一把轻便椅让师傅坐在横头,自己也拿了一块熏鲅鱼啃着问:“师母病好了?”“快了。”师傅说着,从口袋摸出一盒药交给王起,“下班后你给她送去,我晚上加班。”王起问:“你加什么班?”“9号泊位今天下午班轮离岸,明天又有靠岸的,3 号桥吊的维护提前到了今天晚上。”“能搞定?”“必须搞定,班轮保班是头等大事。”“那我也跟着你呗。”“不用,你今天没捞到休息,明天还得上白班。”师傅不再说什么,默默望着窗外,等着骆横吃完,好一起去赛场。骆横端起小米粥,用筷子呼啦呼啦往嘴里扒拉。王起说:“慢点吃,别着急,我有话给你说,这次比赛跟以前不一样,不光是当第一,还有更紧要的目的。”“什么目的?”“赢了你就是班长,就能接师傅的班,你得给自己点压力,不能吊儿郎当。”“我不当班长。”“这由不得你,是师傅的意思。师傅,你给他说说。”“也不是我的意思,是港口的需要。现代化的国际码头一靠规模,二靠设备,三靠技能,我们的规模有了,但设备和技能都还差一截,港务局要求班组长必须是技术带头人,今年的比赛其实就是选拔班长。”“我要是当了班长,师傅去哪里?”“你还不知道?师傅已经是我们南码头桥吊队的副队长,就等着宣布了。”

骆横“哦”了一声,脑子里突然冒出一个深眸高鼻、西装革履的形象,是托斯卡尼尼,是瓦尔特,是卡拉扬,禁不住咧嘴嘿嘿一声。王起问:“笑什么?”骆横问:“副队长算不算副指挥?”王起说:“当然算。”骆横说:“师傅,就算提琴手不够,你也不能把管乐手排在首席的位置上,他会掉链子的。”王起又问:“什么意思?”骆横还是笑着:“你要是组建交响乐团,就一定不能要那种不听指挥的乐手,不管他演奏水平有多高。”王起打了他一下:“说人话。”骆横笑得更来劲了:“师傅,你不能坐在驾驶室里,最好站在吊臂顶上,拿一根闪闪发光的指挥棒,给司机们打拍子,两个节拍是跨式吊的,三个节拍是龙门吊的,四个节拍是桥吊的,如果远处的还是看不见,你就让指挥棒发出声音来,各种不同的声音对应着各种不同的回响,也就是乐器的重奏,有三重奏、四重奏、五重奏、八重奏、十重奏、一百重奏、一千一万重奏、十万百万重奏,你一响它们就会跟着响,弦乐跟着弦乐响,钢琴跟着钢琴响,木管跟着木管响,铜管跟着铜管响。然后你再瞧,小车是一起进退的,吊具是一起上下的,集装箱是一起升降的,突然又乱了,一团擦车棉线一样什么头绪都没有了,因为你不需要整齐划一,你的手和指挥棒开始疯了似的挥动,你要求它们前的前后的后,高的高低的低,自由发挥,换个词就叫异彩纷呈,也就是用表面上的不和谐达到最完美的和谐。这时候轮船会鸣笛,汽车会摁响喇叭,海鸥会尖叫,吊机会呐喊,男人会嚎叫,女人会尖叫,集装箱会使劲碰撞,打击乐开始了,还有铁跟铁的摩擦,钢片琴开始了。师傅这时候应该飞快地转动指挥棒,就像孙悟空在手里玩金箍棒那样,所有的乐器都开始鸣奏,天上有晴空霹雳,海里有惊涛骇浪,风在呼啸,嗷嗷的,云在疾走,忽忽的,就让它们由着性子交响,最后你把指挥棒举过头顶,用力砸下来,连续砸三下,手朝两边一摆一摁,突然消失了,什么音响也没有了,安静得连空气的脚步声都能听到了。师傅你别动,你还是站在码头的最高处,扬着头,最好别戴安全帽,但要戴上一副镶金边的眼镜,头发也不能这么黑,要白一点,花一点,眼睛平静地望着远方,轻轻喘气,就像我现在这样。一分钟过去了,哗的一下又响起来了,是掌声,惊雷一样的掌声如台风一样刮了过来,把你从吊臂顶上掀了下来,你觉得肯定会摔个仰八叉,或者稀巴烂,结果没有,那么多手伸过来,把你接住了,其中有师母的手、师兄的手和我的手。”骆横说着哈哈大笑,把眼泪都笑出来了,自得其乐的笑声里,隐含着丝丝缕缕连他也未必觉察的嘲笑。但不管哪种笑,师傅和师兄都不会在意,在师傅眼里,他就像儿子,在师兄眼里,他就是个小弟弟。他很少一口气说这么多话,师傅和师兄与其说是在听他说,不如说是在看他表演,看他眉飞色舞的表情里那些动人的天真和傻气,看他孩子气的忘乎所以中其乐无穷的样子,就像在跟他一起玩一种高超的过家家,不禁都笑了。王起说:“你到底是什么性格?说你内向吧你又像开闸的水,说你外向吧你平时又很少主动跟人说话。”师傅理解地说:“他跟你说什么?你又没跟他喜欢到一起。”“我知道我是个糙人,但咱是在码头,就算你不糙也得说码头上的话。”骆横还在笑,像是不笑翻自己不罢休。他觉得拿着指挥棒正儿八经指挥乐团的师傅其实对音乐一窍不通,而整个乐团没有一个人知道这件事,简直太可笑了。他想不到的是,在别人眼里真正可笑的是他自己:这里没有交响乐团,这里是集装箱码头,师傅的指挥恰到好处,一支桥吊队将保证所有的班轮及时卸货装货然后准时起航出港。

师傅站起来又坐下,指着骆横面前的碗碟说:“都吃干净,别浪费。”骆横端起碗快速吃完。王起给他戴上安全帽,又替他拿了那瓶熏鲅鱼。师徒三人走出食堂,沿着马路朝赛场走去。一辆集装箱平板车飞快地开过来,骆横拉起师傅的手躲闪到人行道上,扭头瞪着王起问:“你为什么不参赛?”“我不行,比不过你。”“只要你上场,就是第一。”师傅说:“你师兄就是担心你不好好发挥,让着他,才不参加比赛的。”王起说:“所以你今天的卫冕必须成功,不能出任何差错。你是师傅最看重的徒弟,赢了比赛,当了班长,好好干几年,就是副队长、队长,你年轻,又聪明,前途无量。”“那你呢?”“我跟着你,你当班长我当副班长,等你当了副队长,再提拔我当班长。”“那还要看师傅,只要师傅往上升,我们就还会往上升,等有一天我们都成了队长,师傅就应该是港务局局长了。局长就是总指挥,可以同时指挥十个乐团,一个乐团至少 100 个乐手,加起来就是千人合奏,好壮观的。”王起说:“你今天怎么了?话这么多?别兴奋得过了头,比赛时又萎靡不振。”骆横吸了一口冷气,也意识到自己今天有些反常,抱歉地一笑,就再也不说话了。他抬头四下里看看:远处是山一样耸立的集装箱,近处是水一样流淌的集装箱,连太阳和云彩也都变成了集装箱,正在凌空而过。清醒的意识让他立刻回到了固有的惆怅里:人的渺小是没有变化的,即便他今天得了第一,也无法改变他在大机器面前的挫败感和自卑感,被挤压的状态似乎是一种永恒的存在,而他对“与世隔绝”的领认就像司机对吊机的认领,无奈中又有托赖——他就应该这样,在一种滋长孤独的环境里驱动幻想和力量:他要出发了,要去比赛了。

比赛场地设在办公大楼旁边的港区新大楼基建工地上,正在升高的脚手架上挂着横幅:“岗位练兵,现场比武,南码头起重机吊运技能比赛”。为了不影响班轮的正常进港和出港,三个码头是岔开比赛的,依次是南码头、北码头、西码头,之后各个项目的前三名将参加整个港务局系统的技能比赛,优胜者会成为全国海港技能比赛和全国江海集装箱吊运技能比赛的选手,据说还将在新加坡港举办国际比赛,代表团的成员自然就是全国赛的表现突出者。观看的人簇拥在两边,安全帽攒动,一片金亮。南码头的比赛已经持续了三天,五项比赛分别是:装载机比赛、平板车加汽车吊比赛、桥吊比赛、门座吊比赛、跨式运输车吊比赛,后两项已经决出第一名,是别的班组的,因为王起没有报名,放弃了他去年赢得第一的两项比赛的卫冕资格,骆横也只报了他去年赢得第一的三项比赛。之所以这样做,是师傅不想把比赛变成垄断:他曾是一届五项第一和一届三项第一,后来就坚决不参赛了,把机会让给了徒弟王起和李拜拜,王起拿过一次三项第一、一次两项第一,李拜拜拿过一次四项第一。从去年开始,技能上的佼佼者变成了骆横,只要他出场,所有参赛的选手就没有可能再当第一。师傅说:冠军不能包揽,也要让别人有出头的机会,咱收敛一点没什么坏处。根据比赛规则,上届的第一名不需要参加前面的资格赛和竞赛,所以骆横今天是第一次进入赛场,对他来说是迎接挑战,对别人来说是发起挑战。获得挑战资格的一共有 15 名选手,有的挑战一项,有的挑战两项,也有跟骆横一样三项全都参加的。按规则每项比赛卫冕者必须第一个上场,别的人抓阄决定次序。骆横在赛场边等了不到一刻钟,就有裁判过来说“可以开始了”。王起整整他的安全帽,拍拍他的肩膀说:“加油!”

骆横走过去,坐进了装载机的驾驶室,仔细看了看前面:二十米远的地面上放着一个啤酒瓶,瓶里插着一枝红玫瑰,再往前是一条用石灰线画出的紧急弯道,弯道的尽头又立着一个啤酒瓶,边上停着一辆卡车。两瓶、一花、一车,这就是比赛的道具。裁判来到装载机跟前,举起了一面小黄旗,突然朝下一挥,嘘一声吹响了哨音。比赛开始了,骆横一脚踩向油门,边开边把翻斗下降到自己的视线盲区内,碰了一下地面,又轻轻升起,继续向前,恰好就是用翻斗上绑定的卡钳从啤酒瓶里拔出红玫瑰的高度。他按照提前确定的视线坐标一左一右地调整着方向,就在他认为卡钳和红玫瑰处在一条线上时,装载机加快了速度。现在就看距离了,差一点就够不着玫瑰,过一点就会推倒啤酒瓶。人们屏住呼吸盯着地面,而骆横却呼吸顺畅地望了望天上,反正他是看不见的,全神贯注地盯着前面又有什么用?依凭的全是感觉。突然他刹住了车,启动翻斗朝前伸了伸,然后缓缓升起。人们终于松了一口气:“噢——哟。”成功了。骆横淡然一笑,又往前开了五米,然后急转弯把翻斗上的红玫瑰对准了另一个啤酒瓶。这次是插入,比拔出要难多了。他停下来,用感觉调整好高度和方向,退了半尺,又稳稳地开过去,轻轻一晃,红玫瑰便脱离卡钳,精准地插进了瓶口。整个过程干脆利落,一气呵成。观众有叫好的,也有鼓掌的,还有打口哨的。下来就没有多少难度了,他用翻斗铲起酒瓶和玫瑰,高高举起,放进了卡车兜着纱网的车厢。最后这个动作表明:虽然是集装箱码头,但经常也会有一些散货上船下船,不遗不漏地快速装卸,既是货主的希望,也是行业的标准。五个拿秒表的裁判同时报出了时间,有的多一秒,有的少一秒,取中间的数:3 分 32 秒。师傅禁不住得意地嘿嘿一笑,他知道这是码头自有技能比赛以来这个项目的最高纪录。王起站在赛场边,跷起两个大拇指喊道:“我师弟神了。”

比赛进入挑战阶段,人群中不断有高一阵低一阵的惋惜声。参赛的选手只有一个成功地做到了取花和插花,但耗时太久,用了 13 分 9秒,大部分人是插花出现失误。有一个取花撞倒啤酒瓶的选手连连感叹:“我都练了两个月,还这么难。”

接下来是平板车加汽车吊比赛。平板车 20 多米长,有 16 个轮胎,自重加上运载的一台汽车吊,重量超过了 100 吨。骆横把平板车从赛场起始点匀速开过来,沿着划定的线路越过了五道十公分高的障碍,立刻引来一片掌声,因为放在挡风玻璃前的酒杯滴水未洒。再往前走,是用小气球形成的“S”形弯道,他以最惊险的方式完美通过,一个小气球也没有碾碎,带风的车轮如有神助,一到跟前气球就会自动跳开。过了弯道,便是作业现场,他停下,放好平板车的滑行板,爬上去,把汽车吊从平板车上开下来,启动吊具,平平稳稳地抓起了一个用四根铁管围住的集装箱,铁管上的酒杯和集装箱上的酒杯纹丝未动,然后开出去十米,将集装箱高高举起,摞在了五层高的箱垛上,规定位置旁边的乒乓球和集装箱顶的酒杯依旧完好如初。又是一阵掌声。作为回答,骆横摁响了喇叭。他喜欢这种汽车吊的喇叭音色,觉得制造喇叭的一定是个懂音乐的人,配置的声音有点像圆号,洪亮而饱满,能让人产生一种拉开空间,远距离呼唤的感觉。裁判们报出了时间:5 分 11 秒,离限定时间还有 9 分 49 秒。之后,他把汽车吊开上平板车,原路返回,虽然回程的表现不包括在比赛之内,但他仍然开得一丝不苟,酒杯和气球都还是原来的样子。

挑战开始了,紧张的气氛渐渐变得有些温和,似乎选手们都意识到,骆横是无法超越的,也就不作争拿第一的准备了。十五个选手中,有三个摔碎了挡风玻璃前的酒杯,有四个压破了气球,有两个拐弯时直接冲出了规定线路。只有六个到达作业现场,一个不知是手忙脚乱还是心不在焉,操作汽车吊时竟然踩错刹车,撞在了集装箱上;四个起吊不稳,碰歪了围着集装箱的铁管,摔碎了酒杯;一个起吊成功,却在放置时压碎了一个乒乓球。最大的遗憾是,所有到达现场的选手都超过了 15 分钟的规定时间。

观看的人向师傅祝贺:“了不起啊,你能带出这样神奇的徒弟来。”师傅说:“哪里是我带出来的,人家本来就很强,是我见过的最聪明的徒弟。”王起骄傲地把胳膊搭在骆横的肩膀上,对那些要跟骆横照相的人说:“还有一项比赛,等赢了再照嘛,说不定真人不露相的还在后面呢。”“你不会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吧?黄海港南码头有几个能人谁不知道?全都在你师傅门下。”王起就等着这句话呢,故作惊讶地说:“真的?那我忘了准备一束花。”“那倒用不着,组委会已经准备好了,不光有花,还有奖金和证书。”很多人朝这边围过来。有人喊:“骆横,祝贺你,把头抬一下。”骆横眯起眼抬了一下头,等人家照了相,赶紧又低下,做出躲避阳光的样子朝一边走去。王起问:“你去哪里?”“去岸桥。”下来是桥吊比赛,桥吊不能随便移动,必须更换赛场。王起说:“坐车去吧,你看人家都上车了。”“不用。”他不喜欢别人的祝贺,或者说不喜欢今天这样的祝贺。再说他渴了,师母做的熏鲅鱼有点咸。他跑起来,王起也跟着跑起来。路过小超市时,他买了一瓶矿泉水,一口气喝干,丢下空瓶,又跑起来。王起说:“别着急,来得及。”他不听,还是跑着。等他来到岸桥赛场时,拉着选手和裁判的轿子车已经到了那里,一帮帮观众也从他们胡乱拦截的集装箱运输车上往下跳着,平时看不到几个人的码头前沿顿时黑压压的一片。骆横气喘吁吁地坐在桥柱下的阴凉里,取下安全帽放到地上,仰头呆呆地望着 40多米高的驾驶室。幻想不期而至,他又一次看到了指挥席,不禁咧嘴一笑:邦邦邦邦——是贝多芬的《命运交响曲》,四个勇往直前的强音,管弦乐和打击乐全上,冲击,冲击,冲击,冲击,四个气势非凡的冲击,岂止是敲门,是用排山倒海的力量推开命运,扑向了世界。一个音是坚定,一个音是猛烈,一个音是激昂,一个音是高亢。音乐的海洋如同子宫的包孕,让他无比的惬意,他一下就沉浸在里面了。王起喊:“骆横,骆横,叫你呢。”他没听见,依然在心里营造着他的“邦邦邦邦”。王起跑过来推他一把:“快去,开始了。”他迷惘地扭过头来:什么开始了?突然一愣,跳起来朝前跑去,跑离了桥吊,又跑回来,用一种显然是练习过的很潇洒的姿势晃了晃头,这才回过神来。他踮起脚尖,似乎有点不情愿地踏上了扶梯。“等等。”王起拿起地上的安全帽,追上去扣在他头上,又给他系好,“集中精力,千万别胡思乱想,只要跟平时一样你就能赢。”没等他回应,又问,“需不需要我确认?”他断然摇头。

骆横顺着“之”字形的陡峭扶梯,不慌不忙地登上了驾驶室。他坐到椅子上,直起腰,看了看下面泊位上的轮船和一摞白色集装箱,把手举到脑门上,活动着女孩一样修长的手指,示意下面:可以开始了。悠长的哨音响起来。他双手不松不紧地握住了左右两个手柄,调匀呼吸,朝前轻轻一推,主梁上的前小车迅速滑向前伸臂,几乎在同时,钢丝绳的延伸达到了他确定需要的那个长度,十几吨重的长方形吊具缓缓下降,停在了集装箱的顶端。关键的时刻到了,从这里几乎看不到吊具的钩爪和集装箱的锁孔,感觉和经验成了操作的指南,而对他来说,差不多就是一次心灵的触摸,他知道它们在哪里,如同他知道离指挥最远的木琴音条上固定音高的区别。他闭上眼睛,右手猛地一推,又戛然而止,看到钢丝绳微微绷了一下,便知道吊具上的四个钩爪已经准确插入集装箱上的四个锁孔。他把右手柄朝后拉住,让集装箱稳稳升起,停了两秒,感觉已是万无一失,便把左手柄迅速扳紧,控制着小车渐升渐滑,走向了后伸臂,然后右手再次一推,钢丝绳下降,集装箱稳稳当当到达了中转平台,紧接着前小车离去,后小车过来,再次抓起箱体,没有任何响声地放入了桥吊下等待运输的平板车。一个起吊过程正式完成。

五个裁判报出的时间没有差别:40.2 秒。守在一旁的师傅笑了。王起挥了一下拳头:“师弟万岁!”走过去问裁判,“又一次破了咱黄海港南码头的纪录吧?”裁判说:“这样的纪录全国也不多。他取消了常规吊运中吊具的减速区和瞄准时间,速度超越了机器的限制,完全由他自己掌控,一般人做不到。他在 40 多米的高处,视力再好,要看清计算机鼠标大的锁孔也是不可能的,能把钢丝绳的长度、吊具的前后左右,用最快的速度恰到好处地调整好,再把钩爪精准地插入锁孔,吊起集装箱,丝毫不偏地放到中转平台和运输车上,说明他的判断能力和操作能力都是超一流的。更大的区别在于,其他选手在钩爪和锁孔的衔接时都需要别人帮助确认,不然不敢起吊,万一集装箱脱钩掉下来呢?他没有,说明他有一般人不具备的自信。另外,它还是一次经典的无磨损吊运——起箱和放箱都没有铁碰铁的声音,这是延长集装箱寿命的最佳办法。”王起说:“到底是裁判,能总结出这么多门道,那你们就多发点奖金呗。”“这得组委会说了算,我只能给他吆喝吆喝。”又有人喊起来:“码头比武,猫吃老虎,骆横小徒,扬名港口。”王起回应道:“什么‘猫吃老虎’,我师弟已经是老虎了。”骆横听着,突然意识到:自己真的是一只猫,码头上的工人,尤其是今天参加比赛的选手,不仅年龄都比自己大,个子也都比自己高。

比赛接着进行,渐渐变得激烈起来,因为水平相当的选手们已经抛开了对骆横的挑战,变成了第二名和第三名的争夺战,结果一个耗时 1 分 18 秒的选手和一个虽然耗时 2 分 39 秒却没有任何响声的选手夺得了第二名和第三名。

之后便是颁奖典礼:所有单项的前三名都要披红戴花,奖金是1000 块、700 块、500 块,骆横是三个单项的第一,获得奖金 3000 块。有人开过来一辆搭了两块钢板的平板车,算是一个临时主席台。刚把主席台布置好,一辆黑色吉普带着港务局的一位副局长和若干中层出现在赛场,他们是来给选手颁奖的。工会主席主持颁奖仪式,拿着扬声器让取得名次的选手依次上台,最先喊的是“骆横”,最后喊的也是“骆横”,因为骆横不见了。师傅和王起到处打听,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有人说:“那就让师傅代替徒弟领奖。”师傅说:“还是让他师兄代替吧。”王起便高高兴兴上了台,领了奖后立刻声明:“我是替我师弟领的。”副局长小声说:“这个骆横虽然技能好,但纪律性好像很差。”王起赶紧解释:“他跑肚,实在憋不住,去了厕所。”工会主席说:“这么说他还是带病参加比赛?”王起说:“对啊对啊。”颁奖典礼一结束,师傅就对王起说:“去找找你师弟,他肯定是不想抛头露面,躲起来了。”心想:这孩子,什么都好,就是有点古怪,时而孤僻,时而随和,大概聪明的人都这样吧,倒也不算什么大毛病。王起把奖金装进口袋,撒腿就往卫生间跑,半路上突然停下:真是高兴地昏了头,我扯的谎怎么连我自己都相信了?又拐向堆场,心说:这小子,连奖金都要我给他领,得好好说说他,以后就是班长了,做人办事须得像吊运集装箱那样稳稳当当,不能吊儿郎当,说走就走。

王起来到堆场的箱房,没看到骆横,就去隔壁打听。箱房的旁边还是箱房,住着几个码头上的单身职工,都说没看见骆横,要是看见了,一定宰他一顿,连续两年都是三项第一,还那么抠。王起说:“他不是抠,是不习惯去外面吃饭。”“那就在咱码头食堂,有酒有海鲜就行。”“那你们跟他商量,到时候我也参加。”想了想又说,“他要是不好意思显摆,我替他请大家。”他觉得师弟马上就是班长了,以后说不定还会是副队长、队长,自己应该帮他笼络好关系。工友们高兴地答应着。有人问:“你们关系恁好,不是师兄弟,是亲兄弟吧?”“对啊对啊,是亲兄弟。”王起回到箱房,从口袋里掏出那瓶熏鲅鱼放下,躺了一会儿,这里也有他的一张床,是师弟给他支的,他除了临时休息,有时也会过夜,但今天肯定是要回家的,因为还要顺道去给师母送药。他从床上起来,正要走,看到房子里有点乱,就去门后拿了笤帚、抹布和脸盆,进进出出清扫擦洗了一番,顺便也把墙上的小号取下来仔细擦了擦,又拿起师弟床头的一摞书,吹了吹上面的灰,发现《指挥家》封面上那个面对乐团的指挥背影上,写了两个笔道很深的字:骆横,不禁哑然一笑,放回了床头。一晃眼又看到了桌子上的笔记本电脑和一个靠墙而立的黑色帆布包,他掸掉帆布包上的灰尘,又把电脑掖到了被子底下。箱房门上虽然有锁,但骆横是经常不锁的,他好像不觉得世界上会有偷拿别人东西这种坏行为。最后王起看了看床底下,通常下面的塑料盆里会有几件换下来的脏衣服,他会拿到自己家去,用洗衣机帮师弟洗了,但是今天没有。他掏出手机,告诉师傅:“没找着师弟,奖金明天交给他。”师傅说:“那你就下班吧,没事了,我也要去食堂吃饭。”其实王起早该回去了,今天是他的轮休日,就因为有技能比赛才一大早赶来码头的。 m63X+7xa2FrVf48vs+KaLwZNkBPrwV/uE38JF4mk6AD/K+hFlrv04EG0yfXZQlj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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