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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着又唱起了《边缘》,也是施欣萍作词作曲,“激活历史”做了修改和发挥。铁大钢的吉他在这里变得含蓄而彬彬有礼,贝斯在它的最高音调上呐喊着,渐渐走向了无调性演奏,键盘和架子鼓似乎也是各管各的调,有点乱,但乱得富有章法。四个人都在唱,唱的都是各自乐器的调门。主歌和副歌结束了,间奏部分有点长,几乎重复了前面的所有演奏,突然,就在进入第二段主歌和副歌的刹那,乐器的调性走向了统一,四个人的声音变成了三个声部的回旋,铁大钢的高音、键盘手的中音、贝斯手和架子鼓手的低音朝着一个方向奋力走去,仿佛一条河,中间的激浪裹挟着两边沉静的大水,形成一种浩浩汤汤的态势,穿透力极强地奔涌着,走向了海洋。海洋迎面而来,吉他变得刚猛而奔放,贝斯发出了沉甸甸的浪响,键盘的伴奏恰似一股没入浪底的海流,在架子鼓迅疾的节奏里,扑向高岸。铁大钢的说唱出现了,施欣萍立刻化成了一滴水,沉浸在其中,扭着晃着小声跟了过去。

不比从前,我们成了都市的边缘,

远离闹市,远离三环四环,

也不在城乡接合部的地段。

在前方,还在前方,

那儿是遥远的乡间。

不比从前,我们成了生活的边缘,

没有溜达,没有娱乐休闲,

也没有时间体验市区发展。

在工作,还在工作,

要么就是补充睡眠。

说唱完了又是歌声,重复开始了,音调升高了八度,为什么?为了炫技?为了强调高音叙事?施欣萍突然意识到,“激活历史”也面临着跟她一样的问题:并不确切地知道歌声是唱给谁的,或者说根本就无从知道,因为大部分人都活得不那么自信,也比较盲目,并不清楚自己喜欢什么,尤其是面对音乐,迷惘是他们的一贯表情。基于自己的听众(不,不应该仅仅是点开“子午线”摇头晃脑的听众,而应该是直接给予掌声和喊声甚至嘘声的观众)没有明确的喜好和取舍,连带着她也变得无所适从,直到现在也没有确定自己的唱作风格:是民族风,是布鲁斯,是民谣,是情歌,是迪斯科,是广场乐,是古典主义,是慈善而悲伤的另类摇滚,是管弦乐加键盘色彩的主流曲,是一种新型的大工业流行乐?也许万花筒一样的绮丽组合才是最有生命力的呈现,也许从来不会有横空出世的创新而只有各种式样的混搭,也许她要走的仅仅是许多音乐人走过的路子,从所有的格调中获取似曾相识的灵感然后独一无二。她似乎是这样,时下活跃的大部分音乐人好像也是这样,“激活历史”何尝不是这样?如果非要给它寻找一个相像的模式,那就是想“做自己”的音乐人走进了一个“做自己”的模式:搞一点强劲明亮,再来一点阴暗低沉,最后不是走向过度的华丽,就是走向做作的朴素,懂音乐的人会发现,刻意“做自己”的结果反而使他们变成了一个大杂烩,民谣、爵士、摇滚、蓝调以及流行情歌,什么痕迹都能找到,因为全部已有的音乐形式都不可能是“做自己”做出来的,音乐的长河里,传承和借鉴从来都是最伟大的保姆。就像“纯净巴洛克”说的:“‘做自己’是音乐人的一个响亮而时髦的口号,好像本来他能做到莫扎特和贝多芬,但因为要‘做自己’,就不去做了。其实很多时候,所谓‘做自己’不过是能力低下、避难就易或者无法进入主流的一种辩解。还应该看到,如果这个‘自己’是以下特征的某一种:平庸、无聊、下贱、低俗、丑陋、败坏、邪恶、阴毒,那还是做别人的好,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不能让音乐人拖累音乐,音乐人可以是丑类恶物,但音乐一定要冰清玉洁。”作为乐评人的“纯净巴洛克”经常会在公众号上发一些指向尖锐的帖子,时不时还会爆一点猛料,吸毒、乱性、婚外情、偷税漏税、为富不仁什么的,就是搞不清真假。施欣萍不是很喜欢,如果一个乐评人的针砭时弊拿不出证据来,那不就跟捕风捉影、信口雌黄的“黑子”一样了?

想起从前,那个司空见惯的景观:

工厂坐落在城市的中间,

潮汐从不间断,

门开一早一晚,

鱼贯而入叫上班,

汹涌而出叫下班,

灰蓝色的单檐帽连成一片,

灰蓝色的工作服连成一片,

提着饭盒,叼着纸烟,

边走边想今天的计件,

偶尔说起昨晚的梦魇:

效益不好奖金有点悬。

担忧下岗,操心挣钱,

师傅养家,徒弟单恋。

突然消息利好,

订单还是不断,

工厂需要扩建,

必须整体搬迁。

我们动地惊天,

都市云飘默然,

从此人们忘记了,

世界上还有工厂和车间。

边缘是无界限的深远,

边缘是看不见的拓展,

边缘是不设防的前沿,

边缘是没着落的悬念。

放肆的吉他重复乐节出现了,鼓点刚健而有力,贝斯一再地低下去,像沉睡时的呼噜,键盘却急速而华丽地飞奔着,用踏板控制的效果器里传来失真的噪音,丰满而宽广。施欣萍愣了一下:不错啊,跟上一遍又不一样了,似乎完全是即兴的。

边缘人的期待如此简单:

养老有没有保险?

医疗有没有保险?

失业有没有保险?

工伤有没有保险?

生育有没有保险?

住房公积金有没有拖欠?

既然工厂月月超产,

为什么还要加班加点?

既然营销捷报连连,

为什么工人还不涨钱?

最怕的是自动化上线,

因为紧接着就是裁员。

不过也不都是愁眉苦脸:

这个月奖金多了半千,

明天开始发放盒饭,

加班费增加到一百元,

姑娘多看了我一眼。

边缘是孤独燃烧的火焰,

不能说不招摇就不璀璨;

边缘是离开正传的外传,

不能说不主流就不好看;

边缘是裹在外面的衣衫,

不能说不贴身就不保暖;

边缘是命运对人的左迁,

不能说不受宠就不共婵娟。

接下来就是施欣萍和柳浪的表演了。柳浪觉得技不如人,有些怯场,但前奏一出,他立刻就变得精神抖擞,整个“激活历史”都成了《纺织女工》的背景音乐,宏阔的音量和繁复的和声里,根本听不出谁强谁弱。他歪头看了一眼那个贝斯手,看人家冲自己点了点头,就赶紧离开对方的音高,弹起了和弦。一把主音贝斯,一把节奏贝斯,两个人的默契瞬间产生了一种奇妙的效果,仿佛牧童吹出了又高又亮的笛音,而他骑着的老牛则用强大的肺活量哞哞地配合着。贝斯的默契也出现在吉他上:铁大钢的吉他一进入前奏,施欣萍就开始猛拨第六弦,前者会意地滑了一下棒,便成了弹奏旋律的主音吉他。她边唱边和弦,自由自在地游走在键盘和架子鼓铺设的轨道上,加上所有人的助唱,效果好得前所未有。她兴奋地想:这就是有乐队的好处,如果她能组建起自己的乐队,还能比今天的表演更好,毕竟这仅仅是一次没有精细分工也没有认真排练的侥幸契合。乐队一定要强强联手,包括演出设备的配置,必须像人家这样既是最基本的也是最先进的。她感情饱满地唱着,把主歌和副歌唱了三遍,原本 5 分钟的歌曲延时到 8 分钟才出现尾奏。掌声热烈得如同雷鸣。施欣萍深深地鞠着躬,然后又唱了一首,是《从好望角到合恩角》。依然是掌声,她鞠了三个躬,还是经久不息。铁大钢说:“你有没有爱情歌曲,唱一首呗。”她想了想:还真没有。于是便和他商量:能不能一起翻唱《狮子王》的插曲《今夜爱无限》?他说:“你是邀请我呢还是请教我?”“你是不是把自己当成青岛的摇滚大王了?”“这么抬举我?看来我不能不唱了。”荡气回肠的男女声二重唱把晚会推向高潮也推向落潮,结束了。掌声被牛主席打断:“感谢艺术家们的精彩表演,会餐开始。”

施欣萍来到铁大钢身边说:“谢谢你了。”“谢什么?”“出色的伴奏,还有最后这首歌,好像我们一起排练过,黏合度很高。”“什么黏合度,进唱都不一样,我是正拍进,你是反拍进,差了十分之一秒。”“是你快了还是我慢了?”“都可以,但必须是同时进。”“关键是不熟悉你们的伴奏,好在马上就跟上了,再说观众也听不出来。”“那是你没遇到挑剔的,你不是喜欢在‘子午线’上折腾吗?小心‘黑子’。”施欣萍诡然一笑:“有个问题想问你,你觉得今晚谁唱得更好?”“自然是你喽。”“啊?”她有点意外,“你那么自负,我还以为你会说你自己呢。”“我有你那么狭隘吗?好就是好,至少比我投入,也比我感情充沛。但如果你唱的不是新歌,也没有我们乐队的伴奏,单比《我们为什么在这里》和《边缘》这两首歌,那就未必了。”“我也这么想,今天才发现,我的音乐都是写给自己的,我在尽量突出我的强项而掩饰我的弱项,比如我的歌里有许多口音转鼻音,但很少真音转假音,你强行转了一次,我觉得特别好,虽然有那么一点点不和谐。我喜欢在G谱表上写旋律,但我发现你的中音音色特别好,如果我能再低八度,你唱着会更舒服。”“你是写给女声的,要是同时也写给男声,就不会这样了。”“以你的演唱经验,你觉得可不可以写得让所有的歌手都得心应手?”“当然可以,但大家都能唱好的,一般都很平庸,没什么意思,要想特立独行,就得有上不去下不来的感觉。比如我喜欢飙高音,但再高也高不过女声,你就不能迁就我吧?有时候我又想玩玩我音域的最低线,但你的歌里基本没有,就算有低音,也在F谱表的第三线以上,因为你是女声嘛,再低也低不过男声。”“看来我得改变习惯了,写歌时得想着别人,不然人家怎么翻唱?”“翻唱不了还不好啊?就属于你自己了。”“那有什么意思?我是既唱又作的,要是全世界的歌手都跟在后面唱我的歌,那才叫自豪。一个唱作人必须喜欢别人翻唱自己的作品,而不是极力维护知识产权什么的。还是那句话,你们想没想清楚,来不来我这里?我们重新组建一个乐队,还可以成立唱作工作室。最大的好处就是,你们可以无限量地利用我的创作资源,我也可以为你们量身定做,保证你们唱一首嗨一首。”铁大钢冷笑一声:“又来了,肯定不行,虽然我们不写词不作曲,只会唱别人的歌,但现场是我们点燃的,观众是冲我们叫好的,我们想怎么发挥就怎么发挥,所有的歌我们都可以唱得比原唱好,就等于我们站在了原唱的肩膀上,稍微一努力就会比别人高出许多。当年猫王就是翻唱布鲁斯歌手的歌才引起了人们的注意,同时代的帕特·布恩也是靠翻唱经典才成了唱片销量仅次于猫王的一代巨星。欧美流行音乐史上,因翻唱非洲裔艺人的歌而成名的歌手数不胜数。”“现在能跟那个时候比?你分明是拿根绳子捆住了自己,还洋洋得意呢。太受局限了,你会发现适合你唱的歌越来越少,好不容易碰到一首,还有版权问题,像我这样不计较翻唱的唱作人少而又少。”“新歌不能唱就唱老歌,大陆的不能唱就唱海外的,中国的不能唱就唱外国的,流行音乐是个汪洋大海,随便捡一滴水就能把我们喝饱。再说我们依托的是‘星海车间’,它能保证我们不会走到绝路上去。”“别不识抬举,我可是苦口婆心为你们好,我们加上你们,天作之合。”“你恐怕看走眼了,至少我不是你希望的那种歌手。我们‘激活历史’的路子是又吵又闹,带金属味的,炸场子的功能比较强,旋律和音符对我们不算什么,主要是节奏。今天的演出是收敛的,音量没超过 95 分贝,也就是 30 多米外火车的鸣笛,因为是在工厂,是人家官方举办的庆典。要搁在平时,车间的顶棚早就飞起来了。我们喜欢直来直去,随心所欲,而且简单,有点狂野,追求另类,不像你,又深情又有思想,作曲就像制造机器,每个螺丝钉都要摁上,还讲究一丝不苟的操作技术,整个一个工人阶级的代言,我们合不来。你不是问我为什么不上‘子午线’吗?实话告诉你,哥们儿曾经也上过,但很快就被踢了出来,视频下线,演出也给剪掉了。为什么?无拘无束呗。那是一次‘子午线’举办的演唱会,现场直播,规定我们唱平克·弗洛伊德乐队的《月之暗面》,我们唱着唱着就变成了迈克尔·杰克逊的《战栗》,其实我们事先也没想到,但听主持人说《月之暗面》是最畅销的专辑,就想告诉大家,它只是《公告牌》排行榜上待的时间最长,超过了 14 年,而不是最畅销,《战栗》才是获吉尼斯世界纪录认证的‘唱片史上销量最高专辑’。之后‘子午线’上就再也见不到我们了。说真的还真有点瞧不起他们,怎么一点度量都没有?真不是君子。后来想,也挺好,‘激活历史’的另一个名字就是天马行空,它体现的是一种操纵现场、实现共鸣的音乐精神,是对音符和节奏的自由发挥,就像山塌了,雪崩了,水涨了,堤破了,不能事先规定它必须发出高音还是低音,必须是快节奏还是慢节奏,自然的响动是什么就是什么,响动是大自然的感情,好比音乐就是我们的感情。感情没有定规,不能规定我们上了台必须狂喜或者悲伤,如果悲伤突然降临,我们就哭,狂喜莫名而来,我们就笑,这就是我们的音乐。”施欣萍不敢认同,摇摇头说:“音乐毕竟是艺术,音乐人必须有艺术的态度,艺术是有规范性的,好比踢球,全场就一个球,你不能自己再拿一个球抱着往大门里头撞。”那边,柳浪喊起来:“怎么还说不完,走不走?都这么晚了。”他有点烦施欣萍跟铁大钢的接触,终于忍不住了。施欣萍回头说:“你要是着急,自己先走。”牛主席过来说:“不能走,一起会餐,我们领导专门说了。”又过去对铁大钢说,“辛苦你们了,吃了饭再走。”铁大钢说:“不吃了,我们得赶回去。”牛主席说:“就吃个饭,耽误不了你们睡觉。”“睡什么觉,我们是驻唱的,不唱到两点,客人不走。”施欣萍问:“在哪个酒吧驻唱?”“管风琴酒吧。”“没去过,我们在海滩男孩酒吧驻唱,两家好像离得不远。”“那你们也得赶紧走。”“我们是周三周六。”“今天就是周三。”“不去了,等会儿打个电话,取消。”铁大钢摇摇头说:“你取消的可不是演出,而是观众。”施欣萍神情黯然地低下头说:“我明白,但今天真的不能履约了。”有人在喊叫铁大钢,他大步而去。

施欣萍被牛主席带到工会办公室,换了演出服,卸了妆,素素雅雅、白白净净地出现在制衣厂的院子里。雨已经消停,云雾正在散去,头顶朦朦胧胧闪着几颗星,照例不见月亮,好像很长时间都没有看到它在天上了。施欣萍转着圈东西南北看了看,惨然一笑:现在的人包括文化人很少有人关心月亮,就算它真的消失了,似乎也不会有谁觉察,大喊一声:月亮哪去了?比起这个月少挣了几块钱这样的大问题,月亮的有无的确不算什么。何况多数人并不知道,没有月亮的保护,就不会有地球上的一切,它是地球的卫星,也就是守卫之星,它一旦消失,地球的末日也就不远了。想一想还是古人富有诗意,他们喜欢月亮赞美月亮,用月亮寄托感情,也创作诗歌和音乐,好像离了月亮生活就会塌陷一半,另一半自然就是太阳了。就是不知道古代的工人那些从事手工业的匠人是不是也像文人一样对月亮充满了梦幻般的奇情异想?或者他们也像现在的工人一样,天天想的除了工作还是工作,除了钱还是钱?工人们纷纷走向厂区一角的食堂,打了饭菜又分散到各个车间去会餐。从他们端着的碗碟饭盒看,饭菜挺丰盛,鸡鸭鱼肉样样齐备,还有几样小海鲜:煮香螺、炒蛤蜊、拌海蜇、炸蛎虾什么的。牛主席说,虽然是全公司的庆典会餐,但也不是完全免费,每个工人还得掏 10 块钱的会餐费,酒水也是自理的,可以在食堂买,也可以去外面的超市买,很多班组都是凑了份子,派人直接去啤酒厂买来了原浆散啤,又便宜又好喝。白酒是不准喝的,怕喝醉了出事,这是厂里的规定。施欣萍说:“制衣厂女工比男工多,她们也喝酒?”“喝,我们厂的女工有许多是青岛人。”这就是说,只要是青岛人不管男女都有对啤酒的喜好。但施欣萍并不认为这是啤酒之都底层工人的生活习惯,如果啤酒并不能带给人们一种莫名其妙的荣耀,恐怕连男人都不会碰它。荣耀来自历史的深处,自从 1903 年德国人在青岛建起啤酒厂以来,啤酒就成了这座城市的招牌,富贵的人和贫穷的人都觉得不跟这样的招牌建立一种联系,就不能算是地道的青岛人。在 1949年以前的历史上,青岛曾有 16 年是德国人经营,有 16 年是日本人经营,有 4 年是美国人盘踞,德国人留下了建筑和啤酒,日本人留下了战争和纺织,美国人留下了消费和音乐——20 世纪 40 年代的最后几年,海军俱乐部、国际俱乐部以及其他娱乐场所天天满场的晚间舞会上,自由的爵士和忧郁的蓝调就像空气一样重要且无处不在。施欣萍现在还不知道,其实她的音乐也跟美国人的来临有着虽说不直接却相当重要的联系,尤其是弹钢琴的魔幻指法,那是一个海上钢琴家在受到狂风巨浪的塑造之后留下来的遗产,它带着一种漂流者的意志,通过她的钢琴启蒙老师乔普林顽强地根植在了她身上。施欣萍说:“我也是一个青岛人,怎么就不爱喝啤酒?”牛主席说:“我也是。”“看来咱们的习惯一样,我本来想给青岛写一首《啤酒之歌》,大概是不爱喝的缘故,怎么也写不出来。”牛主席笑着不说话,带她走向了食堂后面的小餐厅。餐厅门口,柳浪和沈飞正等着她。

小餐厅是平时领导吃饭和接待客人的地方,有三个大间,四五个小间,分别标着三江厅、四海厅、五湖厅、八河厅什么的,无非是生意广通,财源滚滚的意思,虽然是江河湖海,但也俗得让施欣萍暗自摇了好几下头。装潢豪华的四海厅里,制衣厂的几个领导和今天的首席东道“年华制衣”的老总年守常已经在那里了。施欣萍被牛主席让在了年守常的旁边。她也没客气,当仁不让地坐了下来。其他人就随便坐了。年守常说:“能和大明星一起吃饭,真是三生有幸。”施欣萍大大方方地笑着说:“我算什么大明星,至少现在还不是。”“你很谦虚。”“实事求是嘛,以后肯定是,不然我就白喜欢音乐了。”年守常哈哈一笑:“现在是我们请得动的大明星,以后恐怕就请不动了。”“我是你们请的吗?我是自己来的,就是想给‘年华制衣’唱首歌,想跟年总吃顿饭。”“真的?那我就无地自容了。快快快,倒酒倒酒。”一听就知道年守常是个文化程度不高却喜欢乱用成语的人。牛主席赶紧起身,拿起了已经打开的啤酒瓶,不知道先给谁斟,想了想才来到施欣萍身边。年守常抬手挡住说:“不管你是将来的还是现在的,在我眼里就是个名副其实的大明星。大明星到场了,怎么能喝这个?拿白的。”牛主席便去厨房叫来了管理员。管理员从口袋摸出一把钥匙,打开小餐厅的酒柜,拿了一瓶茅台酒和几个小酒杯出来,交给了牛主席。施欣萍说:“唱歌的人是不能喝酒的。”年守常说:“没事,不要自己给自己定规矩,规矩都是给别人定的。我老婆规定我不能喝白酒,我规定工人不能喝白酒,老婆是只有规定不在现场,所以我经常是违反规定的。咱们就少喝一点,你怎么也得意思意思。”施欣萍好奇地问:“工人为什么不能喝白酒?”“怕出事,喝醉了打起架来怎么办?有一家工厂,不是我们服装行业的,工人喝醉酒把厂房点着了,你说他是纵火还是喝醉了不小心?故意和过失的区别是很大的。”“你虽然有规定,但也不在现场,工人要是想喝还不是随便喝了。”“那他们不敢,老婆的规定没有罚款,她也罚不着,钱在我手里。工人就不一样了,钱攥在别人手里,想怎么罚就怎么罚。除了罚款,还有开除,还有记录在案,也就是上黑名单,这个太厉害了,走到哪里人家一查就知道,再找工作就难了。对工人来讲,严格执行规定就等于我时时刻刻盯着他们,叫作什么来着,众目睽睽?”牛主席说:“监督是一级一级的,年总盯着我们,我们盯着工人,平时别说喝白酒,连啤酒都不敢沾,每天都要检测,检测仪可不管你是白酒还是啤酒,就显示酒精浓度。”年守常哼哼一笑:“工人连蛋黄酥、豆腐乳、醪糟都不敢吃,病了也不能吃藿香正气水和止咳糖浆,这些里头都有酒精。”施欣萍说:“那我就更不应该喝了,我一喝就醉,醉了怎么办?不过我不会打架,也不会放火,就会晕倒。”“不会醉,我看得出来。”年守常说着举起了酒杯。施欣萍还在拒绝:“别,年总,工人盯着你呢。”“这个你放心,我们公司没有人敢盯我。”牛主席也说:“你就喝点吧,年总今天高兴,都豁出去了。”施欣萍说:“可见年总是个敢作敢为的人。”“还可以吧,我不敢作为哪有公司的今天?”牛主席和在座的几个领导赶紧说:“多亏我们年总,才有了‘年华制衣’这块牌子。对产品来说牌子就是一切,没有年总就没有我们今天的一切。”

先碰杯,后吃菜。施欣萍说:“这茅台酒好吗?我怎么喝不出来?”年守常说:“经常喝你就喝出来了,要不怎么叫腐败酒呢?”再碰,再吃,乱七八糟说着话,但说话的差不多只有年守常和施欣萍。客人这边,沈飞饿了,埋头在饭菜里,再说他只是个司机,不便开口;柳浪开始说了几句,还向年守常敬了酒,看对方不怎么搭理他,也就沉默是金了。主人那边,都是看着年守常脸色的,既不敢放开了吃喝,也不敢放开了说话,能感觉出他们的上下级关系里有一种僵硬的服从和丧失个性的驯化。“今天你唱的太好了,实话说我从来没在现场听过这么好的歌,工人们也没有听过。这叫啥滚?”“也不纯粹是摇滚,我的歌里什么都有一点,民谣啦,情歌啦,尤其是布鲁斯也就是蓝调的痕迹更重一点。”“蓝调好,这是老天定下的颜色,看着人舒服,我们的西服大部分是蓝调。”“那就叫‘蓝调西服’呗,‘年华制衣’再加上‘蓝调西服’,一个阳光,一个蓝天,谁都不能缺少,还得仰望。”“好,太好了,我记住你的‘蓝调西服’。但要是市场需求黑色和灰色呢?总不能叫黑调和灰调吧?‘黑调’就是黑掉,‘灰调’就是毁掉,不吉利啊。”“‘蓝调’代表音乐和高雅的情调,你可以以它为主,兼顾别的颜色。比如汽车里有‘蓝鸟’,但并不是所有的‘蓝鸟’都是蓝色,它也有黑车、白车、红车、绿车。”“对对对,不愧是大明星,见识就是不一样。你刚才说你唱的是情歌,这是我最喜欢的。就冲着这个,我们下次还请你,你不会不来吧?”年守常说着拍了拍施欣萍的手。“当然会来,那就是纯粹演出,不像今天这样,是带着目的的。”“有什么目的?”“跟年总见一面。”“我是个举世闻名的人吗?连你都想见。”“我是有求于你。”“想定制衣服是吧?没问题,你们明星就喜欢穿,一天三换,我了解,定制什么服装,你说就是了,不是西服我们也可以做。”他又拍了一下施欣萍的手,然后去端酒杯,酒杯是空的,牛主席赶紧斟上。施欣萍说:“我说的不是衣服,是人。我有个朋友,也是个会弹会唱的,比我强,绝对是未来的大明星。”“你是说来公司演出?男的女的?”“女的,不是演出,是想来制衣厂当工人。”年守常“哦”了一下,不接茬了。施欣萍端起酒杯:“年总,你喝酒。”然后壮胆似的自己先咕了一口,便说起了夏蓉蓉:她的天赋、现在的处境、挡车工的辛苦、棉纺厂昏暗的噪音车间对耳朵和眼睛的损坏——那可是辨识最小音差的耳朵,是看得懂五线谱的眼睛。对一个喜欢音乐的人来说,保护不好耳朵和眼睛,就等于判了死刑。而制衣厂的定制车间,她今天刚刚看过,应该是夏蓉蓉最好的去处,那里几乎是零噪音,光线又好,不伤眼睛。更重要的是,从棉纺厂到制衣厂,不过是一个系统内的人员调整,应该不会太难。年守常突然打断了她:“你说了半天,我还是不明白,她既然又能弹又能唱,直接去当大明星不就行了,为什么还要来我们制衣厂当工人?”“就是因为还没有知名度嘛,现在要是出来,不仅一分钱挣不上,还得搭进去许多,吃饭啦,穿衣啦,行走啦,住宿啦,演员是摆给人看的,光化妆品、演出服就得好几万,她一点经济实力都没有,哪敢冒这个险?而且她还得照顾差不多是个盲人的母亲,养活患有严重小儿麻痹症的弟弟。”年守常半天不说话,突然拍着施欣萍的手说:“你在为你的朋友着想,打的算盘不错,要是去其他车间,当个制衣女工,我现在就可以答应你。但定制车间恐怕不行,那地方技术性很强,她什么也不会,去当摆设啊?工厂就是个劳动挣钱的地方,不养闲人。”“不会可以学嘛,她那么年轻,钢琴都能学得超过玛塔·阿格里奇,就是世界上最厉害的钢琴女将,做衣服算什么?年总,说实在的,要是随便去哪个车间当个制衣女工,我就不求你了,求你的原因就是别的地方没有你们这样适合她的定制车间。只要你能帮这个忙,以后你们公司所有的庆典我们都可以免费前来捧场。”“庆典能有几次?”“应该年年有吧?即便不算庆典,也跟庆典差不多,辞旧迎新的晚会啦,新产品的展示会啦,我们保证随叫随到。”说着端起酒杯一口喝干。年守常沉默了一会儿,把自己的手放在施欣萍的手上说:“从棉纺厂调一个人不算大事,但达不到技术标准,恐怕就没有那么高的工资。”施欣萍端起空酒杯,伸向牛主席:“麻烦再倒一点。”顺便躲开了对方的手,“年总,你说这杯酒我喝还是不喝?”“你不是不能喝酒吗?”“年总要是个爽快人,我敢不喝吗?”“那就喝了。”“谢谢,工资只要过得去就行。我说了,她得有点积蓄,为将来当大明星做准备,还得照顾母亲和养活弟弟。”“她现在挣多少?”“她来了你问她,棉纺厂的挡车工一月挣多少是有定例的。”“这样吧,在她现在的工资上我们再加一千,以后就看她的技术了,学得快学得好,就涨得快涨得多。”“太好了,我说了年总是个爽快人嘛。不过我还是想问问,得多长时间才能学成?”“那就看她喽,她要是聪明好学,跟师傅搞好关系,半年就行。”施欣萍看到对方的手又在蠢蠢欲动,赶紧站起来说:“我让她明天就来报到,找谁?”年守常指了指牛主席。牛主席殷勤地笑笑。施欣萍朝年守常拱拱手:“感谢年总。”又朝牛主席拱拱手,“拜托了。”年守常上下打量着她,拍了拍她的座椅说:“你的事办成了,现在要坐下来好好喝酒了。”施欣萍坐下又起来:“这样吧,我再给年总唱首歌,年总不是喜欢情歌吗,我就唱惠特妮·休斯顿的《我将永远爱你》,电影《保镖》里的。”牛主席和几个领导鼓起了掌。施欣萍说:“柳浪,你去拿乐器,别忘了我的吉他。”柳浪不情不愿地说:“清唱不行吗?”“也行。”她后退了一步,张嘴就唱,唱了两句,就摇晃起来,摇着摇着扑通一声歪倒在了地上。柳浪和牛主席扑了过去。她闭着眼睛有气无力地说:“我不行了,快送我回去。”沈飞跳起来:“我去开车。”牛主席说:“要不要送医院?”柳浪问:“这里有吗?”“没有,得去市里。”年守常起都没起来,只是大声说:“用我的车送去。”施欣萍睁开眼,勉强笑着说:“不用了年总,我就是喝的有点多了,头晕得很,还恶心,想吐,浑身一点力气都没有。”

柳浪和牛主席把施欣萍扶上了停在门口的小面包。施欣萍躺在后面的座位上,喘着气说:“别忘了我的演出服。”牛主席回身跑向了工会办公室,又很快跑了回来。施欣萍说:“谢谢,明天……”“放心,你朋友来了我会安顿好。”又握握她的手说,“我真有点崇拜你了,你不光歌唱得好,人也漂亮,还精明。”她好像看出了点什么。施欣萍笑笑,无奈地叹了口气。小面包开出制衣厂,飞向了跨海大桥。坐在前面的柳浪不停地回头问着:“怎么样,是不是难受得很?想吐就吐在车里,没事的,我打扫。”施欣萍坐起来说:“好多了,我没事的。”“你还是躺着吧。”“又不是床,躺着干什么?过了跨海大桥往南,我们去棉纺厂的纺织小区,告诉夏蓉蓉。”“你行吗?刚才吓死我了。”“一离开酒桌就好了。”“你是装的呀?”“有点。”柳浪松了口气:“装得好,离开是对的,年守常色眯眯的,还动不动摸你的手,我都记着数呢,一共五次。”“四次好不好?最后一次我躲开了。”“有一次他拍了好几下,那算几次?以后你不要再跟这种人打交道,臭德性,一看就不是个好人,还企业老总呢,有几个臭钱就想胡作非为。”“你干吗生这么大的气,跟你有关系吗?再说他要是正人君子,我的事就办不成了。”“那就不办了呗。”“我今天来就是办事的,夏蓉蓉的事必须办。”“你要对你负责,也要对夏蓉蓉负责,把朋友交给这种人,你放心?”“夏蓉蓉是成年人,她有能力对自己负责,我负那么多责干什么?我只关心她的耳朵和眼睛,因为它们关系到音乐。”柳浪叹口气说:“音乐又不是你一个人的。”“所有的音乐,只要跟我有关系,就都是我的,何况我还想把夏蓉蓉笼络到我的乐队里来。”“你是上过青岛音乐学院的,就不会去学校招揽人,非得缠着夏蓉蓉不放?”施欣萍“哼”了一声,想说什么又没说。 k9u1qIdMok5eC2MStd3Rurya9cvGcloImaFgF+U80uHtSPYeMqC45t6PwgIjvZK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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