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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确什么都舍得，包括房子和女儿。有一天她对施欣萍说：“我是一个好面子的人，前半生我是怎么过的你也知道，什么时候都雄赳赳气昂昂的，现在我到哪儿都好像低人一等，这个我受不了。我已经没办法再待下去了，女儿面前不是人，‘海岸钢铁’面前更不是人。我得走了，忘掉我吧女儿，这套房子我已经过到了你名下，钱也给你留了 30 万，够不够我也顾不得了。这个世上现在只有两个人你能依靠，一个是小小姨，一个是乔普林，你选择一下，想让谁照顾你，谁照顾你我就把钱交给谁。”小小姨比母亲小很多，所以叫小小姨。父亲觉得女儿的选择一定是她，就把电话打了过去，要她过来一趟。女儿突然喊道：“我选择乔普林老师。”又跑过去冲着电话喊了一声，“小小姨你别来，我不喜欢你。”父亲放下电话，严肃地问：“为什么？”她不说，也不知道怎么说，意思有点复杂：母亲出事了，按理说小小姨应该疾恶如仇，跟父亲断绝亲情关系，但是她没有，两次来家里，看着跟过去一样崇拜父亲，还嘘寒问暖的，满眼都是对他的同情。施欣萍禁不住问：“小小姨你为什么不恨我爸？”小小姨说：“我一个工人，就尊重技术，尊重有本事的人，你爸多厉害啊，从转炉到高炉，到哪里都是最棒的炉长，他这种顶尖级的炼钢大拿放在世界上都不多。‘海岸钢铁’居然把他免了，还同意了辞职，不是缺乏远见，就是坏人捣鬼，你爸只要换一个地方，还是那个顶天立地的炉长，不信你走着瞧。我过去就是听了你爸的话，才成了黄海港集装箱码头的技术尖子，没有技术我敢跳槽，敢当‘李拜拜’？后来你爸又托人把我调到了蓝色安全帽培训中心，打电话催我学这个学那个，要不然我怎么会成为那么多人的师傅，拿那么高的工资？1 万多呢，所有的师傅里我是最高的。”施欣萍有点挖苦地说：“挣的还不错嘛，你们是干什么的？”小小姨说蓝色安全帽培训中心最初是给建筑工地培训需要持证上岗的特种作业人员的，比如电焊工、电工、塔吊司机等，这种人在工地上都戴蓝色安全帽。后来又扩大业务，变成了培训所有吊车司机和挖掘机司机的地方。“没有你爸，哪里会有我的今天？我现在越来越崇拜你爸，他是我一辈子的偶像。”施欣萍在鼻腔里“嗤”了一声，听她的话好像她不是母亲的妹妹，而是父亲的另一个女人，所以就选择了乔普林老师。乔普林老师是恨父亲的，这种恨是母亲怨恨的一种延续，也是女儿怨恨的一种表达。当她还没有能力和资格对父亲公开表示怨恨时，所有别人的怨恨都会被她当作必不可少的替代品。父亲和母亲都爱她，也都遗弃了她，但是她只恨父亲不恨母亲，因为母亲是弱者，一直都是个弱者。她试着创作了一些音乐片段，表达“母亲走了”的主题，用钢琴的大字组和大字一组、二组弹出回环往复的沉郁背景，又凭借想象调动低音巴松管、大号、低音大提琴的伴奏，衬托出前景音乐凄凉的波动：是小提琴的诉说，是键盘上小字四组和五组颤抖不止的抽泣，再加上节奏——定音鼓舒缓的敲打，那是母亲渐渐远去的脚步声。她哭了，把那么多音符一样的珍珠洒在了键盘上。又试着表达“父亲走了”的主题，两手一直在小字组和小字一组、二组上滑动，想象扩音器超负荷驱动的效果，让所有的音符都发出未受“过载处理”的声音：失真的嚎叫、小提琴最高音的撕裂、短笛的喘息、电吉他的猛烈和放纵、人声中情绪变异的回响，加上铜钹制造的噪音——父亲远去时脚掌和地面都在疼痛。她因此意识到摇滚并不美好，却很真实，她毕生追求的到底是真实的情感流露和生活提供的畸形元素，还是古典中的诗意、理想中的美妙呢？她在苦闷中徘徊，思想就在那一刻诞生了，尽管显得朦胧而残缺甚至幼稚，却为以后的理念埋下了种子，等到种子发芽时，她才意识到：真实只有在合乎需要时才可称之为美好，理想只有在值得憧憬时才会富有诗意。她需要本色的生活和明朗的真实，憧憬充满挚爱的欢笑和回归宁静的幸福。也就是说她的一只手在弹奏现实，一只手在弹奏理想，光荣与梦幻、衰变与悲催都在里头，她的音乐应该有足够宽宏的胸襟来容纳世界上的所有，何况那时她已经有了新的发现：虽然情感是音乐的上帝，但还有别的，有伊甸园和美丽而叛逆的始祖，有比上帝更重要的大地和生活，有她经过磨砺的历史和接受挑战的环境。所以说感情并不是音乐的唯一，它只是音乐的门廊，而思想和哲学才是延伸和殿堂。

父亲走了，带着他的小情人秦芳一去不归，没有人知道他们去了哪里。从此她便跟乔普林老师生活在了一起，钢琴、钢琴、钢琴，天天都是钢琴，钢琴伴奏了她成长中的每一次拔节，她几乎是抱着琴键踩着音符走过了小学和初中。初二下半个学期，她开始学小提琴，到了高中后又开始学吉他。这是乔普林的主意：“小提琴、钢琴和吉他是三样基本乐器，也是除了话语之外，人类迄今为止创造出的三种最完美的情感发声器，你想要成为现代的巴赫、莫扎特、贝多芬、肖邦、李斯特，这些都得会。”后来仅凭模仿把吉他挂得极低的吉米·佩奇式的演奏风格，她就考进了青岛音乐学院。入学后老师才知道，她的小提琴和钢琴同样出色，尤其是钢琴，简直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教钢琴的裴老师说：“太魔幻了，这样的指法谁教你的？”“我的老师，她也是咱学校毕业的，现在是海岸中学的音乐教师。”“叫什么？”“乔普林。”“没听说过。你是一个天生的演奏家，学校打算重点培养你，你要做好留校的准备，还可能会派你去参加一些国际比赛，要争取拿奖喽。”裴老师连计划都制订好了，却遭到了她的拒绝。她知道自己真正迷恋的是作曲，新近又爱上了写作歌词，就直言不讳地表明：她志不在演奏，而在于创造，演奏是音乐的复制，创造才是音乐的生命。后来她又迷上了声乐，就更坚定了自己的信念：创造一种前所未有的音乐，它是音符的再生，是诗歌的长成，也是一种伟大叙事的开花结果。她开始喜欢唱作，喜欢爵士、布鲁斯和民谣，喜欢几乎所有式样的情歌与摇滚，喜欢无拘无束的流行音乐能够达到的各种意境，羡慕自由自在的歌手和乐手，尤其欣赏那些赢得无数粉丝的乐队。她的演奏技艺和作曲能力一天天地提高着，音乐视野也开阔起来，至少知道了世界上有多少种可以用音乐表达思想和感情的方式，有多少种音乐模式陪伴了人类的发展。她尽其所能地接触着她原先没有接触过的乐器，熟悉它们的演奏方式和音色、音域、音质、音调等，直到大三结束。她突然发现在音乐学院自己已经学不到更多的东西了，每天除了练习还是练习，生活变得有些枯燥，而内心的渴望却越积越多，越多越猛，让她无法四平八稳地待着，迫不及待地想出去闯闯，去用音乐的钢料铺设自己的人生轨迹。她卷起铺盖走人了，算是肄业吧。裴老师劝她不要这样。乔普林也说：“怎么可以前功尽弃呢？”她不听：“我明明知道自己永远做不了一个学院派的音乐家，为什么还要在学校浪费时间？”“你可以多学点知识，拿个文凭，以后好找工作。”“音乐家的伟大是学出来的吗？斯特拉文斯基和肖斯塔科维奇有文凭吗？”她说出了两个大学期间才开始理解并佩服不已的音乐家，又说，“我不找工作，音乐就是我的工作。”乔普林坚持道：“那就更应该上完大学，找工作是必须的，要么留校教授音乐，要么进乐团或歌舞团做个职业音乐家。”“好像没有单位就没有工作，老掉牙的观点，我就是乐团，我活着就是在工作。”她是叛逆的，也是充满理性和主见的，乔普林毫无办法，连连叹气，却也不担心她会走上邪路，毕竟是从小带大的学生，又一起生活了那么久，关照她的同时也应该理解她和信任她。施欣萍离开学校回到老钢城还有另一个原因：“海岸钢铁”已经启动搬迁工程，集团默认的占地建房正在进行，既然她已经想好自己应该干什么，就不想落在人后无所作为。她雇人在钢锭车间的西北角隔离出了自己的住宅和唱作录音棚，又对乔普林说：“如果不是一穷二白，创业还有什么意思呢？乐器我拿走，家就留给你了。”她把父亲留给她的房子送给了乔普林老师，就当是替父亲送给她一件赔罪的礼物。乔普林拒绝了一番，最终还是接受了，告诉她：“你知道我为什么会留下来照顾你吗？为了你父亲，既然他已经不爱我，那就让他没有后顾之忧地去爱别人吧，毕竟我也做了对不起他的事，我告了他而他却依然信任我。你知道我为什么会接受这套房子吗？因为靠我的工资我买不起，还因为你大了，能自立了，也有住的地方了，更因为我不会再有爱情，再去跟别人结婚了。”“为什么？你还这么年轻，又这么漂亮，别以为自己长得像费雯·丽就必须像乱世里的佳人那样生活。”“这跟年轻漂亮没关系，我在他的家里等着他，他就是我放出去的风筝，只要我拽着，他迟早会回来。”“乔老师，你那根线早就断了。”“我给你说了我不姓乔，姓乔普林。”“怎么跟外国人似的？”“你只说对了一半。”“什么意思？”“以后再告诉你。”乔普林又问她需不需要钱，“当初你爸给你留下了 30 万，我一分也没动过，都在银行，要不我取出来给你？”“他的钱你都不花，我为什么要花？”好像幻想决定了一切，有幻想的乔普林自然比她更靠近父亲，而她跟他早已经恩断义绝，别说幻想，连假想都没有了。“我有工资，你没有。”“别再给我提他的钱，我自己会挣。”

车的颠簸让施欣萍有些措手不及，像是预期的三段体曲调突然滑向了“完全终止”，不再有任何此旋律的重复或变化重复，而要另起炉灶了。是什么让她如此不安又如此忧郁？让她在音乐的道路上若断丝连又不得不走？让她总是对自己那么不满意又自信能够飞越关山，到达“极乐”——极致的音乐。跨海大桥已经消失，脚下是开发区宽阔的马路，她用极其糟糕的心情开始默默吟唱《纺织女工》，渐渐地感觉好起来，状态似乎又回来了，便把拳头攥起来，使劲捏了捏，好像音乐的酵母就在掌心里：唱好它，唱好它，今天最重要的就是让“年华制衣”满意到家。柳浪说：“看着你好像有点紧张？”她承认道：“是有点，毕竟不是录制视频，不满意还可以重来，场馆音乐就是一锤子买卖，好坏就这样了，喜不喜欢只能下次再说。”柳浪说：“不会有下次了，你还想再来？”沈飞转过一个弯道说：“你们担心什么？人越多就越吵，一吵就都变成聋子了，加上麦克风的效果，根本听不出好坏来，一群人都是我这样的外行，就知道摇着荧光棒，喊着‘我爱你’瞎起哄。”施欣萍说：“今天不会有起哄的，‘年华制衣’的厂内大会，肯定很有秩序。”柳浪说：“那我们就做好准备迎接掌声吧，我就不信唱不好，越是好的歌手就越应该是人来疯，人越多发挥得越好。”沈飞问：“你说谁呢？”柳浪说：“我敢说我自己吗？我就是个可有可无的帮唱。”施欣萍笑了，没想到柳浪关键时刻还能可着劲儿鼓励她。

制衣厂到了，它是几座外形如同一套蓝色西服的厂房组合，居然还用隆起的玻璃天窗体现着领带和领带夹，不错的创意，就是没有音乐，不跟着音乐走的服装是走不远的，它应该把衣角掀起来，那儿是个G谱号，应该把作为裤脚的花坛空出来，造两个平放的F谱号。花坛一边是办公区和包括简易宿舍、食堂在内的生活区，一边是个停车场，演出现场就在停车场的北头。已经有人在搭起的平台上摆置设备了，从键盘、架子鼓、吉他和贝斯看，是一个四人组合，而且都是男的。施欣萍走过去瞧了瞧，发现他们带来的设备又高级又齐全，相比之下，她和柳浪不是一般的寒碜，又瞧瞧那几个人，奇怪地想：看架势并不是初出茅庐，怎么就没见过呢？也就是说他们没在“子午线”上发过视频。她取下墨镜，站到台下说：“哈罗，请问你们今天唱什么？”正在忙着插线试音的几个人抬起头，愣愣地望着她，没有一个人回答。她又说：“可不可以借用一下你们的设备，不然等你们唱完以后，我们又得重新安装，没那个时间了。”一个长头发的高个子青年呵呵一笑，走到台前，指着她说：“施欣萍？怎么没听说你也来？”“你怎么认识我？”“认识‘子午线’就认识你。”“这就不公平了，你认识我，我却不认识你，你们为什么不上‘子午线’，瞧不起是吧？”“不对路啊，‘子午线’上有情歌，有民谣，有说唱，有布鲁斯，有新爵士，有歌剧，有音乐剧，有红歌，就是没有摇滚。”“谁说没有？我的《大货车之歌》不是摇滚？”“我说的是既有小理查德、查克·贝里和刘易斯那样的原汁原味，也有车间历史和废金属气息的摇滚。”“标准很高嘛，不过现代摇滚早就不是工业革命时代的味道了，车间历史和废金属是不是有点过时了？”“别自作聪明了，我们‘星海车间’的探索还没开始，怎么就过时了？”“什么‘星海车间’？是冼星海的车间吗？他可是一代人的音乐偶像。”高个子得意地笑笑，做出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不回答。施欣萍说：“不说这些了，到底借不借？”高个子弯下腰来说：“要是别人我们肯定不借，但是你除外。”“为什么？”“这还用说？你是个女的，而且漂亮。”“我最讨厌的就是‘染坊老板’，不求了，我们自己用自己的，拜托你唱完以后赶紧拆。”“别这么绝情，我怎么就好色了？我是夸你呢。你们还是两个人——吉他手加贝斯手，你主唱，他帮唱？有乐谱吗，能不能让我们看看？”施欣萍明白他是想伴奏的意思，去小面包里拿了誊写好的乐谱给了他：“请问尊姓大名？”“姓铁，铁大钢。”“好名字，我就喜欢钢坚不朽的重金属。”“不奇怪，你是‘海岸钢铁’的嘛。”“你连这个都知道？是不是上网搜过？”“我不会再回答你，不然你又得说我是开染坊的。”“这不就等于回答了嘛，哼，但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什么？哦，想起来了，两首歌，一首是《和我一起远航》，一首是《靠近边缘》。”“为什么不翻唱我的？我比他们差到哪里了？”“实话给你说，我们昨天在四方公园演出，唱了你的一首歌，今天想换个口味。”“哪一首？”“《我们为什么在这里》。”“那不正合适嘛，再加上《边缘》，也别《靠近边缘》了，那是英国摇滚。再说了，你来工厂演出，唱的都是英文歌，谁听得懂？”铁大钢朝后捋了捋长发，直起腰，看了看同伴。施欣萍又说：“就这么定了，正好碰上我了，美好的时光居然不知道珍惜，我可以亲自指导你们。”铁大钢呵呵一笑：“真还想请教一下，只要你是诚实的，肯定只有佩服的份儿。”又回头说，“哥们儿，原唱来了，请我们批评指正，我们也不能太谦虚，是吧？”那三个人也已经听到了他们的对话，有笑的，有说的：“《边缘》的词儿没记住。”铁大钢翻起手腕看看表：“还有点时间，赶快记。”又扭过身来问道，“你们唱什么？”“一首新歌，等我们唱完了就送给你们，随便翻。”“要是好，你不送我们也得翻。”施欣萍有点夸张地叹了一口气：“我真替你们惋惜，这么好的设备，就知道翻唱，你们就没有一个会唱作的？”铁大钢跟她一样也是深叹一声：“我们什么都好，就缺这个，要不你来我们‘激活历史’，怎么样？”施欣萍愣了一下，这个问题来得这么突然，却立马给她提了个醒：为什么只能是别人招募她，她就不能招募别人呢？包括面前这个乐队。“你们就是‘激活历史’？真是百闻不如一见，我还以为你们多有学问，用音乐激活现实还不够，还要去激活历史，原来就是为了扬长避短，倒不如你们来我们这里，我们就别去激活历史了，就叫‘激活’，激活那些睡着的和迷迷瞪瞪不清醒的人。”“那不一样吗？娶老婆和倒插门都是同一种结果，不就是生出孩子来嘛？别误会，说错了，我是说生出音乐来。”施欣萍瞪他一眼，做了一个扔石头砸他的动作——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假装说错，又说：“当然不一样，这关系到谁是老大。”“一个女的当老大，那不阴盛阳衰了？绝对不可以。”“我就喜欢当老大，这是保证唱作人风格的起码条件，以后的歌坛就是母系社会了，你等着瞧。”“那我就不瞧了。”铁大钢转身就走，又去捣鼓音箱、放大器、插线板什么的，坚定地表示了他的拒绝。她说：“你再想想吧，待会儿见，哦对了，乐谱上没标节奏，架子鼓怎么配合，你们看着加上。”

施欣萍回到柳浪和沈飞身边，看他们已经把带来的设备卸下来，赶紧说：“快装上去，别丢人了，已经说好，我们用他们的。”正说着，就见一个穿着一身黑色小西服的年轻女人朝他们走来，满脸笑容地说：“我是公司的工会主席，我姓牛，听说你们是义务演出，我们领导很重视，专门上网看了视频，说唱得不错，叮嘱我们好好接待。走吧，去办公室坐坐。”施欣萍说：“办公室就不去了吧，可不可以去车间参观一下？”“当然可以，我正要说呢。”施欣萍跟着去了，柳浪不去，说他还要再熟悉一下歌曲。车间很大，两条流水线同时运转，一蓝一白两条河流弯扭出了不同的造型，许多机头在同时缝纫不一样的布料，到处都是扑啦啦的声音，如同一群麻雀正在飞起，却永远不见飞远或者落下来。她皱了皱眉头说：“还是有噪音，跟纺织车间差不多嘛。”牛主席说：“这点声音算什么，不到 20 分贝，也就是风扫树叶的声音，我过去在华阳服装厂干过，机器吵得人说话都听不清楚，那才叫噪音呢。”“20 分贝是很刺激的，对音乐人敏感的耳朵来讲，那就是如雷贯耳。有没有一点都不吵的车间？”“有啊，定制车间就不吵，高档西服很多都是一对一的制作，选料、剪裁、缝纫、成型、熨烫都是手工，不设置流水线，最多有几台数字化精准机头。”“能不能带我去看看？”“这边走。”定制车间差不多也是零噪音车间，几十个人默默工作着，一小声咳嗽就会传得很远。数字化机头的形状像三角钢琴，无声地上下左右滑动着，有点像被遥控的机器人。车间的三面都是大玻璃窗户，光线好得几乎用不着灯，但顶灯还是亮着。施欣萍说：“太好了，这么安静，也亮堂，月薪呢？”“你说这个车间？过 1 万了吧？我说的是底薪，就这样还招不满，现在有技术有经验的工人太少了。”“刚才那个车间呢？”“你是说流水线上的女工？差远了，底薪、出勤、加班费、奖金全部拿到，也只有 3000 多点，很辛苦的。”“那你们就多给点嘛。”“已经在标准线上了，青岛制衣行业里我们厂开的工资是最高的。”出了定制车间，又去了包装车间，噪音又有了，不过还好，是大机械运转的声音，呜呜呜的像是低音巴松管发出了无起伏不间断的声音。路过一个有几台电脑的小房间，牛主席进去拿了几瓶纯净水出来。施欣萍喝着水问道：“‘年华制衣’有多少人？”“领导层加上员工，将近 400，除了出差在外的，今天都来了。”“你们老总姓什么？”“姓年，所以叫‘年华制衣’。”“这么说你们是私企？”“很多人都这么认为，其实不是。”“国企的领导人怎么可以用自己的姓命名企业？”“我们是股份制的国企，棉纺厂有一股，公司有一股，老国棉十厂也有一股，但六年前十厂被棉纺厂兼并，这一股算谁的我们不知道。我们年总是老国棉十厂的人，是‘年华制衣’的创业者，自然有起名字的权力，上上下下都觉得挺好，好年华谁不喜欢？”施欣萍笑道：“我也喜欢。”有人在车间门口喊道：“牛主席，快开始了。”

所有的工人都从车间出来了，面对搭起的平台，占据了半个停车场。开始大家都站着，牛主席用尖利的嗓子吆喝了几声，便齐刷刷席地而坐。靠前的右边，摆了几排白色的铁艺椅，一些人正在入座——领导到场了，有公司领导和负责生产的厂领导，也有坐着黑色奥迪刚刚到达的上级单位棉纺厂的领导。主持人牛主席手里的麦克风吱哩哇啦响着，像是没接好功放和音箱，她用的是工厂自己的设备，好像有点老旧了。柳浪跑上去，帮着倒腾了半天才弄好。庆典开始了，先是大领导、中领导、小领导和工人代表轮番讲话，然后是表彰先进集体和个人，还没等最后一个领奖人走下台，黄昏的脚步就随着一阵凉风沙沙而来，地面变得有些阴暗，西天边际金灿灿的霞色很快被乌云遮盖，闪亮的不是一天中最后的阳光，而是雷电，下雨了，轻飘飘的一滴两滴吸引了人们的眼光，很多人一边望着天一边担忧着，但好像越是担忧的越容易发生，接着就是大雨滂沱。牛主席派了几个制衣女工，跑过去给领导打伞。最大的领导扭头看了看依然坐在地上的工人，问道：“下来是什么？”厂领导说：“演出，完了以班组为单位会餐。”大领导说：“那就直接会餐吧，演出取消。”这句话恰好被施欣萍听到了，走过去对牛主席说：“来都来了，怎么能取消呢？这里不行，车间也不行吗？”牛主席说：“行是行，就是不知道人家‘激活历史’想不想演？”“我去给他们说。”“他们挺牛的，你能说通就好，要不然工人太失望了。我去见领导，就说演员想演，工人想看，取消了多可惜。”施欣萍跑向了平台。铁大钢正在那儿拆卸演出设备，冲三个同伴喊道：“快往车上装，别淋坏了。”施欣萍喊道：“慢着，人家说可以去车间演出。”“换场地就不演了，反正报酬已经打给了我们，又不白跑一趟。”施欣萍一把拽住他的手：“你到底去不去？”“干吗？”他感觉到了她手上的力气。施欣萍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说：“你要是今天就这么走了，我一辈子瞧不起你。”“这很重要吗？我又没打算让你瞧得起我。”“当然重要，我是个女的，还是个比你厉害的音乐人，你敢不敢跟我比，今天晚上？要是认怂你就走人。”“走就走。”铁大钢甩了好几下才甩开她的手，跳下平台，搬起调音台朝他们开来的一辆双排座厢式货车走去。施欣萍追上去说：“这么边缘的一个制衣厂，周围不是荒地就是废墟，你没看见吗？都已经拆迁了，又来不及建设，新工业基地都是这样，工人在这里什么娱乐都没有，就盼着你们呢，你们倒好，钱一到手，演都不演就走了，也算是搞音乐的，还‘激活历史’呢，对得起乐队的名字吗？呸，不给你说了，你又不是工人出身，根本就不懂。”说着，走向了沈飞的小面包，对柳浪说，“搬东西，去车间，马上演出。”沈飞说：“这么大的雨，别搬了，我把车开到车间门口。”在车间门口，他们遇到了牛主席。牛主席说：“我就知道他们不来。”施欣萍说：“没关系，我们多唱几首。”牛主席便带他们去了最大的车间，也就是西服模样的厂房组合的胸腹部位。工人们已经到场，所有能坐能站的地方都是人，连墙角维修流水线的升降梯上也都挤得水泄不通。舞台留在了中间，不大，但乐队演出是足够了。施欣萍手忙脚乱地摆置着设备。柳浪喊着：“电源在哪里？少一个插线板。”施欣萍就又喊：“牛主席，帮帮忙。”“不用了，我们什么都齐备。”施欣萍扭头一看，喘了一口气，什么话也没说，转身坐到了音箱上。浑身湿漉漉的铁大钢说：“本来不想来，有句话想告诉你，所以就来了——谁说我们不是工人出身？我们四个原先都是机车集团总装厂的。坐没坐过高铁？你用过的洗手间说不定就是我们设计安装的，没发现特别好使吗？红外线感应控制，不用触摸，手靠近它晃一晃就能来水。”施欣萍冷冷地说：“对不起，我没坐过高铁，只听说上面的洗手间臭不可闻。”铁大钢呵呵一笑：“我不跟你计较，尽管你侮辱了全国最先进的公共洗手间。”又问，“你干过几年工人，什么工种？”“我没有。”“那你有什么资格说别人不是工人出身？”“我是在工厂长大的。”“就算是工人的女儿，也不等于是工人，哪来那么多工人情结？”“遗传的呗。”“那是不是也遗传了点斩钉截铁？你的做派是硬摇滚风格，可惜不在我们乐队。”“我挺喜欢硬摇滚，但不是唯一的喜欢。”“看得出来。”他说着便去和乐队成员一起安装设备，很快妥当了，又走过来说，“恐怕不能直接开唱吧？得有个报幕的。”说着把麦克风递了过来。施欣萍接了又还给他，站起来说：“等一等，我去换服装。”“别换了，你这一身挺好，蛮性感的。”“那就更要换了。”柳浪说：“我去给你拿。”施欣萍说：“别，我去车里，这里没法换。”铁大钢说：“到处都是女工，你让她们围个圈呗。”柳浪在人群里穿梭着，跑向了车间外面的小面包。

片刻，在牛主席的指挥下，制衣女工组成的更衣室出现在舞台旁边，等施欣萍从里面走出来时，全场发出了一阵“哎哟”，接着便是掌声，一方面是因为漂亮，惊艳到了大家，一方面是因为在这个临时凑合的演出现场，观众看到的却是演员的决不凑合，似乎体现隆重的并不是场面，而是姿态，是演员的敬业。掌声持续着，还没有演出，就已经热烈得让人兴奋。这是一个换上耀眼的演出服就能赢得一片掌声的夜晚，它让演员和观众的关系一下子变得简单明了：你怎么对待人家，人家就怎么对待你。原来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是一种付出，对方的回赠便是惊奇的赞叹，是掌声。铁大钢朝她竖了竖大拇指。她嫣然一笑：“可以开始了吗？”“就等你呢。”施欣萍穿着一袭白色长裙，右肩和右胸前是粉色的彩带装饰，足蹬粉色高跟鞋，显得苗条而挺拔，什么叫亭亭玉立，看看她现在的样子就知道。再看局部：红唇墨黛，直往人心里艳美着，长发以小提琴的形状松松款款地挽在后面，秀颀的脖子上戴着一串耀眼的黑珠子。她应该是地道的青岛人，却播音员似的说着标准的普通话，相比于那些自恋的以为带着蛤蜊味的方言土语才是世界上最好听的语言的青岛人，也算是非同一般了。报幕之后，节目开始了。激活历史乐队演唱起了经过他们略加修改的《我们为什么在这里》。不能不欣赏铁大钢的吉他，高度放大的音浪咆哮似的，充满了雄性阳刚的味道。贝斯伴奏也不赖，是有力和沉稳、舒缓和低回的兼收并蓄，厚实地衬托着吉他声，显然比柳浪的弹奏高明了许多。键盘手弹着跟原声钢琴的音色差不多的数码钢琴，同时操作着恰如一个音乐工作站的电子合成器，让和弦和色彩显得精致而丰富。鼓手大部分时间都在猛击，节奏强烈而震撼，尤其是副歌部分，脚踏的低音大鼓和手击的嗵鼓、小军鼓以及吊镲、踩镲一起鸣响，形成了一种流水般涌动的自由爵士的节奏，让高潮显得饱满而辉煌，然后一声巨响，所有的乐器戛然而止，只剩下人声还在延续，缓缓地消失着。掌声爆起。施欣萍意识到：虽然是自己作词作曲，但没有他们的修改和发挥以及倾情演唱，不会有这样好的效果。看来她以后的创作必须加上能给人提供方便的编曲——天衣无缝地编排出所有伴奏的乐器，再配好和声，写好对位，否则就不是一个完美的唱作人、一个真正的作曲家，而仅仅是歌曲的流水作业线上某个环节的制作人或者叫旋律和歌词的创作者。再来一遍，铁大钢和他的乐队擅自延长了时间，谁都知道，三首歌的演唱会太短了。

能看到牵牛花爬上农家的竹篱，

能看到水塘边老耕牛的粪迹，

能看出这边那边的田畦，

种过小麦和苞米。

走过去踏上长满苜蓿草的河堤，

有几棵向我鞠躬致敬的枣梨，

两岸是没有炊烟的晚夕，

河床裸露着凄迷。

一只老狗使劲寻找记忆：

我怎么从来没见过你？

春天它去远村约会狗妻，

归来时主人已经搬离。

一只逃脱抓捕的母鸡，

依然把蛋下在了鸡窝里。

她想到了“子午线”上一个号称“诗人”的粉丝的留言：“你的歌词几乎句句押韵，这样不好，浓浓的诗意被密集的韵脚踢散了，它只能唱，不能读，读起来就像顺口溜。我希望你的歌词也像你的曲调那样既完美又富有创造。歌词是诗歌艺术的一部分，而不是诗歌的余渣。”她的回复是：“如果诗意的存在是为了不让普通人流畅地读下来，那我宁肯舍弃诗意。歌词就是歌词，不仅是为了唱，也是为了说，好的歌词都可以说唱，而说唱便是给说话加上节奏和韵脚。我要创造的是既能歌唱也能说唱的艺术，是旋律、节奏与和声的文字表达，它叫rapper。”“诗人”再也不留言了，甚至都不点赞，后来干脆消失了。但是她觉得“诗人”并没有离开，他（她）一直在“潜水”，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偷听着她的歌。对音乐敏锐的直觉帮助她发现了“诗人”的秘密：太要面子了。后来她在乐评人“纯净巴洛克”的公众号上看到了同样的语言，不过不是批评或者意见，而是引用。“纯净巴洛克”的意思是：“诗意的歌词不管配上音符还是独立于音符，都是诗，诗意既可以附丽于旋律也可以左右旋律。而音乐的难度在于：没有歌词的诗意在哪里？”她看了好几遍，越看越觉得“纯净巴洛克”就是那个消失的“诗人”，他（她）的目的是逗你回复，然后形成话题，故弄玄虚地阐发一番，以示高屋建瓴。

我不在乎一只狗的悲戚，

不在乎孵出小鸡的母鸡，

我只想告诉你：

我们为什么来到这里？

为了另一个地方的美丽，

那里有楼厦的聚集，

有更多人的呼吸，

还有陆岸与海洋

关于环境的真理。

那里需要蓝天和云霓，

需要水的清澈和涟漪。

那里的姑娘喜欢露脐，

可不要污脏了她们——

纯洁的心灵芳香的肌体。

她发现铁大钢的吉他弹奏总是在古典跟现代之间摇摆，指法混乱却非常新颖，好像他在追求失真与走调的效果，却又有些迟疑不决；想在明快与阴郁、轻松与滞重之间找到契合点，让每一个音符发出从未有过的声音，却又显得不那么自信。或者，他那有点别扭的弹奏完全是为了配合贝斯持续不断的切分节奏和键盘在中音部位的柔和飘逸，好让乐器在整体上呈现一种夸张的和谐，让人感觉到他们在强调声线的互相缠绕与渗透，而非音高音低的泾渭分明。鼓手的节奏有点后朋克的味道，听起来并不般配，但要是一只耳朵听歌声，一只耳朵听鼓音，要是你放弃一个同行的挑剔而退位到一个普通观众的欣赏，就能感觉到节拍对旋律的有力烘托。铁大钢的高个子让他的身体曲线似乎多了一个弯，长头发总是在强拍的时候朝后一甩，显得潇洒而帅气。她心说不，不是小理查德、查克·贝里和刘易斯的翻版，尽管他们喜欢有加，但那种早期摇滚的原汁原味已经没有多少了。

我们为什么在这里？

烟尘不生云绮，

污水不育鲑鲤，

脏土不长茉莉，

大地不能如洗。

我们为什么在这里？

钢铁必须寂寂，

烟囱定然远离，

烧炭有待清理，

化学不再变异。

我们为什么在这里？

看不到闹市熙熙，

也不见衣冠济济，

没有爱人的情昵，

告别家人的亲密。

我们为什么在这里？

海洋是我们的海洋，

大地是我们的大地。 v+N7YRMuTccJPzR0WOF4+Ct9xdEM+4msLngg4KTgnhhAQNSXEa5DHZ4FOur3eZ7f