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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欣萍回到老钢城时已是下午四点多,太阳一如既往地照耀着老工业基地的废旧建筑,建筑们拉长了阴影,更显得有一种固体波浪般的鳞次栉比,就像一些不甘枯槁的老人在最后的夕阳里朝着天空晃动着谢顶的头颅,早已是饱经沧桑了,却依然矍铄地活着,存在了七十多年的老钢城依然顽强地活着,似乎人的健旺也是建筑的健旺,或者说龙钟的只是人,苍老的只是面孔,而那些钢铁和制造过钢铁的设备,却会因为人的代代相传而注入新的血液,充沛的永远是为了生存的精力和继续传宗接代的毅力,是简简单单的两个字:活着。几年前,当“海岸钢铁”迁往远离城市和海洋的“海岸工业园”时,集团紧急启动了变车间为住宅的改造工程,动员所有退休人员留在这里,不能厂子走了,地盘也没了。他们想让自己人先把地方占住,等将来条件成熟时再回来,正式启动“海岸钢铁地产”:盖一片大规模、高档次的居住小区,建一座五星级的“合金大酒店”,打造一个集零售、餐饮、娱乐、休闲、文化、康体、商务为一体的一站式消费和体验式购物中心,形成一片多功能、现代化、综合性的城市多维空间,让它成为青岛从城市进化到都市的一个象征。为了尽快做到该占有的都占有,集团在投资改造的同时,也默许了不少个人行为:那些有能力给自己造屋建房的集团职工,按照粗略的规划和面积限额,盖的盖,隔的隔,让废弃的老钢城瞬间出现了许多各式各样的住宅。领导的说法是:只要是自己人,将来怎么办都好说,千万不要让外面的人进来,一旦进来就不好撵了。海岸钢铁集团是举足轻重的国营大企业,土地自然是国有的,但有关部门还没来得及反应,老钢城的工业用地就已经变成了钢企职工的新住宅区。等开发商瞅准地皮,打通各种关节准备投标拿地时,才发现他们根本就拿不起,这里是靠近胶州湾的海岸福地,要价自然是很高的,住户们齐心合力,谁去说都说不通,包括“海岸钢铁”负责老钢城的那些人,他们的说不通当然是假装的,人人都知道,房地产是谁开发谁赚钱,集团的地皮,凭什么要让外人去开发?施欣萍的住宅,就是在这样一种背景下出现在了老钢城坚实的水泥地上。她雇人用廉价的次品宝丽板在她看准的地方隔出了卧室、客厅、书房、卫生间、厨房,还有一间录音棚,尽管设备简陋,但保证音乐的制作和视频上线是足够了。这会儿,她的小蚂蚁穿过了选矿厂和洗煤厂之间笔直的马路,正在快速绕过已经拆了围墙裸露在外的炼焦炉和围墙变作院墙的烧结厂,前面就是 5800 立方米的巨大高炉和新建的高炉广场,广场的两头是“工”字形的炼铁车间。她在一个设置有红绿灯的十字路口停了片刻,然后拐向车来人往的东街,缓慢地走出一个狭窄的扁形S线,来到原先码放生铁铸块如今覆盖着一片红砖红瓦四层楼的地方。路况好起来,红绿灯也少了,她加快速度继续往前,两个作为炼钢标志的露天转炉出现了,转炉右边是二次冶炼车间,左边是轧钢厂,前边过去两个路口,就是差不多有一个足球场大的钢锭车间,她的住宅就在车间阳光灿烂的西北角。相比于前面,这里的居民少了许多,是个闹中取静的地方,还有一片不算清澈却常有野禽造访的湖,湖边有松林和桃林,有几棵樱桃树和樱花树,有一条寂静的林荫道连接着不远处原海岸钢铁集团的办公大楼和劳保仓库,那里现在是黑色金属和有色金属交易所以及钢铁博物馆,交易所和博物馆从西边面对大海的地方新开了门,这里成了后院,就几乎没有过往的人了。

柳浪肯定是在窗户前巴巴地守望着,小蚂蚁还没停稳,他就跑了出来:“我给你打电话你怎么不接?”“你打了吗?”施欣萍站到车门前,掏出手机看看,“在静音上,忘了调过来,有事吗?”“踏浪鞋业搞庆生,我讲价讲到 4000 去不去?”“不去,肯定不去。”柳浪烦闷地说:“我知道你不去,还有万叶地产老总的儿子结婚,去不去?”“你疯了?连企业庆典我都不去,一个土豪的儿子结婚,我凑什么热闹?”“人家出手大方,给的报酬可以,唱两首歌,一首五千,怎么样?去吧,都一万了。”施欣萍吼了一声:“不去。”“鑫基广场搞促销,你总该考虑一下吧?价钱还没定,你自己跟他们谈。”“要去你一个人去。”“我要是一个人能行,还问你干什么?”柳浪还想劝,她举起修长的手,使劲挥了一下:“别再说了,我今天忙着呢。”她快步走进有三级铁皮阶梯的录音棚,拖了一把椅子来到靠墙的桌子前,正要坐下,看柳浪跟了进来,微微皱了一下眉头说:“你是不是应该下班了?”然后推开墙角的门走进客厅,扑向了紧挨着的书房。她从双肩包里取出大本子,翻开,又从桌边拿过一沓纸,想了片刻,便写起来,是《纺织女工》的歌词——一种生活的叙事,不是情歌,不是摇滚,不是布鲁斯,不是流行乐,是地地道道民族风的工人民谣:

亭亭的如同新松,

向着光,迎着风,

倩笑在紫雨之春。

你目明耳聪,钟情女红,

一个纺织女工的童年欢欣坐拥。

闪闪的如同霓虹,

火有树,灯有瀑,

艳妆在绿雪之冬。

你青春如梦,影没芳林,

一个纺织女工的青年何其匆匆。

汩汩的如同泉涌,

弦棉花、弓羊毛,

流浪在机车之墉。

你拈线络纬,昼夜走动,

一个纺织女工的中年天天鞠躬。

如果配上萨克斯就好了,那种或呜咽或旋风般流动的音色里有地道的民谣背景,加上大号的兜底和男声鼻音的哼唱,会让吉他的伴奏显得更加从容不迫和富有魅力。乐队啊,我的乐队在哪里?该是移调的时候了,所有的配器戛然而止,只剩下钢琴的声音还在流淌,是高山上的流淌,是伴奏花腔女高音的那种流淌。不要以为流行音乐只需要简单几样小型乐器,不,所有适合或者不适合交响乐的乐器,都可以成为歌手演唱时的阶梯,能攀高也能降下,下来的时候是滑梯,虽然弯道扭曲,却流畅无比,就像时间和空间本身的延展。辽阔的音域、丰富的主题、多变的旋律,需要多样的乐器来引导,来强化,来增加色彩,只依靠吉他、贝斯、架子鼓的“老三样演唱时代”似乎已经过去了。

酽酽的如同茶盅,

是汪起,是沉淀,

浸苦在花色之中。

你分麻化茧,犹作羽绒,

一个纺织女工的老年别有秋容。

没留过披肩发,

没蹬过高跟鞋,

没穿过旗袍热裤连衣裙,

你把长发梳拢,

让秀色在包头帽里隐秘了一生。

一个纺织女工

从不享受纺织品的繁荣。

现在是假声,是吟唱,然后是婉转的海豚音和直刺云天的高音,突然低沉了,从“小字组”转向“大字组”,静水深流,不是奔向大海,而是留留恋恋一步三回头地走向大海。要是有一把大提琴和一支次中音号该多好。没有一种乐器能够代替另一种乐器,包括号称“音乐世界”和“乐器之王”的钢琴,当你需要一种独特的音色和音高以及完美的和声时,你一定会说“只能是它”,而不会说“都可以”。

当视线经纬了花丛,

当听力编织了衣锦,

当噪声勾连了龙钟,

当布疵纺成了皱纹,

当巡机引来了腿沉,

当轻絮缝纫了肺胸,

祝福便在枯涩中传送:

飞扬的明瞳依然流水淙淙,

亮翅的耳朵依然灵若飞鸿,

奔跑的不仅是双腿,

还有肺活量的无穷。

写完后她念了一遍,又念了一遍,拿着大本子和歌词来到录音棚,想在钢琴上试试旋律,看到柳浪还没走,就说:“正好,咱们把和声与伴奏加上。”她弹起来,不断停下,修改着音符的高低和长短,加了几个连音线和渐强、更强的记号,又加了两处高音转调,让主旋律变得更加鲜明,然后从头弹起,不断添加着和弦的根音和冠音,拉出一条很清晰的低音线,形成了一个详细的缩谱,再加上配器指示,差不多完成了最初的简单编曲,骨架有了,血肉也有了,她边弹边唱,遗憾地想:这首歌要是再配上两个男高低音和两个女中低音,配上一把小提琴、一把大提琴、一支双簧管、一支巴松管和一个圆号就好了。现在是缺乏人声,缺乏配器,也缺乏对位,和弦的色彩和复调音乐的效果出不来,尤其是背景音乐,就一把吉他、一把贝斯和柳浪的人声伴奏,单薄得就像没有,感觉有点对不起音乐或者叫轻慢音乐。不行,不能再这样下去,我还是得想办法组建乐队。柳浪挎着贝斯过来,看着大本子上的缩谱和歌词,边弹边哼地加上了和声与伴奏,好几个地方略有发挥,但都不是恰到好处。施欣萍无奈地回望他一眼,鼓励道:“还是挺有灵性的,再努力。”弹唱了几遍,还没有完全熟练,她就停下了。“你刚才说踏浪鞋业搞庆生?”“对啊,是不是想去了?”“鞋业跟纺织业有没有关系?”“应该没有。”“那么服装呢?你好像前几天提到过一个服装公司?”“年华制衣。”“制什么衣?”“专做西服。”“哪里的?”“就咱青岛的。”“我是说它是独立企业还是某个大企业的分部?”“服装啦,床上用品啦,窗帘桌布啦,都是纺织业的下游产品,十有八九是个衍生企业。”“青岛纺织业早就是个微缩工业,现在只有一个大型棉纺厂,你打听一下‘年华制衣’的背景。”“不用打听,网上一搜就知道。”柳浪搜寻的结果证实了施欣萍的猜测:“年华制衣”原属于国棉十厂,六年前该厂被棉纺厂兼并,归属自然有了变化。“他们是什么活动要我们去?”“高端产品‘皇家西服’的销售突破 3 万套的庆典,还有表彰先进什么的。”“什么时候?过了没有?”“我查一下。”他拿出手机打开微信看了看,“没过,是后天。”“你赶紧联系,这个我们要去。”联系的结果是被施欣萍拒绝以后,人家又找了别人,已经不需要了。“你就说我们有一首跟纺织工业有关的新歌,可以不要钱,义务演出。”“给他们尽义务?有必要吗?”“啰唆什么?就按我说的办。”“年华制衣”同意了,开始是求之不得,现在是得之不求,拒绝是傻子的做法。

尽管都是钢企子弟,也都在老钢城居住,但施欣萍先前并不认识柳浪,是柳浪主动来找她的。“看到你在‘子午线’的演唱了,那么多音乐视频里头我最欣赏你,但我觉得你缺人手。”“你怎么知道?”“伴奏连贝斯都有,没有贝斯帮衬的吉他就跟没有根基的树叶一样,就知道往上飘,飘得再高也是虚高,感觉不出力量的存在。再说视频肯定是随便找人拍的吧?音量不够,角度也不对,还晃来晃去的,你就不想变一变?”“怎么变?”“找个人帮你呗,比如我,我会弹贝斯,还能帮你录音和拍视频。”“你为什么要帮我?”“我也要挣钱吃饭。”“那就不是你帮我,而是我帮你。”“不管谁帮谁,你需要的话来找我,我就住在红房子。”红房子指的就是那片红砖红瓦的四层楼,能住在那里的都是退下来的科级以上的干部。施欣萍觉得对方有点炫耀他的住处,讥讽地说:“不得了,能住到红房子里,那么大一片,就你一个人住吗?”“当然不是。”他说出了自己的准确地址,还留下了手机号和姓名。过了半个月,当她又上传了一个演唱视频,感觉极其不满意之后,便想到了毛遂自荐的柳浪。红房子里有不少她的熟人,了解他是很容易的:原来他父亲不是什么干部,而是劳动模范,因为工资跟科长一样,就被算成了“相当于科级的员工”。虽然他有资格居住集团投资建设的红房子,却只能住在凹下去的一层,可见劳动模范还是不如一个科长受人待见。柳浪高中毕业后接父亲的班干过两年炼钢工,不想跟父亲一样在 1700 度的转炉钢水前做个照看钢水和炉渣的“模范”,就辞职不干了。父亲嫌他给自己丢脸,跟他大吵了一架,到现在还不怎么说话。他辞职后在青岛酒吧街做过代驾,还干过几天歌舞厅的保安,目前好像无事可做,整天在老钢城的大街上晃来晃去。没人说他有多好,也没人说他有多不好,一般般的品行,就看跟她有没有缘分了。她打电话说:“你来试试吧。”试着排演了几首歌,录了两次视频后,她觉得还行,比没有搭档强了许多,但又不是十分满意,犹犹豫豫对自己说:那就先用着吧,以后再说。这一“再说”就持续了两年,他们共同演奏了 16 首歌,全部都是原创,现在又要去“年华制衣”为公司庆典助兴,并共同演唱第 17 首歌了。

年华制衣公司在香港路国际贸易大厦,制衣厂却远在开发区。演出敲定在下午四点,两个人随便吃了点东西,便雇了一辆小面包,带着电箱吉他、电贝斯、效果器、音箱、调音台、麦克风、麦克支架、线路等一堆演奏设备和演出服装,直奔制衣厂,那儿有露天搭设的演出现场。风大,有雾,他们刚经过跨海大桥收费站,柳浪就在手机上看到了大桥封闭的信息。他高兴地喊叫起来:“我们运气真好,迟一分钟就过不了胶州湾,再绕道就赶不上演出了。”司机说:“是我的运气好,快慢是我掌握的。”施欣萍整理着瀑泻而下的头发,戴上绿色棒球帽,又戴上墨镜说:“这跟运气没关系,是跨海大桥跟咱关系好,建它时用了多少钢材,都是‘海岸钢铁’提供的。”司机叫沈飞,也是钢企子弟,跟他们很熟,冷笑道:“就算是‘海岸钢铁’提供的,跟我们这些败家子有什么关系?”柳浪说:“谁说我们是败家子?我们败谁的家了?”沈飞说:“不接老子的班就是败家子,都这么说,我说我也想接班,但不能我爸是锻造的,我也必须得锻造,为什么我就不能当铣工、开天车、搞配电、做检验?”施欣萍说:“那要看你有没有技术,如果你能上个钢铁学院,再混个研究生,‘海岸钢铁’的所有工作你随便挑。”沈飞说:“你怎么好像生活在过去?搞音乐搞得都不知道现实了,技术算什么?我有个小学同学学习比我差远了,跟我一样也没上过大学,但人家现在已经成了生产安全部的副主任,不就因为他爸是咱‘海岸’的老领导嘛。还有我楼上那个姓庞的,你们应该知道,他也喜欢捣鼓乐器,一个电大毕业生,居然成了技术质量部的工程师,负责工业园新转炉的建造,你们说他靠的是什么?”柳浪说:“人家老爹当过炼钢厂的总工,不仅遗传了技术,还手把手教过,你知道什么?”施欣萍说:“人各有志,为什么要比来比去的?我就不比,要比也是他们跟我比:你看人家,活得多来劲。”柳浪问:“来劲吗?”施欣萍说:“你觉得不来劲?那你干吗跟我在一起?”沈飞说:“这你还不明白,人家辞了职,离开工业园回到老钢城,就是为了你。”“他辞职那会儿我根本不认识他。”“可人家是认识你的,你是老钢城的钢花,所有的眼睛都盯着你,包括我。”柳浪不想扯这个,改了话题说:“我可是在 2 号转炉干过的。”沈飞说:“你幸亏离开了,2 号转炉绝对是凶炉,上个月出现裂口飞钢,钢条就像粗大的缆绳一样飞出来几十米高,好在没打着人,就是把转炉对面的监控室打出了一个洞。这个月又有人从喷渣口跳进了渣罐,钢水“刺啦”一声,人就没了,赶紧停炉寻找,连尸骨都没找到,就找到一只用阻燃橡胶和复合铝箔做的鞋。”“什么?”施欣萍惊叫着跳起来,“咚”一声撞到了汽车顶上,差点撞掉墨镜,她摸着头说:“不会是网上瞎传的吧,我怎么不知道?”柳浪说:“你除了唱歌作曲,还知道什么?‘海岸’官网都承认了。”她吸着冷气说:“太惨烈了,为什么?”沈飞说:“有说是失恋了,有说是跟领导闹别扭。”柳浪说:“我听说是炒股赔了钱,想不开就寻了短见。”施欣萍说:“一个炼钢工人的月工资也就 3000多点,他哪有资本炒股?”柳浪说:“借呗,这样的炒股只能赚不能赔,赔了就还不起。”施欣萍长长地“哎呀”一声,望着窗外,再也不说话了。

跨海大桥正在上升,就像一艘航空母舰微微翘起的甲板,小面包就要飞起来,或者掉进海里。桥面飞快地延伸着,人就像关在铁笼子里踩踏转轮的松鼠,旧的错觉消除了,新的错觉又有了:一会儿是空中踏云的飘逸感,一会儿是天梯接地的稳实感,无数艘航空母舰正在整齐划一地追尾,扭行和飞驰的是钢铁,被塑形的钢铁以永固的形态牢牢架设在柔软而空旷的水面上。胶州湾的海心地带,雾反而是轻薄的,能看到海在脚下翻滚,那些涌动而幻化的水影以无限的连绵炫耀着非凡的存在。昭示存在的还有风,风在海的皮肤上游走,掀动起毛发,组成了一条条猎猎舞动的潮线,在前呼后拥的忙碌中,腾挪跌宕着,让风浪之诡变成了风浪之美。是那么美的稍纵即逝,就像音乐,你根本不可能抓住它,让它定格于某个辉煌的瞬间,却可以烙印在记忆的苍茫里,持续它激动人心的律动。又有诗音出现了,是诗也是音,词汇不间断地链接着,旋律线流畅得如河如溪,混同着钢水的奔腾、生活的挫败、献身的悲烈,尽管是面对绝望与无助的献身,是生命挣扎到最后一刻的火中剪影。她没有从身边的双肩包里拿出大本子和笔,只在心里唱着,唱着《钢水谣》,也唱着自己的身世:母亲走了,也是自杀,虽然不是直接投入钢水,但也跟炼钢有着脱不开的干系。自杀的背景里有一个不可战胜的魔鬼,那就是爱情,那种奇崛而赤诚的非正常爱情。后来父亲也走了,是真正的走,不是回避“死亡”说法的那种走,一走就再也没有回来,也是因为爱情,爱情让他无脸见人,无脸见女儿和老钢城的所有人,留给她的只是一种经过刀具刻画的记忆,一个铸造在脑海深处后颤抖不止的音符:魁伟的身子,就像一峰最高的浪,从遥远的海上激荡而来,汇成了他一往无前而又壮丽迷人的生活,看到他就能想到海上风雷,想到男人最优秀的特质全都集中在了一个人身上。

父亲出生在青岛葡萄酒厂一个酒窖工人的家庭,18 岁进入“海岸钢铁”,从炼钢工干起,一开始就风风火火地像一团滚来滚去的待化之铁。他聪明,能吃苦,性格温和,喜欢帮助人,跟所有人都处得来,关系融洽得就像炉火之于钢水,还能舍生忘死地扑向火海救人——一次隔壁转炉的爆炸为他提供了成为英雄的机会。更让大家服气的是:他喜欢钻研业务,一个高中生懂得的比大学生还要多,普通炼钢工七八年积累的经验,他用五六个月就能全部掌握。两年后他以先进工人的身份成为班长,三年后成为工长,五年后当了 1 号转炉的副炉长,又很快成为炉长。不久,120 吨的 1 号转炉就升级为“海岸钢铁”的标杆转炉,日产钢每天都在 57 炉 6500 吨以上,而且从来没有发生过事故,也极少停产检修,因为他总能做到最及时最到位地修补转炉的内衬腐蚀。那时候他的月薪 13000 多,年终还有奖金,在同级别的员工中是最高的。因为能干,他成了“重点培养对象”,被调往刚刚结束翻新、准备大幅度提高产量的高炉担任工长,几个月后升为副炉长,两年后又成了炉长,月薪也是不断地涨,一直涨到 36000 多,还不算绩效。他做炉长时,所在的高炉成了全国行业内优质、高产、低耗、长寿、高效益的样板,拿到的奖金就更多了。就在父亲调去高炉后半年,他遇到了母亲——一个“海岸钢铁”机床车间的女车工。那是一个春天,工会组织海岸职工乐队,准备在“五一晚会”上演出。他们到处寻找会乐器的,便把父亲和母亲拉扯到了一起。父亲会拉二胡,母亲会弹琵琶,也正是这两样乐器成全了他们的爱情,两个人在海岸职工乐队相遇后不到半个月,就开始互送礼物,那是私底下偷偷练熟的曲子,他送了她《秋水伊人》,她回赠他《玫瑰三愿》,然后就琴瑟合鸣了,一个像高炉一样火热,一个像车床刀具一样明快,三个月后结婚,就已经微微鼓起了肚子,可惜的是第一胎流产了,因为青春激荡,怀孕期间不检点,第二胎两个人倍加呵护,终于顺顺当当出世,他说叫欣欣,她说叫萍萍,最后的妥协是合而为一。父亲和母亲都说:幸亏没要第一胎,不然怎么会有一个这么漂亮聪明的女儿?那时候的计划生育政策严格得如同矿石化铁的添加剂指标,厂里没有人敢违背。既然父母都会乐器,发现女儿的音乐天赋是很容易的。施欣萍不到 4 岁,他们就带她去海岸中学见过了音乐老师乔普林——一个长得像费雯·丽的姑娘。然后便开始商议买钢琴,乔普林建议他们买一台直立式的,可以节省地方,还便宜。父亲说:“这两个问题都不用考虑,没地方摆就换房子,东西以最好为标准。”于是就直接从德国订购了一架殿堂级的博兰斯勒,是三角平台式的,紫檀色台面,漂亮得无与伦比。自从宝贝女儿在乔普林老师的指导下开始弹奏“车尔尼”后,他们的二胡和琵琶就再也没有发出过声音,后来搬了几次家,房子越搬越大,放置两件小乐器的地方却越来越紧俏,加上弦断弓失,只好请它们去了街边的垃圾箱。施欣萍说:“为什么要扔掉?光培养我的兴趣,你们的兴趣怎么没有了?”父亲和母亲都说:“你就是我们的一切,你的兴趣就是我们的兴趣。”真的就是一切吗?家里不见了二胡和琵琶的那一年,正是施欣萍上小学四年级的时候,十里钢城突然有了一个并不美丽的传说,传说的主角就是母亲,母亲因此而变得出类拔萃,是看不见的风流国里那种香艳第一的拔萃。

那时候母亲已是高级车工,也就是国家职业资格三级,再往上就是技师和高级技师了。她带着一男一女两个徒弟,人品长相都不错,就想充一回红娘把他们撮合到一起:“老天爷真会安排,把你们分配到了我这里,论长相论年龄论本事,简直就是天生的一对。”女徒弟羞赧地一笑,没说什么。男徒弟却大摇其头:“不合适,绝对不合适。”母亲追问道:“为什么?别站在转炉望高炉,机会难得,千万不要错过。”男徒弟没有反应,母亲便一再地追问:“你是不是已经有了?谁啊?给师傅说说,我给你把把关。”男徒弟吼了一声:“就是你。”吼完了就跑。母亲说:“跑什么?知道自己会挨打还乱说,有本事别回来,我可是记在心里的。”听到的人都以为是开玩笑,只有母亲明白,她记在心里的可不是打他几巴掌,而是徒弟的那句话——“就是你”。一个年华正好的少妇,不可能看不懂对方眼里的内容,那里有超过炼钢炉的滚烫,有情不自禁的撩拨,还有志在必得的坚定。她对自己说你必须躲着他,却发现越躲越近,就像她站在礁石上面对着海浪,看着走了,一扭头又来了,而且气势更大、淋得更湿。两个月以后她的预感变成了事实。那是一个晚上,留在车间值班的徒弟打电话说:“师傅,有个急件需要车,我干不了,麻烦你来一下吧。”“什么急件?天都黑了。”“我也不知道,是高炉的人拿过来的,要不你给他们说说,明天再车行不行?”似乎徒弟给了她一种选择:你也可以不来。如果她问问丈夫:你们的什么急件,需要这个时候车?也许就能避免了。但是她不仅没有问,还匆匆忙忙赶了过来,站到值班室的门口问:“急件呢?”他一脸通红,声音怪怪地叫了一声“师傅”,又叫了一声她的名字。母亲想:坏了,今天晚上逃不掉了。不是她被强力挟持的那种逃不掉,而是她把持不住自己的那种逃不掉。“快拿急件,干活。”“师傅,你还没看出来吗?我就是急件,我一开车床满脑子就是你。”“别开玩笑。”玩笑却接踵而至,他扑了过来。似乎并不是徒弟力气太大,而是她根本就使不出力气来推开他,一被他抱住,她就软了,而且还在冒汗,在发抖,在想车间的门关好了没有?她比谁都清楚,之所以能有这一刻的软弱,前提是自从女儿开始学钢琴,丈夫就再也没碰过她,而她却依然春色荡漾,不灭的渴望和不驯的冲动让她的心灵时常处于躁动不宁的摇摆中,滋生着蓬勃,也滋生着混乱。她没有逃跑,放弃了反抗,清醒着,也糊涂着,拘谨着,也放纵着,直到混乱结束。她哭了,把头埋在徒弟的怀抱里,一下子哭成了一个泪人儿。眼泪是最好的说明:被他掳掠而去的不光是肉体还有心灵,有她潜藏很深却一下子浮现而出的水性杨花。以后的日子里,约会就变得接二连三了,有时在车间值班室,有时在海边的礁石后面。癫狂状态中的海誓山盟让她和徒弟都相信:他们是世界上最最相爱的一对,包括丈夫在内的所有人都不能拆散他们,未来是他们两个的,不仅光明而且完美。徒弟的爸妈都是青岛标准件厂的工人,工厂不景气,早就下岗了,没多少收入,身体还不是很好。母亲知道后把自己的所有积蓄都拿了出来。她虽说只是个天天根据图纸车削工件的车工,但机床车间的活是计件的,她技术好,效率高,只要不请假,每月至少有 4000 多。何况她没有额外的负担:她有一个妹妹在黄海港集装箱码头开桥吊,挣的比她多,父母不需要她赡养,她自己的家又那么殷实,除了感情,似乎所有的东西都富富有余。徒弟说:“你给了我这么多钱,我能给你什么?”“你已经给了,给了我那么多那么多,我满满的全是收获。”“什么收获,我怎么不知道?”“爱,懂吗?”她变得比他更渴望也更无私,在她这里,爱就是给狗拴个链子,拉扯到哪儿就去哪儿。她是他的狗,不仅完全属于他,属于她的上帝,也彻底融化在他的血液中,随着他的搏动在流淌在发热。他是高炉,她便是可顺可逆的铁水;他是车床,她便是可方可圆的工件。而徒弟却希望颠倒一下:你是高炉,我不是,是你让我变成了奔腾不息的铁水;你是车床,我不是,是你让我变成了你喜欢的形状。但不管各自的角色现在是什么,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的未来,那就是百炼成钢,就是让海岸钢铁集团用最高的熔点和最经久的时间把他们的爱情送达彼岸,那里的名字叫白头到老。也许正是因为他们的爱极度诚实也极度纯粹,他们相信未来的念头极度天真也极度脆弱,当一击致命的动作出现在爱情的大门前时,他们居然没有任何防备。一瞬间的崩溃出现了,生命迎接而来的是无边的黑暗,是一种钢企必备的化学溶剂——镪水。

那一天徒弟来到母亲家,表面上是母亲打电话让他买些水果送来,其实是他想看到母亲,因为母亲休息,他一天没见,想。他去的时候施欣萍和父亲也在,一家人正在吃晚饭,母亲问他吃了没有,他“嗯”了一声,轻车熟路地把水果送进了厨房。出来时他看到父亲用筷子夹着一条小鱼放进了母亲碗里,不禁愣了一下。他不知道父亲有给别人夹菜的习惯,是一种关照,更是一种推让:都吃完,别剩下,剩下就浪费了,我已经饱了。倒是母亲有些异样,为了掩饰自己的尴尬,不仅不正眼看他,还过于柔情地望着丈夫说了声:“你吃嘛。”徒弟嘟囔了一句“骗子”,头一扭就出去了。他的爱是凡俗之爱,本质上是自私的,既然得到了,就有许多“不准”在里头,其中自然包括了不准你对别人好,尤其是对你丈夫。“你保证。”她说:“不会的,我保证,我心里只有你。”现在,他似乎看到了她的背叛:你怎么可以用私底下对我说话的口气对你丈夫说话?或者他看到了谎言后面的真相:原来你跟你丈夫并不像你说的那么冷淡,你们继续恩爱着,卿卿我我,柔情似水。他还看到了未来,不是自己的,而是别人的,母亲的一个眼神表明:在她那里,没有他的未来。他去了高炉,知道在什么地方能找到镪水,镪水是分解铁矿石的必需品,对肉体的分解差不多就是大刀砍豆腐。以后的日子里施欣萍常常问自己:为什么是喝进镪水,而不是投入海水呢?是为了表达履诺的决绝吧,就这么简单,对他来说无非是说到做到而已:“你要是哪一天不爱我了,我就去死。”并不美丽的传说变得愈加不美丽甚至残酷凶险。当高炉的人把电话打给父亲时,第一个跑向高炉的却是母亲,她已经顾不得一个有夫之妇的脸面了,哭着,喊着,徒弟的名字变成了“亲爱的”:“亲爱的,你怎么就不懂我呢?”而她是懂他的,懂得在他的情痴如呆里,有心脏的跳动和生命的全部。她扑到徒弟身上,哭了几声,拿过依然攥在他手里的镪水瓶,把剩下的全部倒进了自己嘴里。就这么简单,对她来说无非是信守诺言而已:“你死我也死。”从那之后施欣萍常会想起孔子的话:“言必行,行必果,硁硁然小人哉。”母亲和她的徒弟都是很小很小的人物,不然也不会把自己的承诺看得那么重要。那一刻,母亲疯了,居然没有想到女儿,而在她平时的表述里,女儿是怎么爱都爱不够的,可见舐犊之情毕竟不抵男欢女爱;她也没有想到家和丈夫,过往的花好月圆怎能比得过如今的比翼连枝?施欣萍跟在母亲后面,也跑着,却被落下了许多。父亲追上来,一把抱起她,朝着一个路过的高炉上料工喊道:“把她给我送回家。”后来她知道,就在那个工人带她回家时,母亲已经把镪水灌下去了。浅夜来临,光华正在淡出,却始终不见月亮的影子。母亲的离去就像风把白昼吹走了,就像云朵把月亮抱走了,走的时候没有因为女儿的存在而迟疑、而回望、而驻足,可见女儿是多么得不重要。施欣萍的悲伤因此有了双重意义:母亲的死、母爱的有限以及自己的微不足道。但这还不算是最最悲伤的,没过多久,她就发现不光母爱是这样,父爱更是这样。

母亲去世后,家里的钢琴就开始哭泣,施欣萍没有中断自己的弹奏就是因为她的悲伤不是眼泪也不是话语,而是音符,音符的如泣如诉在那些日子里成了世界上唯一的声音。她会弹着弹着睡着,就趴在键盘上,把哭声压抑在自己的身体下面,但身子只要一动,哭泣就又会响起,好像用不着弹奏,琴键本身就能发出来自天上的悲歌。她醒了,又开始弹奏,没有乐谱,以前也从未有过练习,就那么随心所欲地编造着,音符按照旋律线的有序排列第一次显示了她的作曲天赋,也第一次让她看到了音乐的上帝:那些感同身受的体验,那些自然喷涌的情感。悄悄进来的钢琴老师乔普林惊愣在她身后,喃喃地说:“已经用不着我教你了。”她每周至少来家里五次,给施欣萍上钢琴课,母亲出事后就不来了,现在突然又出现了。和所有跟这个家庭有关联的人一样,她神情冷峻得就像冰雪泡过的黑铁。但只有父亲知道,她的黑铁里头依然包藏着火,是热火,也是怒火。他必须回避,不能上杆子迎火而上。他看她又来指导女儿,连声招呼都没打,就躲进了卧室。她望着他宽大的背影冷冷一笑:这个家又不是世界,才多大,你能躲到墨西哥去?在乔普林的意识里,墨西哥代表最远的地方、最暗的夜晚,因为它在太平洋的那边。再说了,即便她不得不面对父亲给她制造的暗无天日,她也要挑明她跟他的关系:要么她入主这个家庭成为施欣萍的继母,要么她跟他一刀两断。她离开自己的学生,走过去,一脚踢开卧室的门,不管不顾地说起来,言辞激烈得就像吵架。父亲申辩着,没说几句,就被她一声怒吼打断了:“你真无耻。”施欣萍的左手在低音键上摸索着,琴声喑哑而滞重,突然又变成了高音的锐叫,右手猛地一砸,一种幡然醒悟的感觉油然而生。她听明白了:几乎在她开始学琴的同时,父亲就跟她的钢琴教师好上了,导致的结果是:不仅让乔普林打了一次胎,还让被荒芜的母亲走向了徒弟的怀抱最终走向了死亡。但乔普林指责的“无耻”还不包括这些内容,因为她紧接着又说:“我本来不相信,听你这么一说,原来是真的,你怎么这么乱啊?我就不信没有人治你,高炉是你的天下,我承认,但整个‘海岸钢铁’都是你的吗?别忘了我也有嘴,我可以告你。”母亲没了,乔普林以为父亲定然会娶她,没想到父亲断然拒绝,开诚布公地告诉她,他想娶的是一个更年轻更漂亮的姑娘,她叫秦芳,也在高炉上班,是红外热像监控系统的操作员,已经有两个月的身孕了。施欣萍认识秦芳,一个身材高挑的姐姐,是整个高炉年龄最小的女工,喜欢唱歌,活泼可爱,休息日必然会到家里来,师母长师母短地跟母亲说话,说着说着就会把话题拐到父亲身上:“他在单位可凶了,老训人,师母你让他对我们好点,别搞得我们一上班就一点自由都没有,连回个微信都不许。”母亲说:“我可说服不了他,要说你们自己说,开个会给他提意见,或者偏不听他的,他这个人就是刀子嘴豆腐心,脸上硬绷着,心里却软乎乎的,尤其是对女孩子。”有时秦芳也会跟施欣萍聊天,说的都是当下时髦的歌星,男团女团啦,街舞说唱啦,一听就知道她是个忙忙碌碌的“墙头”,至少为五个歌手的专辑买过单打过榜。施欣萍哪里会想到,她居然是父亲的情人,估计母亲也没有想到,年龄相差太大了,估计有 20 岁吧?情场就是战场,她用自己的天真烂漫打败了乔普林的芳香四溢,用情窦初开的稚嫩挤对了对方清秀艳美的成熟。成熟一点难道不好吗?小丫头片子懂什么,居然夺了她的爱。乔普林 22 岁从青岛音乐学院毕业,在海岸中学做了一年音乐教师后,出现在他们家里,也就是在施欣萍不到 4 岁时,她就认识了父亲并且迅速跟他好上了。据她说是父亲的步步紧逼,而不是她的主动靠拢,第一次几乎是强奸,所以她要告;他屡屡承诺这辈子一定娶她,等女儿长大一点不用操心太多就离婚娶她,现在女儿大了,连婚都不用离了,他却背信弃义,又发动了新一轮的喜新厌旧,所以她要告;他在青岛燕儿岛还有一处房产,本来说好要给她,但现在的房本上却赫然醒目地写着秦芳的名字,所以她要告。父亲说:“你想告就告,反正我已经丢尽了脸,再丢下去我就不在这儿待了。你知道后来我为什么不喜欢你了?因为我是一个中国人,而你虽然也是中国人,长得却像外国人,鼻子高、眼窝深、嘴巴大不说,眼睛还有点蓝。”“没想到你会不要脸到这种程度,当初你不止一次地说,你就喜欢我这样的,说着中国话,长着国际脸,还流着外国人的血。”“已经喜欢过了,就不能再喜欢了,哪有一辈子只吃一盘菜的?”他似乎一点儿都不想掩饰,自黑自灭着刻意把自己推向了绝路,激得她无言以对,只能告了,一是向集团领导,二是向法院。法院的人态度很冷淡,理由是尽管我们也相信你说的是事实,但告人强奸是要有证据的,这么多年过去了,你拿什么来说服我们立案?“海岸钢铁”的领导却快刀斩乱麻地免去了父亲高炉炉长的职务,而且是一撸到底。他说:“我是指挥惯了人的,不可能受人指挥,伏低做小的事干不来,你们看着办吧。”他从此就不再去上班了,一个星期后递交了两份辞职书,另一份是秦芳的,可见他是死心塌地要怜香惜玉下去了。他在辞职书里居然说:“对不起了领导,我看见漂亮女人心里就痒痒,就想把她变成自己的,我不是不知道好歹,是控制不住自己,想一想我也是为了爱情,爱情是至高无上的,不是吗?我辞职就是为了让大家明白,为了爱情我什么都舍得。” QCiyDvlnYq33JyWLgs1gTltLyKtkT8R8NitoS9+S6TLFkq3wkI8z6E/94L2p/21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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