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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青海人民出版社的邀请，翻译泰戈尔的《园丁集》《采果集》和《流萤集》，深感荣幸。泰戈尔对中国读者来说意义非凡，他真正踏足过这片土地，在战争和殖民年代给予人们精神激励和现代文明启蒙，是带着文化亲切和情感温度的作家。老一辈翻译家冰心、郑振铎、汤永宽等都曾译介过泰戈尔的作品，他们在诗歌普及上的贡献不可磨灭。生活在物质丰盈的当下，人们的阅读环境、方式和趣味都在变化，经典译本的语言也存在陈旧和过时的问题。努力探索与开拓，为新千年的读者呈现更准确、更有活力和更具时代感的泰戈尔，对我们年轻译者来说是一种责任，更是一种追求。
泰戈尔的诗歌具有浓重的浪漫色彩，也渗透着人本主义精神，他轻灵玄妙的泛神论思想更为其诗增添了神秘感。《园丁集》在三本诗集中成书最早（1913 年），关乎“爱与生命”，抒情性也是三者之中最强的。全书八十五首散文诗，首首像海绵，吸饱了情感，其中的浓烈与充沛、细腻和迂回令人惊叹。从现代读者的审美出发，过度抒情的文字往往不够简洁，所以我在翻译中更强调神韵，用语尽量精炼、紧凑，以展现诗的节奏和力量。谈及主题，《园丁集》也远不止对青春时期的爱情咏叹，泰戈尔书写了爱的层次与奥妙，但他笔下的爱既广博又深刻，歌颂的不仅是男女之情，还有生命的光辉、人与自然的平等、女性的力与美、故土深情，对真理、自由和智慧的追求，对战争的批判、对和平的向往！这样深沉与高尚的爱是有声的，仿佛鼓点在心头敲响，经久不息。“我要向你喑哑的心灵倾注我的歌，向你的爱倾注我的爱。我要以苦劳崇拜你。我曾见过你温柔的面庞，我爱你悲伤的尘土，大地母亲。”我在这几句诗中听见的不只是泰戈尔，还有艾青，这是多么伟大的合奏！
假如说《园丁集》凸显了泰戈尔的浪漫气质，那么在《采果集》（1916 年）中，他更像一位哲人和思想者。《采果集》的语言相对质朴，感情却依然浓烈，饱含对存在、抉择与行动的思考。这种激情并不总是欢腾与乐观，其中也不乏愤懑、悲痛和孤独的谴责，我视之为写作和真实生活之间的互文关系，这也许和 1916 年前后，泰戈尔在家庭和社会生活中屡受重创有关，或是和他仁爱的天性有关，书中随处可见他的种种痛苦与矛盾。若是从宗教角度理解这本书也未尝不可，奇特之处在于诗人笔下的神没有具体形象，对神的吟咏更像一种自我诘问，也印证了诗人“人神合一”的观点，神恩等同于自我救赎。此外，泰戈尔也善于用象征对神进行投射，深夜出海的船夫和去往神殿祈祷的侍女何尝不是身处风暴中的诗人对真理的坚守？也许神就是真理。
写于 20 世纪 20 年代的《流萤集》虽然是一部短诗集，带给我的惊喜与震撼却也最大，我对它的喜爱甚至超越了诺奖作品《吉檀迦利》。书中二百五十七节小诗看似灵光乍现，或是随手从生活中摘取，却蕴含诗人高度浓缩的智慧和思想。《流萤集》不似《吉檀迦利》那样拥有宏大的主题，更加现实和接地气。向外，他展现了对爱、权力、神、孩子、劳作、游戏、回忆、生命、战争、人性、自然等的态度；向内，也表达了深度自省与思辨。《流萤集》的语言现代感很强，不囿于繁复的句式和拘谨的节律，精短凝练，直抵事物本质，爆发力强。泰戈尔一改往日的多情和敏感，突然变得犀利、深刻，敢于对陈旧的秩序和传统价值观发出挑战。诗人立场鲜明，“世人内心冷漠，只知嘴上祝愿，这是一种暴行，让世界深受其害。”否认和批判只懂耍嘴皮，内心却极度冷漠的看客行为，如同鲁迅在《祝福》中的态度，本质上是警示和劝诫世人拿出血性，不再麻木。
寥寥数笔，难以呈现泰戈尔的精深与渊博，我感恩今天的自己能通过翻译这样庄严的方式跨越时空，与我尊崇的大师进行心灵的沟通。记得有一天，我正沉浸于翻译，大脑里跳出一个奇怪的念头，泰戈尔化身为金庸笔下的大师风清扬，倚在大石上，捋着胡子向我发问：“你这小孩，译我的诗能行吗？”我当时愣住了，直到此刻才有答案，想必读者也会有自己的答案，我期待听见回声。
苇 欢
2022 年 3 月 28 日于珠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