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原就是一片混沌。
清晰的现实,早已离得远而又远,最初的恐惧,也已成为记忆中毫无意义的点缀。
夜来的时候,雨便住了。
雨收住最后一滴湿润而温柔的汗息,一轮弯弯的红月亮,就立刻升起在高山之巅。代扎,这一片喧噪了一天的土地,此刻已沉沉入梦。
醒着的,只有这高山、树林、岩洞,还有哗哗而去的玛冬玛河。
还有私语。还有四臂环绕的缠绵。
月光倾泻在雨痕未去的树叶上,树叶顿时射出奇妙的光芒,它们翻动着,以不同的角度,反射出不同的色彩,淡淡的,朦胧的,仿佛在以一种特殊的语言,表达着它们的缱绻之情。
月光描绘出洞口的轮廓,洞口是个大半圆,周围有十分规则的放射条纹状的岩石,恰似一座紫黑色的法轮,旋转,旋转,旋转以至于模糊了轮内的轮辐。
洛桑达吉与桑丹卓玛相拥而坐,沉默地望着洞外变幻莫测的景色。
她忽然说:
“刚才有一双眼睛在看着你呢!”
她看看岩壁。
他惊骇地看着她,沿着她的目光看着岩壁,那里什么也没有。
“咳!”
他吐出一个字,算是回答。
“咳什么。”
她认真地说。
“你怎么不搂着我的腰啦?”
洛桑达吉觉出自己的失态,便重新搂紧了她。
“亲亲这儿。”
她指着自己的脖子。
他低下头去亲她,他的胡茬扎得她痛痛的,她不吱声,她欣赏他的专心致志。
他说:
“你怎么会知道这个山洞的?”
桑丹卓玛把唇伸到他的头发里,他的头发柔软而卷曲,散发着湿漉漉的芳香。她说:
“我的母亲在这里嘛。你来之前,她的眼睛里有两颗泪,你来了,我高兴了,她的眼泪就没有了。”
“傻丫头,又说疯话了。”
“刚才她告诉我,说你这个人还不错。”
“这句话我高兴听,后来呢?”
“后来……”
桑丹卓玛凄然道:
“后来她就病了,生的病不容易好,村里待不下去,就来到这座山洞。我每天给她送饭,那时我还小,十来岁吧。”
“桑丹!”
桑丹卓玛仍然说:
“那时我还小,每天给她送饭,又不敢让村里人知道,这种病是不会再好的,她自己也清楚。那时,我们有个邻居,得的也是这种病,他被人倒拖着出了村子,再也没有回来。”
洛桑达吉企图用唇去堵住她的话,但她坚持要说下去:
“那人的妈妈整天都在哭,一直等她哭瞎了眼睛,儿子还是没有回来,她就离开村子,拄着一根拐杖,去找儿子了。”
远远的天边,一位衣衫褴褛的老人正在抚地痛哭,她唯一的儿子,曾经年轻英俊、声音洪亮的儿子,此时,就躺在那片暗夜之中,没有头发,没有感觉,身上布满了凝血的黑洞。
洛桑达吉吻着女人,轻轻地说:
“有些病是可以治好的,只是需要时间。”
“是呵。”
桑丹卓玛说:
“有些病是需要时间,可是大家不肯等呵。好了,他走了,他的妈妈也走了,按道理这事应该完了,可是没完呵,大家又拿眼睛盯着我母亲了。”
“是传染病?”
“他们说既然是邻居,那就肯定传染上了,一道墙是隔不断病魔的,病魔总是溜着墙根走,串过一家,再串下一家。”
洛桑达吉的背上滑动着凉意,他看看岩壁,不敢确定那里是否真的什么也没有。
桑丹卓玛偎在洛桑达吉的怀里,她说:
“我父亲也没有办法,他有钱,所以我母亲不至于被人倒拖出村子,可是我母亲怎么能再待下去呢?她只好带了一张羊皮垫子,来到这里。”
桑丹卓玛环顾洞内,双眼朦胧。
“她来到这里,就开始掉头发,一大把一大把地。其实她没病,我现在才明白,她什么病也没有,只是一到这,才开始生病的。她掉头发,还不许我碰她。从前她的头发好黑呵,我最爱看她梳头时的样子,很漂亮,父亲也说她很漂亮,可是后来父亲不再说她很漂亮了。他整天躲在屋子里唉声叹气。每天到傍晚,我才能出村去看她,免得被人发现。”
桑丹卓玛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一面墙壁:
“有一天,我去送饭,篮子里装了她最爱吃的葱油饼,可是她一看见葱油饼就哭了,她问我的父亲在做什么,我说他什么也不做,不出门也不说话。她问葱油饼是谁做的,我说是父亲做的。她说她一看就知道是他的手艺。她哭了一会,但却不碰那些正在冒热气的油饼,后来她就让我不要再去送饭,只是,她要我传话给我的父亲,她说她有话要对他说。”
桑丹卓玛用手指着洞内的一块青石板说:
“我把油饼放在那上面,回家告诉我的父亲,他不吱声,不说去,也不说不去。那天晚上,我被一种奇怪的声音惊醒,那声音来自屋檐下,来自屋檐下的抱头盘膝的父亲,他在哭,他的哭声抑制而又悲惨,我不敢去劝慰他,但是,他终究没有去看望我的母亲,我一直不明白他为什么不去,有什么理由阻止他去看望自己的妻子,我不明白,所以只好去问母亲,我做了很好看的葱油饼带给她,可是她不在洞里,我就等她,一直等到天亮,她再也没有回来。”
桑丹卓玛静静地看着洛桑,她忽然莞尔笑道:
“我母亲再也没有回来,不过她把眼睛留在了这里,隔几天我就要来看看的。”
洛桑达吉抬眼望望岩壁,他终于看见了一双眼睛,一双妇人的眼睛,一双很美、很善的眼睛。
他吁一口气,说:
“我到底看见她了。”
桑丹卓玛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突然说:
“我认识你,多好呵!”
洛桑达吉笑了起来,无论这个女人说什么,做什么,他都喜欢,他甚至喜欢她对自己的伤害。因为这样的女人,一生中只能遇到一个,如果遇到第二个,那肯定是在下一辈子的轮回之中,而第二个也肯定是第一个的转世……
这就是命。
你可以不相信世上明摆着的一切,但无论如何,你得相信命。
洛桑达吉就信。
他相信她带来的真实,那暖暖的风,那暖暖的依偎,那暖暖的、稍稍有点感伤的情怀……
于是他说:
“你能跟我在一起,多好呵!”
“那倒也不一定。”
她又说。
“是吗?你还有话没说完吗?”洛桑达吉笑着去咬她的耳朵,她的耳朵薄薄的,几近透明。
“我明白了,我妈妈的耳朵就是残的,我一直以为是戴耳环戴的,现在看来有点问题。”
“是吗?是吗?”
他不管,仍是咬。
“那没办法,他们好歹是夫妻呀!”
他不再咬她的耳朵,而是目不斜视地看着她的双手。
那双眼睛在岩壁上闪烁。
“他收留了一个流浪儿。”
桑丹卓玛亦是目不斜视。
“我是说,我的父亲到后来收留了嘉措,那时嘉措正是无处可去的时候,我父亲说,我必须和嘉措结婚,否则嘉措他不愿意待在我们家里。”
洛桑达吉一本正经地说:
“呵,他就这样求的婚!”
“他并没有求婚呀。”
桑丹卓玛说:
“我父亲说,这是正义战胜邪恶的唯一途径,嘉措他倒是听从了我父亲的安排,我们结了婚。不过嘉措他常常不肯待在家里,他老是出门,一去就是十来天,我父亲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洛桑达吉说:“他喝酒吗?”
桑丹卓玛摇摇头,说:
“那会儿他不喝酒,只是我父亲去世后,他才拼命地喝起酒来。我父亲还在的时候,正碰上抓丁,也不知怎么搞的,名单上有嘉措的名字,嘉措说什么也不愿意去。其实,我父亲也不乐意让他去,父亲说,少一个人,家就不是家了,何况已经少过一个人呢。那时,我正怀着小香萨,父亲不愿意孩子生下来就没有爸爸。抓丁,哪次抓丁有回来的呢?”
“后来呢?”
洛桑达吉问。
“后来,父亲变卖了所有的家财,这些财富把嘉措的名字从名单上抹掉了,可是父亲从那时起就一病不起,他临去世时,给我女儿起了个名字,这个名字曾经是我母亲的名字,我知道他是为了到她那儿后对她有个交待。”
他觑一眼岩壁,然后重新偎紧她:
“后来呢?”
桑丹卓玛即刻感觉到他的温柔,于是她亦温柔地说:“该回去了。”
“那么起来吧,走吧。”
“好的,就走,就走。”
“再不走就有人追你来了。”
他不答,只是痴痴地望着她,月光照在他端端正正的脸上,满是清纯,满是满足。他不再说什么,只是搂着她的后腰,朝山下走。
“我的草……”
她突然说。
“不要了,明天我替你割一大捆!”
明天吗?她笑笑,不过她为这句话高兴起来。
“再见。”
她对岩洞说:
“明天见。”
雨后的林子里非常软滑,树叶腐蚀在泥土中,一阵阵木质的清香扑鼻而来,月光斑驳,将树林伪装成一个前途未卜的迷宫。
两人慢慢走在这个虚幻而又深刻的迷宫中,关注的目光停留在对方的脸上,久久难以离去。树林里充满了盎然生机,静静的林子,顿时就有了许多夜行的惊鸟,惊鸟的翅下扇起阵阵清脆的折枝声。这时,两人看到了那一面碧莹莹的湖水。
玛冬玛湖,清凌凌的玛冬玛,波光柔柔的玛冬玛,情意撩人的玛冬玛。
桑丹卓玛洗掉沾在袍子上的泥土,她洗完袍边,就朝水里走,越走越远,她将袍子围在腰上,继续走,她真真切切地感觉到玛冬玛的湖水了,这水,能彻底清洁所有的污浊,清洁那来自远古的风尘仆仆的心灵。
身边环绕着的,是洛桑达吉的眼睛吗?
洛桑达吉真的就环绕在她的身边了,在静谧中,在水中,他附在她的耳畔悄声说了句什么,她的脸上浮现出羞红,她的躯体却不由自主地靠近他。
他被她迷人的姿态彻底俘虏了,那种虚幻而又清晰的欲望,重新扇动着翅膀,鼓励起他们的身体,两人的热唇重新紧紧地贴在一起,他们找寻对方那扑朔迷离的眼神,找寻那湿湿的散发着暖意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