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丹又开始要讲故事了。他肚子里的故事太多了,几天几夜都讲不完。康珠扎西倚在桑丹身边,眨着眼睛,听得入迷。桑丹是康珠扎西的爷爷,是当江草原上有名的中医大夫,退休后,就在自家门口开了个小诊所。可他有个习惯,过了午后就不再给人看病,大家都知道,因而看病的人早早就排起队来,一过中午,拥挤的小诊所门口便空荡荡的。吃完午饭,桑丹会去坡地或山林,也只有晚上才能讲故事。桑丹对时间的把握很精准,讲故事从来不会耽误康珠扎西的学习。
在康珠扎西的心中,爷爷讲的故事从来没有凶险,也没有跌宕起伏,但他依然喜欢听。讲完故事,爷爷会不住地催促他去完成作业。可今晚有点意外,爷爷讲了两个故事,一个是关于动物的,另一个是关于植物的。爷爷的故事不会脱离了中草药,康珠扎西都能猜到每个故事的结局,也摸清了每个故事相似的内容——治病救人。尽管如此,做作业时,他的脑海中依然会闪现出故事的精彩部分。每逢假期天晴的时候,爷爷就会带他去坡地或山林。爷爷要将他培养成草原上的小曼巴(藏语,医生的意思)吗?如果和爷爷一样成了有名的曼巴,央金拉姆他们一定会天天围着他转。康珠扎西想到这里,不由得露出了骄傲的笑容。
爷爷扶了扶水晶眼镜,喝了一口水,说:“很久很久以前,南方某小镇上有位姓朱的武师,他开设了一家武馆,奇怪的是,但凡来武馆习武的人,都有伤筋动骨的病症。朱武师看着那些人疼得哇哇大叫,就给他们服了药粉,数日后都痊愈了。这件事情被一位姓杨的医生知道了,于是他登门求其医术。朱武师见那姓杨的医生十分恭敬,就详细告诉了他。原来朱武师幼年时家境十分贫穷,父母早逝,靠祖父抚养。祖父在一家油坊打工谋生,一日不小心从高处摔了下来,腿断骨折,雇主嫌其累赘,便将他扔到油渣棚,任其死活。那年,油渣棚内生了许多土鳖,祖父终日靠食土鳖求生,没想到一月有余,断腿和伤痛居然痊愈了。后来,祖父就用土鳖给人治病,但凡伤筋动骨,吃了土鳖都好了。祖父临终前将此方传给了朱武师。朱武师见杨医生为人诚实,不辞劳苦,求医态度恳切,便将土鳖焙干碾成药粉,一次一撮之方传于杨医生,杨医生即用此方疗伤接骨,十分灵验。此后,杨医生便将此方录入了他所著的《医方摘录》一书,从此流传于世。”
没来得及细讲土鳖,爷爷又开始讲第二个故事了。
爷爷说:“传说东海岸边的一个渔村里住着一个叫阿明的青年,阿明从小丧父,与母亲相依为命,因自幼在风浪中长大,因而练就了一身好水性,人称‘小蛟龙’。有一年,阿明的母亲得了妇科病,请了很多大夫,都未治愈。正当阿明一筹莫展时,有人说东海中有个无名岛,岛上生长着一种开紫蓝色花、根呈红色的草药,将这种草药的根煎汤内服,就能治愈其母亲的病。阿明听后喜出望外,便决定去无名岛采药。村里人听说后,都为阿明捏了一把汗,因为去无名岛的途中不但暗礁林立,而且水流湍急,上岛者九死一生。但事不宜迟,加之阿明救母心切,第二天,他就驾船出海了。阿明凭着高超的驾船技术和水性,绕过了一个个暗礁,冲过了一个个激流险滩,终于闯过鬼门关,顺利登上了无名岛。上岸后,他四处寻找那种开着紫蓝色花的草药。每找到一棵,便赶快挖出来,不一会儿就挖了一大捆。返回渔村后,阿明每日按时侍奉母亲服药,果然母亲的病很快就痊愈了。村里人对阿明冒死采药为母治病的事非常敬佩,都说这种草药凝结了阿明的一片丹心,于是便给那草药取名为丹心。后来在流传过程中,取其谐音就变成丹参了……”
爷爷一口气讲了两个故事,不过康珠扎西觉得今晚的故事没有以往的那么好听。或许是爷爷省略了对那些草药的详细解说,可爷爷讲完故事后还是说了,土鳖就藏在地窖里,躲在潮湿的南墙根下。丹参在当江草原上到处可见,并不是稀缺之物,然而这一切并没有提起康珠扎西的精神来。
爷爷似乎疲惫了,他取下水晶眼镜,揉了揉眼眶,对康珠扎西说:“该休息了,明天又到返校上学的时间了。”
康珠扎西心里清楚,开学已经一个多月了,再熬几天,又要放假了,到时候就可以跟爷爷去坡地或是山林。坡地和山林里生长着许多药材,它们或生于露天,或隐藏于密林,但都不会逃过爷爷那双鹰隼般的眼睛。康珠扎西的心在坡地和山林溜了一圈,终究没有做到长久的驻留。马上要开学了,他想着那些一排排煮在罐子里的各种美食,隔着几层窗户,诱人的香味都能钻到鼻子里来。
学校在县城,牧区学生多,因而实行月假制。上一个月课,放假七天,但不影响寒暑假。暑假期间,大家都会去牧场,一到开学的日子,又会担心起来。李老师和其他老师不一样,暑假作业她只是随便翻翻,让大家提心吊胆的是,检查暑假作业时她会随时提问。整个暑假,没有几个人完全沉浸在作业中,大部分人花差不多两周时间,闭门不出,埋头苦干,作业完成后就“马放南山,刀枪入库”了。剩余的时间要么在牧场上,帮忙放牧;要么在无边无际的草原上,玩得忘记了回家的路。
和其他同学不一样,康珠扎西的暑假还是相当充实的。完成作业后,他会跟随爷爷去山林里采药。爷爷提着篮子,拿着铁铲,他背着小背篓,拿着小尖镢,他们翻山越岭,过河进林,一个下午,会挖许多药材。康珠扎西对采药很感兴趣,爷爷一边走,一边给他讲些与药材有关的故事。回来之后,爷爷会继续忙,他则处理挖来的那些药材,或叶片,或茎干,或根块,都要洗净,有些要挂在屋檐下阴干,有些要放在太阳下暴晒……
爷爷有一间专门的厨房,他不让家里人随便进出,但对康珠扎西却是网开一面,因为他要帮爷爷烧火。爷爷一进那间小厨房,就焕发出前所未有的青春活力来,他的所有作为根本和年纪不符。爷爷对每样药材的处理都非常小心谨慎——炒制、煅制、热煮、加醋泡酒,等等,爷爷不厌其烦,得心应手,乐在其中。
康珠扎西一进小厨房,就会有许多问题,爷爷一一讲解给他听,同时也会穿插些小故事。他没有记住那些药材的作用,但故事都记住了。放月假回家的路上,当他兴致勃勃地讲给同学们听时,却发现大家并不喜欢听。有段时间,康珠扎西很孤单。不过他想,有一天如果真成了草原小曼巴的话,同学们一定会围在他身边的。于是,他开始默默记诵爷爷的话。爷爷讲起药材,总是很复杂。爷爷没有李老师讲得好,因为爷爷根本不会打比方、举例子,也不会用优美动人的语言去描述,这时候他就会想起李老师。复杂的问题只有李老师能讲得清楚,李老师有问牛知马的本领,而爷爷没有,他也没有,他同样不会给爷爷举一反三,更不会用优美动人的语言让爷爷改变讲述的方式。
爷爷一边操作,一边对他说:“中草药大多有毒,有副作用,所以要蒸,要煮,要炒,要把毒性和副作用从它们的身子里赶出来。”
康珠扎西觉得爷爷进步了不少,于是他认真听着。
爷爷还说:“有些药有点坏,喜欢走邪路,所以要蒸,要煮,要炒,要让它们改变坏脾性,步入正道。”
这些还好,康珠扎西虽然不是太明白,但他会想起李老师的话。“玉不琢,不成器;人不学,不知义。”看来药物也是一样,要调教,要指引,要让它们懂得规矩,遵守规矩,在规矩的规范下,才能确保安全。但当爷爷说到“醋制入肝经,蜜制入脾经,盐制入肾经”时,他一下就像从晴天跌入雨雾一样,不辨东西了。这时候,康珠扎西只能默默烧火,没有问题可问了。听不到他的问话,爷爷并不在意,依然自言自语,自娱自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