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在大家相互攀比和钩心斗角中过得格外快,恍惚间,又到一年腊月了。这天大哥来电话,让我抽空回去一趟,说许多事情要提前做准备。还说去年我没来,都有看法了。我一边答应着,一边心里想,过年的感觉早就消亡了,还能有什么看法?
不是我小气,或是对亲戚们有成见,平常素日都不联系,快过年了倒是挂念起来,说白了,无外乎一顿吃喝而已。我们兄弟处处让人为难,深究其因也很简单,大哥二弟联合办砖厂,三弟虽然务农,但相比而言也算不错,加之我有一份固定工作,因此整个家族里的弟兄们都怀有嫉妒之心。口头不说,一旦遇到婚丧嫁娶之事,如果我们不跑到前头,抑或是随份子的钱不比别人多的话,他们就会冷言冷语地嘲讽。所以这几年来,我厌倦了那种相互猜测、相互攻击,甚至因嫉妒而不明不白的令人赌气的聚会。
过年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自古以来如此。虽然现在的日子都差不多过成年了,但过年在每个人内心所占据的位置依然不可替代。过年能穿新衣服,过年还能拿到长辈们的压岁钱,过年就能放鞭炮,过年就有糖果吃——这都是很遥远的事情了。而且在我依稀模糊的记忆中,过年前还要请阿克(藏语,即僧人)念平安经,要去寺院点灯进香……
那时候村庄里孩子多,每个巷子里都是笑声。大人们也似乎清闲,向阳的土窝子也充满了笑语。过年的时候更不用说,到处是提篮挎包、行色匆匆的人群。走亲戚拜年的事儿绝对不能马虎,然而短短几年时间,这一切却发生了巨变。找不到年味儿,也找不到年前的那种兴奋与渴盼,反而对过年多出了莫名其妙的害怕和厌恶。
大哥在电话里催了好几次,我知道,大哥如此催促是怕亲戚们在团拜时说些不该说的话。就算再忙,就算再不情愿,你也不能拒绝。在尘世,有些事情并不随我们的意愿,恰恰相反,最不情愿的事情反而需要我们认真对待,否则会留下无法安心做人的后遗症。尤其在乡村,在亲戚朋友之间,最容易被套上忘恩负义之类的罪名。
我如期而至,每年如此,然而还是看不到乡村热烈浓厚的腊月气氛。阳光依旧像童年时代一样,丝毫没有减弱,可熟悉的巷道中却空空无人。老家的房屋依旧那么黑,黑黑的房檐下依旧是母亲挂起的一串串干白菜,也似乎唯有它们,才能尽显时间的纯粹了。可是这些年来,我和村庄却成了一对情人,既不能终身厮守,也不能一拍两散,只是匆匆一见,便又匆匆一别。这片土地给予我深刻的回忆,也给予我成长的快乐和辛酸,我做不到彻底地忘记。纵然我一次次丢弃对过往事件的陈述,但当蓦然回首时,才发现真正不能丢弃的,或是无法割舍的依然是那段干净的日子。我在心底一次次祈祷,也渴望在走进家门的那一瞬像走进儿时的那段岁月一样。可是不能,我的内心全是对乡村的背离与反叛,是压在心头无法说出的厌倦和憎恶。
是夜,家族里兄弟们围坐在一起。父亲嫌吵,躲进了另一间房屋。定饭馆、随份子、联络亲戚,之后大家便玩牌喝酒。我知道,后半夜就会有人骂骂咧咧,指桑骂槐;也会有人哭哭啼啼,抱怨命运不公。已经习惯了这种表面的和谐与背后的阴谋,这个时候,我往往就成了一个木偶,没有思想与灵魂,也失去言语和表达。家乡原本不应是这样的,但我们已经回不去了,那种逐草而居自由自在的游牧生活已经成为遥远的传说。我也十分明白,所谓安多地区的农牧结合地带,实际上已经不存在牧业,农业的发展也是止步不前。青藏高原恶劣的自然环境,难道是造成人与人之间冲突的资源基础吗?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千百年来生存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们难道就没有和谐的日子吗?显然不是,否则老人们怎么会对过去念念不忘?是不是生活富裕了,人心就开始动荡起来了?
父亲在每年的这个时候总是无法安稳入睡。我偷偷离开外间,来到父亲屋里,和他对面而坐,陪他说话。
父亲说,又轮到你组织了,看着都麻烦。因为这种麻烦是无法推卸的。
父亲又说,大家都相互不拜年了,过年也没有了意思。
团拜不是一样吗?我小心地对父亲说。
团拜有啥意思?除了喝酒吵架,哪有过年的味道?这样下去,几年之后你们连亲戚家的门朝哪边开都不知道,感情也就薄了。
可是团拜已经流行好几年了。我说。
那是你们懒,不愿意跑路。父亲说,还真是人情凉薄了。
的确也是。想想当年,几十里路,背着背包,提着竹筐,拿着年礼去拜年。到亲戚家放下年礼,吃一口便又转身。然后亲戚们又是如法炮制,人人如此,家家一样。也不知道是谁起先想到了团拜的这个主意,流传千年的礼仪就这样彻底终结在年根腊月了。如果不拜年,相互之间的感情就会渐渐淡漠。实际上正是这种原始的相互走动维护着彼此间的情感,这种情感的存在间接维护着乡村社会的存在。恰恰相反,现在乡村流行的团拜正好破坏了那种隐形地维护着乡村社会的存在情感,加速了农村社会心理结构瓦解的速度。是形势所迫,还是社会发展的因素?抑或是人心在社会发展中的必然?有谁说得清!
团拜是古代拜礼的一种形式,指团聚行礼,相互庆贺。原指亲朋好友因喜庆之事相聚,围成圆圈,相互面向,行拜礼。《朱子语类·杂议》曰:“团拜须打圈拜,若分行相对,则有拜不著处。”到了明清时期,团拜特指各地同乡同年官僚于正月间举行的聚会庆贺活动。新中国成立后,团拜逐渐兴起。无论党政机关、企事业单位还是人民团体,在新春佳节到来之际,都要欢聚一堂,或清茶一杯,或佐以糖果。可见,团拜在一定程度上成了交流思想、联络感情的一种方式。然而乡村团拜远远要比新中国成立后逐渐兴起的团拜复杂得多。
一过腊月二十三(小年),县城饭馆可谓座无虚席。老人们就不愿意去凑热闹,坐上席的几乎都是年轻小伙。团拜分主次,先和亲戚们团拜,然后才是家族里的兄弟。亲戚间的团拜也是轮流组织的,要提前一一通知,然后到固定的某地集合。
大哥在前几天就定好了地方,亲戚们大多有车,但都被大哥一一制止了。因为团拜难免要喝点酒,一旦酒后开车出事就麻烦了,何况这样的事情已经在村庄里发生过好几起,所以大哥提前包了车,费用由大哥出,大家也无异议。
饭馆在县城最繁华的地段,这一点大哥说了不算,必须由亲戚们共同商议。小地方不起眼,大地方才气派,大家都这么认为。这件事情上(想来也不仅仅是这一件事情),我从来不敢多说,我宁愿将这一切认为是人与生俱来的虚伪性,也不愿夹杂个人的看法。一旦开口,招来的便是众口一致的谩骂。拜年或许在最早就是一种仪式,但却体现着某种关系和某种认同。拜年多温暖,多关爱。而团拜似乎少了认同与关爱,多了形式与场面。实际上,我是十分理解亲戚们的。不甘落后固然是好事,然而,隐藏在各种各样的事件背后的却是令人心酸的悲怜。
参加家族和亲戚间的团拜已经好几年了,每年都有说不完的令人无法忘怀的事情发生。但不能拒绝,更不能提出异议。其实,也是在短时间内想不出既不拜年也不进行团拜的更好的办法来。就这样,年年看着兄弟们相互猜忌、相互诋毁。岁岁目睹亲戚们相互攀比、相互奚落。兄弟和亲戚,原本一家的概念不知不觉在我内心有着不同程度的变化。